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19 《暴力城邦团》:世乱隐于谍阵
原来孙小六探指往楼柱上戳了一个窟窿、塞进去一个被人撕碎了、又黏合复原的白色信封,我把它从窟窿里抽出来、展开,认出它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红莲临别之际留下来、辗转交给我的那封信,里头当然是空的。不过,封纸印着奇特的莲状无色浮纹——它,会是另一个故事的线索么?
——《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信里头是空空如也,红莲也已经踪迹全无,只是这奇特的莲花状无色浮纹并非是年幼时玩“追踪旅行”里的那种联络表记,那窟窿里隐藏的也并非是一个新的故事线索,那大大的“全书完”赫然在隔开一段之后出现在破折号之后。就像孙小六在跃下南机场公寓的那一刻,所有的悬念并未着地,他停驻在空中,以一个绝世的方式定格——宛如那本叫《城邦暴力团》的图书封面上,泥黄色的背景之下少年跃空而起,却再无落地的可能——即使“全书完”宣告一条线索的终结,另一个隐藏着的故事也必须以反转的方式再次回到开头。
开头便是封面的泥黄色的背景,便是那一跃而起的少年,便是那《城邦暴力团》的书名,也便是那积聚力量拂去历史尘埃的第一句:“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拳抱两仪、眼环四象、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从下册的《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到上册的《看不见的城市》,从序号第47到01,从第820页“全书完”到第13页的开场,结束和开始,在一种轮回中完成了叙述,完成了阅读,完成了追踪,而在这被切开成上下两半部分的文本里,孙小六分明是指错了那方向,一记闷棍之下即使是天涯海角,即使是追往前去,谁又能找到那必然的线索?
| 编号:C28·2140224·1058 |
“误闯”进去的是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晚上的台北市植物园荷塘小亭,“竹林七闲”欣赏“百叶柬”上的竹图之后的枪声响起在这个神秘的晚上,隐居台湾的漕帮帮主万砚方被杀,其余六老神秘失踪,“恶竹应须斩万竿”的骇人句子在那一个晚上复活,而这十七年的夜晚最后留下的是“静坐练功、气血逆行”的定案,可是这外间无人能详其情的神秘夜晚却留下了更为神秘的句子,万砚方用指甲尖儿刻下了文字——右手五指底下写着:“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左手五指底下则写着:“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六龙知天命”是活着的线索,四十四个字的一阕《菩萨蛮》是死去的线索,左手和右手,刻下生死之谜。而这被个神秘之夜并非如那左右的两行字成为历史的悬案,它们反复出现在十七年的时间段落里,它可以是:“一九六五年八月间,我刚读完小学二年级。”的个人记述,也可以“小五送我玛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的倒叙故事,当然最为可靠的似乎是在文本里的记载:“设若灾难仅止于此,笔者或许仍未警惕醒悟,然而一九六五年八月荷塘之会的那个夜里,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世人皆讳莫如深,真相亦云山雾沼,汪家医是不是能够避祸脱险,得一妙手而传、而兴、而淑世救人,则更是笔者残朽的、破败的一个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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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在真实中寻找倒影 |
这句写在那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书里的自序写到了灾难,写到了无故殒命,写到了云山雾沼的真相,也写到了汪家医残朽、破败一个梦,但这只是在文本里零碎提到的事件,当若干年后“我”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才发现“万老爷子砚方无故殒命”事件和那场新生戏院大火之间的奇妙联系,“至少这本书(于一九六六年一月)脱稿出版之前,汪勋如尚未遭逢亦不可能预见新生戏院会发生一场大火,是以像火灾这么明显的人为灾难,并未见诸是书文字。”
时间仿佛被刻意隐藏起来了,时间也只是变成了一种合理的推测,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之夜就是乙巳年七月十五,在“竹林七闲”的聚会上,那杜甫的诗句里“密藏可待乙卯约”像是一种错讹,也像是神秘天象中的预言,魏三爷把“密藏可待乙卯约”的乙卯定在三十四年之后,“那是一九九九年间的事了。咱们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一九九九年当然没有了画出竹图的万砚方,也没有了作古的魏三爷,甚至也没有那零碎记述的汪勋如,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孙小六从五楼那个破窗一跃而出,奔向竹林市而去,奔向那”看不见的城市“,而在孙小六一跃而下的时候,我也开始动念要写一本名叫《城邦暴力团》的小说。
这是一个时间的圈套,这是一个时间的陷阱,不管是一九六五年八月的殒命之夜,还是一九八二年的手指错误,或者是一九九年的小说写作,在十七年的诡异段落里演化成无数的线索,而这隔开了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隔开了生与死,隔开了传说和记叙的“十七年”里,到底有什么样的真相?或者说传奇里的故事是不是真实,而真实的现实是不是就是另一种传奇?那个一九九九年的夜晚是被预言的“乙卯”之约,而我只不过是早就被写进了那枪声响起的谋杀事件里,所以我在孙小六离开的时候同样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响应一种传奇,一种对于过往传奇的注解:“我会把他们搅浑、搅乱的世界搅得再浑、再乱一点!”而我用文本的方式去触及十七年,去触及“乙卯”密约,只是想把混乱、诡异的世界再弄得复杂一点,以致所有的历史在这里消解,所有的读者这文本里迷失。一方面是在表相之上寻找历史中的真实线索,唯有透过一本小说,我也才能将‘他们’多年以来亟欲掩饰、淹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完全暴露出来。”而另一方面,却是故意要将历史和虚构打乱在810页的文本里。“即使本书作者的名字及身而灭,这个关于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所题献的几位长者却不应被遗忘。他们是:台静农、傅试中、欧阳中石、胡金铨、高阳、贾似曾。他们彼此未必熟识,却机缘巧合地将种种具有悠远历史的教养传授给无力光而大之的本书作者——另一位名叫张东侯的老先生不肖的儿子。”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是依赖那些真实存在的长者,却反而在真实的名义下寻找文本的自我解构,“这些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无论我们称之为江湖、武林或黑社会——之所以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居然是因为它们过于真实的缘故。”所以即使像孙小六在唯一的时间中定格为纵身一跃的封面图景,那也只不过是从真实事件的一个倒影:“那样一个世界正是我们失落的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是真实的存在,也是虚幻的神秘,就如作者“张大春”和“我”的名字张大春,那本我要写作的《城邦暴力团》和已经分隔成上下两册的《城邦暴力团》,你无法在一种安然的状态下把作者和读者,把文本和小说区别开来,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一九六五年的谋杀案真实,还是一九九九年的写作真实,或者你二〇一四手捧上下两册的图书真实。“我的初衷只不过是想透过一部充满谎言、谣诼、讹传和妄想所编织起来的故事让那些看来堂而皇之的历史记忆显得荒诞、脆弱;让那群践踏、利用、困惑、惊吓过家父和我的‘他们’尝尝当猎物的苦头。我并没有预期会和我老大哥重逢,而真正生同那几乎已遭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再会。”“他们”遍布在十七年时间的每一个角落,也遍布在与历史相遇文本的每一个句子里,“他们”是每一个倒影,“他们”是每一种意象,“他们”是每一串谜语,“他们”自己制造了历史,制造了文本,也制造了自己。
而倒影必定是需要一个看得见的东西,如果从万砚方殒命的那个夜晚作为一个坐标,前后左右完全可以衍化出一个“已遭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这个真实历史上可追述到清雍正年间的江南八侠,再到民国时期欧阳秋及万籁声的武术国考,后到抗战期间欧阳昆仑、居翼同和李授武关于“武藏十要”、佛头的追查及江南八侠的“无量寿功”、“吕氏铜人图”、泥丸功,直到国民党淞沪抗战、桐油借款、黄金运台等不为人知的隐情,那里有漕帮与天地会、竹林六老,有地下社会、特务统治,有蓝衣社、武功秘笈,在一个竹林七闲、江南八侠、奇门遁甲、武功秘籍、闹市隐者、世外高人、盖世武功、一代宗师以及大元帅、老头子、帮主所组成的隐秘历史中,谁是那个唯一看见倒影的人?或者说谁是真正设置迷局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文字、符号、图像、陈述以及非语言性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等等——都可以被看成谜。”所以在这诸多的倒影里,只有那镜子,那水,那透明的文字才是真正的谜面,才能真正造出谜语。
所以当一切写进一九九九年的小说《城邦暴力团》的时候,那个夜晚便成为所有谜语的夜晚,所有读者都看见了那奋力一跃而奔向看见的城市——竹林市,“我”作为叫张大春的作者也开始变成了理想的读者,开始用文字、图像、符号、陈述以及非语言的行为、活动、现象、状态,制造看起来像是倒影的谜语。那谜语是几十首应答的歪诗劣谣:“问:桃李树结子有多少?答:桃树结子三十六,李树结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桃子三六在树根/李子七二甚超群/两样相连成结阵/一百零八定乾坤。”那谜语也是漕帮六十四人被困远黛楼时壁上的那一首诗:“奋命孤悬入网罗/击星破月扫洪魔/诗才不若机栝巧/壁里乾坤似更多”,每句第一个字便组成了“奋击诗壁”的解救办法。那谜语写在天地会系统“海底”小册子,写在徐老三的黑色本子上,也写在家父电脑屏幕上,组合、拆解、互文,在文字游戏中发现那隐秘的线索。而最大的谜语却在那七本相关的图书里,接驳式的阅读是我对于这些图书的阅读方式,不读完每一本,从相关处直接插入到另一本,无始无终,或者彼此响应,这或许是真正的迷局,而那倒影就在这些接驳式的阅读中呈现。
“泥丸长隐/万象皆幻”,这个写在武侠小说《七海惊雷》中的句子是在吕元棺中所得,只不过九十八岁无疾而终却无尸首和遗骨,只留下这手写黄卷一本,这“万象皆幻”是求隐的注解,就像这本书的字迹可以即时隐去一般,从此不可复见。这是一种境界?还是另一个更大的谜?李授武那本化名为“陶带文”的著作《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代跋何尝不是另一种隐匿,“留都龙隐”就是一个公布了谜底的谜面,而这谜面一旦已经设置了谜底,那么不管是真实还是倒影,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都会受到威胁受到挑战。
那藏了十七年的破布上那阕四十四字的《菩萨蛮》:“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就是万砚方临死之前的留言,而我竟然在随机中解开了这重重的字谜:“我从而将这张手抄了《菩萨蛮》的纸片拿远了些,顺着打上圈儿的旁注字一读,读到了下面这个句子:‘岳子鹏知情者也。’”岳子鹏成为知情者,所以我也被四个铁灰灰的人物追踪,我也陷入了自己设置的迷局里,甚至那和红莲的所谓爱情也变成了我最后在细雨中的呼喊,即使我把这一句“岳子鹏知情者也”变成了“物在大通悟学之上密取戒所得”也无法绕开这追杀。所以家父留下了:“这些人千万可别招惹,一个弄不好,什么样的臭事都会跟你一辈子!”的告诫。
而其实,解谜本身就隐含着制造新的谜语的可能,万象皆幻的隐语其实是指向一种虚构,我在那间屋子里被隔绝的时光似乎是离开那段传奇那段历史那个作者的最好机会,所以在完成论文的过程中,我学会了虚构,学会了从索隐中解脱出来,“在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创造了一百三十二个不存在的人、两百零五本不存在的书、三百二十六则不存在的论述。如果不是因为缴交期限已至,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论文理据的虚构让我顺利完成了论文,甚至顺利通过了口试,“每当我想不起一个人名、一个书名、一个地名……总之是闹名字荒的时候,这本黑皮小册子便成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经。”这是文本对于文本的替换,而历史的那些错乱的记录何尝不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寻找解脱的办法?就如那接驳式的阅读:“每回我逛书店的目的就不再是为了购买,而是那里有更广大、更复杂、更能够容纳我逃脱、躲藏以至于产生消失之感的角落。”
“留都笼隐”,李绶武另一化名,而在《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代跋的注脚之中,还有另一个句子:“世乱隐于谍阵。”所谓谍阵是混乱,是谜语,是组合、拆解、互文,而掩饰、湮没、埋葬的真实历史在新的文本里又会形成新的谍阵,高阳的残稿交付于我,只是为了“召唤我、启发我在一本又一本我大多未肯认真读完的书籍里拼凑出早已存在着的答案”,答案早就存在,就像历史早就存在一样,而要将隐秘的东西揭露出来,无非是找到“理想的读者”:‘理想的读者’能够透过残破散碎的文本完全了解作品的意义;且基于这份了解而诉诸某种符合作者所预期的行动。”所以这“亟欲淹灭和‘周鸿庆事件’相关历史的诸般行动来指称”的迷局就在我从那些残存的记叙中抽离重组的完整叙述,“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成为一个完全虚构的开始,一个从文本返回到文本的地点:“它包括了六个未完成的片段,每一个片段又都是过去八年以来我亟思取代最初那一幕‘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的一次尝试。”而这样的尝试充满了替代的意义,正如把高阳残稿抄入《城邦暴力团》的情节一样,在反叙事、反文本的同时也创造了一个新文本,“可惜的是,它们都失败了。”
“我们平凡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其实只不过是另一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其实为什么不是倒影反射现实,不是倒影照见历史?当历史成为一个谜团,当历史充满隐喻,那么倒影跟也必定是一个只留下一九六五年、一九八二年、一九九九年的空洞叙事,而在种种的“谍阵”面前,在种种“世乱”面前,唯一不变的却是那一个“鬼东西”:“一本不管它是什么样的书、装帧成什么德行、写了些什么内容、提倡了些什么想法,只有‘一个鬼东西’是完全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它的出版日期。一本书印出来的那个日期,就宣示了此书‘再无其他可能’。“再无其他可能”也是高阳曾经说过的话,而在这被理想化了的读者的迷局中,只有我“亏欠”的感情,只有空空的信,只有那“全书完”的注释,也只有泥黄色的背景里一跃而出却始终定格的虚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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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空间的诗学和历史的“纠缠”
顾后: 《菊豆》:畸形父权下的罪恶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