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C38·2170722·1401
作者:【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7年02月第1版
定价:42.00元亚马逊23.10元
ISBN:9787532772087
页数:290页

“我从小就缺乏时间概念:不论今天还是其他任何时候,对我都一样。”作为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世界迷宫》的最后一部,讲述了母亲去世后父亲的生活,尤其重点描画了母亲的密友让娜与父亲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也回顾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全书写至一战爆发戛然而止。这是三部曲中与作者的亲身经历结合得最紧密的一部,尤瑟纳尔在描写身边至亲至爱的亲人时也遵循她一贯超脱冷静的原则,让笔下的人与事跨越时代和地域的局限,体现了作家对历史和时间的深刻思考,以及对传记体裁的彻底颠覆。“何为永恒”仿佛是对时间的某种发问,但却是表达了尤瑟纳尔对人类命运最深切的忧虑和最贴切的喻示。


《何谓永恒》:绊脚石就是上帝

我又看见一个有着年轻预言家相貌的少妇坐在农田与牧场之间的一道栅栏上;我们来到了哈德良墙下,她坐在墙上,头发随风飘动;她似乎是辽阔的苍穹的化身。
——《大地在颤抖》

农田、牧场和栅栏,仿佛是诗意的一种象征,于是看见便成为了遥想,便成为了仰视:“我们”在墙下,“她”坐在墙上,不是真实的距离,其实是一种理想和现实的距离,是瞬间和永恒的区别,当让娜依然优雅地坐在那里,这个世界的美好似乎都集中在这一个“辽阔的苍穹的化身”之上,头发随风飘动带来的飘逸是恒久的,如梦一般,镶嵌在玛格丽特的童年记忆之中——在上面就是一种超越,对现实的超越,对欲望的超越,对时间的超越。

那时已经发生了战争,“大地在颤抖”带来的是恐惧,是别离,是死亡,“我隐隐约约地觉得,事物的无秩序寓于秩序之中。我还不能完全相信,萨拉热窝战火引起的后果也是如此。”这或者只是一个序曲,引用哈德良之口的那句话是:“我看见夜空凄惨,月亮在乌云中奔跑。”压抑、黑暗的世界里有“以分钟甚至以小时计算的时间似乎显得太短”带来的混乱,有“从法国的佛兰德地区传到比利时的佛兰德地区”传来像可怕瘟疫的钟声,有第一次真正越洋过海带来的惊险的遭遇,有城堡被炸导致“人类与植物的双重灾难”:“动物和鸟都消失了。金角山羊又回到神话里;而小驴春和它母亲玛蒂娜今在何方?草又长出来了,但只有不多的鲜花点缀其间。矮树丛和某些乔木又破土而出,但在这些地区,昔日的百年古树并不少见。”

一切都在毁灭,但是真正颤抖的或许是那些“杀戮得到了死亡的谅解”的谎言,战争爆发,人类死去,在所谓的利益面前,那些人却在颂扬着战争,“战争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是解决人民之间利益争端的惟一办法,而更卑鄙的是,战争被说成是荣誉攸关的事。”当死亡变成一场伟大的事业,一切的良知都被吞没了,一切的信仰都异化了,就像米歇尔原配贝尔特的弟弟在岛屿间航行是所说:“在这些岛屿间航行,简直是去触摸死神的乳房。”世界如末日般坍塌,而谁还能看见农田与牧场,还有谁能独坐哈德良的墙上让风吹拂自己,成为一种永恒的化身?

玛格丽特已经回到英国,在这个国家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刻,或许和米歇尔有关,因为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英国,没有去过便也成为永恒的遗憾,在那里有他一段旧时的漫长爱情回忆,那个回忆里总是坐着一个随风飘动的少妇,总是在超越时间的光辉里走向生命之美好。而正是这种美好,对于米歇尔的现实来说,则意味着悲伤和痛苦的——战争爆发前他出售了在黑山城堡的大部分收入,却遭遇了高利贷的骗子;他找不到朋友,甚至不再出入社交界,因为,“战争把上流社会打得分崩离析。”这一切仿佛就如他曾经在左胳膊刻下的六个希腊字母一样,变成了一种“宿命”:“人们嘲笑作为国际金融大亨的父亲,嘲笑因喜欢侍女而遭非议的母亲,嘲笑这个只会挥霍父母财产的傻儿子。”

而在之前,米歇尔所经历的是孤独,一九〇三年的时候,他甚至孑然一身躲在黑山城堡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四年之中遭遇两次丧妻之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种孤独真的会变成一种宿命观,左手指的伤痕似乎还在提醒着他肉体到精神的折磨。但是他似乎希望从这样一种孤独状态中走出来,不信仰任何宗教,他却成了卡特山修道院院长的密友,内心没有上帝,他却嘴上叼着香烟坐在桌边忏悔——“与其说他在忏悔,毋宁说他在自言自语地讲述他的过去。”讨厌社会等级,他成为尽职尽责的济贫会主席,却根本没哟慈善心和友爱精神。或许,他内心对于自由、对于冒险的渴望还在,所以那时他迷恋上了汽车,“米歇尔想的只是驱车自由奔驰,哪里有公路,就往哪里开。”

似乎一切都是短暂的,甚至只是为了摆脱孤独这样一种人生目的论在驱使,而当妹妹玛丽在那一次打猎中失去生命,对于他来说,更是缺失了生命中永恒的意义,那颗子弹鬼使神差地打到一棵橡树干之后又反弹回来,正好击中玛丽的胸口,在这她一生唯一一次度假中,她没有听见子弹的响声,就走向了死亡。这也是一种宿命?和曾经的加布里埃尔一样,意外夺走了最宝贵的生命,但是在玛丽的死亡事件中,这并非像宿命那样充满了无奈,在她去世后发现的一封“我的修省书”中,她却向自己的上帝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们都是要死的。重要的是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那颗子弹仿佛只是上帝发出的邀请,那么在无声无息的一九〇一年,玛丽是以死亡的方式回到了上帝身边。宿命变成了一种归宿,其实是玛丽对于现实的某种逃避,当丈夫保尔在巴黎与半上流社会的女子幽会,当他学会了谈情说爱的言语花招,甚至他最后将玛丽的死说成是上帝的正义——“这是对从前利用移民或教会财产大发横财的惩罚”,仿佛米歇尔的整个家族都必须为这种“大发横财”付出代价,这其实变成了一种报应。

玛丽的逃避,是留下了身后的蜚语,而她的死亡还能真的回到上帝那里?其实只有在这个时候,关于生之门和死之门才真正向着玛格丽特打开:“这扇半开半闭的门面对着的,既是最具体的现实,又是最不可捉摸的奥秘,这就是时间。毫无疑问,永恒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表述的相同事物,但我们与这两种观念所处的关系,就像一个圆的直径与圆周的关系,一方面在尽可能地往一起靠拢,另一方面永远也不可能靠拢在一起。”时间能够永恒吗?就如玛丽渴望以死亡的方式回到上帝那里,对于左胳膊刻写着宿命的米歇尔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归宿?实际上,不信仰上帝,崇尚自由精神的米歇尔即使在孤独中,也渴望找到一种永恒,这种永恒对他来说,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爱。

爱,是对于肉体的爱,是对于美好事物的爱,是对于自由的爱,曾经的冒险,曾经的旅行,曾经的叛逆,其实在米歇尔心中种下的是永远炽热的火焰,而让娜是他一生都无法绕开的符号。“她童年时代习惯在漆黑的夜里站在阳台上,有时候也走出房门,赤条条地站在花园里,被包围在无影无形的黑暗之中,风一会儿是那么轻柔,一会儿又是那么强劲,浑身浸润着夜间的芳香。”从童年时代起,让娜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走向了那个被期待的永恒之镜,作为费尔南德的朋友,在遇到米歇尔的那一刻起,这样的符号其实早就被激活了,她对埃贡的爱,埃贡对她的爱,都看起来那么和谐,“埃贡对让娜的爱,像大海的涛声一样充满了整个贝壳,在贝壳里回荡,直到将贝壳冲破。”直到他们结婚。而米歇尔呢?是他渴望用这样的肉体来弥补自己一生的宿命?还是她看见了爱情和婚姻之外的存在?

“让娜既不是淫妇,也不是疯狂追求异性的女人。她激情洋溢而温存,欲火炽热而柔情似水,在使对方获得满足的同时,也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他也知道,埃贡不是一个受骗的丈夫,因此无需向他作出补偿。”或者在这个意义上,是公平的,而其实,让娜在不同的情感体验中走向不同的欲望满足,对于米歇尔更多是热情,是激情,是一种无约束如风吹在身上的自由,巴黎的三天,就如在斯海弗宁恩的日子一样,他们完全抛弃了世俗;在棕榈别墅,他们完全在文字的世界里找到了共鸣,翻译夸美纽斯的著作不是一个借口,而是找到了另一种做爱的方式——他们似乎在秩序之外建立着属于自己的秩序,这多么像米歇尔曾经的冒险,似乎这个世界从来不存在旁观者,从来不存在束缚,也从来不存在上帝。

欲望却终不能带向永恒之地,即使让娜的丈夫埃贡不过问这一切,对于一个路德教徒来说,让娜心中依然有着对于上帝的敬畏,终于她转身过来,从欲望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为了纵欲,难道存在着不达自身目的誓不罢休的狂热?这种狂热是有钱男人的狂热,为了追逐更大的快乐,直到油尽灯灭;这是艺术家的狂热,为了艺术而耗尽心血;这是神秘主义者的狂热,为了拥有上帝,身败名裂。”所以让娜和米歇尔之间,存在的距离就是一个上帝,“绊脚石就是上帝”,米歇尔看到了让娜俯仰之间心存上帝的爱:这是对埃贡的爱,对两个儿子的爱,对已故女友的女儿玛格丽特的爱,还有对穷人的爱,尤其是对老人的爱,而当热情之火在她身上变成永恒之爱,不在上帝身边的米歇尔只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孤独世界。

从裂痕走向忠诚,似乎是让娜的自救,那一句“您比他还甘心堕落”,让米歇尔终于收回了身体,收回了欲望,收回了热情,甚至收回了现实,“而米歇尔只不过是图一时的快乐而已,对他来说,未来是虚幻的,他凭空想象的游艇根本没有安装罗盘,也不准备写航海日记。”而对于这无法成为永恒的爱,最后是让娜一九〇九年以为在别墅旁看到米歇尔的错觉,也是米歇尔奄奄一息时看到让娜送来的花篮而放声痛哭。

不是错失,也不是对于世俗的妥协,是他们必须完成生命的另一种定义,关于欲望,关于贪婪,关于背叛,去除那些最终成为阴霾的东西,是为了接近更多的永恒,是为了跨越时间而心存感激,是为了最后唤回如墙上那随风飘动的化身,也是在大地颤动的时候寻找生命意义的书写方式——其实,当我成为这一段历史的见证者,当从“虔诚的回忆”“北方档案”,那一个在哈德良墙下的少女是必须看见,才能成为最后的回忆,而在那个时候,见证者也许会成为生命永恒的亲历者和体验者。生之门在死之门之前打开,费尔南德产褥热死去的时候,玛格丽特还在摇篮里,生死对于她来说,的确是不透明的,而在生和死的中间地带,世界却以透明的方式呈现着,那里有角被染成金色的山羊,有给它洗澡的大绵羊,有兔子和玩具母牛,有母驴玛蒂娜,当然,玛格丽特总是和上帝在一起:和祖母坐着马车去参加星期天的弥撒;穿着白长裙去领圣体;喜欢小鸟也喜欢天使,因为“相信天使是存在的”。

当然,还有对于肉体懵懂的认识,从童年的某一个瞬间开始,也仿佛在刹那间看见了欲望,看见了激情,看见了永恒。巴尔贝在玛格丽特两三岁的时候狂热地吻遍全身被看成是堕落,这是米歇尔对玛格丽特的忠告,但是在自己看来,却完全是纯洁的,“我相信性欲是在童年时期产生的,但这些完全触摸式的感知还不具有色情的意义:我的性欲还没有发出嫩芽,还没有长出绿叶。”而在大地颤抖之中,当睡在约兰德的狭窄的床上,两个人的身体接触产生的是某种遐想:“我本能地预感到,我在生活中产生的间歇性肉欲感和随之而获得的满足,使我一下子发现两个相爱的女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必要的动作。”懵懂而真实,其实玛格丽特被打开的世界里有着米歇尔的影子,他反对玛格丽特说谎,说到的却是让娜,“让娜知道,只有说实话才是好听的”;玛格丽特对读书发生了兴趣,和米歇尔和让娜在文字中“做爱”而体会交流是不是也是欲望的表达?而玛格丽特回到米歇尔在没有回去过的英国,看到了哈德良墙上头发随风飘动的让娜,是不是也是父亲某种爱恋的投影?

“人们会说,一个被爱着的女人,即使招致他人的愤怒甚至憎恶,她的形象就像夏日暴风雨之夜出现在天空的月亮,因为是从冥蒙的低空云层升起的,会显得更加高大,更加光辉。”这或者已经变成了一种永恒,所以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寻找爱之永恒似乎也成为打开世界迷宫最后的钥匙,在生命之中的三个正直印象的男人,修道院院长似乎象征着信仰,比利时国王阿尔贝一世象征着保护,而在缅因州的暴风雪之夜看见的那个男人,却成为自由的象征。一个单独在南极洲度过了四个月的黑夜和白天,用日记描绘了半透明冰层和不被人所了解的积雪,在诗中描写了一个被爱着的人的毁灭,伯德,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对于玛格丽特来说,也成为精神意义的象征,就像米歇尔对于让娜,对于哈德良墙上的少妇,对于“辽阔的苍穹的化身”。

只是当现实还在一如既往地发生,那种永恒已经越来越淡漠了,让娜和埃贡终于离开巴黎去往了瑞士,那一把火焚烧了让娜的手稿,埃贡过着无声无息的生活,而米歇尔呢,在奄奄一息中看见让娜送来的花之后,在流淌的眼泪中走向了生命的寂灭——这是“归途坎坷”的记录,接下去,或者还会写到让娜在米歇尔死去不久之后也死于癌症,还会写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奥地利、意大利和希腊的生活情况,当然也一定会写到玛格丽特探索生命永恒的片段经过……只是,不透明的生死之门上终于无法书写永恒,生命之开始是偶然,之结束更是偶然——在《归途坎坷》一章结束写作之后,玛格丽特终于没有能最终完成《何谓永恒》的创作,那时她距离给这“世界迷宫”三部曲画上圆满的句号仅仅差了五十页——五十页是翻不过去的五十页,是生命停止的五十页,是永恒缺失的五十页,曾经玛格丽特这样说过:“如果时间和精力允许的话,也许我将继续写到一九一四年,写到一九三九年,一直写到笔从我的手里滑落为止。大家等着瞧吧。”

终于没有让大家瞧见,或许真的是因为“绊脚石就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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