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11 《饮食男女》：谁能尝出生活的滋味
生活的酸甜苦辣不是从家里琳琅满目的食材中产生，不是从煎炒蒸煮的人间美味中来，也不是从全家在一起的星期天聚餐中获得，生活的喜怒哀乐对于一个一家之主的父亲，对于一个大饭店的主厨来说，却意味着如何触及心灵深处的那份爱，如何将死去的味觉唤醒，而当味觉唤醒的时候，那一声从执拗的女儿口中叫出的“爸”便成为人世最美的滋味。
对于老朱来说，生活的改变并不只是味蕾之死，并不是自己做好的菜再也尝不出味道，而是和三个女儿的隔阂。单亲家庭的存在，对于一个父亲来说，似乎所有的努力都在为女儿的生活担忧，一家人住在一起，每天要叫他们起床，每个星期天要准备那一桌丰盛的菜，如此而已，但是在每个人的生活里，不管是父亲还是女儿，似乎都没有试图真正走进他们的心。早已丧偶的老朱似乎看见的也只是挂在墙上自己和妻子的合影，但是那张黑白照片似乎只是过去生活的一种陈旧记忆，而面对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女儿，似乎并没有那种谈心的快乐，在每周一次聚餐上，老朱辛辛苦苦从早忙到晚，准备各种食材，也并非是为了让女儿在家里有一种聚合的快乐。桌上是丰盛的菜肴，而四个人在一起却总是充满了叹息，充满了冷漠，似乎所有的过程只是一个仪式，在仪式面前，生活的酸甜苦辣，生活的喜怒哀乐只能藏在心里。
|
| 导演: 李安 |
 |
家宁是一个在读书的学生，平时在西式快餐店里打工，这样的准工作氛围恰好是对于父亲中国传统式的厨艺的一次背叛，而在家庭生活中，家宁也是最乖最听话的女儿，但是当她遇到那个被自己的女友小芝芝在感情上戏耍而失恋的国伦的时候，却是打开了自己的的感情世界，从偶遇到认识，再到进入他在乡下的房子，他摄影的生活，家宁发现的是另一种生活，正像她曾经对失恋的他说的那样：“爱情不是一种折磨，是自由自在的感觉。”自由自在当然不是如小芝芝那样故意设置见面的障碍，也不是像自己家里的那种仪式化的星期天聚餐，充满了沉重。所以当他们在那间暗房里十指紧扣的时候，自由自在便成为了感情的注解，国伦为中风的阿婆拍摄那些照片，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孤独老人的心里，所以家宁会在这样的触动中敞开自己的心灵世界，那么快就抵达了心灵最深处的那个世界。这是自由自在的爱情，也是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星期天聚餐上的那一声“决定”从一个乖乖女的口中最先讲出，也最先付诸行动。
同样的聚餐，同样的宣布，在大姐朱家珍身上发生。这个决定更突然，从来她都是固守着家里的秩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取代了死去母亲的角色而成为父亲身边最亲密的女人，她认同父母曾经吵嘴的生活并命名为“老式的浪漫”，她立志要守在父亲身边照顾他一辈子，“这里是家，这里是爸的全部。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她以为自己最懂父亲的心，对二妹家倩说：“妈走的时候你才多小啊，我比你要更了解父亲，我要一直陪着他。”但是这样的立志，这样的固守，在某种程度上也只是在完成一种无意义的替换，所以家倩说：“自从妈死后，你就开始当起我的家长，不是我姐姐。是你把我挡在外面。”挡在外面意味着隔阂，意味着深夜的叹息，而其实，家珍听到的不止是家倩的叹息，在无数个夜晚，她听到的还有隔壁那女对唱的卡拉ok的情歌，她听到的是屋顶上吵闹不止的猫的叫春。这一切仿佛处处击打着她那颗看似平静的心。作为一个基督徒，她似乎沉浸在主耶稣的那个世界里，即使有爱，也只是每次聚餐时低头的祷告，每次上教堂的传道，这被家里人解读为“碎心”的皈依举动似乎证明她在排斥每一种爱情。在大学时自己的男友抛下了她，从此她便不再寻找新的情感，这是被公开化的情感故事，但是当家倩从李凯的口中才得知，那只不过是家珍自己构筑的一个虚幻故事，李凯不是家珍曾经的男友，而在家珍的故事版本来，他却成了一个负心汉，而当家倩得知这样一个虚构出来的故事时，有一种崩塌的感觉，她将这一切称之为“荒谬”，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姐姐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构筑自己不被侵占的感情世界。
|
|
| 《饮食男女》电影海报 |
其实，当真正的感情到来的时候，从来没有防备，从来没有侵占。那些放在办公桌上的紫色情书仿佛一下子打开了她的内心世界，还有那个刚调来充满力量的排球教练，对于家珍来说，生活的改变从来无法拒绝，当虚构变成现实，当心灵被激活，还有什么借口，还有什么理由可以逃脱。当办公桌上的那些情书倏忽不见，她才感觉到了被遗忘的痛苦，对着全校的广播释放着压抑的情感，才是她最后的选择。“为什么我永远只能站在这里，对着空气谈情说爱？”此时一个波浪卷发、烈焰红、渴望爱情的女人被重塑，即使这一切是学生的恶作剧，对于家珍来说，也是彻底向排球教练倾吐心声的最佳时机，那扑过去的冲动变成了一个老处女最后的解放，也变成了星期天聚餐上最后的“宣布”。
也是匆匆地让全家人有些突然，那辆摩托车便载着家珍离开了这个家。家宁已经怀孕，家珍宣布结婚，她们的离开一步步解构这个靠聚餐维系的家。而现在三个女儿只剩下二女儿家倩。其实，从一开始，家倩就是最想离开这个家的，而她的宣布在姐姐、妹妹不断离开之后，反而变成了一种坚守。作为航空公司的主管，她在事业上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再加上她是三姐妹中最漂亮的，所以在感情上她似乎从来不缺，和雷蒙暧昧的关系一直维持着，又在刹那间喜欢上了来公司的李凯，而她最希望的事就是离开那个家，住进自己买的房子或者被公司派往阿姆斯特丹。但是离开的反方向是回来，在家珍、家宁陆续离开之后，她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而生活中的种种变故也让她更加理性地看待生活。自己买的那幢公寓其实是化学焚烧场，在被警察封锁之后，她搬出去的梦想被破灭了。而雷蒙忽然向她宣布要结婚，她才发现那些热吻、那在一张床的故事只不过是一种玩弄，但是面带着微笑离开并不表示没有伤害，而她体会到“伤害”这个词的含义却是对父亲的冷漠。
在家里，家倩和父亲似乎隔阂最深，每次聚餐几乎都是她的怨言，而其实在三姐妹中，家倩对于厨艺的悟性最好，从小他就跟着父亲和父亲的朋友温伯伯在厨房里感受那种美味，但是父亲后来却拒绝她走进厨房，甚至把厨房当成了她的禁地，因为在父亲看来，厨房不允许一个女人进入，对于女人来说，就是工作，就是结婚，就是生孩子，如此，便是人生。所以家倩的不理解便成为了对父亲的怨言，对于她来说，只有走进厨房，才能找回童年的记忆，才能在这些琳琅满目的菜肴中发现自我，在雷蒙面前，她做了一顿丰盛的菜肴，但是这一切对她来说反而变成了滥情，变成了对父亲的不理解。直到那一天去看望生病的温伯伯，才知道老人的想法，“人生像烧菜一样，烧了一桌子，却没有胃口。”所以两个老人的感慨就在于如何能够真正找到生活的滋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也难，忙活一辈子，就为了这个……想了气人，好滋味儿谁尝过了？”
这是父亲的感慨，家倩在父亲检查完心脏离开医院的背影里读出了那种孤寂的感觉，对于眼前这个厨艺一流的父亲，对于这个从小反对她进入厨房的父亲，对于这个看着墙上妻子的照片中充满忧郁眼神的父亲，家倩似乎懂得了很多，那些医院里病人的空洞眼神仿佛是不久之后父亲的那种眼神，所以她选择了留下来，告别了所谓的爱情，告别了所谓的公派，她似乎只要这一个丧失了味觉却对生活充满着感情的父亲。
这是一个不喝茶只喝白开水的父亲，这是用每天跑步来抵抗身体威胁的父亲，这是每次准备丰盛菜肴却尝不出味道的父亲，但是即使家宁、家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家倩也感到父亲所需要的也是一份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而老朱的幸福其实一直埋藏在自己心里，他为刚离婚的锦荣女儿姗姗每天送去便当，而自己则把锦荣做的不可口的便当自己吃了，对于他来说，没有味觉吃什么也是一个味，而其实，在这样的一种照顾和付出中，激活了藏在心底的那一份真爱。在一家人团聚的星期天聚餐上，老朱站起来说：“人生不能象做菜，把所有的料都准备好了才下锅。其实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照样可以各过各的日子，可是从心里产生的那种顾忌，才是一个家之所以为家的意义。”于是轮到了他的“宣布”——和锦荣结婚。
这几乎是一种和伦理的巨大冲突，锦荣在他的三个女儿面前叫他“朱爸”，姗姗叫他“朱爷爷”，而锦荣的妹妹是家珍的同学，如此便是现实生活中的伦理关系，甚至是锦荣的母亲在絮絮叨叨的长沙口音中求证女儿老朱的为人，在老朱站起来喝下那一杯酒的时候，他的这个宣布决定让锦荣瞬间晕倒，而让在场的女儿、女婿也诧异不已，但是即使年龄的落差，即使家人的不理解，对于老朱来说，却像是找到了最美味的人生佳肴，其实，三个女儿的种种宣布，不正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了那一味最符合自己口味的菜肴。
家宁和国伦生下了孩子，家珍的老公受了施洗成了基督徒，而家倩也在自己一个人的生活里下厨展示了自己的厨艺，星期天的聚餐最后只有和锦荣结婚后快要做爸爸的老朱到来，这间屋子已经重新装修，家倩一个人居住仿佛是继承了一种自己毕生追求的东西，那些菜，那些汤，仿佛和自己曾经烧得一模一样，当老朱喝下那一勺汤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我尝到了。”尝到是一种久违的味道，是回归的味道，“我的味觉恢复了。”那是一种喜悦，那是一种收获，当他抬起头看着为自己舀汤的女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着酸甜苦辣的味觉世界，这是生活，这是人生，他拉着女儿的手，深情地叫了一声：“女儿！”对面则是一脸的微笑，以及那同样是深情地回应：“爸！”
不管是曾经对着空气谈情说爱的家珍，还是自由自在寻找到爱情的家宁，或者是在父亲的背影中读到真情的家倩，都在生活的变故中发现了那深藏着的真正味道，从隔阂、冷漠到理解，三个女儿发现了内心那种真爱，而对于老朱来说，也在“饮食男女”的感慨中发现了生活的味道，锦荣，这个重新让老朱找到遗失的爱的女人，不如说是自己另一个女儿，因为她，她，她和她触及了心底的那份爱，触动了死去的味觉，人之大欲的复活，便也是人生的圆满回归。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202]
思前： 《纠缠》：物化悖论下的泛道德解救
文以类聚
随机而读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