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B52·2021005·0645
作者:[南唐]静·筠禅僧
出版:中州古籍出版社
版本:2001年10月第一版
定价:32.00元
页数:715页

《祖堂集》,南唐泉州招庆寺静、筠二禅师编撰。顾名思义,祖者,佛祖,堂者,佛堂,祖堂,即供奉佛祖的地方。《祖堂集》就是按佛祖传灯的次第来排列禅宗谱系,依次辑录了七佛、三十三祖迄唐末五代二百四十六位禅师的行状和语录。据书中编者所注“未睹实录,不决化缘终始”,“具如宝林传”等语,可知静、筠二禅师在编撰《祖堂集》时是有所本的,如《宝林传》一类禅宗谱系、语录等。我们可以推测,《祖堂集》所采用的资料大多为唐代的早期禅宗史料,并且有许多为《景德传灯录》所无,这样就更增加了它在禅宗史、文化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祖堂集》:子当绍吾真法矣

雪峰见他来,问师:“教你去江西,那得与么回速乎?”师对云:“到了也。”峰曰:“到哪里?”师具陈前事,雪峰深异其器,重垂入室之谈。
——《第十卷 玄沙和尚》

入室而谈,玄沙和尚“尽领玄机”,于是“如瓶泻水”,之后住普应,又卜玄沙,变为师——从雪峰义存一开始称其为“备头陀”,到被闽王礼重为师,并赐予紫衣,号“宗一大师”,那一次,雪峰义存和玄沙和尚师徒之间的入室之谈到底谈了什么?玄沙和尚“如瓶泻水”的玄机到底表现在何处?《祖堂集》似乎并没有明说,倒是玄沙和尚让弟子顿悟的方式和雪峰义存当初得道的方式倒有师承关系:玄沙和尚问弟子志超说:“我这里有三棒打你愚痴,会么?”志超不会,不会其实如中塔所云是“自愚痴”而已,三棒打下去便是打出了自愚痴,而雪峰义存当年去见德山宣鉴的时候,德山问他:“从上宗乘事,学人还有分也无?”刚问完,德山起来打雪峰并问他:“道什么?”雪峰就在那一刻顿承旨要,于是对德山说:“学人罪过。”德山便对他说:“担负己身,询他轻重?”雪峰礼谢而退。

德山宣鉴上所说的“担负己身”便是“自愚痴”的写照,“斯谓面临秦镜,目鉴亲躬,无猜非己之疑,复何言而属矣!”所以雪峰能够“罢探沧溟,身役心闲,盘泊数载”,之后返锡瓯闽,卜于雪峰,弟子有一千余人。同样玄沙和尚也是从雪峰处得道,对弟子的传授方法也是认识自己的负担,自己的愚痴。同样是自愚痴,同样是打人,从德山宣鉴到雪峰义存再到玄沙和尚,一脉相承。但是《祖堂集》记载玄沙和尚这一段实录和语录,一方面表明玄沙和尚得了雪峰义存的真谛,其师承有名,而《祖堂集》的作者是南唐泉州泉州招庆寺的静、筠二位禅僧,就是雪峰一系,也是一种归宗的目的,但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入室之谈之前的对话却揭示了此书写作的真正动机。

雪峰问玄沙的问题里有一个关键词:江西,雪峰当时说:“备头陀未曾经历诸方,何妨看一转乎?”于是遵照师嘱,玄沙准备出发云游四方,当他到山岭上时,踢到了一块石头,“忽然大悟”,大悟之后说了一句话:“达摩不过来,二祖不传持。”之后又上大树,“望见江西”了,于是说了一句:“奈是许你婆。”上山踢到石头而大悟,树上望见江西而回到雪峰那里,这便是玄沙和尚“经历诸方”的轨迹,于是回来后雪峰问他你去了江西了,为什么这么快回来了?玄沙和尚便说到了江西,于是便把刚才的经历告诉了雪峰,在这样的情况下,雪峰“深异其器”,然后有了不见会谈文字的“入室之谈”。玄沙和尚“江西之行”是悟道之行,一个是踢着石头得到的启示,第二个则是望见江西的感悟——不论是“石头”还是“江西”,都隐含着内在的门第宗派观念。

“石头”当然是石头希迁开创的石头宗,而“江西”则是以江西为宗门范围的洪州宗,因石头而悟道,见江西而归来,实际上玄沙和尚做了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代表的正是《祖堂集》的根本立场,更为形象的二元对立在卷四的《药山和尚》中,药山道吾是石头希迁的弟子,他四十六岁才出家,他的弟弟是云岩和尚,药山修书一封,信上说:“石头是真金铺,江西是杂货铺。师兄在彼中堕根作什么?千万千万,速来速来。”云岩并不解其意,后来持书去见药山,“道吾相接,引去和尚处。”引云岩到来的那封信里很明显说出了两者的关系:江西洪州系是“杂货铺”,而石头系才是“真金铺”,就像玄沙和尚一样,只是踢到了石头便顿悟了,从此望见江西而回,皈依在雪峰门下,成为石头系的弟子。

比《景德传灯录》早50年的《祖堂集》为什么会尊石头而贬江西?作为禅宗的第一部登录,《祖堂集》明显有着宗派的背景,当初祖达摩偈曰:“吾本来此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就已经提出了禅宗的宗派说,“一花开五叶”就是禅宗时尚的五家分灯,即石头禅系的曹洞宗、云门宗和法眼宗,洪州禅系的沩仰宗、临济宗,五个宗派是会昌灭佛之后又重相继兴起的禅宗宗派,云门和尚《宗脉颂》中说:“西天二十八,祖佛印相传;达摩观东土,五叶气相连。”《祖堂集》就是按照这一宗脉书写的,但是作为石头禅的一派,它其实是要为石头禅正名。《祖堂集》成书时,法眼宗还没有正式开宗,而其它四宗已具规模,临济宗隆盛于河北,曹洞、云门、法眼几宗则显扬于今湖南、福建、广东、浙江等长江流域及整个南部中国。但是当时的一个现实时,石头宗处于一个边缘甚至被埋没的地位,在845年会昌废佛之前,韦处厚所作《兴福寺内供奉大德大义禅师碑铭》、贾貆所作《扬州华林寺大悲禅师碑铭并序》、白居易所作《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并序》均未提到石头宗,宗密在《圆觉经大疏抄》卷三之下,曾列举当时禅门七家,这时虽提到石头,但又将石头与牛头判为一家,称之“泯绝无寄宗”,而洪州与荷泽同属“直显心性宗”。这意味着在荷泽一系看来,石头宗也不彻底,不足以代表曹溪的正统。在会昌灭佛止,荷泽与洪州也互相承认为曹溪的正统,而没有石头宗的地位。

所以对于石头宗来说,这是一个尴尬的处境,《祖堂集》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石头宗开宗立派的标志,至少在文献意义上它有意识、有系统地凸显了石头禅系进入南宗的视野,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石头宗系脱离洪州宗,而自立门户、开宗立派的禅宗理据,从而在宗派意义上形成了正统性与合法性。一方面,从《祖堂集》的体系上来看,起初并无分卷后来分为二十卷的这本灯录,第一卷和第二卷,记叙的是形成禅宗渊源的过去七佛、西天二十八祖和唐土六组,这一部分基本上承袭的是《宝林传》的系谱,从第三卷开始一直到二十卷,除了传为四祖道信的旁系嗣法牛头法融及其三代弟子、五祖弘忍的旁系嗣法老安及其弟子等八人的传记之外,皆为六祖慧能弟子及属于南宗法系的禅师或居士。这里便有了一个“傍正”的关系,释匡隽所撰的《海东新开印版前记》就明确了这一观点:“代有傍正,祖位次第,并以录上。”所以在体例上,初祖的傍出指的是道育、总持,到了四祖,慧融、智严、慧方、法持等九人为“空宗”,五祖时,神秀、安国师、道明、普寂、懒瓒、腾腾等八人则为北宗,六祖下面的思和尚、荷泽和尚、忠国师、崛多三藏、智策和尚、本净和尚、一宿觉和尚、让和尚等八人,虽然并不是傍出,是“第四十一代”,但是在《祖堂集》里并无多少记载——菏泽神会作为六祖的弟子,为南宗确立地位发挥了重要作用,甚至被称为“七祖”,但是在《祖堂集》里只有寥寥几笔,“因此,自传心印,演化东都,定其宗旨。南能北秀,自神会显扬,曹溪一枝,始芳宇宙。”既然神会显扬南宗,使其“始芳宇宙”,为何只有这几句话?在卷六《草灯和尚》中,似乎对这一处理方式有一种解释,当时的史山人十问草堂和尚,其中第九问是:“诸佛成道说法,只为度脱众生。众生既有六道,佛何但住在人中现化?又佛灭后,付法于迦叶,以心传心,乃至此方七祖,每代只传一人。既云一切众生皆得一子之地,何以传授不普?”草堂和尚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提到了传承问题:“灭度后委付迦叶,展转相承一人者,此亦盖论当代为宗教主,如上无二王,非得度者唯尔数也。”

这就显示了一种宗派的合理性问题,甚至只具有唯一的合理性,所以“宗教主”便成为法系的重要标记。实际上草堂和尚的这一番话还有另一个神意,“贞元十二年,敕皇太子集诸禅师,楷定禅门宗旨,遂立神会禅师为第七祖。”这是《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中的一段话,草堂和尚即宗密禅师,他的师父是圆禅师,再往回溯,则是益州惟忠、磁州如禅师,而磁州如的师父便是菏泽神会,也就是说,宗密系神会法脉,但是这个“七祖”的地位在武宗灭佛后渐次暗淡,而到了《祖堂集》虽然列为第四十一代,但是并没有“牌位”——但是这里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既然宗密是神会系,不是石头系也不是洪州系,在《祖堂集》里又辟了转章,打破了《祖堂集》严密的谱系程序。这也许仅仅是一个例外,而在石头系和洪州系的安排上明显有着一种“傍正”观念:第三卷至二十卷除了南宗其他阐释之外,石头系占有从卷四到卷十三的十卷,录石头下七代传承,十卷载石头系禅师一百零三人,其中雪峰禅系的篇幅与禅师各占约三分之一,卷十、卷十三的全部和卷七、卷十一、卷十二的一部分都是雪峰法系,而江西马祖禅系共七卷记六代传承,禅师七十九名——也就是说,在《祖堂集》中,石头宗系占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明显处于优先地位。

这种优先性当然更多表现在语录中“抬石头、贬江西”的理念,除了石头是真金铺、踢石头而得道,卷四《石头和尚》中石头与六组之间的关系,就明晰了石头宗的正统地位:石头希迁当时听说六组慧能在扬真教便去礼觐,六祖见到石头时“再三抚顶而谓之曰:子当绍吾真法矣!与之置馔,劝令出家”,于是石头落发离俗。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六祖抚摸他的头顶时说:“子当绍吾真法矣!”实际上不仅仅是启发他落发离俗,而是一种承袭的仪式,也就意味着六祖将传承南宗真法的使命交给了他。这里似乎就必须“自圆其说”,一方面,石头只是落发离俗,当他问六祖:“百年后,某甲依什么人?”六祖的回答是:“寻思去。”这个“思”便是青原行思,在六祖迁化之后,石头便去了清凉山靖居行思和尚处,也就是说,石头希迁不是六祖的弟子,而是六祖弟子青原行思的弟子,所以当初六祖抚顶时说的那句“子当绍吾真法矣”在代承上就有了问题,因为这句话六祖应该是对青原行思说的,而且青原行思传承给石头希迁,继而开创了石头宗,也并无问题,但是因为石头系乃至之后的曹洞宗、云门宗和法眼宗,其真正的开创者就是石头希迁,所以《祖堂集》突出了石头希迁的地位。另一方面,《祖堂集》并没有给青原行思单独的篇章,石头西迁在“寻思去”之后,青原行思曾问过:“我亦不知汝早晚离曹溪?”这个关系似乎就有点复杂了。但是石头还是在“某甲不从曹溪来”之后受戒,这也使得这个代承重新回归秩序,而且青原行思迁化之前对石头说:“吾之法门,先圣展转,递相嘱授,莫令断绝。祖师预记于汝,汝当保持,善自好去!”实际上在形式上理顺了这个关系——但是,《祖堂集》这种笔法明显是为了塑造石头的形象,和“石头”“江西”透露出的隐喻一样,有着强烈的开宗立派的禅宗理据,而再马祖道一的洪州禅那里,他们对石头禅也完全是好评,如卷四丹霞章记马祖曰:“石头路滑!”并教丹霞去参石头;此外,马祖又教来参者或其门下去参石头,如对招提朗说:“你从南岳来,似未见石头曹溪心要,汝应却归石头。”对五洩默说:“此去七百里有一禅师,呼为南岳石头,汝若到彼中,必有来由。”

《祖堂集》以雪峰禅系为根据地,为壮大石头禅的神威,以抗衡洪州宗,争取禅宗南宗之正统,泉州招庆寺主净修禅师文僜述的《祖堂集序》中就说:“言教甚布于寰海,条贯未位于师承。常虑水涸易生,乌马难辨。今则招庆有静、筠二禅德,袖出近编古今诸方法要,集为一卷,目之《祖堂集》。”所以这是一个“师承”问题,而这个师承关涉的是根器问题,“最上根器,悟密旨于锋芒未兆之前;中下品流,省玄枢于机句已施之后。根有利钝,法无浅深。”这个观点当然就来自于六组慧能,在一脉相承中“祖堂”之序列中的便是“最上根器”者,也是《海东新开印版前记》中“傍正”之“正”,“随其血脉,初后联绵,昭穆之仪,有孙有嫡也。”而作为南宗的一部灯录,《祖堂集》在石头系和洪州系的傍正关系中强化了合理性,更在从初祖开始的谱系中确立正统性。

过去七佛之后是西国二十八祖,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和尚,即禅宗初祖,在初祖来东土之前,船若多罗告诉他:“待我灭后六十七年,当往震旦,大施法药。”之后达摩问他:“我去彼国行化,有菩萨不?”船若多罗告诉他:“彼国获道者,如稻麻竹苇,不可称计。”所以他给他几点注意事项:“汝至彼国,南方勿住。彼国天人不见佛理,好作有缘而爱功德。汝至彼国,则出不住。”然后说了一段谶语:“路行跨水复逢羊,独自俩栖暗渡江。日下可怜双象马,两株嫩桂久昌昌。”这段谶语其实就是对达摩东渡之后的提醒:

羊,路行者,来也。跨水者,过海也。复逢羊者,洛阳也。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过来,初到广州,次普通八年丁未岁入梁国。独自者,无伴侣也。恓栖者,若甲恓也。暗渡江者,梁武帝不悟大理,变容不言,师知机不契,则潜过江,向北魏国也。日下者,京都也。可怜者,好。双象马者,志公、傅大士也。两株者,二木也。二木是林字也。嫩桂者,少也。则是少林寺也。久昌昌者,九年面壁而出,大行佛法也。

除了这些提醒,达摩之后问及的“难”则和石头系的谱系有关,灭度后一百五十年有小难,便是北周武帝无道灭佛法,灭度后一百六十年又有小难,则是傅奕上书废佛事;之后达摩问及后继人的问题,三藏给出的谶语是“捧物复嫌名”——“捧者,惠也。本名神光,复遇达摩嫌之,改名言为忘可。”这便指的是二祖慧可,之后关于继承者的谶语是“白宝初平平”——“白宝者,玉也。玉边作祭,琮也。三祖名琮大师。”之后是“路上逢僧礼”——“路上者,道也。礼者,信也。四祖大师名道信。”之后是“尊号过诸量”——“尊号过诸量,过量者,弘字也。”之后是“言勤又不勤”——“勤者,能也。六祖名能。”而六祖之后,则是“心里能藏事,说向汉江滨。湖波探水月,将照二三人。”这是从南岳怀让到马祖道一洪州禅的体系,之后的谶语是:“说小何曾小,言流又不流。草若除其首,三四继门修。”“说小何曾小”指的是石头希迁的“希”,“言流又不流”则指的是“迁”,“草若除其首”指的是无草的“石头”,“三四继门修”则指的是“传法弟子人数”——《祖堂集》云:“准其传法人数,应云‘十七继门修’也。

从达摩到达震旦的遭遇,到佛法继承者,以及之后的“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便是把禅宗的发展都预言了,虽然这一段预言同时提到了洪州禅和石头禅,说到了“一花开五叶”,但是当六组慧能门下分出南岳怀让和青原行思两派,在文法的叙述上则暗示了洪州禅之“病”。六祖对前来的怀让和尚说:“什么物与么来?”怀让说:“说似一物即不中。”怀让在六祖左右一十二年,有一次六祖由提出了这个问题,“说似一物即不中,还假修证不?”怀让对曰:“修证即不无,不敢污染。”六祖便对他说:“即这个不污染底,是诸佛之所护念。汝亦如是,吾亦如是,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记汝:佛法从汝边去,向后马驹踏杀天下人。汝勿速说此法,病在汝身也。”而在马祖道一章中,提到洪州城大安寺主二十年来讲经讲论,暗处却在诽谤马祖,有一日鬼使搥门告诉他:“四十年来贪讲经论,不得修行,如今更修行作什么?临渴掘井,有什么交涉?”然后说:“教有明文,自得度令他得度,自解脱令他解脱,自调伏令他调伏,自寂静令他寂静,自安隐令他安隐,自离垢令他离垢,自清净令他清净,自涅槃令他涅槃,自快乐令他快乐。是汝自身尚乃未得恬静,何能令他道业成持?”虽然是对寺主所说,实际上在阐释的却是雪峰所说的“自愚痴”的问题,也就在这一对马祖道一的语录中表达了石头禅的观点,而这似乎也是六祖对怀让说“病在汝身”的解决之道。

何为难何为祸?何为傍何为正?何为石头何为江西?《祖堂集》处处显露的禅宗理据或许也是一种“自愚痴”,也是“病在汝身”,也是“自身尚乃未得恬静”,所以当有人问:“古人道:路逢达道人,莫将语墨对。未审将什么对?”不如像雪峰一样,师云:“吃茶去。”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