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01 《长生殿》:竟将天上仙音,留作人间佳话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第五十出 重圆》

凡间的是一个帝王梦,一个贵妃梦,是生死相离的噩梦,是“不及莫愁家”的情梦,但即使是金钗、钿盒的定情,即使是“压着鸳衾侧卧”的春睡,即使是“霓裳羽衣”的制谱演乐,即使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进果,即使是“在天愿为比翼鸟”的密誓,人间的繁华,人间的权势,人间的爱情,最后也会落得“埋玉”之悲剧。悲剧便是梦恍然醒来,便是成空的恩爱以另一种方式上演,“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是超脱于凡间,超脱于生死,而不管是多情的神仙,还是遥远的蓬山,对于爱情来说,无非是一种经历,一种“暂住人间”的小遣,一种考验永贞的方式而已。

“上皇,太真,你两下心坚,情缘双证。如今已成天上夫妻,不比人世了。”这重圆的一幕在生死之外,在神人之外,“我那妃子呵!”“我那上皇呵!”拥抱和恸哭像是在人间的游戏结束之后感情的喷发,哭吧哭吧,死吧死吧,到最后还是“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这一场千秋万古的奇缘,这一片填补离恨怨愁的天地,原也是设置好的一出戏,连玉帝都敕谕唐皇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咨尔二人,本系元始孔昇真人、蓬莱仙子。偶因小谴,暂住人间。今谪限已满,准天孙所奏,鉴尔情深,命居忉利天宫,永为夫妇。如敕奉行。”永为夫妇是从人间到天上的升华,从人类到神仙的升级,从此和着一曲霓裳舞,情留万古无穷。

对于这一结局,吴梅似乎早已有了解读:“钗盒自定情后凡八见:翠阁交收,固宠也;马嵬殉葬,志恨也;墓门夜玩,写怨也;仙山携带,守情也;璇宫呈示,求缘也;道士寄将,征言也;至此重圆结案。大抵此剧以钗盒为经,而借织女之机梭以织成之。呜呼,巧矣。”爱情是经线,天机是纬线,这经纬纵横就是勾勒一个超越于凡间的爱情世界,有宠有恨,有情有缘,最后必是一种”遽然梦觉“的佳话,而这种充满喜感的结局在洪晟的自序里便是对于白乐天《长恨歌》和元人《秋雨梧桐》伤感基调的一次叛逆,所谓言情之文也并非是洪晟最主要的目的,当然从历史的泥沼中拔将出来是他有意“去政治化”和去历史化“的一种努力,所以最后将一个倾国的美女以死亡的方式自缢马嵬坡,无非是为“乐极哀来”的人间悲剧找到“垂戒来世”的理由,而这寓意也就是祸败之中如何找到悔意,如何用一种忏悔的心态为自己赎罪,如何在怨艾之深处找到启示意义?“孔子删《书》而录《秦誓》,嘉其败而能悔,殆若是欤?第曲终难于奏雅,稍借月宫足成之。”陨身之死,爱情之毁,杨玉环以悔意来构筑自己的仙境,构筑一个浪漫的爱情归宿,正如《传概》所言:“唐明皇欢好霓裳宴,杨贵妃魂断渔阳变。鸿都客引会广寒宫,织女星盟证长生殿。”

编号:X24·1960116·0240
作者:[明]洪昇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1988年5月第一版
定价:6.95元
页数:265页

而这种悔从何而来?当然是现实的权势,现实的欺压,现实的颠倒。“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这一出的爱情从一开始似乎就是在躲避现实,“朕乃大唐天宝皇帝是也。起自潜邸,入缵皇图。任人不二,委姚、宋于朝堂;从谏如流,列张、韩于省闼。且喜塞外风清万里,民间粟贱三钱。真个太平致治,庶几贞观之年;刑措成风,不减汉文之世。”官民和谐,刑罚不用,这是一个太平盛世,但是这出自唐明皇之口的现实却有意回避了杨玉环入宫做道士再被占为己有的秽闻,去历史的意义就是要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中寄予理想,“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这天长地久的期盼就是唐明皇的理想,就是杨贵妃的理想,也是洪晟的理想。

但是理想总会遭遇种种现实,从国家体系来说,唐明皇当然是决定着国家的兴衰,主宰着国家的命运,所以在权力场上,唐明皇是一个分不清奸忠的皇帝,杨国忠、安禄山无疑是败坏这个国家的祸害,而他们能够造反,也完全是因为唐明皇治国之误。在《贿权》一出中,安禄山自爆自己的战败历史,也暴露自己的野心:“莽龙蛇,本待将河翻海决,反做了失水瓮中鳖,恨樊笼霎时困了豪杰。”自喻是被樊笼围困的豪杰,而传说皇上笑问安禄山的大肚子,安禄山竟然回答说是:“惟有一片赤心”。从征讨奚契丹大败而归,到依靠杨国忠贿赂皇帝,安禄山无非是想重新回到国家秩序中,从而慢慢成为翻江倒海的龙蛇。而他也正是这样做的,在杨国忠面前给以好处,使得“胜败乃兵家常事,临阵偶然失利,情有可原”这一理由中获得赦免,而杨国忠也依靠贵妃得宠“中书独坐揽朝权,看炙手威风赫烜”。于是,安禄山不仅不被惩罚,反而因为“通晓六番言语,精熟诸般武艺”而担当边降之任,天宝九载,安禄山封为东平郡王,唐代以将帅而封王的,他是第一个人;而有了权势之后的安禄山,也与杨国忠互相攻讦,而为了平息这将相不和的现状,又命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权力一步步增大,灾祸也一步步酝酿,直到最后的反叛、围攻。

而杨国忠则是“荣夸帝里,恩连亲畹,兄妹都承天眷”,这使得他也威风凛凛,使得他独坐揽朝权,而太监高力士则是“职掌六宫之上,权压成僚之上。迎机导窾,摸揣圣情;曲意小心,荷承天宠。”这便是戏剧中描绘的皇宫生态图,也是一副国家腐朽图,在《疑谶》中,不仅用壁厢上李遐周的题诗:“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来预言杨贵妃自缢马嵬坡的结局,也通过郭子仪之口,表达了“笑他每似堂间处燕,有谁曾屋上瞻乌!不提防柙虎樊熊,任纵横社鼠城狐。”的现实,“只为国舅杨丞相,并韩国、虢国、秦国三位夫人,万岁爷各赐造新第。在这宣阳里中,四家府门相连,俱照大内一般造法。这一家造来,要胜似那一家的;那一家造来,又要赛过这一家的。若见那家造得华丽,这家便拆毁了,重新再造。定要与那家一样,方才住手,一座厅堂,足费上千万贯钱钞。”一家胜似一家,一家赛过一家,这是豪华奢靡的富贵生活,而这样的现实使得郭子仪发出了“呀,外戚宠盛,到这个地位,如何是了也!”的感慨,而对于安禄山,他惊怒而言:“呀,这、这就是安禄山么?有何功劳,遽封王爵?唉,我看这厮面有反相,乱天下者,必此人也!”这也预言了安禄山后来起兵时的野心:“我安禄山夙怀大志,久蓄异谋。只因一向在朝,受封东平王爵,宠幸无双,富贵已极,咱的心愿倒也罢了。”对杨国忠的不甘,到最后范阳合围西京开始,举起了反叛的大旗:“你看诸路番将,一个个人强马壮,眼见得的羽翼已成。唐天子,唐天子,你怎当得也!”

“闹汹汹怎提防!乱纷纷难镇压,急攘攘谁拦截。”这是唐明皇一手造成的国家现实,而另一方面,则是与杨贵妃的儿女情长中,“天下表章经院过,宫中笑语隔墙闻。”爱情和朝政两条线交叉发展,实际上凸显出杨贵妃情悔的意义。“别赏阳台乐,前旬暮雨飞。”对于唐明皇来说,爱情首先是对于男女云雨之事的追求,充满了情欲的味道。不管是“爱他,红玉一团,压着鸳衾侧卧”的春睡,还是“逸态横生,浓姿百出。宛若翾风回雪,恍如飞燕游龙,真独擅千秋矣。”的盘舞,或者是“款解云衣,早现出珠辉玉丽”的洗浴,都写出了贵妃“漫揩罗袂,泪滴红冰;薄试霞绡,汗流香玉”的艳丽之态,在《窥浴》一出中,通过永新和念奴偷窥来表现贵妃身体之美:

[合]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浣溪纱】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望吾乡】[老旦]明霞骨,沁雪肌。【大胜乐】[贴]一痕酥透双蓓蕾,[老旦]半点春藏小麝脐。【傍妆台】[贴]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永新姐,你看万岁爷呵,【解三酲】凝睛睇,【八声甘州】恁孜孜含笑,浑似呆痴。【一封书】[合]休说俺偷眼宫娥魂欲化,则他个见惯的君王也不自持。【皂罗袍】[老旦]恨不把春泉翻竭,[贴]恨不把玉山洗颓,[老旦]不住的香肩呜嘬,[贴]不住的纤腰抱围,【黄莺儿】[老旦]俺娘娘无言匿笑含情对。[贴]意怡怡,【月儿高】灵液春风,淡荡恍如醉。【排歌】[老旦]波光暖,日影晖,一双龙戏出平池。【桂枝香】[合]险把个襄王渴倒阳台下,恰便似神女携将暮雨归。

甚至连太监高力士也来凑热闹,而这为渲染玉环天生丽质,却偏于色情描写。而在唐明皇的世界里,贵妃已经成为象征。虽然有禊游时的不合到最后贵妃忤旨、被谪出宫,明皇的诱奸、杨妃的吃酸、虢国的羞恨,传递出爱情接受考验的过程,而贵妃献发,则将前嫌释然:“自恨愚味,上忤圣心,罪应万死。今生今世,不能够再睹天颜。特剪下这头发,着奴婢献上万岁爷,以表依恋之意。”而唐明皇则是思念为由复招贵妃,“从今识破愁滋味,这恩情更添十倍。”而在与梅妃的争宠中,一方面是用霓裳大败惊鸿,使唐明皇发出:“寡人适见此谱,真乃千古奇音,‘惊鸿’何足道也!”并命令李龟年制谱传唱,在“疑谶”之后,忽然引出闻乐、制谱,为的是和梅妃争宠,而在宫廷里,要得到皇帝的因宠,或者长得美丽,或者擅长技艺,杨贵妃兼而有之,似乎已经胜券在握。而另一方面,“絮阁”一出则直指皇上的滥情,梅妃要被贵妃撞见,如何是好,金屋藏娇留下一双凤舄、一朵翠钿的证据,使得“春光漏泄,怎地开交?”而杨玉环以“三竿犹不临朝”来质疑“凤友鸾交”:“问、问、问、问华萼娇,怕、怕、怕、怕不似楼东花更好。有、有、有、有梅枝儿曾占先春,又、又、又、又何用绿杨牵绕。[生]寡人一点真心,难道妃子还不晓得!请、请、请、请真心向故交,免、免、免、免人怨为妾情薄。”这争宠的波折通过贵妃这断断续续,似恨非恨的唱词表达出来,写出了这一出爱情的波折。

而在絮阁之后的密誓,则将两人的爱情慢慢推向高潮。七夕赏月,贵妃泪眼婆娑,“妾想牛郎织女,虽则一年一见,却是地久天长。只恐陛下与妾的恩情,不能够似他长远。”所以两人立下海誓山盟:“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爱情达到高潮,也预示着从此开始走下人间的悲剧终点,而实际上,对天盟誓,在某种程度上也打开了那一扇通往上天的路,奏响了“潇洒到天宫”的序曲,乐极生悲,或者乐极哀来,实际上是为了摆脱人世间的那种流离和无奈。

不管是对于肉体的某种浸淫,还是对于音乐、舞蹈等文艺的共鸣,他们的爱情里更多为了争宠勾心斗角,为了满足欲望而千里进果,致使农人被踏死,一方是轻歌曼舞,逸态横生;一方是田禾被踏坏,行人被踩死,一方是爱情的享乐,一方是民生的悲苦,这为贵妃之死和死后的悔意做了铺垫。安禄山起兵打破西京,取得潼关,大小三军势如破竹,而唐明皇却只得逃离,此“惊变”作为分水岭,也使两个人的爱情从宫廷里走出,而在马嵬坡的“埋玉”中,在杨国忠被杀的结局面前,杨贵妃已经完全成为了专权的牺牲品,六军激怒,似乎只有这女子谢罪自刎,才可以安定军心,所以杨贵妃又成为了“为国捐躯”的义女,“陛下虽则恩深,但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人类,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在唐明皇“堂堂天子贵,不及莫愁家”的哀叹声中,杨贵妃留下了临终之言,一是让高力士在自己死后小心弄侍圣上,二是将金钗、钿盒等皇上定情之物一起下葬,“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不得相见了。我那圣上啊,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在解出白练,在哭泣自缢的时候,杨贵妃留下了人间的绝唱。而这也预示着他们爱情走向浪漫主义,走向“飞去蓬山寻旧果”的升华之路。

一方面是骂贼、剿寇、刺逆、收京的国家收复线索,郭子仪领兵讨贼,作乱的安禄山醉酒被杀,山河破碎又复归本位,而那一出爱情呢,亦是收复,亦是回归,在冥追中开启浪漫主义序幕,“特命将他肉身保护,魂魄安顿,以候玉旨。不免寻他去来。”土地神、仙人都来助力,也使杨贵妃仙家下凡的身份得以确定,而皇上,在闻铃中深切还念玉环,在哭像中看见妃子满面泪痕,在私祭中发出“白首红颜,对话兴亡”的感慨。在另一边,杨贵妃也在尸解中知道致遭劫难只是因为要悔过:“咨尔玉环杨氏,原系太真玉妃,偶因微过,暂谪人间。不合迷恋尘缘,致遭劫难。今据天孙奏尔吁天悔过,夙业已消,真情可悯。准授太阴炼形之术,复籍仙班,仍居蓬莱仙院。钦哉谢恩。”于是开始“情悔”之路:“只想我在生前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况且弟兄姊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不免趁此星月之下,对天哀祷一番。”哀悼之后哀祷,只为去除生前的罪孽,在“逞侈心而穷人欲”的奢靡生活中寻找到真正的爱情,而皇上选高手匠人,将旃檀香雕成妃子生像无疑使这一场爱情升华,“只念妃子为国捐躯,无可表白,特敕成都府建庙一座。”也就是说马嵬坡之死是“为国捐躯”的行为,上升为一个神,人间天上,变了世界,所以吴梅评述说:““杨妃凡三变,马嵬以前,人也;冥追以后,鬼也;尸解以后,仙也。而神仙人鬼之中以刻象杂之,又作一变。假假真真,使观者神迷目乱。”

从人到鬼到仙,是一个女人的蜕变,“既悔前非,诸愆可释。吾当保奏天庭,令他复归仙位便了。”在神诉中,杨贵妃只不过又回到了曾经的神位,而对于唐明皇来说,则是收获了至死不渝的爱情,在又一个七夕,又一个定情之夜,对着天孙祈祷:“天孙既然记得,须念彼、堕万古伤心地,他愿世世生生,忍教中路分离。”于是便有了文人肆才的迷魂,有了织女娘娘的补恨,也有了月宫奏演“霓裳”的团圆。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人世间的纷争和战乱,神仙里的怂合,对于这一幕爱情来说,经历过的种种都是预设的故事,“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这是生命的谶言,而“愿永证前盟夫妇”是神仙的计谋,而对于洪晟来说,当然是“合天孙,情传羽客,钿盒、金钗重寄将。月宫会、霓裳遗事,流播词场”的完美结局,只是将国家的哗变,将生灵的命运都归结为一个女人“为国捐躯”,似乎充满了戏如人生的喟叹,而那从人间到天上的情,“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实际上也只是如虚幻的梦一样,去除的也仅是“辄作数日恶”的那份伤感。情归何处?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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