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1《隐藏摄像机》:内心住着一个敌人
又是长镜头,甚至比长镜头更长:学校门口,有学生陆续从里面出来,有人走下台阶,有人坐在那里,有人正在聊天,有人开始离开,有人不断加入——在“有人”和“有人”的世界里,谁都不是重点,谁都不是主角,甚至谁都没有名字,在散点的叙事中,故事似乎在一种解构中走向了纯粹的纪实。这长达四分钟的镜头是谁所拍摄,拍摄的用意又是什么?
这是固定机位所拍摄的镜头,视角是路边的那辆只露出车头的黑色轿车,当4分钟的长镜头构筑了一幅纪实的画面,它是纯客观的记录,没有喜好,没有选择,这种不掺杂主观感受的固定镜头不仅去除了故事性,在散点的记录中甚至去除了作者的存在意义,也就是说,这样的长镜头根本不需要拍摄者在场,当作者变成虚位,当拍摄下来的录像带被寄到被拍摄者那里,在不安中也去除了“敌人”:当乔治在家门口收到了装在塑料袋里的录像带,当从录像带里看到自己出门进门的镜头,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这到底是谁干的?从莫名的录像带到匿名的录像带,乔治和妻子安娜最需要的是找到拍摄录像的作者。
但是作者一定是无名的。乔治收到了不同的录像带,第一盒录像带所拍摄的是白天的小区,固定镜头对准的就是他们家的门,在2分多钟的长镜头里,有传来的鸟叫,有停着的汽车,有跑步而过的人,有骑车经过的路人,当然,其中也有出门的乔治;之后收到的录像带所拍摄的是夜晚的小区,几乎是同一个角度,也有人开过,也有人走过,也有乔治回家开门的镜头……白天和黑夜的这两盒录像带构筑起了完整一天的生活,但是在没有冲突,没有奇趣的镜头里,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但是这放在门口有所指的录像带,必然会引起乔治和安娜的猜疑,而他们的猜疑指向的就是背后的作者。首先乔治和安娜确定的线索是:“他一定来过这里。”沿着这个确定的线索展开的疑问是:“谁会开这种玩笑?”他们想去问问邻居何申和布菲,或者认为是儿子皮耶侯的朋友,在这一阶段,无论他们怀疑邻居可能知情或者儿子的朋友搞的恶作剧,都认为录像带没有丝毫的恶意。
但是,当他们再次收到录像带时,除了录像带本身还有一张令人恐惧的话,一张是一个小人,但是脖子上似乎被涂成了红色,那看上去像是血的颜色;之后乔治在录制节目之后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也有一张画,画着一只公鸡,而公鸡的头似乎也被涂成了红色。红色的血,在涂鸦式的画作中,成为一个可怕的符号,而这也使录像带从最初的恶作剧变成了一种威胁,乔治已经不相信是恶作剧,也否定画作是孩子画的,由此他们进入到了被录像带劫持的第二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乔治已经感到了不安,已经将录像带的作者当成了敌人,在朋友家里聚会的时候,响起了门铃,他开门出去,外面空空如也,这时他朝着街道大喊:“你到底想怎样?”回来之后朋友问起,乔治起初甚至想隐瞒,安娜却说出了匿名录像带的事情,乔治便说:“我们可能被监控了。”对着黑暗的街道大喊“你到底想怎样”,把这些录像带定义为被监控的匿名录像带,以及莫名收到那些令人恐惧的画作,种种都说明,他们把拍摄录像带的那个人看成了潜在的具有威胁性的敌人。
实际上,在从恶作剧到寻找敌人的转变中,录像带起到了某种虚构的作用,乔治和安娜收到的录像带越来越多,之后的一盒录像带是在车上拍摄的,镜头显示是在乡下,乔治判断出这是在自己的老家;后来他们收到的录像带也是一辆开着的车,转过街角继续形式,乔治从画面定格再放大中看到了“列宁大街”的字样,并从地图检索中判断出这是在侯曼维尔的地铁站附近,而这个地理坐标让他想起一个叫马吉的人,马吉是乔治父母家一个长工的儿子,长工夫妻曾经参加了阿尔及利亚独立的游行队伍,但是后来在警察的镇压中始终,本来乔治的父母想要收养他,但是乔治认为马吉可能会夺走自己拥有的一切,于是因为马吉经常咳血所以诬陷他身体有病,最后马吉被送到了孤儿院,当那条路出现在录像带里,乔治的判断是:马吉拍摄了录像带,并且上门来复仇了。
导演: 迈克尔·哈内克 |
但是,实际上录像带到底是不是马吉所拍摄,本身就是一种怀疑,但是乔治却确定性地把他当成了敌人,在看了关于老家的那盒录像带之后,他以出差经过为名去看了还在那里生活的母亲,说起了马吉,母亲似乎已经不记得他了,但是乔治帮母亲回忆了这个阿尔及利亚孤儿,其实这已经是一种指向了,在母亲那里住的那个晚上,他梦见了小时候马吉用斧头砍掉公鸡脑袋的一幕,在血淋淋的现场,乔治用恐惧的目光看着他,作为在场者,乔治把童年的记忆带入了梦中,在梦中他虚构了一个寻求报复的马吉;而当那盒显示马吉住处的录像带寄来,乔治更加确信了马吉就是录像带的作者,就是报复他的敌人,所以他独自一人找到了马吉,乔治的出现让马吉感到意外,称他是“令我最难预料的访客”,而乔治不仅说出了旧账,也把录像带归咎于他,并反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钱吗?”乔治不仅把录像带的作者指认为马吉,而且还把马吉当成报复者,甚至把马吉看成是敲诈者,从怀疑到自我确认,完全是乔治一人的虚构。
几盒录像带都以隐藏的方式记录了真实的生活,这里就出现了一种矛盾,完全真实的影像是一种在场的证据,它记录了正在发生的现实,但是当作者成为隐藏的存在,它又消除了目的性,在整个过程中,摄像机背后的作者一直没有现身,作者的虚位性反而为寻找“敌人”创造了条件,甚至“敌人”变成了一种虚构,马吉就是乔治所虚构的一个敌人,他第一次去马吉那里就直截了当认为马吉是为了报复自己,之后儿子皮耶侯没有回家,乔治和安娜四处寻找未果,他们果断报警,乔治甚至带着警察闯入了马吉的家,当警察带走了马吉父子,他们怀疑是马吉父子绑架了儿子。这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变化,当初收到这些匿名录像带和流血的画作时,安娜建议报警,但是乔治否定了,而这一次,他们没有犹豫就报了警,就是因为乔治已经把他们当成了敌人,当敌人出现,他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就必须把敌人绳之以法。在这样一种逻辑下,乔治制造了敌人,并把敌人推向了覆灭的地步:乔治接到马吉打来的电话,当他来到马吉的房间,马吉说了一句:“我与录像带毫无关系。”然后迅速拿出身上的小刀,割破喉咙,血溅了一墙,这一幕让乔治猝不及防,马吉之死对于乔治来说,是震撼,是出乎意料,但是他还是把这一种死看成是敌人之死,没有报警,他回来去找妻子安娜,告诉他马吉死了,当安娜建议还是报警吧,乔治却说:“他只想让我在场,报警就是中了他的圈套,他是变态。”而当马吉的儿子找到他,乔治还是毫无愧疚,“那是自杀,别来烦我。”
《隐藏摄像机》电影海报
录像带到底是谁拍摄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乔治已经找到了自己假象的敌人,乔治正是利用了这个假象的敌人,让自己始终处在道德制高点上。一个是隐藏摄像机拍摄的真实画面,一个是内心制造的敌人拍摄的虚构画面,它们形成了一种隐秘和公开的反对位法:在乔治第一次来到马吉家里的时候,镜头对准的是进入其中的乔治,也就是说乔治找寻“敌人”马吉是叙事的中心,但是之后乔治收到了一盒录像带,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视角却是从窗户那边拍摄的,在这个镜头里,乔治和马吉的对话与第一种叙事的镜头形成了差别,而这是作为隐藏摄像机拍摄的在场镜头,当乔治离开之后,镜头还记录了马吉的失望、无奈和悲愤,而这些镜头在乔治主动找到马吉的叙事中是没有的,很明显,这两个镜头并非是一种互补,而是形成了一种反差,隐藏摄像机所拍摄到的是乔治离开之后的镜头,当他树立了敌人,当他带着胜利的姿态离开敌人,实际上是不在场的。
虚构而不在场,这便是乔治内心那个敌人的所作所为,当内心住着一个顽固的、带着报复性的敌人,所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便被轻易解构了。乔治是电视节目的主持人,安娜是出版社的编辑,他们自认为是“社会精英”,所以站在高处,他们容易把别人当做是敌人:马吉是长工的儿子,是“卑贱”的北非人,在孤儿院长大,他们自然不可能和精英分子站在同一高度,所以乔治认为他只想报复,只想敲诈,即使用割喉的方式证明清白,在乔治那里依然是阴谋论。而实际上,自认为社会精英的他们,也缺少最起码的信任,当匿名的录像带不断出现,乔治怀疑是因为安娜在外面招致了敌人,安娜质问他:“和我有关?你没有听说过信任吗?”后来乔治发现马吉是最大的嫌疑人,当他把这一切告诉安娜后,安娜又对他进行了反讽,夫妻之间,基本的信任的确越来越微弱,乔治之后去见马吉,都没有告诉安娜,而安娜和皮耶之间暧昧关系,乔治也并不知情,而皮耶侯没有告知他们就夜宿同学家,也是一种欺骗,也是对父母不信任,当安娜对皮耶侯说“我爱你”时,皮耶侯却抛下一句话:“别来烦我,去找你的皮耶吧。”然后又愤然离他而去。
在这个毫无信任的社会里,精英和下等公民之间形成了敌我关系,精英和精英之间也形成了陌路关系,而隐藏摄像机的存在,在揭示现实真相的同时,也暴露了内心的虚伪,而这个摄像机也从真实世界进入到了内心世界,于是在自我虚构的敌人面前,摄像机记录了一切:乔治在母亲家里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马吉用斧头剁掉了公鸡的头,然后一步步走向他;在办公室里赶走马吉的儿子之后,回到家的乔治吃了安眠药,拉起了窗帘,然后上床睡觉,梦中是一辆开到老家的汽车,是强行带着孩子上车的情境,是孩子在喊叫却被带走的一幕——像是曾经的马吉被带去了孤儿院。当乔治在梦中构建了敌人,他一样无法逃离不安、焦虑和恐惧,敌人在心中,敌人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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