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导游

编号:C28·2160421·1286
作者:[台]张大春 著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1年05月第一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10.30元
ISBN:9787549504619
页数:363页

“我们的原罪就是流徙,距离权力越遥远,中国人的罪孽感就越深重罢?”这是张大春在回复王克纯教授的电子邮件里写下的话,何谓流徙,何谓原罪?而张大春对于这个问题的自我回答是:“一旦我书写,就拥有了权力;而一旦我对书写有了自觉,便又处于一种厌弃权力的流徙状态。”书写是一种权力,还是厌弃权力?或者还是一个书写文本的功利和虚伪问题。《公寓导游》收录《走路人》、《旁白者》、《写作百无聊赖的方法》、《透明人》等短篇小说十六篇,包括联合报第九届小说奖获奖作品《墙》,获科幻小说首奖的《伤逝者》,乡野童趣小说《蛤蟆王》,具有解读游戏的《公寓导游》等。这些小说多发表于八〇年代,震撼了当时的台湾文坛,是张大春最初的小说经典。简体字版重新编目,另附有新版代序《书写的原罪是漫无目的的流徙》。


《公寓导游》:病毒很可能是一种语言

如果没有敌人,我该如何产生、保有、运用或者印证我的力量呢?不错,你们明白了,任何抱持着遥远崇高目的的训练都有所谓的“假想敌”,“假想”你们懂罢?
——《走路人》

走路人在前面,走路人在身后,走路人出现,走路人消失,走路人是敌人,走路人是朋友。可是那个跟踪他们的任务是确定的?那支射来的箭是确定的?那块吃半熟的猪肉是确定的?“走路人”拥有超乎寻常的求生能力,他们精于狩猎,他们对山区有特殊而亲切的了解,他们知道大自然赋予的每一个奥秘,可是,他们住在引号里,住在传说里,引号和传说,对于现实和现场来说,就是一个不在场的证明,就是一种想象。

我和乔少校要去跟踪他们,自然是用现实来介入传说,那条棱线通路仿佛是进入的通道,耳边听到三公里外的歌声,听到夜晚中的交谈,但是只是如影子一般的闪现,所有看见和听见,在六个小时以及更长时间里,变成了一个有和无的游戏。本来是无恶意的他们,在这诡异的介入中,竟变成了一种敌意,一支箭射来,一把刀挡回,一种声音刺激,一种回声反击,是诱敌深入还是抗拒拒绝?而最后当任务变成了猜谜的传说,走路人像一直住在引号里,从来没有走出过他们的世界。

“聚落那边的情形如何?另一个‘走路人’是不是像传说里那样,受到隆重的欢迎?欢迎会是不是在团团圆圆的月光下举行?有没有肥酒瘦牛?有没有美丽、害羞、娇怯的少女?或者,有没有出现匪谍的踪迹?发生状况了吗?开枪了吗?有炮击吗?看见我们的老婆了吗?还有我爹,我爹也披挂上阵了吗?他杀了多少士兵?还是陷人敌人口袋战术的重围里去了?”甚至种种的疑问不再有明确的答案,那么我们是不是也一起被带进了虚构的传说里?后来我经营了农场,有时会跋涉十五公里去小镇看《老莫的第二个春天》;乔少校结婚了,留学国外的儿子把他接去养老。我们远离了任务,远离了传说,但是在我们自己的现实里,最后一封信里提到的“半熟的猪肉”我以为变成了记忆的一部分,而其实,乔少校根本没有吃山猪肉,它也不是半熟的,

不是现实介入传说,是传说带走了现实,“无论你们相信谁的记忆,它都会在相信之后变成最真实的故事。”相信而真实,其实和现实没有一点关系,但是却将传说涂上了真实的色彩,这种真实便成了假象的现实,假象的敌人,因为这本根就是一次没有敌人的任务,种种的诡异,种种的恐慌,种种的箭和刀,种种的半熟猪肉,都是假象世界的一部分。住在引号里的“走路人”当然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中心思想,没有国家观念,没有文化教育,甚至没有任何立场”的他们,当变成假象世界里的敌人,就已经符号化了,就已经被虚构了,“我逐渐发觉到记忆和梦、历史、宗教、政治、新闻报道一样,都是些你相信之后才真实起来的东西。”

记忆让假象变成真实,是相信之后看起来的真实,那么,真实和现实,也都住到了引号里。是的,在引号里有关于《印巴兹共和国事件录》,宗教狂热、军事戒严和事业发展的印巴兹共和国,为什么维持了十年近乎无政府状态?为什么在迈向文明与进步中发生了政变?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的革命事件是真实的吗?牧师遇刺刺客被害和焚尸是真实的吗?只是一种联想,只是一个报道?写在报纸上,变成新闻事件,是现实最真实的体现,而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假想敌,一个虚构的现实,“你的信任建立在对这种报道口吻习惯上。”而这样的报道口吻只是另一种联想,只是另一种记忆。在引号里也有《天火备忘录》,那一个工厂发生的炉心熔解灾变事件,在十五年后有人进行了观察、回忆,有人进行了搜集和整理,八千零五十六页、六百四十余万字的报告,手抄本的原件,标注有具体年龄、人名和职业的受害者,一切都是真实而具体的,都是可以还原历史的,但是在他们的回忆中,天火只是发生在被叙说的引号里,只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传说里,甚至十五年也只是一个假象的时间,“核子和生命一样,都是我们还不了解,就已经全力去争取的东西。”当这句话注解这一场灾难,而不了解的何止技术和生命,还有显示,还有那些和梦、历史、宗教、政治、新闻报道一样的记忆。

记忆是岔开了现实,还是记忆弥补了现实?那些回忆之人也无非是“公寓导游”:“各位千万不要期待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故事,我只是个导游而已。”那一幢“富礼大厦”,英文名是Fortune Building,来自于两种命名,设计和建造者范扬帆,以及妻子林南施,英文不是对于中文的注解,就像记忆不是对于真实发生的现实的注解,它们各自在自己的传说里,所以林南施当有一天忽然抬头看见黑漆铜制大字的时候,竟有一种愤懑和不祥之感,“认为这大厦是一个疏离的象征。”名字的疏离,生活的疏离,时间的疏离,但是当公寓导游进入到大厦每一个人的具体生活中去的时候,却发现他们之间拥有的却是亲密,面对各种矛盾,各种困难,各种变故,大家似乎都在维持着共同生活的这幢大楼,就像维护着各自的生活和现实,但是内部依然是疏离的,甚至他和她,他和他,她和他,也是住在引号里的一群人,引号里有充足的阳光,有宽阔的林荫大道,有步行上学的孩童,有超级市场买菜的妇女,有公园绿地——这是这个城市最美好的一面,这是自由多元化的社群,而当导游说:“欢迎各位随时将宝贵的批评指教提供给您的导游。”那么导游是不是属于这其中的一部分?是不是也带着记忆住在城市最美好的大厦里?

介绍而不介入,导游是游离的,游离状态其实是远离真实的,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叙述者,一个记忆的虚构者,和印巴兹共和国兵变的报道者、天火灾难的记录者一样,他们其实为现实制造了那个假象的引号,让那些记忆住在里面,看上去像是鲜活的,是在场的,其实是封闭的,是缺席的。用记忆去虚构,用记忆制造引号,这是一种假想敌,而另一种假想敌却在未来。

《写作百无聊赖的方法》里的百无聊赖有着错资本堂保肤液的笑话,有着约吃饭刚好拉肚子的故事,芝麻小的事组成了他的日常生活,简单、无趣,甚至缺乏自省,但是百无聊赖并不是一个日常的普通人,他是第一个完全试管婴儿,这是科学创造的奇迹,这是属于未来的生命,甚至他被我当成了气数派小说中的人物,所以他从来不在现实里,当然更不再记忆中——他靠科技受孕、成胎,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就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族记忆,历史是被抽空的,所以他的意义在于为未来提供一种标本,生物学、人类学、社会学、病理学、宗教学,甚至灵异雪、经济学,所以,百无聊赖的原名“赖伯劳”也在引号里,他的一切都在引号里,一个没有父母的人,在我的小说里变成了杀母娶父的角色,这是气数理论,这是科学幻想,而我把他带进小说,只是为了把所谓的爱也放进引号里:“爱是牺牲;作品是献祭,两者都毋须辩解。谨以此书献给我可爱的朋友百无聊赖。”

可是没有父母哪里来的爱?科技很伟大却也抽空了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所以百无聊赖只是对于未来的一种献祭,即使他对我说:“应该是‘杀父娶母’比较对吧?”我还是坚决把他塞进了小说里,义无反顾:“到底是你写百无聊赖,还是我写百无聊赖?”我写作,我虚构,我是历史的创造者,我是记忆的书写者,我是未来的虚构者。在试管婴儿百无聊赖之外,还有在政治中失去了社会良心被关在疗养院里的透明人,有纠结于自然人的一切权力、能力和隐私的“合成人”,还有在故乡的土地上忘记了家族模样的伤逝者,甚至,还有活在戏剧人生里的旁白者。种种人物,都像是虚构文本里的一个符号,他们被命名,他们经历故事,他们表达观点,但实际上,他们的历史是被抽空的,他们的现实是被架空的,他们无非也是假想敌,只不过和记忆部分相反,他们在技术、在科学时代里,他们在被关注、被改造的生命里,他们一直就在虚构的剧本里。

“剧作家把剧本里的旁白叫‘aside’。”如真似假的戏剧人生里,每个人都是旁白者,那么谁是作家?作家是站在旁观者对面的人,是站在剧中人物对面的人,甚至是站在被制造的引号外面的人,所以那种找不到自己历史、家族和记忆的人,那些被放在未来的人,其实无疑是走到了现实的另一面,隔绝是天生存在的,就像那面墙,写着咖啡的价格,写着大幅的海报,甚至写着学运的口号,但是它一直就在两面的世界里呈现不同的人生,这一面是诗歌,另一面是政治,这一面是台湾,那一面是美国,这一面是民主,那一面是破坏,“其实,何必弄两个墙呢?一个墙本来就有两面嘛,你写这面,他写这面,不就结了?谁也看不见谁。”可是现实并非是这么简单,洪离开去了美国,曹地衣不再写诗而争取民主权力,而她呢,在两面墙的前面,在一面墙的前面,终于不能“在一起”,终于不能安然喝着咖啡,终于不能在变化中看见自己。墙是分化的墙,也是阻挡的墙,当她以反抗的方式“打落了曹地衣暗红色的男用皮包和那卷录音带”的时候,却不小心撞上那座墙一下,“它摇了摇。”

摇动而动摇,墙却还是那面墙,它依然分化,依然阻挡,依然对立,也依然在病变的现实里——《病变》似乎就在历史和未来,记忆和虚构中寻找那两面可以打通的墙。一个总是在寻找病变病毒的科学家耿坚,似乎首先遭遇的家庭的隔阂,艾雪儿成为他的妻子看起来就像是身为“蛇头”的岳父设计的一次交易,所以她在生下大儿子耿直之后就离他而去,结识并爱上安德鲁·阿却·汉考克像是在耿坚面前树立了一面墙,第二个儿子,艾雪儿对他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她的。”但是出生的耿尔天生的暴力似乎是对于父母隔离的报复性隐喻,而其实,耿尔的疯狂,和耿直的歪脖子,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病症的两面,身体之疾病是一种遗传式的病毒作怪,而耿坚身为病毒研究的科学家,却硬生生在家庭生活里培育了致残的病毒。

只有有病毒,就会有绿色痘疮,就会有喷血柱,就会惨不忍睹,可是这些病毒都是在死者身上出现和繁殖的,也就是说,它呈现的是一种和现实无关的状态,现实是活着的,“它对活的动物丝毫没有感染力。你不会被它侵入,就算你闻它、吃它、注射了它,身体的任何功能都不会起变化”,那么“暴露尸体而下着倾盆大雨的所在”的病毒感染条件,是不是指向了另一个方向,那就是在现实之外。现实之外,是传说,是虚构,是假想敌,“病毒是从雨水里来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雨、各式各样的雨……我知道,可是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从……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上而不是地球上的东西,虚构,而不是在现实里的东西,所以当找到了病毒的起点,也就找到了治疗的办法。

但是对于耿坚来说,真正的问题不是化解病毒带来的科学难题,而是现实困境。为什么艾雪儿要离开他,为什么耿直会歪脖子?为什么耿尔会暴力和疯狂?两个孩子,两种爱情,就如是墙的两面,而这无疑是隔绝的代价,所以隔绝而病变,便是对于现实最大的问题。“这种病毒很可能是一种语言,一种属于海洋、大气、自然的语言,它可能是地球对不断制造灾难和战祸的人类所发出的一些警示。”病毒是语言,隔阂是寓言,耿直收到“我已病笃,汝可返,父字。”的电报时,为什么艾雪儿的回答是:“告诉你,那么远我可不回去!”艾雪儿离开耿坚和安德鲁在一起的时候,她在床上喊的不是“God!”、“Go!”或者“Qui!”而是说中文。四岁半开始每天要戴上矫正歪脖子的塑钢支架的耿直,和耿坚博士用的是华语交谈,和艾雪儿却用英语交谈。耿坚做科学研究使用的是那些术语而艾雪儿喜欢的是文学作品,她用自己的笔写出了三本诗集、三本散文集、三本短篇小说和一套讨论女性问题的评论……

语言是电报,是叫喊,是交流,是写作,可是种种都是隔阂的,甚至当耿直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候,想要发出遗言的他也距离电脑如此遥远,“有如在数以亿计的光年距离之外,而真正逼近他的却仿佛是整个不断膨胀的陌生宇宙。”所以最后是自言自语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死于孤独,也死于沟通。”孤独是因为不沟通,而不沟通带来的隔阂犹如病毒一样传染了他的孩子,传染了他的婚姻,传染了他的人生。遗言而成为语言,语言而成为寓言,在耿直的努力中,找到了那一种解决的办法,他翻译了耿坚的遗言,他翻译了艾雪儿的著作,同时也翻译了隔阂的寓言,从卷宗夹里抽出的复印电脑绘图里,写着一个所有的人都不认识的字:“这是个中国字,读‘I’,意思是‘爱’。”

人死去,语言活着,不管是杰出科学家耿坚名衔背后隐藏的政治诡计,还是他的研究会被当成可疑的笑话,不管安德鲁·阿却·汉考克变成纽约四十二街的醉鬼,还是艾雪儿最后被解冻、耿尔成为全世界性的英雄人物,对于《耿氏王朝》一卷《病变》中记录的故事来说,没有了历史,没有了记忆,也没有了未来,没有了虚构,“没有人肯再相信有关病毒的事,活着的人没有能力了解。”但是活着的人却可以了解那个被翻译的语言,可以在被拆除的两面墙之外看见现实:“我们是爱好和平的生物,我们爱这个宇宙的一切,爱你们;我们是爱好和平的生物,我们爱这个宇宙的一切,爱你们……”

城邦暴力团(上、下)

编号:C28·2140224·1058
作者:[台]张大春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1年01月第1版
定价:72.00元亚马逊55.30元
ISBN:9787208096608
页数:820页

“这是一个关于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民国百态、江湖暗战、台海风云,一笔勾魂写尽中华民族百年风雨背后的秘辛。这是武侠的世界,还是更真实的现实?漕帮帮主万砚方领八千子弟参加抗战,落得播迁渡海隐居台湾,最后触怒“老头子”(蒋介石)离奇被杀。书呆子张大春意外读得七部奇书,误打误撞拆解谜团惹来杀身之祸,奇侠逸士出手相助又揭开更多真相——庙堂权谋缘何与江湖之争纠缠一处?地下社会与特务统治如何勾连一体?淞沪抗战、桐油借款、黄金运台究竟有何不为人知的隐情?张大春把百多年的时事人物,一一评说,真假莫辨,如万砚方身上有杜月笙的言行、周鸿庆事件青史留名、张大春与高阳确有师徒之谊。表面上是写武侠,实际上是用看似飘渺无稽的江湖来遮蔽张大春父母匆匆离乡再不得归的黝黯记忆,大时代与小人物的纠缠就这样被写入了《城邦暴力团》。


《暴力城邦团》:世乱隐于谍阵

原来孙小六探指往楼柱上戳了一个窟窿、塞进去一个被人撕碎了、又黏合复原的白色信封,我把它从窟窿里抽出来、展开,认出它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红莲临别之际留下来、辗转交给我的那封信,里头当然是空的。不过,封纸印着奇特的莲状无色浮纹——它,会是另一个故事的线索么?
——《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信里头是空空如也,红莲也已经踪迹全无,只是这奇特的莲花状无色浮纹并非是年幼时玩“追踪旅行”里的那种联络表记,那窟窿里隐藏的也并非是一个新的故事线索,那大大的“全书完”赫然在隔开一段之后出现在破折号之后。就像孙小六在跃下南机场公寓的那一刻,所有的悬念并未着地,他停驻在空中,以一个绝世的方式定格——宛如那本叫《城邦暴力团》的图书封面上,泥黄色的背景之下少年跃空而起,却再无落地的可能——即使“全书完”宣告一条线索的终结,另一个隐藏着的故事也必须以反转的方式再次回到开头。

开头便是封面的泥黄色的背景,便是那一跃而起的少年,便是那《城邦暴力团》的书名,也便是那积聚力量拂去历史尘埃的第一句:“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拳抱两仪、眼环四象、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从下册的《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到上册的《看不见的城市》,从序号第47到01,从第820页“全书完”到第13页的开场,结束和开始,在一种轮回中完成了叙述,完成了阅读,完成了追踪,而在这被切开成上下两半部分的文本里,孙小六分明是指错了那方向,一记闷棍之下即使是天涯海角,即使是追往前去,谁又能找到那必然的线索?

在竹林某处歇脚,与汪勋如、李授武、钱静农、魏谊正、万得福和爷爷孙孝胥会合,与赵太初见最后一面,都已经不是孙小六身上背负的重担,一九九九年的那一跃是为了直奔那看不见的“竹林市”,是为那个“八博土事件”的凶杀案中的弹孔找到时间隐喻,而“只晚了片刻”的我却并不想要真正将孙小六拉住,那个名叫张大春的作者和“我”只不过要在另一本名为《暴力城邦团》的小说中倒退十七年,十七年可以为“兰坊不肖生”这个人找到时间背景,可以发现和“里根爷爷”同行中那一段手指的错误——十七年不是一个时间段落,十七年是相同的飞跃和离开,十七年是破布上那一阕《菩萨蛮》字谜的破解历程,十七年也是看不见城市里那看不见的秘密:“它可能是任何所在。一个绝大的乱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倏而灭、倏而生,看不见的一座城市。非由人误闯不可。”

“误闯”进去的是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晚上的台北市植物园荷塘小亭,“竹林七闲”欣赏“百叶柬”上的竹图之后的枪声响起在这个神秘的晚上,隐居台湾的漕帮帮主万砚方被杀,其余六老神秘失踪,“恶竹应须斩万竿”的骇人句子在那一个晚上复活,而这十七年的夜晚最后留下的是“静坐练功、气血逆行”的定案,可是这外间无人能详其情的神秘夜晚却留下了更为神秘的句子,万砚方用指甲尖儿刻下了文字——右手五指底下写着:“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左手五指底下则写着:“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六龙知天命”是活着的线索,四十四个字的一阕《菩萨蛮》是死去的线索,左手和右手,刻下生死之谜。而这被个神秘之夜并非如那左右的两行字成为历史的悬案,它们反复出现在十七年的时间段落里,它可以是:“一九六五年八月间,我刚读完小学二年级。”的个人记述,也可以“小五送我玛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的倒叙故事,当然最为可靠的似乎是在文本里的记载:“设若灾难仅止于此,笔者或许仍未警惕醒悟,然而一九六五年八月荷塘之会的那个夜里,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世人皆讳莫如深,真相亦云山雾沼,汪家医是不是能够避祸脱险,得一妙手而传、而兴、而淑世救人,则更是笔者残朽的、破败的一个梦了。”

张大春:在真实中寻找倒影

这句写在那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书里的自序写到了灾难,写到了无故殒命,写到了云山雾沼的真相,也写到了汪家医残朽、破败一个梦,但这只是在文本里零碎提到的事件,当若干年后“我”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才发现“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事件和那场新生戏院大火之间的奇妙联系,“至少这本书(于一九六六年一月)脱稿出版之前,汪勋如尚未遭逢亦不可能预见新生戏院会发生一场大火,是以像火灾这么明显的人为灾难,并未见诸是书文字。”

时间仿佛被刻意隐藏起来了,时间也只是变成了一种合理的推测,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之夜就是乙巳年七月十五,在“竹林七闲”的聚会上,那杜甫的诗句里“密藏可待乙卯约”像是一种错讹,也像是神秘天象中的预言,魏三爷把“密藏可待乙卯约”的乙卯定在三十四年之后,“那是一九九九年间的事了。咱们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一九九九年当然没有了画出竹图的万砚方,也没有了作古的魏三爷,甚至也没有那零碎记述的汪勋如,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孙小六从五楼那个破窗一跃而出,奔向竹林市而去,奔向那”看不见的城市“,而在孙小六一跃而下的时候,我也开始动念要写一本名叫《城邦暴力团》的小说。

这是一个时间的圈套,这是一个时间的陷阱,不管是一九六五年八月的殒命之夜,还是一九八二年的手指错误,或者是一九九年的小说写作,在十七年的诡异段落里演化成无数的线索,而这隔开了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隔开了生与死,隔开了传说和记叙的“十七年”里,到底有什么样的真相?或者说传奇里的故事是不是真实,而真实的现实是不是就是另一种传奇?那个一九九九年的夜晚是被预言的“乙卯”之约,而我只不过是早就被写进了那枪声响起的谋杀事件里,所以我在孙小六离开的时候同样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响应一种传奇,一种对于过往传奇的注解:“我会把他们搅浑、搅乱的世界搅得再浑、再乱一点!”而我用文本的方式去触及十七年,去触及“乙卯”密约,只是想把混乱、诡异的世界再弄得复杂一点,以致所有的历史在这里消解,所有的读者这文本里迷失。一方面是在表相之上寻找历史中的真实线索,唯有透过一本小说,我也才能将‘他们’多年以来亟欲掩饰、淹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完全暴露出来。”而另一方面,却是故意要将历史和虚构打乱在810页的文本里。“即使本书作者的名字及身而灭,这个关于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所题献的几位长者却不应被遗忘。他们是:台静农、傅试中、欧阳中石、胡金铨、高阳、贾似曾。他们彼此未必熟识,却机缘巧合地将种种具有悠远历史的教养传授给无力光而大之的本书作者——另一位名叫张东侯的老先生不肖的儿子。”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是依赖那些真实存在的长者,却反而在真实的名义下寻找文本的自我解构,“这些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无论我们称之为江湖、武林或黑社会——之所以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居然是因为它们过于真实的缘故。”所以即使像孙小六在唯一的时间中定格为纵身一跃的封面图景,那也只不过是从真实事件的一个倒影:“那样一个世界正是我们失落的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是真实的存在,也是虚幻的神秘,就如作者“张大春”和“我”的名字张大春,那本我要写作的《城邦暴力团》和已经分隔成上下两册的《城邦暴力团》,你无法在一种安然的状态下把作者和读者,把文本和小说区别开来,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一九六五年的谋杀案真实,还是一九九九年的写作真实,或者你二〇一四手捧上下两册的图书真实。“我的初衷只不过是想透过一部充满谎言、谣诼、讹传和妄想所编织起来的故事让那些看来堂而皇之的历史记忆显得荒诞、脆弱;让那群践踏、利用、困惑、惊吓过家父和我的‘他们’尝尝当猎物的苦头。我并没有预期会和我老大哥重逢,而真正生同那几乎已遭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再会。”“他们”遍布在十七年时间的每一个角落,也遍布在与历史相遇文本的每一个句子里,“他们”是每一个倒影,“他们”是每一种意象,“他们”是每一串谜语,“他们”自己制造了历史,制造了文本,也制造了自己。

而倒影必定是需要一个看得见的东西,如果从万砚方殒命的那个夜晚作为一个坐标,前后左右完全可以衍化出一个“已遭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这个真实历史上可追述到清雍正年间的江南八侠,再到民国时期欧阳秋及万籁声的武术国考,后到抗战期间欧阳昆仑、居翼同和李授武关于“武藏十要”、佛头的追查及江南八侠的“无量寿功”、“吕氏铜人图”、泥丸功,直到国民党淞沪抗战、桐油借款、黄金运台等不为人知的隐情,那里有漕帮与天地会、竹林六老,有地下社会、特务统治,有蓝衣社、武功秘笈,在一个竹林七闲、江南八侠、奇门遁甲、武功秘籍、闹市隐者、世外高人、盖世武功、一代宗师以及大元帅、老头子、帮主所组成的隐秘历史中,谁是那个唯一看见倒影的人?或者说谁是真正设置迷局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文字、符号、图像、陈述以及非语言性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等等——都可以被看成谜。”所以在这诸多的倒影里,只有那镜子,那水,那透明的文字才是真正的谜面,才能真正造出谜语。

所以当一切写进一九九九年的小说《城邦暴力团》的时候,那个夜晚便成为所有谜语的夜晚,所有读者都看见了那奋力一跃而奔向看见的城市——竹林市,“我”作为叫张大春的作者也开始变成了理想的读者,开始用文字、图像、符号、陈述以及非语言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制造看起来像是倒影的谜语。那谜语是几十首应答的歪诗劣谣:“问:桃李树结子有多少?答:桃树结子三十六,李树结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桃子三六在树根/李子七二甚超群/两样相连成结阵/一百零八定乾坤。”那谜语也是漕帮六十四人被困远黛楼时壁上的那一首诗:“奋命孤悬入网罗/击星破月扫洪魔/诗才不若机栝巧/壁里乾坤似更多”,每句第一个字便组成了“奋击诗壁”的解救办法。那谜语写在天地会系统“海底”小册子,写在徐老三的黑色本子上,也写在家父电脑屏幕上,组合、拆解、互文,在文字游戏中发现那隐秘的线索。而最大的谜语却在那七本相关的图书里,接驳式的阅读是我对于这些图书的阅读方式,不读完每一本,从相关处直接插入到另一本,无始无终,或者彼此响应,这或许是真正的迷局,而那倒影就在这些接驳式的阅读中呈现。

“泥丸长隐/万象皆幻”,这个写在武侠小说《七海惊雷》中的句子是在吕元棺中所得,只不过九十八岁无疾而终却无尸首和遗骨,只留下这手写黄卷一本,这“万象皆幻”是求隐的注解,就像这本书的字迹可以即时隐去一般,从此不可复见。这是一种境界?还是另一个更大的谜?李授武那本化名为“陶带文”的著作《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代跋何尝不是另一种隐匿,“留都龙隐”就是一个公布了谜底的谜面,而这谜面一旦已经设置了谜底,那么不管是真实还是倒影,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都会受到威胁受到挑战。

那藏了十七年的破布上那阕四十四字的《菩萨蛮》:“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就是万砚方临死之前的留言,而我竟然在随机中解开了这重重的字谜:“我从而将这张手抄了《菩萨蛮》的纸片拿远了些,顺着打上圈儿的旁注字一读,读到了下面这个句子:‘岳子鹏知情者也。’”岳子鹏成为知情者,所以我也被四个铁灰灰的人物追踪,我也陷入了自己设置的迷局里,甚至那和红莲的所谓爱情也变成了我最后在细雨中的呼喊,即使我把这一句“岳子鹏知情者也”变成了“物在大通悟学之上密取戒所得”也无法绕开这追杀。所以家父留下了:“这些人千万可别招惹,一个弄不好,什么样的臭事都会跟你一辈子!”的告诫。

而其实,解谜本身就隐含着制造新的谜语的可能,万象皆幻的隐语其实是指向一种虚构,我在那间屋子里被隔绝的时光似乎是离开那段传奇那段历史那个作者的最好机会,所以在完成论文的过程中,我学会了虚构,学会了从索隐中解脱出来,“在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创造了一百三十二个不存在的人、两百零五本不存在的书、三百二十六则不存在的论述。如果不是因为缴交期限已至,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论文理据的虚构让我顺利完成了论文,甚至顺利通过了口试,“每当我想不起一个人名、一个书名、一个地名……总之是闹名字荒的时候,这本黑皮小册子便成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经。”这是文本对于文本的替换,而历史的那些错乱的记录何尝不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寻找解脱的办法?就如那接驳式的阅读:“每回我逛书店的目的就不再是为了购买,而是那里有更广大、更复杂、更能够容纳我逃脱、躲藏以至于产生消失之感的角落。”

“留都笼隐”,李绶武另一化名,而在《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代跋的注脚之中,还有另一个句子:“世乱隐于谍阵。”所谓谍阵是混乱,是谜语,是组合、拆解、互文,而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在新的文本里又会形成新的谍阵,高阳的残稿交付于我,只是为了“召唤我、启发我在一本又一本我大多未肯认真读完的书籍里拼凑出早已存在着的答案”,答案早就存在,就像历史早就存在一样,而要将隐秘的东西揭露出来,无非是找到“理想的读者”:‘理想的读者’能够透过残破散碎的文本完全了解作品的意义;且基于这份了解而诉诸某种符合作者所预期的行动。”所以这“亟欲淹灭和‘周鸿庆事件’相关历史的诸般行动来指称”的迷局就在我从那些残存的记叙中抽离重组的完整叙述,“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成为一个完全虚构的开始,一个从文本返回到文本的地点:“它包括了六个未完成的片段,每一个片段又都是过去八年以来我亟思取代最初那一幕‘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的一次尝试。”而这样的尝试充满了替代的意义,正如把高阳残稿抄入《城邦暴力团》的情节一样,在反叙事、反文本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个新文本,“可惜的是,它们都失败了。”

“我们平凡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其实只不过是另一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其实为什么不是倒影反射现实,不是倒影照见历史?当历史成为一个谜团,当历史充满隐喻,那么倒影跟也必定是一个只留下一九六五年、一九八二年、一九九九年的空洞叙事,而在种种的“谍阵”面前,在种种“世乱”面前,唯一不变的却是那一个“鬼东西”:“一本不管它是什么样的书、装帧成什么德行、写了些什么内容、提倡了些什么想法,只有‘一个鬼东西’是完全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它的出版日期。一本书印出来的那个日期,就宣示了此书‘再无其他可能’。“再无其他可能”也是高阳曾经说过的话,而在这被理想化了的读者的迷局中,只有我“亏欠”的感情,只有空空的信,只有那“全书完”的注释,也只有泥黄色的背景里一跃而出却始终定格的虚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