2013-01-27 《子不语》:他人即地狱

鬼,随阴风而来;鬼,臭气不可闻;鬼,常披发沥血;“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这是鬼怪的故事,这是人世之外的存在,这是儒学不敢说及的“怪、力、乱、神”,这是可怖、可妄,又可爱、可娱的世界,笔墨所触,皆是打开了“鬼门关”:“以妄驱庸,以骇起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是亦裨谌适野之一乐也。”

对于袁枚来说,并不是因为对鬼世界的迷惑,而是在打开人世和鬼怪的那个通道,这个通道以生死相连,以善恶相通,以前生后世相应,人也不是世间的人,当然,鬼也并非是地狱的鬼。这只是一个“他者”的世界,《序》中说:“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妄言妄听,记而存之”,是他对于那些“接群居之欢者”的背叛,是对于不饮酒、不度曲、不樗蒲的嗜好的自娱,这倒也接近他的性灵说,但其实并非是“以妄驱庸,以骇起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是亦裨谌适野之一乐也”的自娱自乐,而是要从这非人的世界里,这“他人”的地狱中寻找到性灵之物。

那是一个怎样的地狱?袁枚通过邸报、亲耳所听、古书记载,以及有时候心生幻觉的方式采撷那些鬼怪故事,而自成一个二十四卷加十卷续集的《子不语》,千则故事对于道统和礼仪的儒家来说,当然是“子不语”的禁地,那些鬼魅怪物都是活在另一个规则里,而袁枚辑录整理的过程就像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地狱王国,那里有蝴蝶怪、蟒蛇怪、鄱阳湖黑鱼精、羊骨怪、白虹精、樱桃鬼,有瘟鬼、疟鬼、蓬头鬼,有自相残杀的鬼怪、鬼糊涂、鬼势力鬼相思,有漂亮而哀怨的女鬼,有才高的文人鬼……各式各样,千奇百怪,这些鬼都带着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性情,他们在鬼世界里生活,他们怕扫帚,他们与人发生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宿怨。在这个王国里,有新的规则新的秩序新的法度,“报冤索命事都是东岳掌管,必须诉于岳帝。(《沈姓妻》)”“群狐蒙太山娘娘考试,每岁一次,取其文理精通者为生员,劣者为野狐。生员可以修仙,野狐不许修仙。(《狐生员劝人修仙》)”在这里,鬼并不是为所欲为,并不是随意扰乱人世,他们也必须遵守等级遵守统治的规定,而和人世相比,鬼魅世界也有自身的特点,比如《穷鬼祟人富鬼不祟人》里说:“鬼皆醉饱,邪心不生。”《赌钱神号迷龙》里说阴间赌法“与世间不同,其法聚十余鬼同掷十三颗骰子,每子下盆,有五采金色光者,便是全胜。”甚至,鬼也要上班公事:“阴间比阳间公事更忙,一刻不暇。惟中秋一日,例不办事,然必月朗风清,英魂方能行远。(《今阴间中秋官不办事》)”

但鬼怪世界并不是一个完全自足的生活圈,他们总是因为人世的存在才存在,因人世的故事而衍生故事,或者说,鬼只是人的一个变种人的一种隐喻,“人得一饱,可耐三日;鬼得一饱,可耐一年。(《土地受饿》)”鬼也有饥饿饱食;“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南昌士人》)”鬼是人的一面镜子;“天地之性,人为贵,凡荒莽幽绝之所,人不到者,鬼神怪物亦不到;有鬼神怪物处,便有人矣。(《徐崖客》)”鬼因人而存在,也因人而消失,当然鬼世界的法则很多时候是为了制人,人当然也有诸多规则来制鬼,人世的道士、和尚巫,皆有自己的办法,比如“砂笔写字以驱鬼”,比如“凡送鬼者,前人送出门,后人把门闭。(《门夹鬼腿》);比如“鬼有气息,水死之鬼羊臊气,岸死之鬼纸灰气。凡人闻气,皆须避之。(《水鬼畏嚣字》)”比如“吾闻鬼畏赤豆、铁屑及米子,备此三物升许,伺其破棺出,潜取以绕棺之四周,则彼不能人矣。(《僵尸求食》)”……

编号:C24·2121224·0937
作者:[明]袁枚 编撰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本:2012年06月
定价:20.00元 亚马逊10.00元
ISBN:9787532562701
页数:464页

但是对于袁枚来说,建立这样一个地狱世界并不是真的为了“游心骇耳”的自娱,而当鬼怪乱舞所最终指向的一定是自己生活的现实世界,一定是打通那扇大门,从鬼世界看人世界的现实,而从这道门进去,“他人即地狱”便以轮回、报答、借喻等方式实现着对话。那门里起先写着“禁止入内”,而当打开的时候,一切的虚妄,一切的恐怖,一切的怪力乱神,以及一切的性灵,都成为对于现实的弥补和反叛,甚至那成为理想主义的一个世界,在人世无法实现的东西在鬼怪世界却轻易成为现实。

人世和鬼怪世界的通道里有一个“轮回”的按钮,不管是因果轮回,还是善恶轮回,都是相同的,没有阻隔的。浙人方文木泛海到毗骞国奇遇,或者是“轮回之说”最经典的阐释,毗骞国国王问方文木的问题是:“世间福善祸淫,何以有报有不报耶?天地鬼神,何以有灵有不灵耶?修仙学佛,何以有成有不成耶?红颜薄命,而何以不薄者亦有耶?才子命穷,可何以不穷者亦多耶?一饮一啄,何以有前定耶?日食山崩,何以有劫数耶?彼善推算者,何以能知而不能免耶?彼怨天尤天者,天胡不降之罚耶?”这是一个哲学问题,是与非,好与坏,穷与富到底是有什么主宰的?方文木不能答,就如现实的诘难,一个凡人何以知之,而毗骞国国王告诉他:“呜呼!今世上所行,皆成案也。当第一次世界开辟,十二万年之中,所有人物事宜,亦非造物者之有心造作,偶然随气化之推迁,半明半暗,忽是忽非,如泻水落地,偶成方圆;如孩童着棋,随手下子,既定之后,竟成一本板板帐簿,生铁铸成矣。”

世上的一切,都是前世定下的,而这定下的标准不是造物主之心,而是偶然气化推迁的结果,只有最后定了也就不再更改,也就是开天辟地之后便是轮回,任何力量都不能改变了,而方文木奇遇记也会在下一个轮回中发生,“人但知万事前定,而不知所以前定之故,今得是说,方始豁然。”万事所以,而更重要的是万事所以然,而这扇大门的打开,为那些阴阳相隔的人和鬼的对话提供了可能。在这轮回之下,一种便是报应,前世冤死而成鬼来报应,在《子不语》中,有许多和古人有关的报冤的故事,比如两千年前的周昭王的奇冤,“望神替一查。(《两神相殴》)”汉高祖坑咸阳的二十万兵卒“受无量罪,今始满贯,方得诉冤。”还有为班固所欺的董贤,《三国志》的陈寿,岳飞麾下的周通,还有曹操、杨贵妃、史可法,等等,皆有冤案。而大部分是含冤而死的那些平民百姓,《影光书楼事》上说,前世冤孽,已百余年,“积愈久者报愈深”,人世间的老僧无能为力,
甚至城隍也无济于事,在《城隍替人训妻》里,城隍得知“查汝命只一妻,无继妻,恰有子二人。”所以遇到悍妻也只能听之,因为命中注定只此一个,所以城隍反倒听从凡人建议,给妻子一点下马威,这种矫枉之策实属无奈,因为不可能逆袭命运,所以才会有“俗传凶人之终,必有恶鬼,以其力能相制也。《鬼借力制凶人》”的规则,也只好通过鬼世界的报应来唤回公平,而人世界的所有对抗和拯救似乎都无能为力,“使知因果显应,虽隔世不相宽假,虽念佛斋僧,丝毫无益也。(《叶氏姊》)”

而与恶有恶报所对应的则是善有善报,也就是化为鬼怪的“报答”,一是男女之情,因各种世俗原因不能结合在一起,便化作鬼神以续缘分,《喀雄》里的男女:“近知郎爱周女而不得,故来作冰人,以偿汝愿。”《张光熊》里:“尚有相会期乎?”曰:“二十年后,华州相会。”另一方面,则是人兽感情作为来世的回报,《大乐上人》里因为“七两借贷报恩,而为驴”,而《人同》里的那一匹马“居一年,将军任满归,人同立马前,泪下如雨,相从十余里,麾之不去。”《义犬附魂》里的“犬受主人恩,正欲图报,而被凶人打死。一灵不昧,附魂于豆腐店癞狗身上,终杀此贼。”很多动物通灵性,在受到不公或者无法尽忠时,便以这种回报的方式谢恩。

袁枚画像(1716年-1797年)

恶之报应,善之报答,这是人世和鬼魅世界的一个通道,从这个通道抵达人鬼对话的境地,而更重要的是借鬼怪世界来叙说现实的不满,借古喻今,借鬼讽今,那个在地域的他人世界无疑是袁枚的一种理想世界,虽虚幻但有时比现实的人世更真实,更具性灵之美。《替鬼作媒》里,袁枚赞同寡妇再嫁的;《裹足作俑之报》里反对妇女裹足;《淫谄二罪冥责甚轻》为“妇女失节者”辩护;《全姑》写一对年轻的恋人是如何被一个信奉理学的官僚置于死地的;而在《沙弥思老虎》则更是广为流传,一个小沙弥三岁上山修行,从不下山,长大后随师父下山,什么都不认识,禅师告诉他少女是老虎,不可接近,回山后,小沙弥说:“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这是对禁欲主义形象的讽刺和抨击。

对于袁枚来说,现实多为虚妄,那种求佛之术也被他所拒绝,在《赵李二生》中,信佛的李生依照书生“从圈入,即佛地也,可以见佛。”的指示而进入佛的世界,但李生所看到的“圈中观音、韦驮”,实际上却是另一人眼中的“獠牙青面、吐舌丈馀者”而信佛的李生梦醒之后“颈已有伤”,及至最后“自缢而亡”。求佛原也是虚妄之道,是鬼怪而设的一个“圈套”而已,而在袁枚的心里,精神的寄托在于人心,而非佛。在《凡肉身仙佛俱非真体》中,袁枚甚至恶搞佛像:“剥其所施衣彩十三层,叩其胸而弹之,亦自觉无礼矣!”剥了佛的衣裳还弹佛的乳房,这“无礼”是一种鄙视。而对于袁枚来说,诸多对于现实的不满和鄙视都是通过这一个个“子不语”的故事来寄托,特别是在文学上的主张上,通过这些篇什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在《秀民册》里说:“秀民者,皆有文而无禄者也。”。《科场二则》则是对人才埋没的担忧“如此佳文,而汝不知,尚忝然作房考乎?”在《有子庙讲书》中,袁枚说:“汉、宋诸儒不识‘仁’字即‘人’字,将个孝弟放在仁外,反添枝节,汝到世间,为我晓示诸生也。”而对于程朱理学和封建礼教不满的最大批判则是洋洋洒洒三千余字的《麒麟喊冤》,通过邱生之口大喊“宋儒误我!”,而在那个“文明殿”里,对汉儒“造作注疏,穿凿附会”进行了彻底的批判,说“颁行《四书大全》通行天下”是“捆缚聪明才智之人”,而那些儒生,就像应声虫,“今之儒生,皆宋儒之应声也。”所以要废《六经》,这也正是袁枚以“性灵说”宣称“《六经》尽糟粕”,向汉儒和程朱理学发难。

不管是所谓的轮回,还是借喻,都是为了打通两个世界,在人和鬼之间寻找对话的通道,而在《子不语》里,袁枚是这个虚拟王国的国王,一切辑录而成“他的国”,这个国有地狱,也有另类的世界,比如“称十岁者,中国之五岁也;称二十者,中国之十岁也”的《无门国》,比如“高日国有狗站,以四狗挽车。无启国人死心存,埋之地中,百年又复为人。土哈国昼长夜短,日没顷刻即出。沙弼日入时声如雷,国中必鸣金鼓以乱之,否则小儿惊死。大耳国耳长七尺,阔四尺,人卧以一耳为褥,一耳为被。”的《外国》(当然,身为钱塘人的袁枚,对于临近的临安、於潜也有所涉,比如《鬼脚甚香能行经受胎》里讲到“宁波周秀才在於潜署内作幕,久之,形状赢瘦。”《羊乳鹿》里说:“临安山中产鹿,清明前后生子。”而《多角兽》则说到了天目山:“僧志定居天目,言其山深处长亘一二十里,榛莽森列,无道路。”《斋猴》里说到天目山多猴,而袁枚“欲往施斋,而以路险草深,不果往。”)。当然还辑录了一些人世的罕见故事,比如男女性变,男悦男之事、石南等,当然,在这些故事里,也有很多男女淫恶相狎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在这本书里也被打上了“删”的字样,比如《陈圣涛遇狐》里“少年强之,弛下衣以阴示嫂(删十二字)”,《采战之报》里“京师人杨某,习采战之术,(删三十六字)”在《斧断狐尾》里说到同性恋,则“然非兄之丑,亦无由显弟之美也。(删九十二字)”,另外《蔡京后身》、暹罗妻驴、控鹤监秘记二则、急淫自缢,则全篇被删。

被删的现实,其实也是一种无奈,对于道统和礼仪来说,并非是袁枚时代的隐喻,也是一种无奈,子不语的世界毕竟是虚幻虚拟和虚妄的,毕竟只是“广采游心骇耳之事”,所以一千则故事也只是“妄言妄听,记而存之”,有过对话,有过通道,但最后还只是“自娱”而已,这在书里的《子不语娘娘》里有过暗示,那袖中木偶也就是“子不语”:“此人姓子,名不语,服事我之婢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君打扫一楼,供养之,诸生意事,可请教而行。”供养之怪,有“人类而不如怪者,有怪类而贤于人者”,但是木偶相貌丑陋,不肯与人相见,只能供在楼中,听听声响而已。就如这《子不语》,命运也多舛,或被禁或被删,也被视为相貌丑陋者,也只能供养在楼中,也只是讽世的木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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