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27 《白日美人》:得得的马蹄声是个错误
得得的马蹄声传来,清脆的铃声传来,像是一种唤醒自己梦境的声音,但是,当沙芙莲站在自己的阳台上,俯身而望的时候,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笑意,生活就在这重回梦境却又被观望的瞬间,抵达了它完满的一刻:马车上只有车夫,后座上却不再有自己和丈夫,空空而行,是摆脱了那一种“残忍”的虐待方式,回归到自我。自我的世界里是应该有笑容,应该有快乐,应该有站起来的力量——丈夫皮雅从轮椅上起身,也是告别了那一种全身瘫痪、无法自理的生活。他和她喝酒,他和她谈起度假,他和她相拥,他和她享受爱。
因为俯身,因为看见,所以沙芙莲不是那个坐在马车上的妻子,不是那个被拖下车的女人,不是那个被吊起来抽打的贱人,不是那个脱光了衣服被虐待的爱人,她以一种自我幻想的方式得到了解脱,皮雅离开轮椅站起来,看起来是一种宽恕,是对于道德约束的解除,笑容似乎给了沙芙莲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在内心得到释然的那一刻,那像是经历过的肉体出卖、身体死亡、情感变异,以及精神空虚,是不是就完全从生活中抹去了?是不是一定隐藏在沙芙莲的内心而永远不被他人看见?
不被他人看见,沙芙莲一直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只和自己有关的白日梦,两点到五点,这是丈夫在医院里工作最忙碌的时间,这也是自己最空虚无聊的时间,这是一天的白天,也是自我命名的生活,当老鸨安妮丝叫她“白日美人”的时候,她就仿佛从自己的固有生活中解脱出来,她的确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一个不在自己家里、不被丈夫抚摸的女人,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谁住在哪里的妓女,不仅仅是身份的转换,更是肉体世界的置换,和生活的所有秩序脱钩,在“白日美人”的命名中,她也没有了那一个个被虐待的梦境。
| 导演: 路易斯·布努埃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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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贱妇,她被虐待,她接受残忍,她感受刺激,对于沙芙莲来说,这像是对于自我的折磨,而在折磨中得到的快感和刺激似乎也从未在现实中满足过。结婚一年,和丈夫总是分床而睡,他说爱她,她说爱他,但是这被分割的婚姻里,肉体完全变成了一种禁忌,爱情完全变成了一种仪式。他是一个英俊、负责的医生,她是一个性感、美丽的妻子,但是在这谁都在不停说“爱你,永远爱你”的婚姻里,为什么会制造这样的分裂?喝咖啡、打网球的生活里,到底还有什么是无法满足的?那个在沙芙莲头脑中一闪而过的场景,似乎是她挥之不去的情结,幼年,教堂,牧师,但是沙芙莲似乎拒绝受洗,那一声“沙芙莲”像是对于她拒绝的一种惩戒,而当这一切沉淀在记忆深处的时候,只有梦境展开的时候,才能被复活,才能被唤醒。
缺失的信仰,是因为怀疑,是因为受伤,是因为不知道真正的爱的归宿,所以在沙芙莲的婚姻世界里,对着丈夫保持一种表面上的坚贞,表面上的恩爱,这是道德之困,当一种信仰无法真正拯救受伤的肉体的时候,似乎也只有这样一种方式,才能让自己有限地回归。但是越是要维持表面的忠贞,越是会陷入一种空虚和无聊。但是沙芙莲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强烈欲望的女人,不是她不想和丈夫享受肉体之爱,只是另一个自己要将生活解构,只留下仪式,只留下无法逃避和改变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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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美人》海报 |
所以沙芙莲的梦境,是为了寻找另一个自己,一个释放欲望的自己,一个享受肉体的自己,一个被别人看见和抚摸的自己。而其实,每个人似乎都和这个自己保持着联系,赫桑说起过自己进入妓院的经历,女友安利叶就在妓院里出卖肉体,甚至自己的丈夫曾经也去过红灯区,在一个半小时中和别的女人鬼混。所以幻想变成了刺激,刺激变成行动,对于沙芙莲来说,那个自己已经慢慢醒来了。她向赫桑打听所谓的红灯区所谓的妓院,她自己悄悄地寻找那个隐秘的地方,四下观望,戴上墨镜,在进入“安妮丝服装店”的时候,她是不安的,甚至视为一种冒险,但是冒险本身就是刺激,她终于坐下来,接受老鸨的契约,也终于将自己叫做“白日美人”。
不仅仅是肉体的欢愉,在这个隐秘的安妮丝服装店里,沙芙莲似乎也慢慢成长为另一个大胆而放荡的自己。一开始她是拘束的,也是害怕的,她面对的是陌生的男人,是一进来就脱她衣服的男人,那个糖果店老板亚多夫似乎就是梦境中的丈夫,当她第一次进去又跑出来说“我想走”的时候,当她被老鸨质问“你以为你是谁”而被迫走进去的时候,亚多夫骂还在躲避的沙芙莲:“你这个贱货,别逼我。”那声音仿佛就是梦中丈夫的咒骂,而在那一刻,安妮丝服装店让沙芙莲真正进入到自己编织的那个邪恶而又残忍的梦中,袒露出肉体,她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欲望释放。
从有着受虐倾向的医生,到有着恋物癖的亚裔商人,从嗜尸癖的公爵到暴力抢劫的马绍,安妮丝服装店里的这些男人,打开了沙芙莲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属于“白日美人”的世界,一个2点到5点的白日梦时间,而这些男人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以梦境中丈夫的施暴方式让她释放了欲望,让她出卖了肉体,让她感受了刺激。莫大的满足和快感让她成为另一个自己,没有道德的压力,没有表面的忠贞,没有仪式的束缚,沙芙莲完全活在另一种生活里,与世隔绝,与自己隔绝。
当梦境变成现实,沙芙莲的满足其实还是在梦幻世界里,但是当五点一过,当她走出安妮丝服装店,当她再次成为沙芙莲,当她回到丈夫身边,似乎又要回到那个现实,而一切和自己关联的生活、名字、道德又恢复如初,所以对于沙芙莲来说,似乎又陷入在难以自拔的自我世界里,这是一个悖论,进入是为了找到另一个自己,而找到自己又意味着必须离开,而当必须离开的时候,她却又陷入到更深的恐慌中。2点到五点,只是一个时间段,甚至只是自己那无数个白日梦中的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本身就越发加剧了这种分裂,越发陷入到双重身份的变异里。所以从沙芙莲到白日美人,从白日美人到沙芙莲,她一方面变成欲望的机器,抛却了一切道德的束缚,另一方面她又极力维持道德的标准,像一个贵妇人在人前成为忠贞的符号。
所以当赫桑进入妓院看见她时,这是沙芙莲体会分裂最痛苦的时刻。赫桑是丈夫的朋友,但是喜欢女人的他似乎又对沙芙莲有着暧昧的诉求,在现实中沙芙莲一次次回避和拒绝她,在他面前成为一个忠贞于丈夫的人。但是那一天沙芙莲终于看见了进入安妮丝服装店的赫桑,老鸨推荐给他时把她叫做“白日美人”,但沙芙莲却躲避着他,而当她单独面对他时,无地自容的感觉让她有一种发疯的欲望,她请求赫桑不要告诉皮雅,因为赫桑、皮雅都是在沙芙莲现实里的男人,是在道德层面相关的男人,而在这个只有肉体,只有欲望的地方,一切都变成了羞辱。但是赫桑没有以嫖客的身份接近自己一直想占有的女人,“你喜欢被侮辱。”当赫桑对她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对于沙芙莲来说,是一种更大的打击,是一种更痛苦的威胁,因为从此,她不再是一个忠贞的妻子,不再是一个道德的维护者,不再是一个端庄的贵妇人。
似乎是一次彻底的解构,而解构却让沙芙莲有限地回到了现实,有限地看到了分裂的自己。这是一种逆向的过程,似乎以更赤裸的方式让沙芙莲只变成虚伪的欲望释放者。但是在赫桑的解构之后,马绍的到来却又让沙芙莲的情感得到了重构,一个和协普列一起抢劫的男人,一个被子弹击中留下一口金牙的男人,却对沙芙莲爆发出一种爱恋,虽然看起来这种爱恋是以占有的方式实现的,比肉体交易只是多了2点到5点之外的时间,但显然马绍是认真的,是将肉体的交媾变成了“坠入爱河”的爱情,他甚至跟踪辞去了那份工作和“白日美人”名字的沙芙莲,来到了她的家里,沙芙莲似乎从马绍身上得到了其他男人没有的激情,但是当出现在家中的时候,她又陷入到道德的某种尴尬中,因为家里的现实意味着丈夫,意味着婚姻,所以她害怕丈夫发现自己的堕落,忙着叫马绍离开。
马绍像是让她找到了情感的一种归宿,而其实,和赫桑的解构一样,沙芙莲对于现实是害怕的,而正是这种害怕,让她在妓院之外,开始了对于道德败坏的惩戒,马绍枪击了作为他和沙芙莲感情障碍的皮雅,却在逃亡过程中被警察击毙,这是一种他者的牺牲,却让沙芙莲重又回归到道德世界,她照顾全身瘫痪的丈夫,在自己家里绣花而成为妻子,但是赫桑的到来又让她看见了自己的过去,自己不洁的生活,自己出轨的现实,“我要告诉他一切。”这是赫桑对于沙芙莲的威胁,而在他独自进门看望皮雅的过程中,沙芙莲也陷入到另一种害怕里,她感觉到了另一种残忍,一种将她推向罪恶世界的残忍。
赫桑是否对皮雅讲述了沙芙莲的出轨故事,似乎并不重要,在沙芙莲恐惧的表情里,说与不说其实只是一个形式,而其实,已经瘫痪的皮雅,对于一切都已经茫然,他像是沙芙莲堕落体验中必须回归的一个终点,知道或者不知道,沙芙莲都必将在梦醒来的时候,回到自己身边,回到道德世界。但是,这样的一种回归,一种告别,在沙芙莲的世界里到底呈现了怎样的混乱,“自从你发生意外之后,我在没有做梦。”对着丈夫皮雅说出自己的内心,那些有着被虐的愉悦和刺激的梦幻似乎不见了,那个名叫“白日美人”的肉体体验者似乎已经隐匿了,另一个自己也在马车的得得声中也空出了位置,但那只不过是暂时的现实,是对矛盾的善意化解,站起来的皮雅,面带笑容的沙芙莲,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是忘记了过去,而是遮蔽了过去,不是解脱了罪孽,而是隐藏了罪孽。
当有一天得得的马蹄声再次传来的时候,她也许还会把自己叫做“白日美人”,只活在白天的美丽百合花,只有在死亡的人身上,才会散发出迷人的气味,就像那个嗜尸癖的公爵,在沙芙莲肉体的死亡仪式中感受到愉悦和安慰——房间里格律内瓦尔德画的的基督画像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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