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集

编号:H77·2130917·1015
作者:李叔同 著
出版:东方出版社
版本:2008年08月第2版
定价:58.00元亚马逊41.20元
ISBN:9787506030779
页数:442页

1918年8月19日,农历七月十三日,他到虎跑定慧寺披剃,法号弘一,号演音,“人事无常,为暴病而死,欲不抛又安可得?”他曾对他的依止师寂山主持说:“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而《李叔同集》所讲述一个人,曾经有着有一妻一妾二子的世俗生活,甚至早年放浪形骸,这次的“不辞而别”,却是他这世界上“极认真”的一次抉择。小时学琴自割虎口只为拉大手指间距,是何等“认真”;朋友来访迟到五分钟即绝不开门,是何等“认真”;听说“绝食”可以生出伟大精神力量便真去“绝食”,是何等“认真”;出家后严守戒律过午不食,又是何等“认真”……红尘浪里他是“极认真”的,孤峰顶上他也是“极认真”的,丰子恺说:“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李叔同集》所收为目前已发现的李叔同出家前之全部文字,截止时间为1918年出家前后。《李叔同集》按文章、诗词、歌词、书信、译著五部分编排。李叔同的部分绘画作品及书法作品均以彩色插页的形式,穿插在正文中。


《李叔同集》:今日方知心是佛,前身安见我非僧



当病重时应将一切家事及自己身体悉皆放下。专意念佛,一心希冀往生西方。能如是者,如寿已尽,决定往生。如寿寿末尽,虽求往生而病反能速愈,因心至专诚,故能灭除宿世恶业也。
——《人生之最后》

三十九年俗世生活,二十五载佛门生涯,李叔同的人生被划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而家事和身体,我相和利益,李叔同或者想从出家这样的行为中寻找到解脱的办法,“广修一切善行,利益一切众生”,对于李叔同来说,这求佛之道是一次“认真”的人生之旅,“将一切家事及自己身体悉皆放下”而专意念佛,而“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的佛学历程也成为他启信开解之根本。但是“心至专诚”来“灭除宿世恶业”的皈依方式,看起来充满了一种理想主义,或者更可贵的是,他的“严戒律”不是个人生活的终极目标,而是在更重要的意义上将“常人所执着之我见”一扫而空,以达到“挽救今日之世道人心”的目的。

“在中国普及现代音乐的先行者之一”、“中国话剧运动的奠基者之一”、“中国近代美术的开拓者之一”、“撰写欧洲文学史的第一人”、“20世纪十大书法家之一”、“广告艺术的首创者”、“近代木刻的倡导者”、“近代漫画的倡导者”……这众多的标签,是李叔同对中国近现代文化的贡献,这也是作为俗人的李叔同在文艺界的开创性意义。在南洋公学学习,东渡日本接受教育,组建春柳社,以及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李叔同走过的道路也是当时知识青年的一个缩影,从一个浊世公子,到留学生,再到艺术教育家,在李叔同的身上有着某种不羁的性格,但是更多的仍是当时在国难关头追求自由、民主和国家富强的一份子。虽然他的诗文留下了《为老妓高翠娥作》、《戏赠蔡小香四绝》等对于女性哀婉或者香艳之作,但是在李叔同心里,仍然希望用自己的才华来唤醒国人,寻找使祖国强大的方法。

在他的诗歌里,有“梦里家山渺何处,沈沈风雨暮天西”的哀愁,有“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的寂寥,有“寄语芳魂莫惆怅,美人香草好相依”的柔情,有“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干金也难买韶华好”的沧桑,但也有希望国家和民族强大的渴望,虽然在他创作的歌曲里,也有“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祖国歌》)”“地大物博,相生相养,建国五干余岁。振衣昆仑之巅,濯足扶桑之漪。山川灵秀所钟,人物光荣永垂。(《大中华》)”的吟咏和歌唱,但是当时身处特殊时期,李叔同的内心依然是惆怅。他见证了南洋公学发生的罢课风潮,也极力提倡移风易俗,宣传男女婚姻自主的思想。而在留学日本期间,他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文艺思想,在学习油画、音乐、戏剧的同事,对于祖国的落后现状焦虑不安,“剩却穷途两行泪,且来瀛海吊诗魂。(《东京十大名士追荐会即席赋诗》”其中流露出的便是对祖国的哀伤,虽然李叔同相信通过努力可以改变现状,他喊出了“宇啼残故国愁,虚名况敢望千秋。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的呐喊,但是这样的豪放毕竟是微弱的声音,毕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中国的现状。

“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其实他知道从空谈中忍辱负重,但毕竟是个人努力,现实依然是“莫言冷淡无知己,曾有渊明为举觞”的孤寂,所以在“绚烂之极,归于平静”之下,李叔同用另一种方式寻找救赎,那就是出家。这是一个惊异的转向,对于李叔同来说,似乎一切都在抛弃,一切都在避世绝俗。在文艺上,那卷《近世欧洲文学之概观》之简单地书写了“第一章 英吉利文学”便不再续笔,《西洋乐器种类概说》也只是简单地介绍了西洋乐器的分类方法,《水彩画法说略》计划用十章的篇幅“以浅近切实为的,或可为吾国自修者之一助焉”,但也只完成了“第一章 水彩画材料”和“第二章 水彩画之临本”。

“悲欣交集”的弘一法师(1880-1942)

除了对文艺研究的放弃,对于李叔同来说,下定决心要皈依三宝的还有对于家事的放弃,原有一妻一妾二子,但是李叔同却不辞而别出家而去,连“妻妾哭见最后一面也被拒寺外”,丰子恺对于李叔同的这一“非常之举”,用了“认真”来解读:“他是这世界上‘极认真’的一个人。小时学琴自割虎口只为拉大手指间距,是何等‘认真’;朋友来访迟到五分钟即绝不开门,是何等‘认真’;听说‘绝食’可以生出伟大精神力量便真去‘绝食’,是何等‘认真’;出家后严守戒律过午不食,又是何等‘认真’……红尘浪里他是‘极认真’的,孤峰顶上他也是‘极认真’的,‘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

认真是抛弃,认真是隔绝,认真是开启新的人生之路,“君果何所为而出家乎?”李叔同曾经做过回答:“无所为。”当问及:“忍抛骨肉耶?”他说:“人事无常,为暴病而死,欲不抛又安可得?”人事无常,人世也是无常,他曾对他的依止师寂山主持说:“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这生死大事对于李叔同来说是苦念佛经,是撰写《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篇》,是四处云游弘扬佛法,是“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的启迪。在李叔同二十五载佛门生涯中,最重《华严经》,他在1927年4月28日致弘伞法师信,称《华严经》 “法法俱足,如一部佛学大辞典”,认为“若能精研此书,于各宗奥义皆能通达”。精研此书,对于李叔同来说并非只是简单的吟诵,而是以自己的实践融入其中,他曾一度发愿刺血写《华严经》,被印光法师劝阻,所以说华严宗“一微尘映世界,一瞬间含永远”之思想,“法界缘起”、 “顿入佛地”等思想,成为李叔同启信开解之根本。

在佛学上,李叔同达到了一个高度,蒋维齐《弘一大师书简集序》称李叔同“以名士出家,钻研律部,而有著述发挥南山奥义。精博绝伦,海内宗之”,麻天祥《佛学与人生》称其为“元明清七百余年南山律宗复兴之祖”,谭桂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称其为“近三百年来律宗的第一位大师”,东初《中国近代佛教史》称弘一与印光为三百年来佛教两大栋梁”。而其实,李叔同一直以个体的魅力在实践着自己的皈依之路,李叔同的“严戒律”是难能可贵的,郁达夫曾评其为“第一”。如何第一?据说他衣食住等,极简单粗劣,破席包着铺盖,毛巾又破又黑;一把挡雨的伞,用了35年还舍不得丢。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破衣旧鞋。始终保持“过午不食,不逾三衣”之规矩。而他云游各处,随身行李仅竹套箱二、网篮二、铺盖一,孑然一担。

其实,这种“认真”的人生之路对于李叔同来说,未出家之前或许是为了自身的历练,但是当跨入佛门之后,他所要做的的便是告诉学佛之人将曾经“所执着之我见”消灭掉,在他看来,很多人会执着我相而利益众生,但是这种利益众生却是“能力薄、范围小、时不久、不彻底。”,所以要“能力强、范围大、时间久、最彻底者,必须学习佛法,了解悲智之义,如是所作利生事业乃能十分圆满也”,也就是说,要做到空,就是要“于常人所执着之我见,打破消灭,一扫而空。然后以无我之精神,努力切实作种种之事业。亦犹世间行事,先将不良之习惯等一一推翻,然后良好建设乃得实现也。”也就是首先要以无我的精神,将不良习惯一一推翻,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新人,才能消灭我执,“欲挽救今日之世道人心,人皆知推崇佛法”,他在晋江安海金墩宗祠讲演时就说过这样的观点,在在永春桃源殿《佛教之简易修持法》的讲演中,他指出了修炼方法,那就是要深信因果、发菩提心和专修净土,其中在发菩提心中说:“要广修一切善行,利益一切众生,但须如何才能够彻底呢?须不著我相。”

如果这些讲演还重点阐释佛理的话,那么李叔同在更多时候从生活的点滴入手,提出自己的“认真”主张,在南普陀寺佛教养正院讲的《青年佛徒应注意的四项》中,李叔同提出了四项要求,一是惜福,二是习劳,三是持戒,四是自尊,惜福就是要对既有的“福气”“加以爱惜,切不可把它浪费”;“习劳”就是要练习劳动,“即使到了佛的地位,也要常常劳动才行!”持戒当然是要“切切实实能持戒”;而自尊就是要尊重自己,只有尊重自己别人才会尊重你。在《略述印光大师之盛德》中也提到了习劳、惜福等要求,不浪费、爱劳动、能持戒、要自尊,这些其实都是作为普通人要遵守的人生规则而已,而李叔同提出这些观点,无非是要发现和维持自身的那些优势,借以提炼自己,而这些要求其实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李叔同对于现实的某种担忧和不满,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他说因为多年没有到杭州去了,而那一次去了,却见“西湖边上的马路洋房也渐渐修筑得很多,而汽车也一天比一天地增加”,回想曾经在西湖边的生活,又看到如今的现状,只能感叹:“那种闲静幽雅的生活,真是如同隔世,现在只能托之于梦想了”。

如同隔世的梦想,对于李叔同来说,出家生活或许就是另一个理想之地,而这种理想就是对这一现实的决裂,所以那种“认真”反而是李叔同厌世的某种表现,而这种厌世,一方面是对于社会上种种恶习的不满,他提出学律诸道侣,要改正习惯,其中提出了七条应该遵守的规定,而其中第六条是“不阅报”,因为在李叔同看来,“各地日报,社会新闻栏中,关于杀盗淫妄等事,纪载最详。而淫欲诸事,尤描摹尽致。虽无淫欲之人,常阅报纸,受其熏染。”而另一方面是,则是对于自己恶习改正的决心,“余于三十岁时,即觉知自己恶习惯太重,颇思尽力对治。出家以来,恒战战兢兢,不敢任情适意。”正是因为李叔同认为自身有着种种的恶习,所以需要向社会说声再见,不见家人,不理家事,抛弃一切,而在出家之后,由于到处演讲,也常常见客,所以自叹“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他认为自己出家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而在南闽的十年,则是“堕落的堕落”,甚至永春十五岁小孩子的一封信也让他大为感动,那个孩子在心中劝他以后不可常常宴会,要养静用功,而那个孩子在信中说起他近来的生活,“如吟诗、赏月、看花、静坐等”,李叔同从这一封信里感悟到了很多,所以,他说:“我自从得到他的信以后,就以十分坚的心,谢绝宴会,虽然得罪了别人,也不管他,这个也可算是近来一件可庆幸的事了。”

但是从一个有着国家抱负,有着文艺天才,有着妻妾孩子的俗世之人,如何能突然不辞而别而皈依三宝?“曰文涛,曰下,曰成蹊,曰广平,曰岸,曰哀,曰凡。字之著者:曰叔桐,曰漱筒,曰惜霜,曰桃溪,曰李庐,曰圹庐,曰息霜。又自谥曰哀公。”这个“生平易名字百,名之著者”的文人为何会独然选择以“弘一法师”来为自己重新命名?其实除了对佛学的某种坚持和认真之外,还有李叔同想摆脱的某种“身体之病”,这种纯生理的疾病一直困扰甚至折磨着李叔同。对于出家,李叔同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也说到:“到了民国五年的夏天,我因为看到日本杂志中,有说及关于断食方法的,谓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因为我那个时候患有神经衰弱症,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也就是说,断食作为出家是李叔同的一大“近因”,也对虎跑寺的出家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所以落发受戒。李叔同认为断食能生出另外的精神,也希望出家修行能够只好自己的疾病,所以在《人生之最后》的文章中也说到,当时了识律师卧病不起,日夜愁苦,然而见到见此讲稿,悲欣交集,遂放下身心,屏弃医药,努力念佛。并扶病起;礼大悲忏,吭声唱诵,长跽经时,勇猛精进,超胜常人”。而对于自己,他将自己的病重、临终、命终后一日、荐亡等事、劝请发起临终助念会等事做了安排,其中指出:“当病重时应将一切家事及自己身体悉皆放下。专意念佛,一心希冀往生西方。能如是者,如寿已尽,决定往生。如寿寿末尽,虽求往生而病反能速愈,因心至专诚,故能灭除宿世恶业也。”而病未重时,“亦可服药,但仍须精进念佛,勿作服药愈病之想。”

但是出家修行似乎并没有给李叔同带来康健的快乐,在一九三〇年旧四月廿八日写给夏丏尊的信中说:“余现在无大病。惟身心衰弱。又手颤、眼花、神昏、臂痛不易举,凡此皆衰老之相耳。甚愿早生西方。”之后,在一九三二年八月十九日、一九三六年正月初八日、一九三六年旧三月廿八日等信中再次讲起自己为疾病所困,伤寒、痢疾以及臂疮都折磨着他,甚至他在念佛之外,也请黄博士用电火药物进行治疗,但似乎效果不明显,“此次大病(内外症并发),为生平所未经过,历时近半载,九死一生。虽肉体颇受痛苦,但于佛法颇能实地经验,受大利益,亦昔所未有者也。”一九四二年旧九月,他在最后一封写给夏丏尊的信中说:“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也是这位高德大僧最后的感叹,对于这身体的疾病,李叔同也归于自己德薄业重,并希望“自己时时发大惭愧,我总是故意地把钟改慢两刻,照草庵那钟的样子,不止当时如此,到现在还是如此,而且愿尽形寿,常常如此”。

“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这是他最后的医嘱,“诸事极为简单”也是李叔同极简生活的一种表现,“今日方知心是佛,前身安见我非僧”,对于李叔同来说,放下或者永远是一种认真的生活方式和理想。

护生画集

编号:Y74·2130624·1001
作者:丰子恺画 弘一法师等 书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2年09月第1版
定价:68.00元亚马逊44.10元
ISBN:9787532759408
页数:471页

所谓“护生”,实际是在“护心”,要“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护生画集》是丰子恺先生漫画风格的代表作品。遵弘一法师嘱,从1929年弘一法师50岁起,每十年作一集。这部画集从开始作画到全部完成,长达46年。画集共450幅作品,由丰子恺先生作画,第一、二集的文字为弘一法师书写,第三集为叶恭绰书写,朱幼兰书写第四和第六集、虞愚书写第五集。画集除了采用古文、古诗词中的句子、弘一大师所撰的诗文之外,其余为丰子恺先生所作。《护生画集》是佛教界、文艺界诸位先贤、大师们绝世合作的结晶,堪称艺术文化之精品,其意义早已超出佛学,在诗、文、书、画等方面都有其特殊的艺术地位。该书意在回归丰子恺先生在世时该书的原貌,除了主要创制者是丰子恺先生和弘一法师外,题字之人均为《护生画集》创作初期的名人、老书法家,封面也使用了原汁原味的“莲池沸腾状”,与30多年前《护生画集》初版时一致。


《护生画集》:是亦众生,与我体同

人类和动植物类到底存在怎样的一种关系?在传统社会形态里,人类是强势的象征,对于弱势,自然是欺凌,是强占,是食肉,但是当世事成为一个“杀机炽盛,弱肉强食”的世界的时候,“阎浮提大半沦入劫火”,所谓劫火,便是仁义的沦丧,便是斥妄,所以从哲学命题变为生活细节的时候,人类和动植物类的关系便是和谐,是平等的,是大爱,是戒杀,是护生,就如第一卷第一则开宗明义所言:“是亦众生,与我体同。”

众生是谁,是人,是鸟兽虫鱼,与我体同,大约就是平等,黄庭坚诗中说:“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体殊即是体同,这辩证关系其实就是人和鸟兽虫鱼的两种微妙关系,既是不同的物种,不同的地位,不同的需求,而在生命意义上,却是相同的种姓,相同的生死,相同的肉体,生活,或者寂灭,都是殊途同归的,所以《护生画集》从体殊开始,到体同作为归结,描绘了一幅众生护心的生态图。

不论是“林禽无粮无拘束,家畜有粮愁烹戮”,还是“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园林自在啼”,人类社会所象征的粮食、金笼看起来为鸟兽虫鱼提供了一种安逸之所,但是正是这种人类提供的保证,也暗含着某种危险,有粮的最终目的是烹戮,而金笼也就是锁住的自由,所以这物质的安逸正是人类的陷阱,《绸缪牖户》里说:“鸟说迁不得,近人心未安。若迁窗前住,为恐人摧残。”明僧宗林“观鱼”诗也说:“人死鱼腹肥,鱼死人口美。吁嗟鱼与人,恶乎不知此。”这就是人和鸟兽虫鱼所处关系的两种走向,林禽或者家畜,金笼或者园林,是众生的一次选择,也是人类的二元命题。

其实,对于众生来说,也并非是自由的选择,而在人主宰的世界里,对于他们只有被动无奈地接受,因为所有的主动权在人手上,所以从《护生画集》的出发点来说,就是要在人的主宰中实现“与我体同”,实现护生护心,实现平等,“昔日互残杀,而今共爱亲。何分物与我,大地一家春。(《冬日的同乐》)”这是最终的理想国,但是在这之前,是险恶,是杀生,是贪得无厌,是暴殄天物。“唯欲家人欢,那管畜生哭。”这是《喜庆的代价》;“岂必矜残杀,伤生而自娱。”这是《暗杀》;“景象太凄惨,伤心不忍睹。”这是《示众》;“邻鸡夜夜竞先鸣,此萧然度五更。”这是《萧然的除夜》……杀鱼是刽子手,刀砧是刑场,开罐即为开棺,纺纱便是蚕的刑具,在种种杀生之法中,罪恶便滋生,而极端的例子便是鲈香馆吃驴肉的那个“酷刑”:“其法以草驴一头,养得极肥,先醉以酒,满身排打。欲割其肉,先钉四桩,将足捆住,而以木一根横于背,系其头尾,使不得动。初以百滚汤沃其身,将毛刮尽,再以快刀零割。要食前后腿,或肚当,或背脊,或头尾肉,各随客便。当客下箸时,其驴尚未死绝也。”这是载于《梅溪丛话》的一则故事,吃驴肉之前的血腥和残忍让人心头一寒,桩子,横木,绳子,以及滚烫,刮毛,快刀,当活活生生的一只驴子置于死地,而目的仅是满足食客的欲望,而更为悲惨的是,当客人动筷子的时候,驴子也还没有死去,所以最后对实施者的处罚算是一种另一种轮回。

所以《护生画集》里用轮回观说出了杀生的报应,不管是萧然的除夕夜,还是狗吃肉铺外的东西,都是一种轮回。“将来汝作猪,还须偿猪油。此理果弗谬,劝汝养猪休。”是一种“间接的自喂”,“令设身游釜甑,知弱骨受惊忡。”这《倘使我是蟹》的故事也是难逃的厄运,“杀我待如何,将人试比畜。”引用宋苏轼“戒杀”诗而题写的画面其实就是“将人试比畜”,提着猪头的人脸也是一个猪样,实际上是难逃报应,而平望人阿毛的寓言则是一种警示,这则载于《俞曲园笔记》的故事说的是好食蛙的阿毛“制一铁针,长二尺许。每捕得一蛙,则以针穿其颈”,许多的蛙穿在铁针上,然后集体烹制,也正是这种毫无怜悯之心的杀生行为,最后使阿毛失足而坠,而等“众人缘梯而上,始将阿毛解下”时,已绝矣,虽然死了,但是阿毛“死状宛然如蛙也”,也就是自己制作的铁针也将他穿起,成为无法逃脱的宿命,这也是《残忍饕餮》的代价。

“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曰生。”所以在这第一罪恶面前,当然是要规劝世人建立生之大德,“应起悲心,勿贪口腹”,或者“世无食肉者,屠门不开张”,也就是要建立从杀生到戒生,再到护生的平等和谐生态。而这一生态的根基便是“仁”,“应知恻隐心,是为仁之端。(《沉溺》)”“改过自新,若衣拭尘,一念慈心,天下归仁。(《忏悔》)”仁便是仁慈,便是仁爱,便是恻隐,便是解开蜘蛛网放蝴蝶双飞:“蝴蝶应解救,蜘虫不处罚。非为有偏心,即此是仁术。以怨报怨者,相报何时歇。怨恨如连锁,宜解不宜结。”也就是说既不让蝴蝶死去,也不让蜘蛛受罚,两边都是生命,都有生的欲望和权力,所以只有在仁慈,在大爱之下,才有可能结束以怨报怨的恶性循环,而毛诗传疏里的那只驺虞却也是一种象征:“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尾长于身。不食生物,不履生草。有至信之德。”驺虞如此,况且人乎?

所以要从杀生的恶循环中解放出来,首先要戒杀,戒杀就是“且停且停,刀下留命”,就是让樊笼里的鸟“何如放舍,任彼高飞”,就是不刺骨穿肠不食其肉。而戒杀之后才是放生,让生命体现其意义。“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这是和谐;“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这是保护;“燕子飞来枕上,到处春风和气。”这是平等;“老牛亦是知音者,横笛声中缓步行”这是欢愉。而杀生与放生的对比,可以引用唐白居易的诗“一种爱鱼心各异,我来施食尔垂钩”来解读,一种是垂钓,一种是施食,一种是获得,一种则是付出,所以不一样的选择会产生不同的结果,虽然都为爱鱼,其实一种是满足人类自身的小爱,一种是满足鱼类生存的大爱。而只有这样和谐共处,才能获得一种回报,此谓报恩。

在“旧雨重逢”里“鹤竟投入怀中,以喙牵衣,旋舞不释。遂引之归。后卢殁,鹤亦死,家人瘗之墓左。”在“相敬如宾”的故事里,两只有缺陷的鹅都得到了主人的爱护,“行则让缺掌者先,食则折颈者先。畜三十余年。迨汤夫人殁,二鹅哀号数昼夜,绝食,死于柩下。”这两则在《虞初新志》上的故事恰好生动解释了受人恩惠的动物如何报恩于人类,当然还有守候主人的义猴、义鹿,殉主的白驴、鹇鸟,报恩的狗、牛等,无不构建着一个众生平等,付出与回报对应的和谐关系。而和谐关系,除了人与动物之外,还有动物和动物之间的大爱。一种是同类之间的爱,比如母爱,《恒山之鸟》上说:“恒山之鸟生四子,羽翼既成,将分于四海,其母悲鸣而送之,哀其往而不返也。——《孔子家语》”《烹鳝》上说:“学士周豫尝烹鳝,见有弯向上者,剖之,腹中皆有子。乃知曲身避汤者,护子故也。自后遂不复食鳝。——《人谱》”都表现了动物中存在的伟大的母爱;另一种则是夫妻之爱,配偶之爱,这里有旧偶之雁,双双自毙的故事,也有烈燕歌、义鸽诗、孝犬葬母骨的悲情寓言。除此之外,还有更为感动的不同族性动物之间的大爱,有“身处地扪心想,肯将刀割自身”的义狗救猪,也有“前施救护,用舌舐其创”的黑狗舔伤,还有猴子和母鸡之间“母子”故事,母鸡救了受伤的猴子,猴子也将所食果栗分给鸡吃,而当夜晚猴子睡觉的时候,母鸡则用两翼覆护,使他们变成了“母子”,“大凡覆育之恩,虽禽兽亦知之。”感恩之情超越了禽兽之间的分界,实在是动物间的传奇。

动物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人,所以戒杀、放生之后,便是护生,便是和谐、平等与大爱,“天地别无勾当,只以生物为心。如此看来,天地全是一团生意,覆载万物。人若爱惜物命,也是替天行道的善事。”朱熹的这句话恰好可以表达“天地好生”的生态,“短褐衣妻儿,余粮及鸡犬。”,或者为死去的蝴蝶建一座墓,或者让老牛也过星期天,也只有这样,才会让“老蟒蛇赠人长生药”,才会“游山可跨狮”,才会“杀机一去,饥虎可尾。”甚至这样的护生也体现在人类的“天敌”上,“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这是一种境界,为老鼠留下剩饭,因为飞蛾而不点灯,为的就是戒除杀心,成为与我同体的众生,所以便有了“群鼠应声”的故事:“会稽钟山有人姓蔡不知名。隐山中。养鼠数千头,呼来即来,呼去即去。”也有了《鼠救缢妇》的故事,欠客钱的妇人自缢,却被老鼠咬断绳子,“又见大鼠无数,群聚叫噪焉。急救得苏。盖其家素不畜猫,又常以米谷供鼠食也。”,所以,“若无杀生者,鹬蚌自相亲。”或者,“至仁所感,猫鼠相爱。”鹬蚌能够自相亲。猫鼠也会相亲相爱,这足以说明所谓敌人,在仁爱之心下都可以戒除杀戮和争斗,成为和谐相处的朋友。

除此之外,还有对植物的护生,“小草出墙腰,亦复饶佳致。我为勤灌溉,欣欣有生意。”这“欣欣有生意”便是让世间充满生机,也就是如程明道所说“欲观万物自得意”,对植物护生也是从戒杀开始:“草木未摇落,斧斤不入山。(《方长不折》,杨柳枝)”或者是醒悟之后的重生:“大树被斩伐,生机不肯息。春来勤抽条,气象何蓬勃。(《重生》)”植物和动物一样具有生命,一样需要被尊重被呵护,“草妨步则薤之,木碍冠则芟之。其他任其自然,相与同生天地之间,亦如欲遂其生耳。”而这个观点在丰子恺自己的阐述中,便是“护生是护自己的心,并不是护动植物。”也就是说“护生者,护心也”的意义在与人自身建立一种不杀生的心境,那些动植物只是一个外化的象征而已,如果着眼于外物的爱护,也只是做一些表面文章,与自己的护生没有任何作用。

“故知生则知画矣,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这是马一浮在序言中所提到的观点,夏丏尊也在序言中说:“戒杀与护生,乃一善行之两面。戒杀是方便,护生始为究竟也。”而对于这六卷的“护生画集”并非只是简单的劝人护心,实际上是对于“杀机方炽,人怀怨害”的现实的反抗,“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彼我之感应同情。”就是要唤醒人性,唤醒对于美善的追求,在那个杀机炽盛的时代,这是一种可贵的精神追求。但是在颠沛流离中,对于身负嘱托和重任的丰子恺来说,也是一件难事。其实,从第六卷所选故事来看,明显有点力不从心,里面有很多故事是和前几卷重复的,比如蚂蚁救伤、犬埋母骨、母犬触柱、鸳鸯殉侣、犬寄书等故事。而同出《陶朱新录》的擒盗故事,卷四是《捕盗》,卷六则为《马能擒盗》,句读也不同。相同引用还有爱犬捕盗的故事,在卷六的“犬能捕盗”里,引用的是《虞初新志》的记载:“滁州一山僧,被盗杀死。徒往报官,畜犬尾其后。至一酒肆中,盗方群聚纵饮。犬忽奔噬盗足。众以为异,执之,致官讯服。”而在卷六中,引用的文字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众以为异,执之,致官讯服”变成而来“众以为异,执之至官,立讯,伏法”,而这几乎一模一样的文字出处竟然变成了《圣师录》。

为何第六卷未出现这样的情况,在丰一吟的《后记》中,解释了父亲丰子恺创作第六卷时的一些特殊性,因为第六卷诞生于一个特殊时代,“第六集本来应该是到1979年才画的,而父亲似乎预感到自己1975年即将离世,便提早了于1973年画了。”而在那个年代,丰子恺家里的书被抄走,所以要从古籍文献中寻找到一些材料是非常困难的,“这时候朱幼兰先生送来一本《动物鉴》,里面的材料很丰富,父亲如获至宝。题材有了,他便在清晨暗淡的光线下,偷偷地画成了这第六集。”一本《动物鉴》,暗淡的光线下偷偷画成,对于这第六卷来说,的确是命运多舛,而那时的丰子恺“很可能已抱病在身了。也许父亲自己已有预感”,所以在死亡预感之下,对于这特殊时代的感悟或者会更为丰富,但也更为艰难。

从戒杀到放生,再到护生;从护生到护心,其实最大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护人”,从哲学命题到生活命题,再到社会学问题,这六卷《护生画集》也见证了中国50多年的社会现实,“大鱼啖小鱼,弱肉强者吞。娑婆世界中,火热与水深。安得大宝筏,普渡诸众生。寄语慈悲者,护生先护人。”这或许是真正的超然,真正解答了人之究竟的本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