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5《来自伦敦的男人》：漫长与阙如
一开场就是惊艳的长镜头：黑暗中的水影，泛出涟漪，一根绳索隐约可见；镜头在缓慢地上升，是一半黑一半白的船身，是船身上的数字，是前景中的黑影，是黑影有时遮住的光线；镜头还在缓慢上升，是对面的另一艘船，是夹板上的两个人，是两个人小声的对话；镜头移动，船上的其中一个人从夹板走向舱内，消失不见，镜头的右侧是下船的阶梯，是站着持枪的检察人员，是从船上下来的乘客；镜头最右侧，是正停靠在那里的火车，很多从船上下来的乘客坐上了火车；在固定的镜头里，船上下来了一个人，他就是刚才的对话者，但是他没有上火车，而是朝着镜头的方向走来；镜头的前景是一个人的巨大背影，这个人抽起了烟，他正注视着那艘船和下船的人；顺着他的目光，镜头再次回到夹板，留在那里的礼帽男朝向夹板的另一侧，然后从上面扔下一个沉重的箱子，箱子落在对面的地板上，刚才下船的人拿起了箱子；镜头再次移动，礼帽男也从甲板上进入船舱，在镜头向右移动中，他从船上下来 ，也没有上火车，而是朝着刚才那个人的方向走去；在镜头里，火车正式启动，火车开过留下的是一段在镜头里的铁轨……
13分40秒，这是贝拉·塔尔开场长镜头的长度，长镜头展现了两组关系，一组是船上夹板上的两个对话者，他们正密谋着某事，一个人从甲板上下来，另一个人从夹板上扔下箱子，箱子被那人拿走，然后扔箱子的礼帽男也下了船，走向了同一个方向：礼帽男、暗处的对话，扔下的箱子，成为这一组关系里呈现的“事件”，但是很明显，这个事件的发生，完全被另一个人看见，那个人的目光变成了镜头，贝拉·塔尔的镜头完全以观察者的目光为行动的逻辑线索，在这个意义上，这一事件成为了这个名叫马鲁安的男人“看见”的内容：在第一个长镜头结束之后，他再次观察在另一侧发生的事件：两个人在河堤旁发生了争吵，接着礼帽男将原先拿走箱子的人推进了水里，那人只是挣扎了一下，便消失在黑暗中，礼帽男从现场返回，但是他的手上并没有箱子。从第一个长镜头到第二个长镜头，马鲁安完全成为了事件的见证者。
镜头成为目光，那个这个场景就呈现了一个主观的视角，但是在马鲁安“看见”的过程中，贝拉·塔尔又以特殊的方式让镜头也“看见”了马鲁安：他透过窗户看见，他拿起烟抽了起来，他的背影完全在镜头里，如此，第一个长镜头里，马鲁安也成为了被看见的对象，也就是说这里又呈现出一个客观的视角：马鲁安看见事件，两个男人和皮箱的事件被看见，马鲁安也被镜头看见，马鲁安成为另一个事件——主观镜头和客观镜头的合二为一，是不是让看见变成了嵌套解构？是不是让事件具有了二重性？贝拉·塔尔无疑赋予了长镜头更丰富的叙事功能，在这个135分钟的电影中，镜头只有30多个，几乎一个长镜头过后就是另一个长镜头：看见有人在争吵中被推下水是长镜头，马鲁安进入酒馆和店主在一起也是长镜头，马鲁安回家经过女儿恩希叶保洁的地方，和女人打招呼离开也是长镜头，甚至把女儿从那位夫人那里拉走之后，生气的夫人威胁他们要去上诉时，长镜头里是那个正在剁肉的男人，镜头记录着男人重复剁肉的动作，而这个人、这些动作几乎和故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贝拉·塔尔似乎在长镜头叙事中已经上了瘾，而这也导致了叙事中客观性故事交代的严重不足。
第一个镜头将主观镜头和客观镜头合一，无疑主观镜头更具有现场意义，它对人物的情绪影响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当主观镜头成为了主要的镜头语言，它不仅弱化了客观化的叙事，而且取代故事本身的逻辑之后让整个故事变得支离破碎。作为铁路扳道工，马鲁安看到了夜晚发生的事件，之后他一个人来到了事发地，用工具将皮箱从水里勾了上来，拿到工作的那间房子里后发现箱子里都是英镑，因为被扔到了水里，所以英镑都湿掉了，他便拿在火炉上烘烤。无疑，这是不义之财，马鲁安之所以捞上箱子，之所以要烘干，就是想把这些钱占为己有，所以故事就沿着这样一个方向发展，一方面是马鲁安的贪婪，另一个方面则是内心的折磨，两者构成了矛盾，马鲁安在接下去的两天里就生活在这样的折磨中：在家里他和妻子争吵，独自睡下，第二天又让可能受到骚扰的恩希叶辞掉了工作，给她买了一件皮大衣，回家之后又和妻子发生了更大规模地争吵，妻子骂他做出了“愚蠢的决定”，马鲁安喊叫着“别来烦我”。再次来到上班的地方，再次迎来晚上，再次看见了“事件”：来自英国的侦探莫里森找到了他“了解情况”，马鲁安虽然没有透露最重要的线索，但是显然已经出于崩溃的边缘；之后他看到莫里森让人从水里捞出了那天被推下水的尸体，事件已经越来越对马鲁安不利；当第二天恩希叶告诉他小木屋里有一个陌生的男人，马鲁安赶过去，开门是一个长镜头，关门是另一个长镜头，在长镜头和长镜头之间发生了故事：马鲁安走进酒馆，对正在那里的莫里森说：“逮捕我吧，我杀了那个英国人。”
| 导演: 贝拉·塔尔 / 阿尼亚斯·赫拉尼茨基 |
看起来，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因为当马鲁安的视线成为第一视角，虽然并非都是主观镜头，但是作为见证人甚至杀人者，马鲁安看见的事件就是故事本身：来自伦敦的泰迪和布朗在船上密谋如何拿走米切尔用以购买戏院的6万英镑，在争执中布朗将泰迪推下了水，而箱子也不见了，之后马鲁安拿走了箱子，布朗对马鲁安怀疑，开始跟踪马鲁安，而另一边，米切尔雇佣的警探莫里森也来调查此案，他们怀疑是布朗拿走了6万英镑，最后布朗走投无路藏在那间木屋里，马鲁安杀人灭口，但是他知道莫里森找到他已经开始怀疑他，所以最后向莫里森自首。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线索，在马鲁安的看见中，泰迪的死，布朗的被杀，都没有任何悬念。
贝拉·塔尔无疑是在取消案件本身的悬疑性，但是很明显，他的这种取消并不是在故事意义上，而是在镜头组织的叙事上，当叙事的线索变得明白而简单，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长镜头所表现的压抑又有什么意义？对于马鲁安来说，从他第一次出现在镜头里，就是一个不安的人，他狠命抽着烟，然后板着道闸，无论是回家还是在街上，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状态，让女儿辞职，和妻子争吵，在酒馆喝酒下棋，马鲁安都无法从这种内心挣扎的不安中走出来，所以最后他既可以愚蠢地杀人，又毫无技术性地去自首，不是案件本身让他无法保守秘密，而是内心的脆弱让他无法成为一个成熟的罪犯。黑白、长镜头，就是体现了马鲁安的精神状态，所以这也是一种主观叙事，就是在贝拉·塔尔如此营造主观“看见”的体验感时，把案件或者事件本身的叙事忽略了。
马鲁安为什么要将箱子里的钱占为己有？他急需要这笔钱还是家庭十分贫困？他和妻子25年的婚姻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具体是什么原因引发的？恩希叶为什么在夫人那里做保洁？当马鲁安把女儿带走夫人为什么想要去控告他？贝拉·塔尔或者故意抽离了和马鲁安情绪相关的背景，或者根本没有想要在这个层面进行必要的叙事，由此造成的断裂让故事本身就残缺不全，马鲁安命运的走向完全成为了贝拉·塔尔人为的设置。如果和马鲁安有关的这些线索被抽离，贝拉·塔尔用长镜头构筑的叙事方式还是能起到弥补作用，那么和“来自伦敦的男人”有关的主要情节成为阙如，则完全是贝拉·塔尔的叙事不足。
《来自伦敦的男人》电影海报
“来自伦敦的男人”，片名指向的当然是故事的主角，谁是来自伦敦的男人，或者是泰迪，或者是布朗，或者是莫里森警探，他们都来自伦敦，都是事件的闯入者，但是在整个故事里，主角显然不是“来自伦敦的男人”，而是面对伦敦来的男人，即马鲁安，他的工作，他和家庭，他的女儿，他的生活，以及他的每个夜晚。这是一种主角的明显偏离，而在对于“来自伦敦的男人”的叙述中，这种偏离越来越严重：泰迪被布朗推下了水，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第一个事件的发生：是谋财是害命，还是有更复杂的原因？在整个电影中几乎没有交代，贝拉·塔尔有意略去了这个线索，似乎认为每个人都会将其解读为谋财害命，但是为什么布朗之后又没有捞起箱子？泰迪和布朗之间或许早就有了恩怨，莫里森来找布朗，就说起“泰迪把你的罪恶激活了”，也就是说，莫里森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但是泰迪和布朗、布朗和米切尔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恩怨，则完全变成了隐秘的线索，这也导致了最后马鲁安“自首”之后的离奇情节。
马鲁安要求莫里森逮捕自己，是因为他把布朗杀害了，而莫里森竟然说马鲁安是“正当防卫”，不仅没有将他的犯罪事实告诉当地警方，反而拿出一些钱塞给了马鲁安，“这是米切尔的礼物，忘掉这件事吧。”杀了人没有受到法律制裁，反而收到了礼物，反而像什么事业没有发生过，这里面有着怎样的故事？而且那时在场的还有布朗太太，自己的丈夫死了，杀人凶手就在眼前，她也没有想要让马鲁安绳之以法，反而静静坐着，而更为诡异的是，莫里森也塞给布朗太太一些钱，是用这些钱来堵住她的嘴巴？那么，布朗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布朗太太和布朗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再多的疑问是：米切尔到底是谁？他是不是和莫里森也是存在着利益关系，甚至这根本不是一次对案件的调查，而只是为了得到那些钱，那么，“来自伦敦的男人”又隐藏着怎样一个惊天大案？
本应有悬疑的故事被取消了所有隐秘的线索，在主观的长镜头中一切变成了“看见”：看见夜晚，看见谋杀，看见死亡，看见金钱——看见就是贝拉·塔尔让人看见的一切，看见就是贝拉塔尔自己看见的一切，“忘掉这件事吧”，就像莫里森对马鲁安说的，贝拉·塔尔也想让每一个试图进入故事的人忘掉那个来自伦敦的男人，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本身就是看见之外的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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