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编号:C55·2150822·1205
作者:【美】海明威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3年04月第1版
定价:22.00元亚马逊16.10元
ISBN:9787020095209
页数:246页

美国青年巴恩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与英国人阿什利夫人相爱,相处了一段日子以后,由于双方年龄实在悬殊,而阿什利夫人又不忍心毁掉纯洁青年的前程,这段恋情黯然告终。“从来没有人充分燃烧生命,除了斗牛士。”但是在战争之下,既没有持久的婚姻,也没有永远的胜利,只有享乐和酗酒带来的痛苦,而夫人迷上的斗牛士成为解构激情的一种象征,所以当海明威在小说中开创了简约犀利的独特文风,小说也为这一时期的美国文学开创了“迷惘的一代”作为海明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使其成为在一战中受到永久性创伤而颓废、堕落的“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人性中的爱、死亡、重生等深刻主题,在这个时代里,注定无法逃脱“迷惘”的命运,注定会在“惟有大地永存,太阳照常升起”的世界里泯灭。


《太阳照常升起》: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 

就是这样,先送一个姑娘同男人出走,再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与他一道出走,现在又去把她接回来,并在电报上署名“爱你的”,就这么回事。

他和她,男人和女人,一道出走,一起接回,对于无限接近情爱的故事来说,似乎从来不缺少主角,但是这样的组合,这样的行动到底指向何种结局?在他和她第三人称之外,谁又是第一人称?“我”就在这样的故事里,“就是这样”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讥讽,而当我站在这个故事边缘的时候,我既从来不是这场爱情的主导者,出走或者接回,其实都是在一种旁观的世界里,甚至电报里那个“爱你的”称呼,也变成了一种空洞的象征,“就这么回事”,故事从来没有“爱你的”,也从来没有“不爱你的”。

我是看见了和布莱特有关的种种相遇,和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以及和其他男人的故事,但是那个“爱你的”似乎把一切有关的男人都撇向了和爱情无关的境地,这似乎是对于时代的讥诮,却也是一种自我的嘲讽,我或者也并不是我,一个叫杰克的男人,一个叫巴恩斯的记者,一个生活在欧洲的美国人,一个因为战争受伤而失去了性爱能力的人,所以在爱情故事里,我永远不是主角,在布莱特“爱你的”称谓里,永远无法走向实质。所以当我一个人从圣塞巴斯蒂安赶往布莱特需要帮忙的马德里的时候,对于我来说,更是那种讥诮和嘲讽的见证,也把我推向了自我怜悯的地步。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处境不佳布莱特”,布莱特两封相同的电报发给我,这是一种求助,这是一种呼唤,而我以“爱你的”作为回应,似乎又走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尴尬中,但是我必须从圣塞巴斯蒂安一个人的世界里走进去,不是为了重获那种虚幻的爱情,也不是对于功能缺失的身体的唤醒,而只是回到故事的起点,回到爱情的原初,回到没有主语的现实。对于三十四岁的布莱特来说,爱情擦肩而过,却也是自己主动放弃那种美好的向往,“你知道,我三十四岁了,我不愿当那种糟蹋年轻人的坏女人。”只是因为那个让她动心的小伙子罗梅罗是个斗牛士?是个爱她的孩子,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健全男人?布莱特把爱情叫做“糟蹋”,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愿意获得一种世俗之外的真正爱情,她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她把自己置于“坏女人”的角色定位中,是不愿意打破已经被嘲讽和尴尬的现实。

一个有过婚姻经历的女人,似乎所有的期望都在战争中破灭,最先的真爱在战争中死于痢疾,后来嫁给了阿什利,“你们知道,给她头衔的那个叫阿什利家伙是个海军,第九代男爵。回到家他从不肯睡床,总让布莱特睡地板。最后他变得坏透了,老对布莱特说要杀她,总揣把荷弹的军用左轮手枪睡觉。那会儿布莱特总等他睡着以后拿出子弹。布莱特她的日子一向不大快活。真是不幸,她那么喜欢生活。”当她拥有阿什利妇人这个头衔的时候,其实也意味着某种爱情的死亡,而对于阿什利之后的迈克,似乎更多也只是一种形式意义,战争让女人走开,战争也让男人失去了自己。迈克记忆中的那个王储晚宴,无非也是一个逢场作戏的故事,那裁缝缝制的军功章,不是荣耀,也是嘲讽,而当他把那些勋章扯下来分给每个姑娘的时候,就是在解构战争,“姑娘们认为我是厉害得要命的勇士,在夜总会分发勋章,多威风的家伙。”

所以在布莱特面前,他无非以这样一种解构的方式延续一个爱情的虚幻感觉,而当科恩死命追求布莱特的时候,他又充当布莱特的保护者,骂他,揍他,叫他滚蛋,戳穿他们同居的事实,迈克永远在布莱特面前像一个男人,而这样一个男人并不是给了她作为女人的爱,而仅仅是保护,仅仅是婚姻形式的满足,所以即使在被保护的现实里,布莱特还是跟着斗牛士罗梅罗走了。罗梅罗的身上迸发出的是一种力量,一种征服的力量,他用这种力量战胜里嗜血的牛,用这种力量杀死了顶死别人的那头牛,用这种力量割下了牛耳朵,也用这种力量获得了布莱特的好感,但似乎仅仅是力量,甚至仅仅是男人的身体,对于他来说,斗牛场就是一个战场,但是在这个战场中,他依然是一个暴力的实施者。他说那些公牛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又不惜代价杀死他们,“这样它们就杀不了我。”朋友和敌人,有时候就是一个悖反的两面,而在战争中,无非也是在非此即彼的境况中,不是你一定要胜利,而是对于那种生死的抉择中,你无法成为一个失败者。

”我爱斗牛,也爱布莱特“,这是罗梅罗的承诺,也是一个作为男人的宣言,在满足了布莱特对于男性力量和身体的渴望之后,她却也看见了那种不安,这种不安把她也放置到没完没了的战争中,甚至在她看见自己作为一个“坏女人”的那些发生的故事之后,她似乎也没有勇气接受这样一种爱,她想从战争中走出来,却又跌进了另一场战争,所以在结婚的目的面前,她只有逃避,只有舍弃,只有回到一个失去了身体功能的男人身边,似乎在我这里,她才能感觉到安全,感觉到拥有,感觉到完整。

“我们在一起,本可以拥有多么好的时光。”布莱特对于我和她故事的那种回忆,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嘲讽?无论是战争中的阿什利,还是虚幻荣耀的麦客,无论是斗牛士罗梅罗,对于布莱特来说,看起来都有着完整的男性身体,身体似乎是保全性爱的唯一途径,但是身体带来的惶恐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扼杀爱情的完整性,这是现实对于布莱特的嘲讽,而其实也是对于那个犹太拳击手科恩的嘲讽。这个和我同样来自美国的作家,似乎一生都在寻找自己那一个身体,父母的犹太身份使得他在普林斯顿大学遭受非议,这种种族偏见对他的压制,所以即使他对拳击没有一点爱好,甚至他讨厌拳击,但是他还是一丝不苟地痛苦学习拳击,他的目的就是“对抗因在普林斯顿遭受犹太人待遇而产生的羞臊和自卑感”,也就是他用身体的力量去除自卑,去除鄙视,去除不公,这是身体的政治学,似乎只有拳头的力量,只有征服的暴力才能完成对自己的定义,“他用拳击发泄。他带着痛苦的自我意识和扁平的鼻子从普林斯顿毕了业,遇到第一个待他好的姑娘便结了婚,五年婚姻,生了三个孩子,将父亲留给他的五万美元花去大半,遗产的其余部分归了他母亲。”

在痛苦的自我意识里,拳击手像是对自己的一种虚设身份,因为拳头的力量,他顺利毕业,和女人结婚,生下孩子,种种都在表明他已经从种族的歧视中走出来,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妻子抛下了用他和另一个男人走了,而在遇到杂志社的弗朗西丝之后,他又无法主宰自己,“这位女士非常强势,科恩根本没有机会脱离她的掌控。”甚至从欧洲回到美国完成小说出版,在数年的时间里,也无法挣脱一个女人的控制,“我确信,他有生以来从未爱过。”爱变得虚幻,变得恐惧,所以科恩以一种拳击的发泄寻找自己的出路,“一想到生命流逝得那么迅速,而我却没有真正地活过,我就受不了。”他想要去南美,在空间的变幻中挣脱那一种束缚,而其实,不管是拳击手,还是南美梦,对于科恩来说,都是一种自我认同的想象,“我同情他,但这事你帮不上任何忙,因为你一上手就要碰到他两个固执的念头:一是去南美能解决问题;二是他不喜欢巴黎。他的第一个念头从一本书里得来,那第二个念头我估计也来自书中。”而对于爱情的想象,只是那一本写着浪漫故事的《紫色国度》,一个完美的英国绅士在浪漫的土地上经历了种种虚幻美妙的爱情冒险,所以科恩也希望自己在另一个紫色国度里遇见美丽的爱情。

布莱特似乎是他把现实小说化遇见的那一种爱情,“她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这是科恩对于布莱特的评价,他给布莱特写信倾诉,他约布莱特在圣塞巴斯蒂安,但是布莱特似乎并不能从他身上找到所谓的归宿感,也无法感受到浪漫,科恩自始至终也只是一个拳击手,一个用道具安慰自己展示力量的男人,一个用拳头揍人却又想得到别人原谅的犹太人,或者他像极了那一头莽撞的犍牛,“哼,少站起来做出一副要揍我的样子,对我没用。告诉我,罗伯特,你干吗老跟着布莱特打转,像头该死的劣等犍牛?难道你不知道人家不需要你?人家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可知道。“迈克对他的嘲讽让他无地自容,是的,在斗牛场上,没有平等,没有浪漫,只有你死我活,所以对于布莱特来说,科恩无非让自己进入另一场战争,一场关于种族和宗教,关于爱情和尊严的战争,而最后除了两败俱伤,除了身体和心理的伤害,什么也没有。

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布莱特似乎更愿意寻找一种平和的爱情,没有身体的征服,没有虚幻的身份,而我似乎就在这样的生活里,“也许随着岁月流逝,真能够学到一点东西。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如何在其中生活。说不定懂得了如何在世上生活,就会从中领悟到世界的究竟。”所谓领悟,就是不再谈论那场战争,所谓生活,就是会把“野鸡”乔杰特当成自己的未婚妻,所谓世界,就是喝酒钓鱼,所以在西班牙的旅行中,我发现了那种快乐,那种单纯,“处在一个如此简单就能令人快活的国度里,心情很舒畅。在西班牙你可说不准侍者是否会谢你。而在法国,一切都建筑在这种明白的金钱基础上。在这样的国家里生活最简单不过,谁也不会出于暧昧的原因同你交朋友,从而使事情复杂化。”而其实,这或者是失去身体功能的男人喟叹而已,在异国,在他乡,在战争创伤永远无法治愈的游历生活中,寻找生活的意义就是放弃崇高,放弃执着,甚至放弃爱情。

“见鬼去吧,布莱特。见鬼去吧,阿什利夫人。”我内心的愤怒只是放在最隐秘的地方,那种愤怒是对于战争的无奈,是对于自我的迷失,是讥诮和怜悯,比尔对我说:“你是个流亡者。你已经失去了和土地的联系,变得矫揉造作。伪劣的欧洲道德标准把你毁了,你醉生梦死,变得执迷于性爱,整天消磨在高谈阔论中,不务实事。你是个流亡者,明白吗?在各家咖啡馆间流连。”流亡是我的一种永恒状态,从美国到欧洲,从巴黎到马德里,人生无非是一个狂欢节,几场斗牛表演,外加能钓到的鱼,“跪下开始祈祷,为想到的所有的人祈祷——布莱特、迈克尔、比尔、罗伯特·科恩、我自己,以及所有的斗牛士。”而只有对自己祈祷的时候,“我感到昏昏欲睡”,所以在这样一种迷惘的状态中,似乎只有在一种物欲的享用中才能抵达内心:“让我们为上帝的赐福欢欣。让我们享用空中的飞禽。让我们享用葡萄的果实。你要享用些吗,兄弟?”

用享用抵抗流浪,用快乐驱赶迷惘,似乎是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所以我对于布莱特相关的那些爱情都像是在看一场场的游戏,他们成长,他们毁灭,他们争斗,他们失去,我就站在身边,我无法进入其中,也无法独善其身,那无非是一个没有终结的循环,无非是我们应该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感慨里已经容不下一个真正的爱情,所以太阳照常升起,太阳也照常落下,“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世界已经安排好了秩序,世界已经定义了起点和终点,“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所以在这样的循环中,在这样的轮回里,那一种闪现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布莱特是阿什利夫人,或者会嫁给迈克,科恩也许会真的去往南美,却无法根除犹太的自卑感,罗梅罗会杀死更多的牛,杀死更多的朋友,而我呢,在茴香酒的迷醉里,在西班牙的风情中,在狂欢节的疯狂里,在“爱你的”电报中,依旧无法成为第一人称,依旧只是一个流亡者,依旧在自我祈祷中昏昏欲睡,而布莱特依偎在我的身上,也只是车子减速之后的一个习惯性动作,“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所有的浪漫,所有的爱情,所有的自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丧钟为谁而鸣

编号:C55·2140925·1111
作者:【美】海明威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3年04月第1版
定价:35.00元亚马逊26.50元
ISBN:9787020095216
页数:551页

死亡的三天,爱情的三天,44万字的三天,在那一片弥漫着战争硝烟的世界里,什么是爱,什么是死,什么是意志?美国青年罗伯特·乔丹志愿参加西班牙政府军,在敌后搞爆破活动,为了完成任务,经历了爱情与责任、生存与死亡的考验,人性不断升华,最后为西班牙人民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这是人道主义的力量,这是反战的呐喊,“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在那钟响起的时候,世界的是与非并非如此错然地分开,他们陷入的是一个无法逃避的悖论:你反对一切杀人的行为,可你既杀过人,而且还要继续杀人,因为要打胜仗就必须多杀敌人。所以每个人其实都是自己的敌人,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是的,真的的丧钟只为你而鸣。


《丧钟为谁而鸣》:我还是喜欢在前线

如果当下意味着只有两天,那么这两天就是你的一生,一切也都要随之调整。这两天就要当做一生来过。
——《第十三章》

“当下”不是拿下塞戈维亚,“当下”是炸掉那座桥;“当下”不是在西班牙取得最后的胜利,“当下”是“我们去不了马德里了”……当下也不是长以一生的两天,当下是“从来的时候是下午”到现在“还没到中午”精确的“三天三夜不到”——被精确的时间里,一切都是可以触摸的,一切都是被看见的,“他趴在铺满棕黄色松针的林地中,下巴枕在交叠的胳膊上,风掠过头顶高高的松树梢。”这是他开始的状态,“他在等待那名军官走到松林与绿意盎然的草坡相接的那块阳光明媚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抵着林地上的松针怦怦跳动。”这是他最后的状态,身下的松针总是将罗伯特·乔丹带回到出发的地方,带回行动的起点,不管计划发生了什么改变,不管行动遇到了多少挫折,或者不管生命遭到了何种威胁,但在当作一生过的当下,他终于拿起了那把枪,距离二十码,“在这个距离打枪是没有问题的”,不是像祖父或者父亲那样用枪朝着自己的身体,而是瞄准了骑马小跑追上来的军官,这一枪会打死拜伦多上尉,这一枪会打响战斗的号角,这一枪也会打碎臭婊子一样的战争,永远的枪声,将回响在西班牙这块土地上,也将回响在自己一生的荣辱里,但最后一定会回响在玛利亚充满爱情的心里。

“战争是个臭婊子”,奥古斯汀的咒骂对于罗伯特·乔丹来说,却是一个对于当下的清晰界定,战争或者制造了恐怖和死亡,安塞姆死了,费尔南多死了,“聋子”死了,但是死亡并不让他感到害怕和退却,“好的。死亡就是这个样子,像是喝了一杯凉开水。你撒谎。死亡是不会有滋味的。死亡就会是这个样子,没滋没味的。那就动手吧,干吧,现在就来。”在死亡中唯一巩固的是信仰,是实现共和主义的信仰,是对法西斯仇恨的信仰,只有信仰才是永恒,就像和玛利亚的爱情,“他已经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天长长地久了,但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他情愿能与她共度。”共度时光,其实只是共度两天,共度当下,所以当一切的变幻,一切的死亡降临的时候,只有当下还在罗伯特·乔丹的身边——世上没有“悠长的时光”,没有“余生”,没有“从今以后”,有的只是当下,当下的生死不渝,当下的天长地久,当下的活着。

“两夜,有两夜的时间来相爱,相敬,相惜。无论顺境逆境,无论疾病死亡,不是这么说,是无论疾病健康,至死不渝。”其实,对于玛利亚这样一个巴利亚多利德的监狱逃出来的女人来说,她正好提供了关于“战争是个臭婊子”的反面样本,这个身体受到过折磨和摧残的女人,对于她来说,过去不是意味着羞辱,而是新的开始,从家族的仇恨,到国家的仇恨,对于玛利亚来说,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都烙下了阴影,或者没有爱过别人,但被人糟蹋了,“被谁?”“很多人。”很多人是战争中的敌人,很多人是无耻的法西斯主义者,很多人是罗伯特·乔丹必须用枪打死的他们,“我父亲当共和分子当了一辈子。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把他给枪毙了。”家族的仇恨,无不带有这个国家所有牺牲者的印记,所以在臭婊子一样的战争中,遭受玷污的玛利亚反而成为一个自我救赎的人,反而成为罗伯特·乔丹在炸桥之外看见的新的希望。

“炸了桥我们就带她走。要是炸了桥我们还活着的话,就把她带走。”当初在罗伯特·乔丹的口中,玛利亚是“她”,是一个远距离看见的陌生女人,是一个受到战争创伤的女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却似乎不属于那个当下。就像作为一名来自美国的国际主义战士,在游击队和吉普赛人口中,他是“英国佬”,战争并不会从一开始就制造同仇敌忾的氛围,在这种误解里他们各自盘算着计划,各自当别人当做“她”,当做“英国佬”。炸桥计划,无非也是从上到下的命令,也是制定计划进行指挥的行动,甚至这一场战斗也在罗伯特·乔丹的想象中得以简单地完成:“明晚部队就会沿大路摸黑到达埃斯科里亚尔城外;黑影中排成一长溜的卡车里会装满伤兵;全副武装的士兵往卡车里爬;机枪连将机枪抬上卡车;坦克沿着滑道开上装坦克的长板车;整个师会被趁夜运至作为攻击目标的山口。”炸掉桥就会拿下塞戈维亚,就会取得局部地区的胜利,继而在西班牙这块土地上取得最后的胜利,推翻法西斯独裁,建立共和国。

如果战争仅仅可以用想象的步骤完成,那它就很难成为一个“臭婊子”,也很难将“英国佬”和游击队合作在一起,当然,也不会将罗伯特·乔丹和玛利亚拥抱在爱情之中。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他们有着不同的追求和想法,他们也遭遇了不一样的经历和打击。罗伯特·乔丹说,“我可不喜欢杀动物。”而安塞姆却说,“我不想杀的是人。”这是关于生命和死亡的分歧,罗伯特·乔丹把杀人当成是革命事业的需要,谁也不想用自己的双手杀死一个人,“可是一旦需要的时候,我也不反对。只要是为了革命事业。”而失去了宗教信仰的安塞姆,已经对于上帝的救赎没有了一点希望,“谁爱信上帝谁就去信吧!”亲眼所见的那些杀戮,已经让他失去了依靠,而对于杀死敌人,他却依然是反对:“光杀了他们也不顶用。你是杀不完的,只会撒播下更多仇恨的种子。”罗伯特·乔丹是国际主义战士,而游击队长帕布罗却说:“真应该把你和这外国佬都给毙了!”对着婆娘皮拉尔,他想要一种肃清的感觉,在这块土地上,外国佬都是敌人,连同曾经爱上过斗牛士菲尼托的皮拉尔,当她成为他的婆娘之后,这种不信任的感觉也让帕拉罗保持着戒心,“公牛的魄力也好,勇气也罢,都已经离他而去了。”这是皮拉尔的爱情,而在帕拉罗面前,她是一个凶狠的婆娘,所以帕拉罗一直站在这一行动的后面,也站在了罗伯特·乔丹的对面,他拿走乔丹爆破用的家伙,或者是在破坏这次行动,而对于帕拉罗来说,在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安安稳稳。”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我的任务就是保护我的人和我自己。”在这种自我保护中,帕拉罗才会袭击小镇上的法西斯分子,对他们进行处决和杀戮,在这场命名为“给法西斯分子脱粒”的屠杀中,他也杀死了那些神父,“从谷壳里脱出来的是这个城市的自由。”而杀死神父是因为“他死得太难看了。他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但是,海明威为什么要把枪口朝向自己?

为什么要参加战争,谁是我们的敌人,对于罗伯特·乔丹来说,这些问题横亘在自己的面前,“他之所以加入发生在这个国家的这场战争,是因为他热爱并信仰共和主义,一旦共和国被摧毁了,所有信仰者的生活都会变得让人难以承受。”共和主义是一个梦想,曾经祖父手拿着那把史密斯-韦森手枪,这支军官佩戴的32毫米口径单发枪却没有扳机护环的手枪,始终没有让祖父打响,而父亲却用这把枪打向了自己的身体,“哦,该死的,我真希望祖父能在这里,他心想。哪怕只待一个小时。”共和的梦想伴随着死亡,而在玛利亚的家族谱系中,共和也成为一个沾满着鲜血却没有实现的词汇,“还有啊,我爹以前当村长,是个体面人,我妈也是个好女人,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可是敌人还是把我爹妈一起杀害了,就因为我爹是个共和党。”,而对于自己的那次痛彻心扉的糟蹋,是塞住嘴,是乱剃头,是碘酒在脑门上写下“U.H. P”,所以共同的记忆让他们对于共和充满了期望,“四年的内战,以及内战后剿灭印第安人的战斗中,祖父不得不经历、不得不压抑、最后成功摆脱掉了恐惧——当然在对付印第安人的战斗中对政府军而言并没有多少恐惧可言——莫非这恐惧到了那个人那一代就变成了‘胆怯’?就像是第二代斗牛士常有的那样?说不定是的?说不定勇气只有经过那个人的传承才能重新发扬光大?”只有传承勇气,像斗牛士一样克服家族的“胆怯”,才是参加内战走向共和的必由之路,“如果咱们赢不了这场战争,就谈不上革命,谈不上什么共和国,就没有你,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些大婊子养的。”所以实际上作为国际主义战士,罗伯特·乔丹指向的是西班牙的政府,“西班牙曾经是多么伟大的民族啊,可是竟然养育出了像科尔特斯、皮萨罗、梅南德斯·德·阿维拉一直到恩里克·李斯特再到帕布罗这样的孬种。多么出色的民族啊,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优秀,同时又更邪恶的民族了。”所以在罗伯特·乔丹看来,这是一个充满了肮脏叛徒的国家,“让这个叛徒横行的国家见鬼去吧。去他们的利己主义、自私自利、唯我独尊、自高自大、背信弃义。下地狱去吧,永不翻身!在我们为他们献身之前让他们下地狱去吧。”

共和就是拉斐尔“为了继续当吉卜赛人”的希望,就是费尔南多“让所有的人成为‘堂’”的祈愿,就是乔奎因“坚持斗争就是胜利”的口号,但是在这场战争中,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清晰的,谁是法西斯分子谁是敌人,其实是一个混乱的概念,记者卡可夫说:“没人能证明光溜溜没穿衣服的死人是俄国人。一旦死掉,你的国籍,你的政治立场也就消失了。”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也是一个当下的问题,所谓的政治信仰,其实在很多时候只不过是杀人的一种借口,甚至等同于个人恐怖主义,“我们憎恨那群两面三刀、恶迹昭著的布哈林的走狗,以及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李可夫这样的人类糟粕和他们的党羽。我们痛恨、唾弃那些彻头彻尾的魔鬼。”而在这场西班牙内战里,谁能带领人们走向共和?“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从来就没做成过事。只不过是一群空想家和狂热分子的异端邪说和肤浅幼稚病罢了。是有一些老实巴交受误导的追随者,一个头脑清楚的首脑,一点法西斯资助的资金,仅此而已。”左倾或者右倾,都可能是共和的最大隐患,所以在这场看似简单的炸桥行动中,却隐藏着巨大的危机,实际上它只是一个被发布、被执行的惯性而已,“机器已经开动很长时间了,不可能现在突然停下来。所有的军事行动不论其规模大小都有着很强大的惯性。一旦挣脱了这种惯性,行动发动起来了,要想加以阻止,跟发起行动一样困难。”所以实际上罗伯特·乔丹只不过在这架不能停止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一个牺牲品,“我怎么会知道这次进攻的的?说不定只是一场拖曳战,可能他们想把敌军部队从别的地方引过来。或许他们是借此把敌军飞机从北部地区引过来。这可能是这场战争的原因,或许压根就不想打赢。”

但是,作为当下的一个计划,对于罗伯特·乔丹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炸桥的行动,而成为诠释生命诠释爱的机会,对于他来说,战争的全部意义“就是在前线”,就是“越靠近前线,人们越善良。”就是在当下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信仰。在玛利亚身上,他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当下意义,被糟蹋的身体只属于过去,只属于敌人,“她说,如果你自己心里不接受,那就等于谁也没有伤害你。只要我爱上了一个人,那些事就灰飞烟灭了。”只有爱才是当下的,才是信仰,而两天两夜的时间,是超越余生,超越从今以后,变成了现在,变成了一生。一个是“小兔子”,一个是“新娘”,他们为彼此命名,也保护着彼此,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们成为一个共同体:“他们的身躯融为一体,他们的感觉融为一体,所有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了。这一刻就是全部,就是永恒;这—刻是过往,是当下,是未来。这一刻,本不应该拥有,可是两人却正在享有。他们拥有了现在、过去和永恒,就在这一刻,这一刻,这—刻。啊,这一刻,这一刻,这一刻,是唯一的一刻,是最为重要的—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一刻就是你的先知。”

一体的他们,永恒的他们,当下的他们,“自从来到这片大山,我经历了整整一生。”所以在这长及一生的当下,生命的意义在爱的世界里得到了诠释,即使在那场被有阻止的行动中,罗伯特·乔丹被炸断了腿,他们再也去不了马德里了,但是在罗伯特·乔丹的心中,他们也依然是一体,“你必须赶快走,小兔子。但是我会跟你一起走的。只要我们两个活下来一个,就是两个人同时都活着。你明白了吗?”只要一个活着,就是两个人同时活着,这便是爱的永恒意义,抛却了玛利亚被糟蹋的过去,也抛却了罗伯特·乔丹死去的未来,只有在当下,在爱的当下,才是永恒的存在。

而这种永恒也让罗伯特·乔丹看见了战争的最后胜利,“如果我们在西班牙取得了胜利,就能在全世界取得胜利。世界是如此美好,值得为之奋斗,我十分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在前线就是能看见最后的胜利,能看见爱永远活着,也能看见祖父未完成的心愿。敌人军官,二十码的距离,这是最后的战斗,“松林与绿意盎然的草坡相接的那块阳光明媚的地方”像是杀人的祭坛,也是救赎的地方,当那枪声响起的时候,一个关于当下关于战争关于爱的仪式,也就完成了一生的注解。

海明威谈创作

编号:E54·1940828·0065
作者:(美)海明威
出版:三联书店
版本:1985年5月第一版
定价:3.00元
页数:238页

海明威是一个站在冰山上的人,其中八分之一露在海面上,另八分之七在水面以下,难以浮出。这是一个关于水的情结,老人在肆虐的海水中与自然搏斗,人的力量是可以战胜一切的,包括生命。海明威就是把自己编进另一种想象中得人,他选择了一种最短暂痛苦的自杀方式。但不管如何,海明威仍是一个认真的作家,这是他活着的最高准则,所有对创作的阐述都是他献给读者的那份藏在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

永别了,武器

编号:C55·1940620·0050
作者:(美)海明威
出版:浙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1991年12月第一版
定价:11.00元
页数:458页

“那年深夏,我们住在村里的一所房子里,越过河和平原可以望见群山。”简单的开场使故事在平淡中展开,但很明显,这位富于冒险精神的美国“垮掉 的一代”,更多将自己的悲剧性理解溶解在这部反战小说中。谁可以永创武器?只有远离战争。一位无可救药的自杀狂将枪口朝向自己的最后一刻,也没有远离战争式悲剧的创伤。海明威喊出的只是自己无可逃避的复仇心理:现代主义死了,在冰山之下。作品集另收有《杀手》、《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乞力马扎罗的雪》、《老人与海》4部中短篇小说。

《永别了,武器》:没有一个地方能撇开战争

我生来不是思索的。我生来是要吃饭的。我的天,是这样的。吃饭、喝酒和跟凯瑟琳一起睡觉。也许就是今天晚上。不,那不可能。可是明天晚上,一顿丰盛的饭菜和洁净的床单,从此决不离开,除非结伴同行。
——《第一部》

这不是在前线,甚至不是一场和敌人的战争,是曾经受伤的我所经历的第一次大撤退。大撤退之后不是结束战争,不是回家,而是另一种杀戮。当摆在面前的欲望只剩下吃饭、喝酒和跟凯瑟琳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其实已经脱离了一个获得银勋章的立功战士的属性。但是,这里没有可口的饭菜,没有香醇得好酒;那瓶酒保存得太久,而失去了原来的品质和颜色,而凯瑟琳呢,也没有人影,我只是在撤退的时候想到过她:“凯瑟琳现在准是上床就寝了,身上有盖的身下有垫的。她是朝哪边睡的呢?也许她还没有睡着。也许她正躺着想念我。”

“今天晚上”像是永远抵达不了现实的梦境,而明天晚上呢?这个未来的时间也像是无休无止的梦魇,里面充斥着寒冷、恐惧和死亡。撤退其实最后变成了逃跑,当战地警察把撤退的人抓起来的时候,战争就变得有些奇怪而可笑,这里没有什么讨论和申诉的可能,甚至没有山头上打出枪的敌人,只有警察,只有把撤退的士兵当做逃兵的警察。或者在黑暗中被枪毙,或者落荒而逃,实际上对于每一个失去战场的人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中校被枪毙了,中尉被枪毙了,而那些置人于死地的战地警察,保持着“优美的公正不倚和献身于严峻的正义的精神”,但是在这样的精神之下,枪声总是奇怪地响起。而挣脱了审讯的我,依然在枪声的世界里孤独地面对死亡:“第一次冒出水来时也听到枪声。我差不多露在水面上的时候就听到砰砰枪声。”。

在死亡面前,还有什么留下来的?我没有了证件,没有了荣誉,甚至没有了枪,连愤怒跟责任也不复存在,“那个宪兵两手抓住我的领子的时候我的责任就已经结束了。”撤退变成了最逼近死亡的存在方式,在这样最直接的人生遭遇里,还有什么形而上的东西可以思考的?可是,少校曾经面对牧师时说过:““所有能思考的人都是无神论者。”没有思考,也就没有上帝,没有上帝,也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是不是也没有了爱?而所有关于思考、上帝、信仰,以及战争的胜利荣誉曾经都属于那个夏天,“那年深夏我们住在村里的一所房子里,越过河和平原可以望见群山。”望得见的群山上有敌人,有我们必须痛击的敌人,所以即使那年深夏开始的时光里充满了连绵不绝的雨,充满了夺人姓名的霍乱,但是至少有明确的敌人,有激烈的战斗,“河上游的那些山,还没有攻占下来,河那边的群山连一座也没有占领。这一切都留待来年了。”

这也是一种希望,一种可以实现得到希望,甚至在护士巴克利·凯瑟琳的眼中,看见自己的男友受伤进入医院也是希望一种。“我记得有个愚蠢的念头,他也许会到我所在的医院来。我想象,他带着马刀砍的伤口,头上缠着绷带,或者肩膀给子弹打穿了。一种非常生动而又形象的念头。”这便是群山世界之外的“遐想”,这个距离现在已经八年的爱情故事尽管有着伤痛,有着鲜血,有着愚蠢的想象,但至少在枪声里变成一个生动的故事。但是这样的故事最后还是以战死的方式结束了。八年的爱情,八年的想象,最后被索姆河染红的河水淹没了。

但是,当翻过了八年的想象,当我出现在巴克利面前的时候,爱情是不是又以置换的方式重新回到想象里?我谈起的战争,是寂静无声的,是闷热肮脏的,“我越过铁丝网望见奧地利的防线,看不见一个人影。”对于我来说,似乎需要遗忘战争,但是巴克利却说:“没有一个地方能撇开战争。”不能撇开战争,当然也无法在想象中完成一个生动的场景,而那个我吻巴克利的场景最后真的很生动地发生了,在黑地里,我凑过去,吻她,“突然眼前出现一强我烈的令人刺痛的闪光。”然后,她狠狠地掴了我一个耳光。但是这不是最终的拒绝,这不是最后的反抗,当一种看似暴力的方式接近肉体的时候,对于巴克利来说,似乎变成了一种依靠。“这时她的嘴唇张开了,她的头也向后靠在我的手臂上,接着她扑在我的肩上哭了起来。”

动人的场景没有想象,只有现实,只有最后说出的“亲爱的”,只有那一句“你会对我好吗“的询问。可是这对于我来说,又何尝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情,在异国,在战场,对于爱情只能是奢望的想法,只能是一场不能太接近的游戏,即使巴克利将她的圣安东尼的像给了我,但是对于陷在这个冬天里的每一个前线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假装出来的故事。战争似乎永远不会结束,马内拉说:“要是每个人都不愿意进攻,战争就会结束了。”如果一方停止作战,战争不可能结束,只能是战败,对于帕西尼来说,战败就是意味着可以回家,但是这也无非是一个想象中的可爱形象,当那颗子弹击中帕西尼的双腿的时候,他只能无奈地向着上帝哀叫:“圣母马利亚,上帝保佑你。呵,耶稣毙了我吧,基督,毙了我吧,哎呀哎呀呵耶稣呵最圣洁可爱的马利亚毙了我吧。”

帕西尼死了,而我也被一枚战壕追击炮弹打伤了脚。死亡和伤痛,成为战争的唯一场景,而我似乎也像巴克利曾经想象的样子,走进了医院,走到了她的身边。在经历了很近的死亡,对于我来说,并非急需要如里纳迪所说的因“成功的奇袭”而获得的银质勋章,而是对巴克利的想念。或者在肉体没有被战争挫伤的时候,我会想到如何结束战争如何回家,如何不爱上某一个人,如何用一种谎言来得到愉悦,“天知道我原不想爱上她。我原不想爱上任何人。但是天知道我终究爱上了。”爱上是一个曲折的过程,只有在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才会疯狂地想要得到,而巴克利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的用疯狂去拥抱她,“我把她紧紧地贴着我的身躯搂抱着”,或者我用受伤的现实实现了巴克利八年前希望看到的那个生动形象。

但是,这样的爱情充满了未知,弗琪用一种悲观的论调解说着我和巴克利的爱情,“那你们千万别吵架,也别让她怀孕。”这似乎是在战争中保留爱情唯一的办法,因为结婚,因为怀孕,都会被赶走,都会被拆散。尽管我顺利进行了手术,巴克利也几乎和我在一起,但是战争没有结束,甚至在米兰城里还发生暴动,在都灵也发生了严重的暴乱。我和凯瑟琳·巴克利甚至只能在城区的一家旅馆里约会,“我从来没有感觉像个妓女,”巴克利说。而在病情好转之后,我必须再次回到前线,那没有结婚的爱情却以巴克利怀孕的方式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其实,对于我和巴克利来说,害怕的不是因为结婚和怀孕被拆散,而是因为战争而离开。

战争依然属于群山,依然属于炮火,依然属于死亡,为了远离战争,有人用自我伤残的方式逃避前线,有人用酒来麻醉自己,“一天又一天地自我毁灭”,看不到胜利,也看不到战败,它像一种无法摆脱的困境,将你拉向生命的终结。“谁都没有打赢”的战争意味着消耗,意味着无望,“你打下一座山,他们打下另一座山上,可是一旦要动真格的,大家都得从山上下来。”群山依旧存在,炮火依旧在轰鸣,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心中的信仰正在慢慢解体,上帝不在这边,上帝也不再那边,当然,荣誉也不在这边。对于我来说,那枚银质勋章倒成了一个讽刺,是你必须遵守战争的秩序的象征,可是受伤的腿,受伤的爱情,如何找到最适合的表达方式?“神圣的、光荣的和牺牲等等这些字眼,以及徒劳无益的豪言壮语常常使我困惑。”神圣和光荣,也在那边,在这边只有牺牲,只有肉体的泯灭,“牺牲像芝加哥屠宰场的牲畜围场,要是肉无法处理只有把它埋掉了事。”而在这样的世界里,“最后只有一些地名还有点尊严。”这地名是我们曾经住过的戈里齐亚,是我受伤的普拉伐北面的伊宗佐河,是我从米兰离开去寻找巴克利的斯特雷萨,但其实,这些地名的恒久性,并非给我带来那种安慰,“光荣、荣誉、英勇或圣徒之类的抽象的字眼,跟村庄的名字、道路的号码、河流的名字、团队的番号以及日期等等具体的字眼相比使人感到厌恶。”
 
在厌恶的现实面前,只有和巴克利的那种在一起的爱还在,这或许也是我逃命所看到的唯一希望,就像巴克利曾经说过的那样:“因为世界上只有咱们俩,余下的全是他们。要是在咱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咱们给搞得晕头转向,他们就把咱们压倒了。”“咱们俩”的对面是他们,是战争,是死亡,是荣誉,是无法回家的现实,所以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结成“咱们俩”,才可能度过这样的岁月。当我从米兰赶到斯特雷萨去见巴克利,第一句话就是:“但是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从未感到寂寞,从从未感到惧怕。”但是我已经是一个逃兵,在大撤退之后逮捕也已经开始了。我和巴克利趁夜逃到了瑞士,以一个划船运动员的身份进入瑞士国境,并在气候宜人、风景美丽的地方居住下来。

这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没有战争,没有伤痛,没有荣誉,只有自己心爱的女人,只有“咱们俩”,其实在这样一种现实里,对于我和巴克利来说,都应该是幸福的开始,可以结婚,可以生孩子,可以无忧无虑生活,但是在这“不跟你在一起,我就根本没有生命”的厮守下,命运却也没有办法给他们一种真正的幸福。去洛桑生孩子,是风和日丽的,是愉快幸福的,“它给我们俩—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我们,我们不能失去一分一秒厮守在一起的时刻。”而巴克利也把肚子里的孩子命名为“凯瑟琳·亨利”,用了我的姓和她的名字,仿佛就是“咱们俩”的结晶。但是五公斤重的孩子最后却因为脐带绕颈而死去,“他似乎和我毫不相干,我也没有感到一种做父亲的感情。”因为他从来没有活过,像是一个空空的符号,“他没有呼吸过。他从来没有活过。除非在凯瑟琳的肚子里。”死亡那么直接,似乎只要在近旁,就有人把他杀死,像被枪打死的阿伊莫,或者被染上梅毒的里纳迪,命运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变成了被现实掌控的东西。还有凯瑟琳,在一次大出血时,她就被推向了死亡的边缘,“我会来的,夜夜都会跟你待在一起。”在痛苦的尽头,在死亡的现在,这一句话让我感觉到“咱们俩”也变成了一种虚拟语气,变成了一种没有活过的想象,就像战争,总会在你不想看见的视线里发出刺眼的光。而我对于这一场死亡,只能在房间里最后和凯瑟琳呆在一起,直到她死去。

“没有一个地方能撇开战争”,其实从意大利偷渡到瑞士,在没有炮火告别了武器的地方,应该可以享受幸福时刻,享受“咱们俩”在一起的生活,但是这充满幸福期待的这一刻却最终还是变成了死亡的场景。当我离开凯瑟琳,离开医院,回到旅馆的时候,那死去的不再是凯瑟琳,而是生活的所有期望,荣誉或者现实,都成了一座必须告别的塑像。这是对于死亡的无奈,孩子和凯瑟琳的意外之死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战争的残酷性,但是海明威似乎并不是单纯谈到炮火中的死亡,他变幻了死亡的形式,拉长了死亡的战线,“永别了,武器”其实只是一个侧面,在没有武器的时代,有着死亡的战争也无法避免。

死亡在《杀手》里,似乎变成了内心的一种恐惧,亨利餐室来的连个杀手最终没有等到名叫奧尔·安德瑞森的瑞典人,而尼克去赫奇公寓找到安德森,他却没有想到逃跑,“人在家里待着,又明明知道自己会让人给杀死,我想起来就受不了。这他妈的太可怕了。”但是面对旁观者的害怕,最好的办法或者就是如乔治所说:“你最好别去想它。”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战胜法,安德森最后有没有逃避杀手制造的死亡,似乎变成了海明威水面之下的冰山。而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里,死亡却在幸福到来的那一刻降临,曾经胆小的麦康伯在那里杀死了一头狮子,“一头呱呱叫的狮子”,但是也只是背后作为打猎的白人威尔逊的帮助,但是这样的帮助更多是取笑,包括结婚十一年的妻子,“靠一次偶然的、奇怪的打猎,一次没有机会事前担心的、手忙脚乱的突然行动,麦康伯终于长大成人了”,这只不过是威尔逊制造的一场骗局,而等到麦康伯真的拿起枪,将一头公牛打中的时候,他似乎找到了那种战胜自己的办法,“麦康伯感到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抑制不住的和莫名其妙的快活。”只是这样的“短促的幸福生活”只维持了短短几秒,当受伤的公牛以鲜血淋淋的形象向着麦康伯奔袭而来的时候,一颗本来解救他的子弹却射中了他“颅底骨上面约摸两英寸高、稍微偏向一边的地方”,死去的不是公牛,是幸福的麦康伯,开枪的当然也不是威尔逊,而是麦康伯的妻子,“干得真漂亮。他早晚也要离开你的。”威尔逊用微笑的赞叹将麦康伯的幸福生活变成了自我得到牺牲。

而对于在乞力马扎罗山上的他来说,死亡却变成了一种梦幻的抵达,在这“上帝的庙殿”之上,在这只有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旁,他作为一个作家,其实陷在一种自我缺失的困境中,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写不出文章的苦恼,当然更不是那只受伤的脚给他带来的疼痛。那个女人,离开威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的老相识,用财富的方式爱上他的冒险,是不是对他来说是另一种束缚?他为什么要骗她说爱她,又为什么迟迟不肯把那一个撤退的故事写下来?“我想,这是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着。”毁灭的是信任,毁灭的是激情,毁灭的是也是虚构的世界,那个老头儿说山上下的不是雪,可是当女人们被送到山里去的时候,脚下踩着的正是积雪,“直到他们死去”,这已经可以被写下来的故事最后还是以被欺骗而死亡的方式结束,所以他不写这一些,不愿意留下发生或者没有发生过的一切,“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不愿意留下来,就是一个句号,唯有这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山,这罕无人迹的地方,才是一个没有身后故事的起点,“非洲是在他一生幸运的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他所以上这儿来,为的是要从头开始。”所以即使最后飞机前来搭救,在他眼中,死亡也变得不再恐惧,“你可千万别相信死神是镰刀和骷髅,它很可能是两个从从容容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像鬣狗一样有一只大鼻子。”所以在这常年积雪的高山上,他如梦中一般,看见了世界的宽广无垠,看见了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也看见了自己想要飞去的地方。

或者没有死,只有看见的自己。而在《老人与海》里,这样看见自己、发现自己的过程被赋予了一种力量,八十四天打不到鱼的老人在出海中终于收获了一条大鱼,那是一种巨大的兴奋,巨大的不安,甚至是巨大的死亡,而鱼拖着小船拖着老头,也完全去除了捕鱼这样一种生存困境,“他想,我希望我是那条鱼,用它所有的一切来对抗我仅有的意志和智慧。”用自己来对抗自己的死,大鱼和老人合二为一,所以最后在大海之上变成了一起和鲨鱼的搏斗,当击败了一头两头三头的鲨鱼之后,他反而觉得那条被吃掉的大鱼变成了生活的隐喻,只有骨架却不是死亡,包括一切,都具有了重生的象征,“风算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只是有时候。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床呢,他又想。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真要变成一件了不起的东西。”所以在精疲力尽之后,老人安然睡去,“他依旧脸朝下睡着,孩子在一旁守护他。老头儿正在梦见狮子。”在梦中,那一头狮子像是走进了他曾经的生活,也走进了他未来的生活,而死亡,在一头狮子的吼叫中,最终也变成了被战胜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