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01《诗品注》:众作之有滋味者也
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请寄知者尔。
——《序》
诗歌所选,“止乎五言”,诗人所录,“凡百二十人”,将从魏至齐的一百二十人分成三品,虽然是具有一个标准,“轻欲辨彰清浊,掎摭病利”,那些诗人“便称才子”,但是划分为上中下三品,是不是一种门第观甚至是等级观的表现?但是当钟嵘把三品看做是可以“升降”的存在,自己所制定的规则并非是不可推翻的标准,甚至让“请寄知者尔”参与讨论,这是不是成为了一种开放的姿态?成书于南朝,当1927年的“江宁陈延杰”为《诗品》作注,是不是钟嵘所期望的“寄知者”?当21世纪的读者打开竖排繁体的文本阅读,是不是可以发表议论的后来者?
“差非定制”似乎是钟嵘对《诗品》留出的一个评论入口,这个入口指向的是读诗评诗的“寄知者”,谦虚也罢,开放也好,这是他所建立的批评观的具体体现,而在欢迎后来者进入其中的同时,他自己也以后来者的身份进入了五言诗论的那个入口,而他进入其中一方面是对五言诗做出了自己的评判,另外则是对前人的标准提出了批评——从前人的诗作到钟嵘的诗品再到后来者的评议,关于五言诗的诗人和诗歌,关于上中下的三品标准,便建立起了时间意义上的解读秩序,而诗歌之发展,诗论之成熟,是不是就是在这种时间的淬炼中不断完善的?
钟嵘的《诗品》被认为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典籍之一,甚至被称为“千古论诗之祖”,清沈德潜在《剑豀说诗》中认为:“诗家品炙,始于钟嵘。”章学诚也在《文士通义》中指出,《诗品》乃“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诗品》为什么在文学批评史上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究其原因,就在于钟嵘在《诗品》中确立了未曾有过的标注,而这些标准是从对前代的“破”而“立”的,这些观点具体体现在《诗品序》中。钟嵘斥责了送末、齐梁诗坛形式主义文风,他认为当时的诗歌创作“庸音杂体,人各为容”,诗歌批评“随其嗜欲”、“准的无依”,这些混乱的情况产生就在于当时流行的用典和声律论。钟嵘生活的年代,用典和声律论风靡一时,所以他指出诗坛“文章殆同书抄”,这就形成了“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句无虚语,语无虚字”的形式主义文风,他认为“经国文符”、“撰德驳奏”一类文章可以用典,而诗歌是“吟咏情性”的,不能用典;同时他指出,过分讲究声律,会使诗歌“多拘忌,伤其真美”,他反对拘泥于沈约等人的四声八病诗律,主张诗歌“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将沈约放在中品中,似乎也是钟嵘对四声八病提出的批评,他虽然认为沈约的诗歌“五言最优”,但是他又指出,“嵘谓约所著既多,今翦除淫杂,收其精要,允为中品之第矣。”
反对用典,反对声律论,钟嵘试图建立的是自己的诗学观点,他在《序》中开宗明义了自己对诗的理解,“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祇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在开篇的论述中,钟嵘就强调了诗歌的“物感说”,这个“物感说”来源于传统的“诗言志”——陈延杰在注解中说,“诗言志,情即志也。”也就是说钟嵘把“摇荡性情”的情看成是一种“志”,“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当诗人的心灵受到外物的触动便形成了有感而发的产物,它“动天地”,它“感鬼神”;而另一方面,钟嵘又将“物感说”中的“物”进行了外延的扩展,“若乃春风春鸟”,他指出“物”包含着自然物色和社会生活两个方面,自然物色可以感荡诗人,而社会生活对于诗人性情的感召力量更为巨大,“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人生中的种种遭遇对于诗人心灵的震撼,都会使诗人借助文学形式表达出来发泄出来。钟嵘罗列出了八种不同的人生际遇,他对此发出的感慨:“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可以骋其情?”从自然物色到社会生活,它们组成的物“摇荡性情”,它们制造的情“动天地,感鬼神”,由此钟嵘将诗歌的外延进行拓展,也将“物”从传统诗观中解放出来,正是这种不断拓展与创新,形成了丰富多彩的人生。
诗言志,就是物感人,但是这“感”到底是指什么?钟嵘在《序》中更进一步,提出了“滋味说”,“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滋味说是一种审美鉴赏的原则,诗歌要有“滋味”就需要“指事造形,穷情写物”,具体而言就是要处理好“兴比赋”三者的关系。《诗经》提出了“赋比兴”,作为六义中的三义,钟嵘提出了新的解释,他甚至大胆地重新确立了秩序,把“兴”置于首位,“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在他看来,“意有余”的兴正是体现了诗歌艺术的审美特质,它的写法使得诗歌具有了回味无穷的魅力,而这正是一种“滋味”;另一方面,比是“因物喻志”,赋是“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所以钟嵘提出,兴比赋三者需要相互配合,“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三者相互融合,这便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
批评玄言诗“理过其辞,淡乎寡味”,所以倡导自然之美;批评诗歌创作旁征博引,提出“皆由直寻”的创作观;批评声律之弊病,“文多拘忌,伤其真美”,提出以宫商论字……钟嵘的“性情说”“物感说”“滋味说”,就是破之中的立,也是他建立“诗品”的标准。在卷上中,钟嵘评价汉都尉李凌的诗“文多凄怆,怨者之流”,而这样的诗风和李凌的遭遇有关,“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所以李凌之“怨”也是“气之动物,物之感人”的表现;评价班姬的诗“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而她的这种诗风“其原出于李陵”;评价阮籍的诗“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刘桢的诗“真骨凌霜,高风跨俗”,张协的诗“使人味之亹亹不倦”,称谢朓的诗“奇章秀句,往往警遒”,钟嵘都是从“滋味说”的标准进行评判的。
编号:S12·1951020·0178 |
钟嵘在《序》中提出了诗歌批评的很多有见地的观点,丰富了中国诗论。同时,《诗品》在评论作家作品的时候,根据诗歌体制风格的互相类似,指出了作家间渊源继承的关系,对汉魏和齐梁时代五言诗的发展提出了系统的看法,从而为文学理论批评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陈延杰在注中也指出,“钟嵘著诗品三卷,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颇有鉴裁,词佳可观省,诚不愧学览者之潭奥也。”比如,钟嵘认为“古诗”“其体原出于国风”,刘桢的诗风则出于古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的曹植,其诗风也出于国风;而李凌“原出于楚辞”,班姬、王粲以及中品的曹丕出自李凌;陆机、谢灵运的诗风出自曹植,潘岳、张协的诗风出自王粲,左思的诗风出自刘桢……虽然钟嵘对渊源继承的问题处理不免有牵强之弊,但是这种“溯厥师承”的历史观对于我们诗歌流派的划分仍然有一定的启发。
钟嵘的诗歌创作观、诗歌批评观和师承观都是《诗品》具有的独特贡献,而钟嵘区别了上中下三品,如此分门别类则成为《诗品》最大的争议。《诗品》卷上选录的诗人和诗作除了古诗十九首,还有李凌、班姬、曹植、刘桢、王粲、阮籍、陆机、潘岳、张协、左思、谢灵运等,曹丕、嵇康、陶潜、谢朓、沈约则放在了卷中,曹操更是放在了卷下,钟嵘的这种“排序法”的原则在哪里?或许和他提出的诗歌“性情说”“物感说”“滋味说”有关,他认为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刘桢的诗歌“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王粲的诗“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在曹刘间,别构一体”,左思的诗“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而在中卷中,钟嵘则对诗人提出了一些批评,他认为曹丕的诗除了“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但是其他百许篇诗作“率皆鄙质如偶语”,嵇康的诗“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与余论诗,感激顿挫过其文”的谢朓,其诗歌“微伤细密,颇在不伦”,而江淹的诗“文通诗体总杂,善于摹拟,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谢朓”,所以有了“江郎才尽”。
但是对陶潜,钟嵘却并没有指出诗作的弊病,他认为陶潜的诗“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甚至,“每观其文,想其人德”,钟嵘将陶潜评价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如此高的评价他为什么将陶潜放在卷中?同样钟嵘把曹操放在了卷下,对他的评价是:“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叡不如丕,亦称三祖。”也没有涉及对曹操诗歌的批评。上中下三品的划分,对于钟嵘来说,似乎在强调一种诗歌的门第观,而“门第观”在钟嵘那里一直是评判的标准。据《南史》本传记载,钟嵘任南康王侍郎时,齐明帝躬亲细务,嵘上书进谏,以为“古代明君揆才颁政,量能授职”,天子不宜过多预问下级政务,这引起了明帝的不快;任临川王行参军时,钟嵘上书梁武帝,揭露当时官制的弊端,他认为,“勋非即戎,官以贿就,挥一金而取九列,寄片札以招六校。骑都塞市,郎将填街。”出现这些问题,他还是归咎于未能按照门第任用官员,如此则表现了钟嵘作为士族的偏见。
诗歌有高低之分,诗人当然也有优劣之分,钟嵘收录的五言诗人共120人,这些“才子”分成三品,钟嵘还是带着开放的心态,“请寄知者尔”,所以江宁陈延杰在注中说:“钟氏列古今作者为三品,亦定其高下等差者,当作诗品为是。若评,则训为评议,评订诸义,舆品藻异矣。”陈延杰的“评订”则体现在“诗选”的安排上,他认为,“固以不观各家诗,则读诗品尤未读也。”而和钟嵘建立上中下三品不同,陈延杰选录的诗歌则“不以品等也”,纯粹以时代先后为次序。这种先后在某种意义上则去除了“门第”观,如曹操在钟嵘的下品中,在陈延杰的诗选里,则放在曹植之前,选录的诗歌《苦寒行》也完全具有曹植诗歌的风采,“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这首诗是曹操征讨高斡时所作,反映了汉末建安年间干戈动乱的社会现实,抒发了诗人关怀士卒的体恤之情,最后一句“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完全体现了钟嵘““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的观点,也是有滋味的表现。
或者对于钟嵘来说,三品并非绝对的标准,他对于同属于一品的诗人,所持的观点是:“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而对于诗人的诗作,“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由此非一品之中的诗人,大约也是遵循这条原则。无论如何,钟嵘提出的“性情说”“物感说”“滋味说”,对于中国诗歌批评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财富,而那些实践着这些观点的诗作来说,也成为了诗歌品评重要的文本,“所以谓篇章之珠泽,文彩之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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