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经济史讲稿

编号:Z51·2180805·1493
作者:钱穆 著
出版: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版本:2016年03月第1版
定价:29.80元亚马逊14.90元
ISBN:9787550268586
页数:116页

1956年,钱穆先生曾于香港新亚书院开设 “中国社会经济史”课程,扼要地讲述了自上古至明清时代的经济情况与财政政策,并涉及农业生产状况、土地赋税制度、工商业与城市发展、货币制度及社会阶级等多个方面。同时也分析论证了历代财政经济状况与政治、制度、社会、军事、文化乃至法律、宗教等方面因素的联系与互动,在长时段的视野下描绘出历史演进的宏观趋势。叶龙先生毕业于新亚书院,曾师从钱穆先生多年,对课程内容进行了详尽的笔录,并加以整理与补释,形成流畅易读的讲稿。全书语言生动可读,讲解深入浅出,使读者得以更加切近地领会钱穆先生对于中国历史的深刻理解。


《中国社会经济史讲稿》:应根据历史来研究

今日的社会已在变型中,后果则不可知,是照中国原来的传统呢,还是照资本主义抑或马克思主义?已不可知矣!如果照传统的理想,是以学术来领导政治,由政治来控制经济。
——《第五章 汉代之经济情况》

站在变型社会的当口,钱穆提出的是两条路的抉择:一是按照中国传统的发展路径,二是根据资本主义或者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模式,前者可以称之为中国式的演进,后者则是西方式的转变,在十字路口选择未来方向,到底由什么决定,似乎是一个关键问题,但是当钱穆将两条道路并列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所谓的 “唯物史观”?

这是1956年的 “钱穆疑问”,当时他在香港新亚书院开设了 “中国经济史”课程,扼要讲述了之上古至明清时代的社会和经济情况,内中设计农业生产状况、赋税制度、工商业与城市发展、货币制度及社会阶级等多个方面,同时也分析论证了历代财政经济状况与政治、制度、社会、军事、文化乃至法律、宗教等方面因素的联系与互动,在整体视野中绘制出了中国历史演进的宏观趋势。但是钱穆并不是为讲史而讲史,讲述历史演进的目的是为当下提供一种参考,甚至一个样本,所以演绎这一段历史的最终意义就是为这个变型的社会提供一种可能的指南:到底该选择何种发展道路?

把中国传统和资本主义抑或马克思主义相并列,其中隐含的逻辑是明确的,那就是中国传统发展路径和西方资本主义发展轨迹并不同,和马克思主义提出的历史观也有所区别。钱穆在《绪论》中就说, “向来学历史的人,比较不注意社会和经济,西方人讲社会学也不过只是两百年之久而已。”既是西方学术界,关于社会经济发展的理论框架也并非是完整和成熟的,而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即唯物史观,其实就是经济史观, “他们认为由经济形态来决定社会形态,再由社会形态来决定一切历史,遂有社会的分期。”也就是经济决定上层建筑。

钱穆认为,如果按照这种观点来分期,那么封建主义就是农业,资本主义是商业,而共产主义社会是工商业,这是一种按照经济形式来对历史进行分期的方法,但是钱穆提出了质疑,首先是, “人类历史的演进,有无共同的轨道,是一个大问题”,民族不同,发展轨迹不同,经济形态也不同,所以他们的历史也就不尽相同,所以如果按照一种模式对所有民族的历史进行分期,难免会变成一种机械论,比如讲到城市的发展时,钱穆认为,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无民主,其实,马克思所见之资本主义只是见其小而未见其大。他批评工厂资本家剥削劳工之现象,今日已改变了。”当当下的现实发生改变,马克思主义是不是还具有生命力?当然,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转变可能也只是一种表象,但是钱穆针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进化观点认为,它也并不适合中国历史, “马克思认为社会之进化是由渔猎社会进而耕稼社会,再而工商社会,而将农民搁置不谈。这是一大漏洞,如中国,占人口大多数的是农民。”

那么,质疑的第二点便是,经济决定社会,经济决定上层建筑,是不是也不适合中国的历史演进?对于这个质疑,钱穆其实自己用了否定的回答,他认为, “唯有中国的历史,才可以用来研究人类的历史如何演进。”这是一种特殊性,就像文化一样, “自己各有一套文化,不愿佩服他人的。”正是基于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基于中国传统的相异性,钱穆遂抛弃了唯物史观,抛弃了经济史观,甚至对世界历史的演进也需要用另一种研究方法,那就是归纳法, “今日我们来讲世界人类历史共同演进的方法,就要用历史的、科学的归纳法。”

历史的、科学的归纳法,并非是并列的,而是一种整体,即尊重历史发展轨迹进行归纳就是一种科学的归纳,那么什么是历史的、科学的归纳法?归纳是演绎的相反过程,当中国在数千年的历史中呈现出多样的变化,就需要化繁为简的整体性思路,就需要用科学的方式归纳。对于中国古代氏族社会的考察,钱穆就用了历史的方法。 “我人如要研究中国最早的农作物,应根据历史来研究。”他所说的历史方法就是古文献,因为文献是对历史的一种书写,它本身就含有归纳的意义。对于中国最早的农作物,钱穆认为是 “黍”和 “稷”:用甲骨文写的史料中就记载了黍,而在诗经里, “黍” “稷”两字很多,而古代发明者又被成为 “后稷”—— “何以不称‘后稻’或‘后麦’而称‘后稷’呢?这是一个问题,因为中国最古的农作物是稷。”当然,钱穆认为,后稷只是一个传说人物,并不一定可靠,但是甲骨文作为文物,却是可靠的史料。而从文献的历史意义出发,钱穆认为可以得出结论,当时人们种植黍是因为经济的考虑, “因黍不愈值钱而易种,是商代人的主要农业作物”。

关于古人居于高处山地,关于氏和族之间的区别,钱穆也都是通过 “历史研究”而取得了证据,而从这个结论出发遂归纳出一些观点: “农业民族与商业游牧民族,前者是和平的、长住的、无争的,后者则是战争的、流动的、争夺的。”从而他认为,中国社会就是从氏族社会转为宗法社会,而人们的观念也从家庭观念转而为国家观念。在这个转变中,中国社会和西方社会之间也出现了分野,中国式农业社会,注重宗法制度,所以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惊险;西方社会则是充满了流动性,所以他们产生了悲剧;西方的封建是一种社会形态,中国的封建则是一种政治制度;西方商业发展,产生了城市,而当时 “每一城事奉一神”,后来便成为了宗教信仰,而中国则是 “每一城有一祖”,所以中国是人本主义者, “中国则是政治代替了宗教”。

从氏族社会到宗法社会,从家庭观念到国家观念,政治代替宗教,中国历史发展,已经在非 “唯物史观”中走向了自己的道路。考察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演变,钱穆认为,并不是经济决定社会,而是政治影响经济:在战国时代出现了井田制,与其说是一种经济制度,不如说是政治制度,井田制在某种程度上使得人人平等,出现了 “平民”,但是随着政治的发展,井田制被破坏,平民就消失了,而这种所谓的封建其实是 “武装的垦殖”;随着井田制的破坏,赋税制度产生,这是一种经济政策,但是赋税是为了国家财政,也就是说,经济政策只是国家政治上的一个理论问题。但是,当经济政策发生改变,土地制度进行了变革,带来的土地所有权的转移,从某种程度上也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出现了耕地和非耕地,出现了盗贼,城市开始兴起,钱币大量发行,甚至出现了高利贷——经济政策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这是经济对于生活的改变,但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体系却没有改变,甚至在变化过程中成为经济的统治者。

钱穆:中国的政权是一种士人政权

这就是 “士人政权”。钱穆认为,西方有农工商三个阶层,而中国还有 “士”,在《战国策》和《管子》里已经提到了 “四民”的称谓,四民就是士、农、工、商,而士最后成为四民之首,他们没有生活背景,也不从事生产,但是社会地位却很高,从孔子到战国春秋的学者,都是士的代表。钱穆举例说, “鲁仲连,当时各国欲尊秦为帝,但鲁不同意,故不帝秦。鲁只是平民,只是一学者身份,但可影响国际的政策,可见学者地位之高。”在汉代,不论是法家的晁错,还是儒家的董仲舒,都主张重农抑商,在汉武帝时,士便成为四民之首,从此便开始了中国传统的历史发展之路:一整只领导经济,以学者领导政治。

“故这个社会可称为是士中心的社会,是由士领导的社会,由汉代直到清末,都是如此。”西汉的士族成为四民之首,到了东汉便成为了门第社会,之后的郎吏社会,共同组成了中国以士为中心的政治格局,而纵观中国历史的发展,钱穆认为,士在其中具有重要的作用,而以士为中心的政府结构已成为中国社会的一大共同点: “春秋是贵族社会,战国是游士社会,两汉是郎吏社会,魏晋南北朝是门第社会,唐代是科举社会等。以上各社会均有共同点,即均有统一的政府。”也正是政治领导经济,成为中国的一种历史传统。

魏晋是有屯田制,看起来也像是一种经济政策,但是屯田的目的是为了战争,屯田兵的身份与农夫也不同,之后的均田制、三长制,看起来是土地制度,但是作为一种战乱时期的经济政策,明显是受到政治的影响,而三国时因为无地方政府无察举和乡举里选,出现了科举制度雏形的九品中正制度。而到了唐代,科举制度完善,社会形态也变成了科举社会, “科举制度历经唐、宋、元、明、清数代,参加科举考试即可进入仕途,亦即可参加政治。”特别是在宋代科举社会定型之后, “人民在政治上的地位有了贵贱之分,经济上也有了贫富之分,所以仍有不平等的现象。”

从贵族社会到游士社会,从郎吏社会到门第社会,再到发展相对成熟的科举社会,中国的传统的历史分期似乎也逐渐显朗了,而在这个过程中,经济和社会发展也出现了新变化,甚至具有了西方的资本主义特色,比如中国城市的发展,很多城市成为国际大都市,兼具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中国的海内外交通发达,促进了贸易的兴盛;明代漕运发达,完成了经济中心从北向南的转移;而唐宋元明各个时代民间手工业发展迅速,唐代的机织业,宋代的染工业和瓷器业、印刷业,明代的造船业,都盛极一时;宋代也形成了繁荣的市场……如此种种,构成了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脉络。但是很明显,经济之发展和政策之转变,完全是被政治控制的, “政治领导经济”的传统更在赋税制度的变化中更加明显体现出来。

钱穆认为,中国大多数历史发展时期,都主张平均地权,而少数时期注意商业赋税,而有些时期只重视收税,不注重商业发展,无论何种,政治因素总是决定着经济政策。而考察中国赋税制度,最大一个问题就是太过复杂,比如唐代之租庸调制,赋税有关土地,徭役有关人身,贡纳有关家庭,宋代王安石免役法、明代整顿徭役之法,最后均告失败,原因就是手续太繁,而到明代的 “一条鞭法”,将租税、土田、徭役及人力诸项合而为一,为普通人民所须向政府贡纳者。但是到了清代,经历了康乾盛世之后,清政府步入衰落,因为赋税太重,民不聊生,再加上外患频仍, “财政之竭蹶,内政之不振,晚清虽欲变法,已无力自强矣!”

赋税制度不断变化,其不变的核心是政府财政的需求,所以最后导致清政府衰落的重要原因是政治上的不作为,从而使得财政空乏,而经济问题又反过来影响政治,在外族入侵中逐步走向末路。 “晚清虽欲变法,已无力自强矣!”这最后的感慨似乎依然回到钱穆的 “史观”里:只有政府在变法中自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也就是说,经济之崛起也依然要靠政治,而这正是 “中国原来的传统”,所以即使站在变型社会的选择之路上,钱穆的答案其实也很明显,那就是走传统之路,甚至将其命名为 “理想”,而这种理想正是沿着传统之路,在钱穆看来,也是一种历史的、科学的归纳之路,也是中国历史分期之核心所在。

但是学术如何领导政治,政治如何控制经济,钱穆并未清晰界定一种方法论,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容易跌入精英主义的窠臼,而钱穆提出的 “传统的理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则是对于历史的尊重,是对于整体史观的一种阐述,就像他在《如何研究经济史》一文中提出的那样: “我们治中国经济史,须不忘其乃在全部文化体系中来作此表现。若专从经济看经济,则至少不足了解中国的经济发展史。”作为一代史学名家,钱穆所强调的便是 “中国历史之浑融一体性”,这种一体既有历史延续的传统,也有其特殊性,而 “根据历史来研究”历史,也是一种返回本源的同一性。

咒语

编号:C55·2180805·1492
作者:【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
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49.80元亚马逊24.70元
ISBN:9787559421371
页数:296页

“由此,我姑且妄下结论——万能的上帝并未沉湎数字命理学。”上帝会不会发出预言式的 “咒语”?当越战退伍老兵哈特克回忆自己的一生时,那场战争,那种死亡之上是不是有一个不沉湎于数字命理学的上帝?而当上帝不懂命理学,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在荒谬的世界中看见了灾难和绝望?其实在一种叫做内心独白的世界里,我才是那个上帝,上帝让世界存在,上帝看见苦难,上帝发出咒语——1997年,当冯内古特完成自传体小说《时震》,便预言了自己84岁时结束一生——上帝一语成谶,2007年84岁他真的谢世,不过死因是意外摔伤,而不是他喜欢的死法:在乞力马扎罗山脉死于飞机失事。小说第一句: “我叫尤金·德布斯·哈特克,生于1940年。”


《咒语》:我的武器变成了语言而不是子弹

我活得更快活,而且我答应在本书结尾处告诉你们一个我想要刻在墓碑上的数字,这个数字代表了完全合法的杀敌人数和通奸次数。
——《第四十章》

书之结尾是一个故事的终结?墓碑的意义在于纪念一个逝去的人?终结的故事,逝去的人,都以铭记的方式成为一种标志,为什么最后却是一串数字,甚至还是 “合法”的数字?它的作者是谁?为什么要统计数字,甚至还刻在墓碑上?记录好而刻写,并不是关于作者的一种记忆,而是以书写的方式记录下过去和现在,并以戏谑的启示昭示未来,就像最后一句话所说: “仅仅因为我们一些人会读书写字,还会做点算术,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狂妄自大到征服宇宙。”

读书写字和算数,都写在一张张纸上,一张张纸构成了一本本书,而一本本书组成了这个八十万藏书的图书馆,图书馆之存在,是关于历史、宗教、人文、数学等的总结,它们包罗了人类的知识和智慧,它们书写了人类的命运,但是藏于其中的那些虚构片段,如何解构这一庞大的文字世界?又如何呈现一个个体的命运?拥有巨大的藏书,却 “依旧无人问津”,而发现那些只言片语只不过是某种偶然,但是无人问津和偶然,却并不是一部小说的最终命运,各章节段落的分隔线,小写字母被写成大写字母,批量绘制的墓碑图案,当被发现的时候,其实是一种隐秘历史的重现, “对于他所有的特别处理,我想起另一位作家曾经告诉过我,一名伟大编者的词典里,有一个术语被奉为圭臬。经过一番思考过后,我决定采用这个办法——‘保留不删’。”

“导语”就是用读者的视角重新发现作者,发现隐藏在八十万册图书里的作者,发现在人类知识面前的个体命运, “保留不删”就是一种语言文字的呈现,但是那个作者却有意毁灭人类智慧,甚至毁灭语言本身,因为会读书写字和算数,只是一种狂妄,它不能征服宇宙,所以毁灭的最终结果是为人类竖起墓碑,而一连串的数字指向的都是这种戏谑:首先写下尤金·德布斯去世的年份——谁是尤金·德布斯?戏谑在分歧中展开了,他是美国政治家、世界产业工人组织的创办者,甚至曾以美国社会党人的身份五度竞逐美国总统,他的生卒年份是1855至1926。这是第一个 “尤金·德布斯”,在这个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者和工会组织者死去之后的14年后,写在图书空白处的 “我”出生了,我因为尤金·德布斯而被外祖父取名叫尤金·德布斯·哈特克,这是一种缅怀,也是精神的继承,但是被命名为同样的名字,并不表示自动赓续,那只不过是死于1948年的外祖父一厢情愿: “在行将就木之际,他让我保证,要把德布斯最负盛名的一句名言铭记于心,这句话便是:‘哪里有下层阶级,哪里就有我;哪里有犯罪,我也感同身受;有一个灵魂身陷囹圄,我便不自由。’”

一句名言,刻在墓碑上,要让自己成为下层阶级的代表,要在自由中阻止犯罪,怎么可能仅仅在命名意义上完成?尤金·德布斯是墓碑上 “合法”数字的开始,接着要 “减去一部科幻电影的标题”,在我所经历的故事里,唯一一部和数字有关的科幻电影就是《2001:太空漫游》,这是我在参加越战的时候看的电影,所以这个数字就是2001,而科幻电影关于未来的2001年却已经成为了我活着的现在, “如今已是2001年”,在现实里,我写作,我记录,我虚构,我咳嗽,2001从来不指向未来,也不是最后的末日, “世界的确会在某天走上穷途末路,但不会是2001年,因为2001年早已波澜不惊地来到,又风平浪静地远去。”而正是这种波澜不惊,使得我得出和数字一样的结论,人类不可能用狂妄自大征服宇宙, “万能的上帝并未沉湎数字命理学。”

尤金·德布斯去世的年份之外,科幻电影的标题之外,数字还涉及到希特勒的出生年份:我当然没有经历过二战,却亲自参加了越战,两种战争有什么区别?而且在我从越战回来之后在西庇阿成为敲钟人,在一天晚上,被帕梅拉灌醉之后,我和她发生了关系,而在巴列展览馆当着学生的面对越战进行控诉的时候,我说: “希特勒是基督徒,纳粹十字党徽是基督教的十字。”这句话被偷偷录了下来,以致最后我失去了学校的工作。一个战争罪犯变成了基督徒,纳粹的标志变成了救赎的十字,这是一种亵渎?而无论是帕梅拉将我灌醉,还是偷偷录音,其实都是学校对人性的亵渎,而我之谴责的正是越战的种种罪行,无疑这个希特勒所代表的年份是关于战争期间的罪恶,也代表和平时期的亵渎。

数字还没有终结,接下去是 “加上负鼠的妊娠天数”,这是关于动物的生命延续;得到12的答案之后,还将得到一个数字, “那是前奴隶主托马斯·杰弗逊过世的年份,也是杰姆斯·费尼莫尔·库珀出版《最后的莫希干人》的年份,这本书没有在这里发行,但以后可能会的。”关于种族,关于自由;之后,再 “除以4的平方根”,再 “减去100个9”,再 “加上最多产的女人所诞下的孩子数量”——加减乘除之后, “然后就算出来啦,天哪!”但是最后的答案是什么?是一串数字,但是墓碑上却是一个 “?”也就是说,在关于社会主义、关于科幻未来,关于战争罪恶,关于生育、自由、种族之后,数字根本就不存在的,墓碑上的疑问恰好是整个人类的疑问:我们无法用读书、书写和算数的方式征服宇宙,而这是不是意味着 “代表了完全合法的杀敌人数和通奸次数”也成为了一种无意义?

似乎又回到了尤金·德布斯的那句名言: “有一个灵魂身陷囹圄,我便不自由。”谁的灵魂陷入了囹圄?2001年是现在,不是电影里的未来,也不是世界末日,在这个数字年份里,我进入了西庇阿的学校,成为敲编钟的人;我因为说了亵渎的话被学校董事会辞退;我进入了雅典娜监狱,在那里教书;我目睹了越狱暴动,最后成为了军事指挥者;我即将荣升国民警卫队的陆军准将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名叫罗布·罗伊的私生子;最后曾经日本人管理的监狱被政府管辖,而我也进入了无休止的禁毒战争中,在一连串的变故中,我到底会走向何处?是为消除种族隔离而努力的 “自由战士”,还是重现战争风采的英雄?当那个从未见面的私生子罗布·罗伊到来的时候,一种循环似乎又把我拉向了那个无法忘记的历史, “知道你永远不会这么称自己,但我妈说你就是战争英雄。而你当然也可以这么称呼你的父亲。有多少美国人能够在二战中击落28架德国飞机?”私生子把我叫做战争英雄,对应的是越战中我的银质勋章所代表的功勋,而我也可以称呼自己的父亲,对应的是二战击落德国飞机的赫赫战功——外祖父命名我为尤金·德布斯,却并没有让家族出现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者和工会组织者,相反却总是无法离开战争,离开战争的罪恶,离开战争的历史,而这循环的命运使得我再一次回到越战战场——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越战经历的重演。

的确,曾经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8岁时记住了外祖父对我说起的那句尤金·德布斯的名言,21岁之前我可以进入大学,继续我成为 “灵魂商人”的音乐梦想——就是在高中阶段,我组建了我白人乐队,成为里面的钢琴手,热爱爵士乐的我可以大干一场,但是21岁那年父母却把我送入了西点军校,之后我成为了一名职业军人,作为陆军中校, “千余将士唯我马首是瞻。”父亲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我像他一样在战争中建立功勋,二战时期,他作为平民涉足军旅,在化工领域颇有建树的他虽然没有穿上军装,但是, “在13周的时间里成为一个同时兼备杀人倾向和自杀倾向的冷血莽夫。” “这是一次大好机会。”是他把我送进西点军校时说的话,而当我在父亲之后继续奔赴战场,似乎命运远离了灵魂自由的方向。

父母20年在加拿大一侧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礼品店里遭遇屋顶塌方,最后双双殒命,并非是我命运改变的线索,从越南战场返回之后,我进入了西庇阿学校,这里代表着知识和学问,而旁边则是雅典娜监狱,代表的是法律和管制,而这两个地方同时提供了关于人性黑暗和虚妄的证明,学校的伊利亚特·塔金顿畅想酷似林肯,却一直在尝试发明永动机, “痴心梦想着只要在开始轻轻一转或者略施魔法,这些玩意儿就能一直运转到最终审判之日。”詹森·维尔德是保守派报纸专栏作家、演说家和电视脱口秀主持人,起先是怒不可遏的家长,后来成为学校董事会成员,就是在他的策划下,金伯利跟踪我,给我录音,最后在他的怂恿下我被辞退;山姆·韦克菲尔德,以将军军衔退伍,开始为反战运动奔走,后来成了塔金顿大学的校长,他对我寒暄的时候,总是那句不怀好意的: “为什么这么着急走呢,孩子?”

塔金顿大学无疑是一个隐喻,在监狱暴动之前,那里发现的一块墓碑便指向了真相:那里埋葬着两具尸体和一颗头颅,两具尸体是塔金顿大学的植物学家赫尔曼·舒茨和妻子,他们因患白喉而逝世,那块墓碑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生卒年份,最后一句是 “自由思想家”—— “赫尔曼和索菲亚·舒茨并不是那场白喉疫情的唯一受害者。根本不是!但是只有他们立下遗嘱,想要埋葬于校园之中,在病榻之上,两人均把此地视为圣地。”但是,自由患上了疾病,自由被埋葬,自由成为了尸体。就是在这个自由被埋葬的地方,我也成为了没有自由的人,甚至只能在重演的越战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

关于濒死遗言,响起在越南三年岁月中那些死去的战士,一名十八岁的士兵曾在我的怀中奄奄一息,最后一句话是: “肮脏的玩笑,肮脏的玩笑。”看到山姆,就想到了在越南晋升准将的他授予了杀死五个敌人的我银星勋章;从头口禅 “真是要笑死我了”想到在顺化被狙击手打死的杰克·巴顿, “他是眉心中弹。真是个神枪手!射中他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赢家。”听到敲响的钟声,我也会想到战场, “有时,通常是寂静凛冽的寒冬,当我敲响钟声并从对岸监狱传回了巨大的回声时,我就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仿佛我在向监狱开火炮击。与此相反,在越南战场的时候,当我冒着枪林弹雨返回,身后的声音仿佛是种音乐,有趣的声音。”而当雅典娜监狱越狱事件爆发的时候,那一声巨响传来,也仿佛回到了越南战场, “越南就是我的一场巨大的幻梦,适应了越南,就适应了所有一切。”

越战在记忆深处,却总是被唤醒,如果说西庇阿的塔金顿大学披着知识和教育的幌子,那么雅典娜监狱则完全是另一个战场,那里有种族隔离,有暴力,莱尔·胡珀以自由战士为名杀死了塔楼里的看守;典狱长松本是日本人,他推行监狱改革,就是根据种族进行隔离,而作为广岛原子弹的幸存者,他几乎将这种痛苦转嫁到犯人身上,他对我说的一句话是: “你们是怎么对待尸体的,我们就是怎么对待美钞的。先埋起来,再忘掉!但是你们清点尸体的可比我们清点美钞的要幸运多了。”而连环杀人犯埃尔顿·达尔文,是个黑人,作为反社会分子,他是个 “命运自决之人”, “他宣称自己是新国家的总统,他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董事会办公室的萨摩扎大厅,里面的大长桌就成了他的办公桌。” “瞧瞧黑鬼也能开飞机”的遗言听起来更是一种狂妄而无法逃离宿命的悲哀。

监狱暴动发生,作为目击人,我仿佛看到了越战上组织领导的行动—— “突袭”,但是持续五天时间的激战中,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越狱爆发当晚,我像个偷窥狂一样无能为力,只要攻击打响,不管是葛底斯堡的罗伯特·李,还是滑铁卢的拿破仑·波拿巴,他们全都一样束手无策。”个体如何阻止战争?像二战,像越战,都变成无法控制的事件,而个体在其中,只能随波逐流,暴动被政府镇压,国民警卫队和伞兵占据了有利位置,最后占领了雅典娜,控制了西庇阿,而解救的人质接受电视采访时, “感谢上帝和军队”,而对于我来说,无能为力的个体存在只能走向两条道路:在越战的历史中回忆自己的辉煌战功;对现状表达不满,当被问 “所以现在没有任何政府了?”的时候,我的回答是: “我得说,你就是政府。”

越战已成为过去?墓碑只铭记历史?而在这个新的战场上,另一种深陷囹圄的灵魂,却在挣扎,对于我来说,谎言成为了我的另一种武器, “在越南的最后一年,我的武器弹药变成了语言而不是子弹,那时候我为所有的杀戮和死亡都找到了辩护的理由,甚至让我自己也为之印象深刻!我真是一个口念致命咒语的天才!”子弹可以杀人,语言可以骗人,子弹杀死的是敌人,谎言获得的是女人——从 “本垒打”的女人,到自己家族有精神病倾向的妻子,从 “元数据”的女人,到战争之后回到菲律宾的战地记者,我保持着一种记录, “我并不想打破和女人做爱的世界纪录,不论我是否真心爱过她们。”所以当离开战争和女人一起找到存在感的时候,我想到列出一份女人的名单,而当没有了子弹又被抛入另一个战场的时候, “我后来在想,使用常规武器的时候,我究竟杀了多少人。”

一张是女人的清单,一张是杀死的人的名单,它们都是我存在的证据,而这种证据指向的并不是自我的存在感,而是整个历史的罪恶感, “我希望能够同这两张清单一起入土为安,这样一来,如果真的有所谓的最终审判日,我就能对审判官说:‘判官大人,尽管您的时间亘古长青,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个节省时间的法子。您不需要查阅《凡间万事万典录》里有关我的条目。这里是我一生所犯罪行的清单。直接打发我下地狱吧,我不会有丝毫怨言。’”这也是我对于战争的忏悔,在这个逃离不了战争阴影的世界里,私生子的到来,战争英雄的命名,其实都在以一种戏谑的方式控诉战争,而最后那块墓碑上的 “?”指向的是历史的虚无,未来的未知,没有自由,没有信仰,只有狂妄,只有暴力,战争在延续,而人无法逃离牺牲品的命运,就像八十万册图书馆里,那些虚构的片段变成了现实的隐喻,而它们的命运只有一种: “保留不删”。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编号:S55·2180805·1491
作者:【美】伊丽莎白·毕肖普 著
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03月第1版
定价:39.00元亚马逊19.40元
ISBN:9787540470265
页数:268页

被认为是 “狄金森后美国最伟大的女诗人”,这一种命名背后其实一种是差异式的书写,与狄金森隐形的生活相比,毕肖普却在出版第一部诗集起就囊括了诸多奖项,包括古根海姆奖(两次)、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纽斯塔国际文学奖,而且曾担任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俗称的美国桂冠诗人)、哈佛驻校诗人等职务也使得她和她的诗歌出现在公众的面前。但是和狄金森相异的过程中,却一样有着对于流浪的执着,自称是 “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她便是在诗意的世界里寻找自我的终极表达。《唯有孤独恒常如新》收录了毕肖普各时期的代表作,包括《失眠》《一种艺术》《旅行的问题》《致纽约》等脍炙人口的名篇,还特别收录诗人创作手稿15篇。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

一头名叫含羞草的驴子
喜欢上了
站在卡车里
一辆古老的蓝色卡车
——《含羞草之死》

“喜欢”是个及物动词,它敞开了心灵,它看见了爱意,它制造了梦幻,但是,当一切都发生在一头驴子身上的时候,它甚至连接近和追逐的速度都没有,那置于不可能的境地的何止是擦肩而过的遥望,还有必死的命运。 “含羞草”似乎就是一种把心情隐藏在底部的隐喻,含羞草的驴子只能默默拉着自己前行,而它所喜欢的 “卡车”呢?甚至,它真的就是一辆和自己保持着同样方向的卡车?

“站在卡车里/一辆古老的蓝色卡车”,卡车站在卡车里,嵌套的结构,似乎是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循环,而驴子, “含羞草的驴子”喜欢的是那辆古老的蓝色卡车,还是站在卡车里的卡车?一切被无情地拖入到了死亡的循环结构中,似乎连方向也没有了——无情的绝望,在无声的表达中,只有死亡这一种命运,而这似乎正是毕普肖陷入在爱恨、生死、自由和羁绊的纠葛的写照。收录在《埃德加·爱伦·坡与自动点唱机》里的诗歌是毕普肖未出版的手稿,它们被写在那些纸张上,上面有 “1935 36?”的疑问,有被涂写、被修改的痕迹,这些疑问、痕迹是毕普肖生前的真实记录,它们保持着作者活着时的状态。

但是,未出版就是表明它们藏在毕普肖的私人空间里,只有自己看见,只有自己表达,只有自己感受,像那一头名叫含羞草的驴子,喜欢着,却陷入在一种欲罢不能的循环命运里,那里除了驴子,还有街角的马戏团,还有马戏团里悲伤的狮子,还有充满鲜血的 “古老的罗马喷泉”,还有 “滚圆的非洲太阳”,都是喜欢之一种,却也是出现在梦中的存在,而在活着抵达的现实里,却找不到 “依然向北”的指南针——它指向 “木房子和蓝眼睛”,指向有 “亚麻色头发的小儿子”的童话;也找不到小时候 “那么爱我的娃娃”, “她们用橘黄色的小手照料我,/把面包屑塞进我的嘴,”,还有葛楚德、泽尔法、诺科米丝等早班保姆——当指南针不见,当爱我的娃娃不见,当童话不见,是不是那种像驴子一样的 “喜欢”变成了一个活着的噩梦?

1930年代大学毕业后不久的超现实主义习作,以及写于1940年代的爱情诗、梦幻诗和追忆加拿大童年的习作,《埃德加·爱伦·坡与自动点唱机》永远是一个无法敞开的私人事件,在毕普肖的人生和诗歌中成为一种隐喻, “音乐会燃烧多久?/恰似诗歌,或你所有的恐惧/像此地的恐惧一半那么精确?”精确终于指向了循环的噩梦,而唯一精确的不是诗歌,不是音乐,不是 “喜欢”,而是死亡。始终没有公开,诗歌终于以永远活着的状态和毕普肖的生命在一起,而在被预见的死亡里,毕普肖似乎早就安排了它们的命运:死后出版,也许在死后才能让人想起活着的毕普肖,想起活着的爱,想起不曾丢失 “爱的娃娃”的童年梦幻,而毕普肖预见的结局其实是一种爱的延伸,她在遗嘱中给文学执行人 “决定任何未出版的诗稿或文章付梓与否,以及监督出版全程的权利”。也就是说,在一种生命死亡之后,她让诗歌继续活着,赋予执行人最大的权力就是让诗歌如自动点唱机一般,继续唱起那首关于生命、关于爱最深情的歌。

而那个被赋予了最大权力的文学执行人是谁?她就是爱丽丝·梅斯菲,一个她生前最后爱着的女人,一个一起畅游了世界的女人,一个在生命剩余时光中相伴的女人,而毕普肖和爱丽丝·梅斯菲索的同性恋爱像她喜欢上了 “站在卡车里/一辆古老的蓝色卡车”一样,曾陷入在一种遥望而必死的危险中,当时爱丽丝·梅斯菲索和一名男子有过短暂的婚约,毕普肖便怀着痛苦的心情写下了《一种艺术》这首诗, “每天都失去一样东西。接受失去/房门钥匙的慌张,接受蹉跎而逝的光阴。/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每天都在失去,就是一头名叫含羞草的驴子,毕普肖让自己 “练习失去得更快,更多”,无论是地方,还是姓名,还是计划去旅行的目的地,都在心中的挚爱把爱给了别人的时候失去,而毕普肖在失去之后看上去坦然,是慷慨,但是在内心深处来说,却永远看成是一场灾难: “——即使失去你(戏谑的嗓音,我爱的/一种姿势)我不会撒谎。显然/失去的艺术不算太难掌掌握/即使那看起来(写下来!)像一场灾祸。”

失去是一种艺术,是建立在灾难情感上的苦痛艺术,但是在这首诗之后,不失去也变成了艺术,据两人的共同好友斯沃茨史沃兹回忆,正是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两人的关系, “我想,写作这首诗的过程救了她,她当时已陷入绝望。”之后,梅斯菲索后来取消了婚约回到了毕普肖的身边,两人虽然年龄有差异,但是最终两个人相伴直至毕肖普去世。所以对于毕普肖来说,将那些保存在私人空间里的诗歌委托梅斯菲索出版,就是以爱的名义延续自己的生命,就是打破童年之梦遗失感,就是找到爱我的娃娃,就是永远拥有向北的指南针。

生命和死亡,童年和现实,点唱机和灾祸,似乎在被隔开的世界里存在,而这也是毕普肖生命中的一种常态,所以对于她来说,似乎一直就在寻找那个能延续爱和生命的人,从1955年的《寒春》到1965年的《旅行的问题》,从1969年的《星辰是唯一的游乐船》到1978-1979年的《我们钟爱的岛上鲜花盛开》,毕普肖的生命在不同阶段展开,但是所有的诗歌辑子里都能看见她的矛盾和痛苦,看见她对于爱的执着和对于失去的惶恐,看到她对于想象的驰骋和对于现实的叹息,看到她行走在私人 “地理学”中的自由,和理想破灭的焦虑,而这一隔绝的状态就充分体现在火与水交错却不相容的状态里。

“树木看起来那么诡异,那么绿/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黑色岩洞中/突然之间,你抵达别处/那儿,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这是收录在《寒春》里的一首诗《致纽约》,在纽约的萨瓦学院,他和同学露易丝·克莱思成为恋人,之后他们结伴云游欧洲,并于1937年在弗罗里达州基韦斯特购置了房产。爱的表露,是为了在一起,是为了有一个家,而那种结伴云游欧洲的经历就像是对自由的追逐,渗透进了毕普肖对于爱情的理解,不受传统的约束,不被被人议论的羁绊,似乎爱就是这样,即使被看起来诡异,即使两个人 “孤零零”站着,在如水的自由中, “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把万物纳入变动的波浪中,恰是对于自由的极度表达,那是一种宽容,那是一种容纳,就像爱本身一样,所以她在《失眠》中说: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影子其实是实体,/那里我们整夜醒着,/那里天国清浅就如/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所以她在《致玛丽安·摩尔小姐的邀请函》中连续用了十二个排比的 “请飞过来”,所以她把人的一生看成是大海上的旅行, “我们的旅行应当是这样:/庄严,可被雕刻。”从圣约翰海峡到圣彼得,从墨西哥的沃吕比利斯到丁格尔港湾、马拉喀什,圣井、圣墓所代表的遗迹并不 “特别圣洁”,而真正圣洁的是爱情,庄严,可雕琢,甚至,水之存在,就是一种纯粹, “像这样的退潮时分,水多么纯粹。”所以海边躺着 “蓝如鲭鱼的/我们的旅馆”,所以黑暗中总是被 “梦游者小溪唤醒”,因为那里 “做着有声的梦”。

串联在一起,不仅仅是地点,而且还是生命之纯粹的时刻,是 “两千多幅插图和一套完整的索引”。但是,这种对于自由的向往,对于爱的实践,如水一般的纯粹,却并不是人生唯一的形态,因为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有起伏和颠簸,有汹涌的潮水,有撕碎信件的港湾,而在水之中,也一定有其反面的火:

我曾反复看见它,同一片海,同一片
悠悠地、漫不经心在卵石上荡着秋千的海
在群石之上,冰冷而自由,
在群石以及整个世界之上。
若你将手浸入其中,
手腕会立即生疼,
骨骼会立即生疼,你的手会烧起来
仿佛水是一场嬗变的火
吞噬石头,燃起深灰色火焰。
若你品尝,它起先会是苦的,
接着是海水的咸味,接着必将灼烧舌头。
就像我们想象中知识的样子:
幽暗、咸涩、澄明、移涌、纯然自由,
世界凛冽坚硬的口中
汲出,永远源自岩石乳房,
流淌着汲取着,因为我们的知识
基于历史,它便永远流动,转瞬即逝。
——《在渔屋》

同一片海,万物都发生在波浪中,水是自由的,却也是冰冷的,水是 “凛冽、幽暗、深邃且绝对澄澈”,却有着 “凡人不可承受的元素”,于是疼痛,于是灼伤,于是燃烧。水与火的二元对立,其实在某种意义上组成了历史,组成了知识,在人类生命的流淌中成为万物之主,但是变动也意味着不是恒一,甚至水和火也变成一体:都是容纳,都是流动,都是无固定的形态,如爱的两面性?如人的矛盾性?

那么,旅行的意义何在?《旅行的问题》似乎就让毕普肖陷入到这个疑问中, “献给萝塔·德·玛切朵·索雷思”的题辞,并不全是对爱的怀念,这位巴西女建筑家,是毕肖普一生相伴最久的恋人,其间两人共同居住在巴西,但是1967年9月19日,萝塔到达纽约的当天服用过量镇静剂自杀。生命沉浸在如水一样的爱里,却最后被火所灼伤所吞噬,旅行的意义仿佛不是在过程中体会自由,反而在戛然而止中突然抵达了终点,而其实在这辑诗歌中,毕普肖构筑了 “巴西”和 “别处”两种地理空间,它们不仅仅在地理意义上,更在情感意义上被区分开来,甚至被隔绝开来。

伊丽莎白·毕普肖:众我中的一个我

巴西,是一个 “迥异的世界”,是一种 “更好的生活”,是长达八十天的悬空期,是热气球攀爬着山巅的嘉年华,但是正如热气球具有的 “脆弱、非法”特点一样,庆祝圣徒纪念日燃放火气球,也轻易抵达了一种燃烧的状态,而这正是火,从巴西到巴西,萝塔的故乡,却是毕普肖的异乡,那么这热气球的意象就在诗歌里成为一个关于家的象征, “想想漫长的归家路。/我们是否应该待在家里,惦记此处?/今天我们该在何处?”一种选择,家是不宽广的,是不自由的,离家是 “崭新的欢愉”,是纸醉金迷的奢华,当热气球升空,毕普肖仿佛看见了孤独的个体的挣扎, “古老的猫头鹰,窝准是被烧了。/急匆匆,孤零零,/一只湿亮的犰狳撤离这布景,/玫瑰斑点,头朝下,尾也朝下,//接着一只兔崽蹦出来,/短耳朵,我们大惊失色。/如此柔软!——一捧无法触摸的尘埃/还有纹丝不动、点燃的双眸。”

一种坠落在火焰在燃烧,最后带来的是刺心的叫嚷和恐慌,当向着天空攥紧拳头,也是无力的,而旁边的大海呢,早就成为遥远的梦, “什么都不做。听。/一声排出的呼吸。而且微弱,微弱,微弱/(你听见什么了吗),矾鹬那/心碎的啸口。(《第十二日;或各遂所愿》)”当大海远去,寂灭般消失,世界就在 “别处”被打开。而对于毕普肖来说,别处并不意味着绝望和灾难,它是和火有关的家,和家有关的礼仪,那里有外祖母和年历书,有祖父和 “日安”的问候,有玛丽阿姨,有孩子的下午茶,甚至也会有爱我的娃娃,而且,最主要的还有水, “是喝下午茶的时候了,但孩子/正凝视茶壶小小的坚硬的泪珠/着魔般起舞,在滚烫的黑炉上,/雨珠也必然这样起舞,在屋顶。”播种着泪珠,那些和家有关,和火有关的记忆便储存在 “一栋不可捉摸的小屋”里。

所以在巴西构筑的热烈和自由之外,别处构筑的却是温情和礼仪,所以水与火便成为了一种矛盾,在毕普肖的诗歌世界里,成为关于选择的一个命题:水是纯粹之水,或是炽热之火,谁是冰冷而自由,或是温暖而燃烧,水是梦想,火是记忆,所以, “世界是一场迷雾。然后世界又/微眇,广袤,澄澈。潮汐/或涨或落。他无法告诉你是何者。/他的喙已聚焦;他分身乏术(《矶鹬》)”如矶鹬的存在,选择便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命题,而毕普肖就是在这样一种矛盾中寻找着那个能安放自己的世界,而地理学意义上的旅行,最后都变成了某种想象,某种是灾难的艺术。

就是在1970年,她和梅斯菲索在哈佛相遇,刚从巴西回到 “别处”的毕普肖当时59岁,而梅斯菲索26岁,两个人年龄相差悬殊,但是最后他们走到了一起,曾一起云游北非、拉普兰、加拉帕戈斯群岛等地。也在遗嘱中指定梅斯菲索为文学遗产执行人。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并非是顺利的,并非是在唯一的游乐船中,她们在水与火、自由和羁绊,梦想和现实,纯粹和炽热中挣扎,如万物在波浪中起伏颠簸,世界的真正地理学意义不在于有海洋,还有陆地,不在于有南面,还有北面,不在于有岛屿,还有火山。 “火山位于哪个方向?海角呢?海湾呢?湖泊?海峡?山脉?地峡?东面有什么?西面呢?南面?北面?西北?东南?东北?西南有什么?(《第十课》)”所以最后的旅行都变成了毕普肖诗歌里的旅行,想象中的旅行,诡异的旅行。

她在《国家地理》杂志中看见旅行的照片,在报纸上读到岛屿的诞生,想象的翅膀从那里起飞,于是自己变成了岛屿上火山的主人, “好了,我有五十二座/淒惨的小火山,可供我攀爬”,于是 “众太阳中的一个太阳,众我中的一个我。/万物在岛上都有一个样品”,于是, “我们钟爱的一座岛上鲜花盛开”: “毛茛、朝颜剪秋罗、深紫豌豆莅花,/山柳菊仍在灼烧,雏菊斑斓,小米草,/馥郁的蓬子菜那白热的星辰,/还有更多花朵重返,将草甸涂抹得欢快。”但是一场梦里,众我之中的一个我,感觉到苍老, “我的血液中充满岛屿;我的脑海/养育着岛屿。但那群岛/已渐次消失。我老了。”梦醒来,才发现自己仅仅是拿着一本《国家地理》的杂志,而且在候诊室里看望生病的康苏埃拉阿姨,更可怕的是,梦醒来之后,真实的杂志日期就是让自己成为了康苏埃拉阿姨, “为什么,我会是我的姨妈,/或者我,或者任何人?”

众人的想象归结到我一个人, “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而从梦中返回,我却变成了任何人——任何人的疾病,任何人的痛苦,任何人的孤独,在我一个人身上出现,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感,梦境和想象不是制造了自由,而是被自己关在里面,关在1918年2月号的《国家地理》里,关在 “夜晚、雪泥和寒冬”的战争中,关在了把快乐变成同性 “Gay”的十四行诗里。梦境就像一只麋鹿,当穿过树林,自由而行的时候,却会遭遇一辆巴士:

一只麋鹿走出
穿透的树林
站在路中央,或者
不如说是赫然耸现。
它走近来;嗅着巴士灼热的发动机罩。

在月光盈盈庄的碎石路上
看见那只麋鹿;后来,飘过一股淡淡的
麋鹿味,再后来
一阵刺鼻的汽油味。
——《麋鹿》

所以,在毕普肖的旅行世界里已没有了纯粹的水,没有了盛开鲜花的岛屿,没有了发生在波浪中的万物,只有想象的冰山,只有坠落的半岛,只有躺卧入眠的爱情,而自由的空气也变成了大理石,海鸥睡在桅杆顶端,大海终归是绝望的大海,那里埋葬着一个人,以及无数个人,以及万物, “灯塔会找到库切的坟墓/将一切当作琐事打发;绝望的大海/会献出一波接一波的浪花。(《库切》)”仿佛是毕普肖看见了自己的死亡,而和死亡有关的只有一个人的孤独,就如她写给洛威尔的信中说的那样: “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