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喻经译注

编号:B52·2171210·1435
作者: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2年07月第1版
定价:33.00元
ISBN:9787101086362
页数:447页

《百喻经》 ,全称《百句譬喻经》,是古天竺僧伽斯那撰,南朝萧齐天竺三藏法师求那毗地译。《百喻经》称 “百喻”,就是指有一百篇譬喻故事,但现存的譬喻故事只有九十八篇;之所以称之为 “百”,有两种说法,一就整数而言,二是加上卷首引言和卷尾侮颂共为百则。《百喻经》全文两万余字,结构形式单一,每篇都采用两步式,第一步是讲故事,是引子,第二步是比喻,阐述一个佛学义理。它从梵文译成汉文,距今已经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百喻经译注》以日本《大正藏》本为底本,采用《金藏》(仅存卷二、卷三)、《高丽藏》、《资福藏》、《碛砂藏》、《普宁藏》、《洪武南藏》、《永乐南藏》、《永乐北藏》、《径山藏》、《清藏》及金陵刻经处本对校,并以他书辅校。


《百喻经译注》:云何得知泥洹常乐?

贫人见已,心大欢喜,即便发之,见镜中人,便生惊怖,叉手语言: “我谓空箧,都无所有,不知有君在此箧中,莫见瞋也。”
——《宝箧镜喻》

隆隆作响,从早上七点就开始了,一直要到日落时分,甚至有时延长至晚间七点——十二小时,完全变成了 “时间的噪音”,它覆盖了称作白天的时间段。大约也是有了些意见,在小区的楼下竟然贴出了 “安民告示”,解释说这是特殊项目,希望大家谅解。想必是有人提了意见,或者还去投诉了,但在这样一种打着民生工程旗号的项目建设中,用白纸黑字的安民告示,不是为自己制造的噪音寻找到了理由,相反,完全会愈演愈烈。

一个引子。周末在家,是切切实实听到了,闻而起身,推窗而见,那些挖掘机、推土机忙得不亦乐乎,隔着那一道墙,以为是隔绝了声音,以为避于一处而不见,但是声音是具有穿透性的,而在高楼之上俯视,亦是收入眼底。但是当收回目光,关闭窗户,是不是可以关闭耳朵?当打开图书,进入阅读,是不是可以忘记噪音?隔绝的不是底下的围栏,或者就是当我打开一个世界的时候,其余一切都如云烟,不闻也不见。

一种境界。是阅读之境界,还是无他之境界?翻开书页,从封面到腰封,从目录到正文,又如何进入其中? “譬如外道,僻取其理,以己不能具持佛戒,遂便不受,致使将来无得道分,流转生死。”第五则,名为 “渴见水喻”,有人口渴,找到了一条河,但是看着河水却不去饮水,当有人问他,口渴了才追逐求水,既然有谁为何不喝?那人的回答是: “君可饮尽,我当饮之。此水极多,俱不可尽,是故不饮。”因为水太多了,不可能被喝光,所以才不去喝它,这是一种怎样的逻辑? “愚人”是对这人的一个称呼,站在河边看见河水,本可以解渴,但是担心河水太多而无法饮尽,便放弃了,在说理中,对这个故事的说法是: “譬如外道,僻取其理,以己不能具持佛戒,遂便不受,致使将来无得道分,流转生死。” “见水不饮”便是非佛的外道,对于佛的教理断章取义,由于自己无法受持戒律,于是一条也不受,这一种放弃便是再无得到的机会,故而 “流转生死”,在俗世的轮回之中被取笑。

外道便如 “他者”,总是在听闻中使自己成为 “愚人”,比如 “食盐喻”,有人开始吃的菜没有放盐,于是感觉淡而无味,待主人放了盐,觉得味美,于是就想: “所以美者,缘有盐故。少有尚尔,况复多也?”一勺盐成全了美味的食物,但食盐本身并不美味,而愚人 “便空食盐”,最终是 “食已口爽”,当口舌受刺激而失去味道,反而把盐看成了一种 “恶者”,从 “美者”到 “恶者”,便是外道所致, “譬彼外道,闻节饮食可以得道,即便断食,或经七日,或十五日,徒自困饿,无益于道。”有愚人认为甘蔗很甜,如果把甘蔗的汁水浇灌甘蔗,那不是更甜吗?而最后的结果是: “返败种子,所有甘蔗一切都失。”说理: “欲求善福,恃己豪贵,专形挟势,迫胁下民,陵夺财物,以用作福,本期善果,不知将来反获其患殃。”无非也是让 “美者”变成了恶果。

他者之存在,总是遮蔽智慧,也便是自己成为了 “愚人”,《乘船失釪喻》就如中国的寓言 “刻舟求剑”, “水虽不别,汝昔失时,乃在于彼,今在此觅,何由可得?”所以, “如外道,不修正行,相似善中,横计苦困,以求解脱。”反而将自己困于其中不得解脱。外道而来,使自己 “迷失津济,终致困死”,《杀商主祀天喻》里那一行商人为了渡过大海,找到了导师,不想到旷野之中竟遇到了天祠,要让他们进行 “人祀”, “我等伴党,尽是亲属,如何可杀?唯此导师,中用祀天。”于是他们将导师用作祭祀,但是祭祀完成,却又陷入了迷途,因为再无人能够教 “入大海之法”。《婆罗门杀子喻》中说有一个婆罗门自称见多识广而且自持才高,通晓各种占星技艺,于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竟抱着小二哭泣,当别人问他的时候,他说: “今此小儿,七日当死,愍其天伤,以是哭耳。”别人劝他命运难料,预计可能会出错,而婆罗门竟然给他说道理: “日月可暗,星宿可落,我之所记终无违失。”为了不 “违失”,竟在第七日 “自杀其子,以证己说”,而那些人知道他的儿子死去,都感叹说: “真是智者,所言不错。”为了自己的预言,甚至为了让自己成为 “多知”的人,竟然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牺牲品, “犹如佛之四辈弟子,为利养故,自称得道;有愚人法,杀善男子,诈现慈德,故使将采,受苦无穷。”

此为愚人法,就是自己在他者的世界里进入了迷途,《以梨打头破喻》里愚人让梨打自己的头,甚至被打破,他却说: “如彼人者,侨慢恃力,痴无智慧。见我头上,无有发毛,谓为是石。以梨打我,头破乃尔。”笑的是梨的愚笨,竟然以为自己的头是石头,而别人却笑他: “汝自愚痴,云何名彼以为痴也?汝若不痴,为他所打,乃至头破,不知逃避。”所以在说理中说: “不能具修信、戒、闻、慧,但整威仪,以招利养。”《愚人集牛乳喻》的愚人本来天天挤牛奶,后来觉得不如 “就牛腹盛之,待临会时,当顿轂取”。把牛奶盛装在牛腹中,等到宾客来了,牵来了牛,不想哪里还有牛乳?说理: “愚人亦尔,欲修布施,方言: “待我大有之时,然后顿施。”有愚人记得乘船之法,结果却不解其意, “虽诵其文,不解其义,种种方法,实无所晓。”《伎儿作乐喻》中,艺人在国王面前演奏,国王说会赏给他一千钱,等到他向过往索要,国王对他说: “汝向作乐,空乐我耳;我与汝钱,亦乐汝耳。”你给我听的音乐是愉悦我的耳朵,而我给你钱的承诺也只是娱乐你的耳朵而已。

为祭天而杀导师致使迷途,为彰显自己才能而杀儿子,为笑话梨头不识自己的头而忍受被打破的痛,把牛奶盛装在牛腹中,承诺只是娱乐耳朵,凡此种种,都只是在那个 “外道”里,而在外道中求道,则是邪见,不管是搆驴乳喻、田夫思王女喻、驼瓮俱失喻,说理为: “外道凡夫亦复如是,闻说于道不应求处,妄生想念,起种种邪见,裸形、自饿、投岩、赴火;以是邪见,堕于恶道。”闻于外道而生妄念,最终是在邪见中 “堕于恶道”,那些裸形者,那些自饿者,那些投岩者,那些赴火者,都被邪见所劫持, “以为得果之因”,却不想 “反致毁呰”。

而其实,只在外道中求道,本就是因为贪利而求方便,《人海取沉水喻》中说有人入海去搜集沉水香,沉睡香因其色黑芳香,脂膏凝结为块,入水能沉,故得名。当几年才搜得一车,于是去市场上交易,不想因为价格昂贵无人问津,他看到有人在卖炭,买者络绎,于是学卖炭 “速售”,最后 “不得半车炭之价直”。沉水当然不同于木炭,但是为了 “速售”,把沉水当成了木炭, “世间愚人亦复如是,无量方便,勤行精进,仰求佛果,以其难得,便生退心”。正是在求佛果中遇到了困难,便生退心,也便有了贪求方便之法:有人生食胡麻子味道不好, “熬而食之为美”,于是 “不如熬而种之,后得美者。”最后是熬而种, “永无生理”。有人认为自己妻子的鼻子不美,看到有人有美鼻,竟 “割其鼻,寻以他鼻著妇面上”,结果反而受到损伤, “虚自假称,妄言有德,既失其利,复伤其行,如截他鼻,徒自伤损。”有贼人为了贪利,用偷来的锦绣裹破旧衣服;有父亲为了不让盗贼将儿子的耳珰拿走,自己又无法拿下来,竟然 “斩儿头”;有愚人认为木工可以造就三重楼,竟然懊悔: “我不欲下二重之屋,先可为我作最上屋。”

外道中求道,为方便,为贪利,其实是 “迷乱上下,不知法相”,就如《山羌偷官库喻》中所说, “借以为譬,王者如佛,宝藏如法,愚痴羌者犹如外道。”所以如要不颠倒,不迷乱,就是要有次第,有在家次第、出家行住次第、还灭次第、流转次第、入僧次第、增长次第、入定次第等, “于各别行相续中,前后次第,一一随转,是谓次第。”次第不见,秩序以乱,或者是为外道所迷,或者为我见所执。《宝箧镜喻》中的那个人为贫困所扰,贫穷困苦便是一种 “他者”世界,所以他需要一种自救,当他发现放有珠宝的宝箧时,便想到可以偿还那些欠债,可以结束穷苦生活,但是却看到了珍宝之上的那面镜子,而且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于是生气地说: “我谓空箧,都无所有,不知有君在此箧中,莫见瞋也。”以为箧子里只装了珍宝,不想还有一个 “你”。此 “镜中人”本是我之镜像,是虚像,但是却当成了实体,于是执着于镜中的我,此为 “我见”: “为身见镜之所惑乱,妄见有我,即便封著,谓是真实。于是堕落,失诸功德、禅定、道品,无漏诸善、三乘道果一切都失。”

执着我见,还有《见水底金影喻》儿子和父亲看见水底有真金,儿子便下水捞取,不想一无所获,后来父看见水底真金的影子,才知到真正的金子在树上,父亲说: “必飞鸟衔金,著于树上。”于是不执著于水中之影, “即随父语,上树求得。”说理曰: “于无我阴中,横生有我想。如彼见金影,勤苦而求觅,徒劳无所得。”还有《伎儿著戏罗刹服共相惊怖喻》有一帮伎人赶路,其中有一人患病,于是穿着戏本罗刹的服装,向火而坐,当时有同行者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火边坐着一个罗刹,于是惊慌而逃,其他人不知其故,悉皆逃奔。而那个穿着罗刹衣的病人为了找伙伴,也在后面奔跑,前面的人以为他要加害自己,越加害怕, “越度山河,投赴沟壑,身体伤破,疲极委顿,乃至天明方知非鬼。”《人谓故屋中有恶鬼喻》中有两个大胆的人都不怕故屋里有鬼,于是一个人先进去,反复推门,后来者以为有鬼,于是二人争论,一直到天亮, “既相睹已,方知非鬼。”镜子中看见和自己一样的人,是我见;水底看见金子影子,也是我见,把穿着罗刹衣的人当成鬼,无鬼的屋子里自己生鬼,或者都是执着于那个 “我见”: “以我见故,流驰生死,烦恼所逐,不得自在,坠堕三途恶趣沟壑。”

那么,什么是他,什么是我? “推析,谁是我者?”我见,就是执着于有真实自我存在之邪见, “我见者,谓我执,于非我法,妄计为我,故名我见。”而佛教一直强调此身为五蕴所成,虚假不实,如果 “恒执为我,是为我见”。不管是《宝箧镜喻》的身见,还是《观作瓶喻》的边见,不管是《搆驴乳喻》的邪见,还是《父取耳珰喻》的见取见、《愚人食盐喻》的戒禁取见,也都是 “于见道一时断之者”。所以佛教提倡的是 “非我”, “无我”,没有恒常不变的我,也没有灵魂,一切都在那里不停的刹那的生灭着,根本就找不到一个不生灭的东西,也找不到一个叫做 “我”的实体存在,世亲造、唐玄奘译《辩中边论》卷中《辩真实品》将 “无我”分成三类: “无我三者:一、无相无我,谓遍计所执,此相本无,故名无相,即此无相说为无我;二、异相无我,谓依他起,此相虽有,而不如彼遍计所执,故名异相,即此异相说为无我;三、自相无我,谓圆实成,无我所显以为自相,即此自相说为无我。”

无相无我,异相无我,自相无我,便是无我的三重境界,便是水底无影,镜中无我。只是这 “我见”如何能超越?成为无我见?《序品》中,在鹊封竹园讲法的时候,梵志问佛 “天下为有为无?”佛说: “亦有亦无。”有和无从人道谷,从五谷到四大风火,从四大风火到空,从空到无,从无到自然,从自然到泥洹的涅槃,于是梵志问: “佛泥洹未?”佛的回答是: “我未泥洹。”所以梵志的问题便是 “若未泥洹,云何得知泥洹常乐?”这颇有 “子非鱼”的那种诘问,而佛说: “汝今不死,亦知死苦。我见十方诸佛,不生不死,故知泥洹常乐。”

我见十万诸佛,是 “我见”却并非 “我见”,而是一种 “离断、常二边,处于中道”的方法,如此,在这通往 “中道”之路上,与诸大比丘、菩萨摩诃萨及诸八部三万六千人俱,以及那些梵志,是需要从我见中解脱而出,在无我中非镜非影非外道,于是静坐下来, “如是我闻”——即使外面隆隆作响,即使开窗而见, “无我者非我、非我所,非我之我”。

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

编号:Z12·2171210·1434
作者:梁启超 著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4年04月第1版
定价:32.00元
ISBN:9787101099737
页数:397页

“吾不尝言历史为过去人类活动之再现耶?夫活动而过去,则动物久已消灭。曷为能使之再现,非极巧妙之技术不为功也。”梁启超把历史比作电影片,是由无数单片 “紧密衔接,成为一轴;然后射以电光,显其活态”,这便是他对于中国历史的研究法。《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是梁启超于1926年10月至1927年5月在清华所作演讲,为中国近代史学理论的经典著作之一,全面反映了新史学首倡者梁启超的学术思想,对中国历史研究影响巨大。全书共分六章,第一章论述了史的定义、意义和范围;第二章回顾并评价了中国的旧史学;第三章讲如何改造旧史学、建立新史学;第四、五章专谈史料学;第六章则阐述史实上下左右的联系。


《中国历史研究法》:筚路蓝缕以辟此途

惟史亦然,人类活动状态其性质为整个的,为成套的,为有生命的,为有机能的,为有方向的,故事实之叙录与考证不过以树史之躯干,而非能尽史之神理。
——《第三章 史之改造》

从师从康有为,到领导戊戌变法,从变法失败潜居国外,到在日本创立《新民丛刊》,从辛亥革命后回国,到出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从与蔡锷组织护国军讨袁,到弃政治学……对于梁启超来说,这曲折的经历正是一部个人历史,而这部个人史也折射出中国近现代云谲波诡的国家史,而这些点缀其中的 “故事”,是不是只是 “树史”之躯干?梁启超之个体存在,或者也只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孤立样本,但是作为站在新旧交替转折点上的关键人物,作为大力宣传了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的变革人物,梁启超的意义或者并不在于寻找个人历史的 “神理”,而是在对史学的改造中完成 “国民资治通鉴”,在新史学的书写总成就一部 “人类资治通鉴”。

为什么要对旧史学进行改造?为什么要创立新史学?1921年,他在南开大学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的时候,就明确了作新史学著作的迫切性: “既不可不读而又不可读,其必有若而人焉,竭其心力以求善读之,然后出其所读者以供人之读。是故新史之作,可谓我学界今日最迫切之要求也已。”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留下了浩渺烟海的史书, “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他认为,在二百年前,这种状况依然存在,从最早设立史官,以 “书”、 “志”或 “记”的方式记下当时之事,到左丘的《国语》、无名氏的《世本》,中国历史拥有了 “最初有组织之名著”,而到了司马迁,他以《史记》 “成一家之言”, “诸体虽非皆迁所自创,而迁实集其大成,兼综诸体而调和之,使互相补而各尽其用。”在梁启超看来,司马迁之前,中国有史记但无史学,可以说,司马迁的《史记》带来了中国历史学的一次革命。

其后的班固,则开创了断代史的先河,但是当唐朝之后官撰合撰历史兴起之后,他则认为产生了中国历史记载的 “最大的流弊”,那就是 “著者无责任心”,也就是说,那时修史是朝廷行为,甚至是粉饰太平之作, “司马迁忍辱发愤,其目的乃在‘成一家之言’。班范诸贤,亦同斯志,故读其书而著者之思想品格皆见焉。欧阳修《新五代史》,其价值如何,虽评者异辞,要之固修之面目也。若隋、唐、宋、元、明诸史,则如聚群匠共画一壁,非复艺术,不过一绝无生命之粉本而已。”即使到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也只是一种记账, “编年体以年为经,以事为纬,使读者能瞭然于史廷迹之时际的关系,此其所长也。然史迹固有连续性,一事或亘数年或亘百数十年,编年体之纪述,无论若何巧妙,其本质总不能离帐簿式。”而到了近代,出现了注释考证,出现了史评,史书才有了史学的印记, “批评史书者,质言之,则所评即为历史研究法之一部分,而史学所赖以建设也。”所以他推崇的史学作者有三人,他们是写有《史通》的唐代刘知几,写有《通志·总序》及《艺文略》、《校雠略》、《图谱略》的宋代郑樵,以及写有《文史通义》的章学诚。

“要之自有左丘、司马迁、班固、荀悦、杜佑、司马光、袁枢诸人,然后中国始有史。自有刘知几、郑樵、章学诚,然后中国始有史学矣。”从他对于过去中国史学界的回顾可以看出,梁启超认为,只有 “成一家之言”的史学才是研究中国历史的出路,史学之意义,不是简单的记载发生于历史中的人或事,而是具有某种变革的思想,具有主观的意志,具有对历史规律的探究和把握,而这正是历史本身具有的意义,所以在 “史之意义及其范围”中就明确指出: “史者何?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

考察这句话,可以分别述之,一是 “活动之体相”,这是历史记载的客体,一个是 “体”,一个则是 “相”, “凡活动,以能活动者为体,以所活动者为相。”体就是活动的主体,也就是人,而相,可以是活动的 “产品”,也可以是活动的 “情态”, “产品者,活动之过去相,因活动而得此结果者也;情态者,活动之现在相,结果之所从出也。”不管是体还是相,不算是过去还是现在,其中心词就是活动,而活动也正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源泉,所以它构成了历史的脉络, “史也者,综合彼参与活动之种种体与其活动所表现之种种相,而成一有结构的叙述者也。”梁启超指出,天象、地形等属于自然界的现象,是静止的,是不属于人类参与的,所以是 “非活动的事项”,也就是说,它不是历史的范围。而梁启超提出 “活动之体相”,就是把历史看成是一种结构,人和事交错在一起,故而形成了一种交错的体系,而这也是历史成为 “国民资治通鉴”或 “人类资治通鉴”的一个必然条件。

有了 “活动之体相”,其实也是一种静态的网络,所以活动必须有一个条件,那就是 “人类社会之赓续活动”,活动不是 “人”之活动,而是 “人类社会”之活动, “一个人或一般人之食息、生殖、争斗、忆念、谈话等等,不得谓非活动也,然未必皆为史迹。史迹也者,无论为一个人独力所造,或一般人协力所造,要之必以社会为范围;必其活动力之运用贯注,能影响及于全社会——最少亦及于社会之一部,然后足以当史之成分。” “赓续活动”的意义就是撇处了活动的孤立性,而具有社会性,因为只有具有社会性,才有周遍性,才有连续性,才能为新史学的建立创造条件。所以梁启超提出的第三个关键词则是 “活动之总成绩及其因果关系”, “总成绩”就是否定了个体性和孤立性,但是成绩之存在,是一种结果。而且是 “今所现之果”,过去之事为因,现在之成绩为果,这种把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的方法就是历史的意义, “因果相续,如环无端,必寻出其因果关系,然后活动之继续性,可得而悬解也。”

有了活动,有了赓续,有了因果,所以最后的落脚点则是 “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不管是国民资治通鉴,还是人类资治通鉴,都是 “为社会一般人而作”,而不是像古代历史那样为某权力阶级而作,所以这就建立了中国历史的样本: “是故今日而欲得一理想的中国史,以供现代中国人之资鉴者,非经新史家一番努力焉不可也。”对于历史意义的阐述,梁启超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改造历史,改造旧历史。他认为,古代历史书籍汗牛充栋,今人不可能遍读,即使遍读也不能收获自己想要的, “夫使一国国民而可以无需国史的智识,夫复何言。而不然者,则史之改造,真目前至急迫之一问题矣。”

但这仅仅是文本意义上的改造,而对于历史改造的最重要部分则是内容,则是观念,则是思想,而这种改造必须涤荡旧史存在的弊端, “旧史中无论何体何家,总不离贵族性,其读客皆限于少数特别阶级——或官阀阶级,或智识阶级。故其效果,亦一如其所期,助成国民性之畸形的发达。此二千年史家所不能逃罪也。”旧史突出的是贵族性和阶级性,而不是 “社会一般人”的活动体相,这是其一;另外,旧史是为死人而作,不是为 “生人”而写,而历史要 “求得其因果关系”,就必须面对生人,而这也是 “生人本位思想”, “是故以生人本位的历史代死人本位的历史,实史界改造一要义也。”其三,旧史是为写史而写史,它就是孤立的历史,所以新史学要重新规定史学的范围, “今后史家,一面宜将其旧领土一一划归各科学之专门,使为自治的发展,勿侵其权限;一面则以总神经系——总政府自居,凡各活动之相,悉摄取而论列之。”扩展内容,连成体系,使历史成为一种 “总成绩”;其四,则需要 “近于客观性质的历史”,撇出主观叙述,还历史一个本来面目。

历史需要动态、全体、持续和面对现实地构筑方法,需要提供生人本位,需要具有客观叙述,梁启超的历史观就是要找寻历史的神理, “惟史亦然,人类活动状态其性质为整个的,为成套的,为有生命的,为有机能的,为有方向的,故事实之叙录与考证不过以树史之躯干,而非能尽史之神理。”而这种整个的、成套的、有生命的、有机能的、有方向的历史到底如何书写?梁启超讲述了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就贯彻了这样的史观。他认为,史料本身是过去人类思想和行动的留下的痕迹,分为文字记录和文字记录以外两种,当历代的革命、战争、纷乱造成了史料的缺失,面对现存的那些东西,则要以新史学的观点来搜集整理,他认为,要搜集史料,既要考察抽象史料,又要考察具体史料,既要发现积极史料,又要辨别消极史料,而唯一的标准是:为我所用。

梁启超举例说,唐末黄巢之乱,曾大量惨杀外国侨民,旧史中仅有 “焚室庐杀人如刈”等模糊记载,并无其他说明,但是在十世纪阿拉伯人所著的《中国见闻录》中却又一节这样说: “有Gonfu [ khanfu],为商舶荟萃地……纪元二百六十四年,叛贼Punzo [ Banschoua ]陷Gonfu,杀回耶教徒及犹太、波斯人等十二万。……其后有五朝争立之乱,贸易中绝。”。当欧洲人译读这一段文字,并不知道GorSu者为何地,所谓Punzo者为何人,但是通过东西学者细加考证,知道回教纪元二六四年,当景教纪元之八七七一八七八年,即唐僖宗乾符四年至五年,也就是说,那时黄巢起义军正在广州,所以广州,至今称为 “广府”,Gonfu即 “广府”之译音,而Punzo便是黄巢。

这个明确之后,却可以搜集到那些湮没的史料,甚至产生 “极重要之历史上新智识”:当时的外国人被杀十多万,那么当时中外通商何以如此繁盛?通商口岸是不是只在广州? “市舶司”到底是什么组织?通商结果有没有影响到当时的国民生计?当时的关税制度怎样?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关系如何?……从一则史料可以思考诸多问题,而这些问题必可以建立各相关联的历史事实,而这些事实也可以为现今之中国提供 “资通鉴”,所以对于史料的搜集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要搜集史料,梁启超认为必须要有鉴定,一是去除有误的材料,二是要辨别真伪,而这种鉴定的方法就必须要有怀疑精神,只有怀疑,才能 “新理解出焉”,而所谓的搜集,所谓的鉴定,所谓的怀疑,其实都是史学上的一种批评, “夫吾侪治史,本非徒欲知有此事而止;既知之后,尚须对于此事运吾思想,骋吾批评。”

对历史批评,本身就是从史记变成了史学,而梁启超在自序中就说, “近今史学之进步有两特征。其一,为客观的资料之整理:畴昔不认为史迹者,今则认之;畴昔认为史迹者,今或不认。其二,为主观的观念之革新:以史为人类活态之再现,而非其僵迹之展览;为全社会之业影,而非一人一家之谱录。”第一是求真,第二是求其活其全,这是构筑新史学的基础,而要真正建立 “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的新史学,则要寻找事实和事实之间的必然联系,也就是从孤立变成共相,从静态变成动态。在这里,梁启超提出了 “因果律”,他认为,历史之水总是 “一波才动万波随”,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彼此孤立的现象,他所设立的那些史学标题就明确了这一种 “因果关系”,比如 “汉攘匈奴与西罗马之灭亡,及欧洲现代诸国家之建设有关”,比如 “刘项之争与中亚细亚及印度诸国之兴亡有关系;而影响及于希腊人之东陆领土”,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人类动作是息息相通的,不管是异中求同还是同中求异,天下古今都有着共同的通鉴意义。

但是, “宇宙之因果律,往往为复的而非单的,为曲的而非直的,为隔的伏的而非连的显的,故得其真也甚难。”梁启超觉察到因果律之难,其实是一种迟疑,或者是一种反思,他一开始认为史学要注重因果律, “史家最要之职务,在觑出此社会心理之实体,观其若何而蕴积、若何而发动、若何而变化,而更精察夫个人心理之所以作成之表出之者,其道何由能致力于此,则史的因果之秘密藏,其可以略睹矣。”为此他还制定研究因果态度的八个程序。但是他在第二年为南京金陵大学第一中学演讲时所著的《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中却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历史里头是否有因果律?”

“我近来细读立卡儿特著作,加以自己深入反覆研究,已经发觉这句话完全错了!”其实并非是完全的转向,在《历史研究法》中,他曾说: “若欲以因果律绝对的适用于历史,或竟为不可能的,而且有害的,亦未可知。何则?历史为人类心力所造成,而人类心力之动,乃极自由而不可方物;心力既非物理的或数理的因果律所能完全支配,则其所产生之历史,自亦与之同一性质。”但是又认为在史学研究中要注重历史现象的因果关系,这似乎是一种自相矛盾,其实是梁启超对于自然科学的一种妥协, “我那时候的病根,因为认定因果律是科学万不容缺的属性,不敢碰他,所以有这种矛盾不彻底的见解;当时又因为调和这种见解,所以另外举出历史因果律,与自然科学因果律不同的三点。”想要把史学当成一种科学,又遇到了自由意志与理性之间的矛盾,所以到最后因果律却成为一种争议, “完全错了”的背后也绝非是彻底的否定, “我们既承认历史为人类自由意志的创造品,当然不能又认他受因果必然法则的支配,其理甚明。”这样说的目的,其实绕过了因果关系,而变成了 “互缘”:

然则全部历史里头,竟自连一点因果律都不能存在吗?是又不然。文化种是创造活力,纯属自由意志的领域,当然一点也不受因果律束缚。文化果是创造力的结晶,换句话说,是过去的 “心能”,现在变为 “环境化”。成了环境化之后,便和自然系事物同类,入到因果律的领域了,这部分史料我们尽可以拿因果律驾驭他。

但是不管如何,梁启超立足于新史学的视野,探究 “人类社会之赓续活动”的意义,将历史从静态的、孤立的叙述变为整体性、现实性的阐述,甚至转变为一种包含着时代性、怀疑论和 “生人本位”的批评,的确是具有革命的意义, “前者史家,不过记载事实;近世史家,必说明其事实之关系,与其原因结果。前者史家,不过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以此论之,虽谓中国前者未尝有史,殆非为过。”所以真臂高呼也好,亲力亲为也罢,都在为中国历史书写救国救民的新的文本: “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新史学之著,吾岂好异哉?吾不得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