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7《咒语》:我的武器变成了语言而不是子弹
我活得更快活,而且我答应在本书结尾处告诉你们一个我想要刻在墓碑上的数字,这个数字代表了完全合法的杀敌人数和通奸次数。
——《第四十章》
书之结尾是一个故事的终结?墓碑的意义在于纪念一个逝去的人?终结的故事,逝去的人,都以铭记的方式成为一种标志,为什么最后却是一串数字,甚至还是“合法”的数字?它的作者是谁?为什么要统计数字,甚至还刻在墓碑上?记录好而刻写,并不是关于作者的一种记忆,而是以书写的方式记录下过去和现在,并以戏谑的启示昭示未来,就像最后一句话所说:“仅仅因为我们一些人会读书写字,还会做点算术,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狂妄自大到征服宇宙。”
读书写字和算数,都写在一张张纸上,一张张纸构成了一本本书,而一本本书组成了这个八十万藏书的图书馆,图书馆之存在,是关于历史、宗教、人文、数学等的总结,它们包罗了人类的知识和智慧,它们书写了人类的命运,但是藏于其中的那些虚构片段,如何解构这一庞大的文字世界?又如何呈现一个个体的命运?拥有巨大的藏书,却“依旧无人问津”,而发现那些只言片语只不过是某种偶然,但是无人问津和偶然,却并不是一部小说的最终命运,各章节段落的分隔线,小写字母被写成大写字母,批量绘制的墓碑图案,当被发现的时候,其实是一种隐秘历史的重现,“对于他所有的特别处理,我想起另一位作家曾经告诉过我,一名伟大编者的词典里,有一个术语被奉为圭臬。经过一番思考过后,我决定采用这个办法——‘保留不删’。”
“导语”就是用读者的视角重新发现作者,发现隐藏在八十万册图书里的作者,发现在人类知识面前的个体命运,“保留不删”就是一种语言文字的呈现,但是那个作者却有意毁灭人类智慧,甚至毁灭语言本身,因为会读书写字和算数,只是一种狂妄,它不能征服宇宙,所以毁灭的最终结果是为人类竖起墓碑,而一连串的数字指向的都是这种戏谑:首先写下尤金·德布斯去世的年份——谁是尤金·德布斯?戏谑在分歧中展开了,他是美国政治家、世界产业工人组织的创办者,甚至曾以美国社会党人的身份五度竞逐美国总统,他的生卒年份是1855至1926。这是第一个“尤金·德布斯”,在这个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者和工会组织者死去之后的14年后,写在图书空白处的“我”出生了,我因为尤金·德布斯而被外祖父取名叫尤金·德布斯·哈特克,这是一种缅怀,也是精神的继承,但是被命名为同样的名字,并不表示自动赓续,那只不过是死于1948年的外祖父一厢情愿:“在行将就木之际,他让我保证,要把德布斯最负盛名的一句名言铭记于心,这句话便是:‘哪里有下层阶级,哪里就有我;哪里有犯罪,我也感同身受;有一个灵魂身陷囹圄,我便不自由。’”
一句名言,刻在墓碑上,要让自己成为下层阶级的代表,要在自由中阻止犯罪,怎么可能仅仅在命名意义上完成?尤金·德布斯是墓碑上“合法”数字的开始,接着要“减去一部科幻电影的标题”,在我所经历的故事里,唯一一部和数字有关的科幻电影就是《2001:太空漫游》,这是我在参加越战的时候看的电影,所以这个数字就是2001,而科幻电影关于未来的2001年却已经成为了我活着的现在,“如今已是2001年”,在现实里,我写作,我记录,我虚构,我咳嗽,2001从来不指向未来,也不是最后的末日,“世界的确会在某天走上穷途末路,但不会是2001年,因为2001年早已波澜不惊地来到,又风平浪静地远去。”而正是这种波澜不惊,使得我得出和数字一样的结论,人类不可能用狂妄自大征服宇宙,“万能的上帝并未沉湎数字命理学。”
尤金·德布斯去世的年份之外,科幻电影的标题之外,数字还涉及到希特勒的出生年份:我当然没有经历过二战,却亲自参加了越战,两种战争有什么区别?而且在我从越战回来之后在西庇阿成为敲钟人,在一天晚上,被帕梅拉灌醉之后,我和她发生了关系,而在巴列展览馆当着学生的面对越战进行控诉的时候,我说:“希特勒是基督徒,纳粹十字党徽是基督教的十字。”这句话被偷偷录了下来,以致最后我失去了学校的工作。一个战争罪犯变成了基督徒,纳粹的标志变成了救赎的十字,这是一种亵渎?而无论是帕梅拉将我灌醉,还是偷偷录音,其实都是学校对人性的亵渎,而我之谴责的正是越战的种种罪行,无疑这个希特勒所代表的年份是关于战争期间的罪恶,也代表和平时期的亵渎。
数字还没有终结,接下去是“加上负鼠的妊娠天数”,这是关于动物的生命延续;得到12的答案之后,还将得到一个数字,“那是前奴隶主托马斯·杰弗逊过世的年份,也是杰姆斯·费尼莫尔·库珀出版《最后的莫希干人》的年份,这本书没有在这里发行,但以后可能会的。”关于种族,关于自由;之后,再“除以4的平方根”,再“减去100个9”,再“加上最多产的女人所诞下的孩子数量”——加减乘除之后,“然后就算出来啦,天哪!”但是最后的答案是什么?是一串数字,但是墓碑上却是一个“?”也就是说,在关于社会主义、关于科幻未来,关于战争罪恶,关于生育、自由、种族之后,数字根本就不存在的,墓碑上的疑问恰好是整个人类的疑问:我们无法用读书、书写和算数的方式征服宇宙,而这是不是意味着“代表了完全合法的杀敌人数和通奸次数”也成为了一种无意义?
似乎又回到了尤金·德布斯的那句名言:“有一个灵魂身陷囹圄,我便不自由。”谁的灵魂陷入了囹圄?2001年是现在,不是电影里的未来,也不是世界末日,在这个数字年份里,我进入了西庇阿的学校,成为敲编钟的人;我因为说了亵渎的话被学校董事会辞退;我进入了雅典娜监狱,在那里教书;我目睹了越狱暴动,最后成为了军事指挥者;我即将荣升国民警卫队的陆军准将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名叫罗布·罗伊的私生子;最后曾经日本人管理的监狱被政府管辖,而我也进入了无休止的禁毒战争中,在一连串的变故中,我到底会走向何处?是为消除种族隔离而努力的“自由战士”,还是重现战争风采的英雄?当那个从未见面的私生子罗布·罗伊到来的时候,一种循环似乎又把我拉向了那个无法忘记的历史,“知道你永远不会这么称自己,但我妈说你就是战争英雄。而你当然也可以这么称呼你的父亲。有多少美国人能够在二战中击落28架德国飞机?”私生子把我叫做战争英雄,对应的是越战中我的银质勋章所代表的功勋,而我也可以称呼自己的父亲,对应的是二战击落德国飞机的赫赫战功——外祖父命名我为尤金·德布斯,却并没有让家族出现社会主义者、和平主义者和工会组织者,相反却总是无法离开战争,离开战争的罪恶,离开战争的历史,而这循环的命运使得我再一次回到越战战场——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越战经历的重演。
的确,曾经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我8岁时记住了外祖父对我说起的那句尤金·德布斯的名言,21岁之前我可以进入大学,继续我成为“灵魂商人”的音乐梦想——就是在高中阶段,我组建了我白人乐队,成为里面的钢琴手,热爱爵士乐的我可以大干一场,但是21岁那年父母却把我送入了西点军校,之后我成为了一名职业军人,作为陆军中校,“千余将士唯我马首是瞻。”父亲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我像他一样在战争中建立功勋,二战时期,他作为平民涉足军旅,在化工领域颇有建树的他虽然没有穿上军装,但是,“在13周的时间里成为一个同时兼备杀人倾向和自杀倾向的冷血莽夫。”“这是一次大好机会。”是他把我送进西点军校时说的话,而当我在父亲之后继续奔赴战场,似乎命运远离了灵魂自由的方向。
编号:C55·2180805·1492 |
父母20年在加拿大一侧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礼品店里遭遇屋顶塌方,最后双双殒命,并非是我命运改变的线索,从越南战场返回之后,我进入了西庇阿学校,这里代表着知识和学问,而旁边则是雅典娜监狱,代表的是法律和管制,而这两个地方同时提供了关于人性黑暗和虚妄的证明,学校的伊利亚特·塔金顿畅想酷似林肯,却一直在尝试发明永动机,“痴心梦想着只要在开始轻轻一转或者略施魔法,这些玩意儿就能一直运转到最终审判之日。”詹森·维尔德是保守派报纸专栏作家、演说家和电视脱口秀主持人,起先是怒不可遏的家长,后来成为学校董事会成员,就是在他的策划下,金伯利跟踪我,给我录音,最后在他的怂恿下我被辞退;山姆·韦克菲尔德,以将军军衔退伍,开始为反战运动奔走,后来成了塔金顿大学的校长,他对我寒暄的时候,总是那句不怀好意的:“为什么这么着急走呢,孩子?”
塔金顿大学无疑是一个隐喻,在监狱暴动之前,那里发现的一块墓碑便指向了真相:那里埋葬着两具尸体和一颗头颅,两具尸体是塔金顿大学的植物学家赫尔曼·舒茨和妻子,他们因患白喉而逝世,那块墓碑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生卒年份,最后一句是“自由思想家”——“赫尔曼和索菲亚·舒茨并不是那场白喉疫情的唯一受害者。根本不是!但是只有他们立下遗嘱,想要埋葬于校园之中,在病榻之上,两人均把此地视为圣地。”但是,自由患上了疾病,自由被埋葬,自由成为了尸体。就是在这个自由被埋葬的地方,我也成为了没有自由的人,甚至只能在重演的越战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
关于濒死遗言,响起在越南三年岁月中那些死去的战士,一名十八岁的士兵曾在我的怀中奄奄一息,最后一句话是:“肮脏的玩笑,肮脏的玩笑。”看到山姆,就想到了在越南晋升准将的他授予了杀死五个敌人的我银星勋章;从头口禅“真是要笑死我了”想到在顺化被狙击手打死的杰克·巴顿,“他是眉心中弹。真是个神枪手!射中他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赢家。”听到敲响的钟声,我也会想到战场,“有时,通常是寂静凛冽的寒冬,当我敲响钟声并从对岸监狱传回了巨大的回声时,我就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仿佛我在向监狱开火炮击。与此相反,在越南战场的时候,当我冒着枪林弹雨返回,身后的声音仿佛是种音乐,有趣的声音。”而当雅典娜监狱越狱事件爆发的时候,那一声巨响传来,也仿佛回到了越南战场,“越南就是我的一场巨大的幻梦,适应了越南,就适应了所有一切。”
越战在记忆深处,却总是被唤醒,如果说西庇阿的塔金顿大学披着知识和教育的幌子,那么雅典娜监狱则完全是另一个战场,那里有种族隔离,有暴力,莱尔·胡珀以自由战士为名杀死了塔楼里的看守;典狱长松本是日本人,他推行监狱改革,就是根据种族进行隔离,而作为广岛原子弹的幸存者,他几乎将这种痛苦转嫁到犯人身上,他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你们是怎么对待尸体的,我们就是怎么对待美钞的。先埋起来,再忘掉!但是你们清点尸体的可比我们清点美钞的要幸运多了。”而连环杀人犯埃尔顿·达尔文,是个黑人,作为反社会分子,他是个“命运自决之人”,“他宣称自己是新国家的总统,他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董事会办公室的萨摩扎大厅,里面的大长桌就成了他的办公桌。”“瞧瞧黑鬼也能开飞机”的遗言听起来更是一种狂妄而无法逃离宿命的悲哀。
监狱暴动发生,作为目击人,我仿佛看到了越战上组织领导的行动——“突袭”,但是持续五天时间的激战中,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越狱爆发当晚,我像个偷窥狂一样无能为力,只要攻击打响,不管是葛底斯堡的罗伯特·李,还是滑铁卢的拿破仑·波拿巴,他们全都一样束手无策。”个体如何阻止战争?像二战,像越战,都变成无法控制的事件,而个体在其中,只能随波逐流,暴动被政府镇压,国民警卫队和伞兵占据了有利位置,最后占领了雅典娜,控制了西庇阿,而解救的人质接受电视采访时,“感谢上帝和军队”,而对于我来说,无能为力的个体存在只能走向两条道路:在越战的历史中回忆自己的辉煌战功;对现状表达不满,当被问“所以现在没有任何政府了?”的时候,我的回答是:“我得说,你就是政府。”
越战已成为过去?墓碑只铭记历史?而在这个新的战场上,另一种深陷囹圄的灵魂,却在挣扎,对于我来说,谎言成为了我的另一种武器,“在越南的最后一年,我的武器弹药变成了语言而不是子弹,那时候我为所有的杀戮和死亡都找到了辩护的理由,甚至让我自己也为之印象深刻!我真是一个口念致命咒语的天才!”子弹可以杀人,语言可以骗人,子弹杀死的是敌人,谎言获得的是女人——从“本垒打”的女人,到自己家族有精神病倾向的妻子,从“元数据”的女人,到战争之后回到菲律宾的战地记者,我保持着一种记录,“我并不想打破和女人做爱的世界纪录,不论我是否真心爱过她们。”所以当离开战争和女人一起找到存在感的时候,我想到列出一份女人的名单,而当没有了子弹又被抛入另一个战场的时候,“我后来在想,使用常规武器的时候,我究竟杀了多少人。”
一张是女人的清单,一张是杀死的人的名单,它们都是我存在的证据,而这种证据指向的并不是自我的存在感,而是整个历史的罪恶感,“我希望能够同这两张清单一起入土为安,这样一来,如果真的有所谓的最终审判日,我就能对审判官说:‘判官大人,尽管您的时间亘古长青,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个节省时间的法子。您不需要查阅《凡间万事万典录》里有关我的条目。这里是我一生所犯罪行的清单。直接打发我下地狱吧,我不会有丝毫怨言。’”这也是我对于战争的忏悔,在这个逃离不了战争阴影的世界里,私生子的到来,战争英雄的命名,其实都在以一种戏谑的方式控诉战争,而最后那块墓碑上的“?”指向的是历史的虚无,未来的未知,没有自由,没有信仰,只有狂妄,只有暴力,战争在延续,而人无法逃离牺牲品的命运,就像八十万册图书馆里,那些虚构的片段变成了现实的隐喻,而它们的命运只有一种:“保留不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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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像道路一样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