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05 《丧钟为谁而鸣》:我还是喜欢在前线
如果当下意味着只有两天,那么这两天就是你的一生,一切也都要随之调整。这两天就要当做一生来过。
——《第十三章》
“当下”不是拿下塞戈维亚,“当下”是炸掉那座桥;“当下”不是在西班牙取得最后的胜利,“当下”是“我们去不了马德里了”……当下也不是长及一生的两天,当下是“从来的时候是下午”到现在“还没到中午”精确的“三天三夜不到”——被精确的时间里,一切都是可以触摸的,一切都是被看见的,“他趴在铺满棕黄色松针的林地中,下巴枕在交叠的胳膊上,风掠过头顶高高的松树梢。”这是他开始的状态,“他在等待那名军官走到松林与绿意盎然的草坡相接的那块阳光明媚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抵着林地上的松针怦怦跳动。”这是他最后的状态,身下的松针总是将罗伯特·乔丹带回到出发的地方,带回行动的起点,不管计划发生了什么改变,不管行动遇到了多少挫折,或者不管生命遭到了何种威胁,但在当作一生过的当下,他终于拿起了那把枪,距离二十码,“在这个距离打枪是没有问题的”,不是像祖父或者父亲那样用枪朝着自己的身体,而是瞄准了骑马小跑追上来的军官,这一枪会打死拜伦多上尉,这一枪会打响战斗的号角,这一枪也会打碎臭婊子一样的战争,永远的枪声,将回响在西班牙这块土地上,也将回响在自己一生的荣辱里,但最后一定会回响在玛利亚充满爱情的心里。
“战争是个臭婊子”,奥古斯汀的咒骂对于罗伯特·乔丹来说,却是一个对于当下的清晰界定,战争或者制造了恐怖和死亡,安塞姆死了,费尔南多死了,“聋子”死了,但是死亡并不让他感到害怕和退却,“好的。死亡就是这个样子,像是喝了一杯凉开水。你撒谎。死亡是不会有滋味的。死亡就会是这个样子,没滋没味的。那就动手吧,干吧,现在就来。”在死亡中唯一巩固的是信仰,是实现共和主义的信仰,是对法西斯仇恨的信仰,只有信仰才是永恒,就像和玛利亚的爱情,“他已经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天长长地久了,但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他情愿能与她共度。”共度时光,其实只是共度两天,共度当下,所以当一切的变幻,一切的死亡降临的时候,只有当下还在罗伯特·乔丹的身边——世上没有“悠长的时光”,没有“余生”,没有“从今以后”,有的只是当下,当下的生死不渝,当下的天长地久,当下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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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了桥我们就带她走。要是炸了桥我们还活着的话,就把她带走。”当初在罗伯特·乔丹的口中,玛利亚是“她”,是一个远距离看见的陌生女人,是一个受到战争创伤的女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却似乎不属于那个当下。就像作为一名来自美国的国际主义战士,在游击队和吉普赛人口中,他是“英国佬”,战争并不会从一开始就制造同仇敌忾的氛围,在这种误解里他们各自盘算着计划,各自当别人当做“她”,当做“英国佬”。炸桥计划,无非也是从上到下的命令,也是制定计划进行指挥的行动,甚至这一场战斗也在罗伯特·乔丹的想象中得以简单地完成:“明晚部队就会沿大路摸黑到达埃斯科里亚尔城外;黑影中排成一长溜的卡车里会装满伤兵;全副武装的士兵往卡车里爬;机枪连将机枪抬上卡车;坦克沿着滑道开上装坦克的长板车;整个师会被趁夜运至作为攻击目标的山口。”炸掉桥就会拿下塞戈维亚,就会取得局部地区的胜利,继而在西班牙这块土地上取得最后的胜利,推翻法西斯独裁,建立共和国。
如果战争仅仅可以用想象的步骤完成,那它就很难成为一个“臭婊子”,也很难将“英国佬”和游击队合作在一起,当然,也不会将罗伯特·乔丹和玛利亚拥抱在爱情之中。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他们有着不同的追求和想法,他们也遭遇了不一样的经历和打击。罗伯特·乔丹说,“我可不喜欢杀动物。”而安塞姆却说,“我不想杀的是人。”这是关于生命和死亡的分歧,罗伯特·乔丹把杀人当成是革命事业的需要,谁也不想用自己的双手杀死一个人,“可是一旦需要的时候,我也不反对。只要是为了革命事业。”而失去了宗教信仰的安塞姆,已经对于上帝的救赎没有了一点希望,“谁爱信上帝谁就去信吧!”亲眼所见的那些杀戮,已经让他失去了依靠,而对于杀死敌人,他却依然是反对:“光杀了他们也不顶用。你是杀不完的,只会撒播下更多仇恨的种子。”罗伯特·乔丹是国际主义战士,而游击队长帕布罗却说:“真应该把你和这外国佬都给毙了!”对着婆娘皮拉尔,他想要一种肃清的感觉,在这块土地上,外国佬都是敌人,连同曾经爱上过斗牛士菲尼托的皮拉尔,当她成为他的婆娘之后,这种不信任的感觉也让帕拉罗保持着戒心,“公牛的魄力也好,勇气也罢,都已经离他而去了。”这是皮拉尔的爱情,而在帕拉罗面前,她是一个凶狠的婆娘,所以帕拉罗一直站在这一行动的后面,也站在了罗伯特·乔丹的对面,他拿走乔丹爆破用的家伙,或者是在破坏这次行动,而对于帕拉罗来说,在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安安稳稳。”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我的任务就是保护我的人和我自己。”在这种自我保护中,帕拉罗才会袭击小镇上的法西斯分子,对他们进行处决和杀戮,在这场命名为“给法西斯分子脱粒”的屠杀中,他也杀死了那些神父,“从谷壳里脱出来的是这个城市的自由。”而杀死神父是因为“他死得太难看了。他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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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海明威为什么要把枪口朝向自己? |
为什么要参加战争,谁是我们的敌人,对于罗伯特·乔丹来说,这些问题横亘在自己的面前,“他之所以加入发生在这个国家的这场战争,是因为他热爱并信仰共和主义,一旦共和国被摧毁了,所有信仰者的生活都会变得让人难以承受。”共和主义是一个梦想,曾经祖父手拿着那把史密斯-韦森手枪,这支军官佩戴的32毫米口径单发枪却没有扳机护环的手枪,始终没有让祖父打响,而父亲却用这把枪打向了自己的身体,“哦,该死的,我真希望祖父能在这里,他心想。哪怕只待一个小时。”共和的梦想伴随着死亡,而在玛利亚的家族谱系中,共和也成为一个沾满着鲜血却没有实现的词汇,“还有啊,我爹以前当村长,是个体面人,我妈也是个好女人,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可是敌人还是把我爹妈一起杀害了,就因为我爹是个共和党。”,而对于自己的那次痛彻心扉的糟蹋,是塞住嘴,是乱剃头,是碘酒在脑门上写下“U.H. P”,所以共同的记忆让他们对于共和充满了期望,“四年的内战,以及内战后剿灭印第安人的战斗中,祖父不得不经历、不得不压抑、最后成功摆脱掉了恐惧——当然在对付印第安人的战斗中对政府军而言并没有多少恐惧可言——莫非这恐惧到了那个人那一代就变成了‘胆怯’?就像是第二代斗牛士常有的那样?说不定是的?说不定勇气只有经过那个人的传承才能重新发扬光大?”只有传承勇气,像斗牛士一样克服家族的“胆怯”,才是参加内战走向共和的必由之路,“如果咱们赢不了这场战争,就谈不上革命,谈不上什么共和国,就没有你,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些大婊子养的。”所以实际上作为国际主义战士,罗伯特·乔丹指向的是西班牙的政府,“西班牙曾经是多么伟大的民族啊,可是竟然养育出了像科尔特斯、皮萨罗、梅南德斯·德·阿维拉一直到恩里克·李斯特再到帕布罗这样的孬种。多么出色的民族啊,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优秀,同时又更邪恶的民族了。”所以在罗伯特·乔丹看来,这是一个充满了肮脏叛徒的国家,“让这个叛徒横行的国家见鬼去吧。去他们的利己主义、自私自利、唯我独尊、自高自大、背信弃义。下地狱去吧,永不翻身!在我们为他们献身之前让他们下地狱去吧。”
共和就是拉斐尔“为了继续当吉卜赛人”的希望,就是费尔南多“让所有的人成为‘堂’”的祈愿,就是乔奎因“坚持斗争就是胜利”的口号,但是在这场战争中,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清晰的,谁是法西斯分子谁是敌人,其实是一个混乱的概念,记者卡可夫说:“没人能证明光溜溜没穿衣服的死人是俄国人。一旦死掉,你的国籍,你的政治立场也就消失了。”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也是一个当下的问题,所谓的政治信仰,其实在很多时候只不过是杀人的一种借口,甚至等同于个人恐怖主义,“我们憎恨那群两面三刀、恶迹昭著的布哈林的走狗,以及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李可夫这样的人类糟粕和他们的党羽。我们痛恨、唾弃那些彻头彻尾的魔鬼。”而在这场西班牙内战里,谁能带领人们走向共和?“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从来就没做成过事。只不过是一群空想家和狂热分子的异端邪说和肤浅幼稚病罢了。是有一些老实巴交受误导的追随者,一个头脑清楚的首脑,一点法西斯资助的资金,仅此而已。”左倾或者右倾,都可能是共和的最大隐患,所以在这场看似简单的炸桥行动中,却隐藏着巨大的危机,实际上它只是一个被发布、被执行的惯性而已,“机器已经开动很长时间了,不可能现在突然停下来。所有的军事行动不论其规模大小都有着很强大的惯性。一旦挣脱了这种惯性,行动发动起来了,要想加以阻止,跟发起行动一样困难。”所以实际上罗伯特·乔丹只不过在这架不能停止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一个牺牲品,“我怎么会知道这次进攻的的?说不定只是一场拖曳战,可能他们想把敌军部队从别的地方引过来。或许他们是借此把敌军飞机从北部地区引过来。这可能是这场战争的原因,或许压根就不想打赢。”
但是,作为当下的一个计划,对于罗伯特·乔丹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炸桥的行动,而成为诠释生命诠释爱的机会,对于他来说,战争的全部意义“就是在前线”,就是“越靠近前线,人们越善良。”就是在当下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信仰。在玛利亚身上,他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当下意义,被糟蹋的身体只属于过去,只属于敌人,“她说,如果你自己心里不接受,那就等于谁也没有伤害你。只要我爱上了一个人,那些事就灰飞烟灭了。”只有爱才是当下的,才是信仰,而两天两夜的时间,是超越余生,超越从今以后,变成了现在,变成了一生。一个是“小兔子”,一个是“新娘”,他们为彼此命名,也保护着彼此,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们成为一个共同体:“他们的身躯融为一体,他们的感觉融为一体,所有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了。这一刻就是全部,就是永恒;这—刻是过往,是当下,是未来。这一刻,本不应该拥有,可是两人却正在享有。他们拥有了现在、过去和永恒,就在这一刻,这一刻,这—刻。啊,这一刻,这一刻,这一刻,是唯一的一刻,是最为重要的—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一刻就是你的先知。”
一体的他们,永恒的他们,当下的他们,“自从来到这片大山,我经历了整整一生。”所以在这长及一生的当下,生命的意义在爱的世界里得到了诠释,即使在那场被有阻止的行动中,罗伯特·乔丹被炸断了腿,他们再也去不了马德里了,但是在罗伯特·乔丹的心中,他们也依然是一体,“你必须赶快走,小兔子。但是我会跟你一起走的。只要我们两个活下来一个,就是两个人同时都活着。你明白了吗?”只要一个活着,就是两个人同时活着,这便是爱的永恒意义,抛却了玛利亚被糟蹋的过去,也抛却了罗伯特·乔丹死去的未来,只有在当下,在爱的当下,才是永恒的存在。
而这种永恒也让罗伯特·乔丹看见了战争的最后胜利,“如果我们在西班牙取得了胜利,就能在全世界取得胜利。世界是如此美好,值得为之奋斗,我十分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在前线就是能看见最后的胜利,能看见爱永远活着,也能看见祖父未完成的心愿。敌人军官,二十码的距离,这是最后的战斗,“松林与绿意盎然的草坡相接的那块阳光明媚的地方”像是杀人的祭坛,也是救赎的地方,当那枪声响起的时候,一个关于当下关于战争关于爱的仪式,也就完成了一生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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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无“牵挂”的虚拟语气
顾后: 天下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