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1《玩偶》：离开的理想主义者
穿上外套，戴上礼帽，还有戴在手上的那双黑手套，沃库尔斯基优雅地推开了门离开了自己的店铺，也终于从华沙这个城市彻底消失了；最好的朋友热茨基患上了疾病，他在医生面前几乎疯了一般：“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当医生说“也许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热茨基笑了笑，眼神中是失望之后的绝望，终于在发作的疾病面前，他彻底倒下了，那扇门的后面是广阔的天地，但是一切空空，在死去之前他终于喊出了“为什么”：为什么沃库尔斯基会消失？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嘲弄？为什么这一切都无法被改变？
热茨基死亡之前的“为什么”是对沃库尔斯基去向的发问，更是对波兰现实的质问，疾病和死亡构成了浪漫主义的终结，而沃库尔斯基何尝不是带着疾病离开，那双黑色手套遮掩的是他受伤未愈的伤口，他曾经沃躺在铁轨上寻求死亡，而最后看起来优雅地离开也是死亡的一种隐喻，这个城市容不下他，整个波兰容不下他，对于幸福的追求也容不下他。热茨基和沃库尔斯基，最要好的朋友，在双重的浪漫主义终曲中各自死去，而这或者就是那个时代的命运写照：在沃库尔斯基离开这个城市之前，他沿着贫民区的那条积雪的道路行走，在低视角的展现中，他看见的是这块苦难的土地，而在那间老妇人的房间里，他拿起那杯伏特加，对奥霍茨基说起一个故事：两个朋友，一个在敖德萨，一个在托博尔斯克，一个想见另外一个，便动身前去对方居住的城市，但是对方也是同样的想法，于是两位朋友错过了，许多年之后，两个人在莫斯科相遇了，因为他们住进了同一家酒店，因为他们就在隔壁。
因为都想见对方，所以他们错过了，这是不是一种悖论？但是最后的结局却是温情的，因为他们在莫斯科偶遇，当沃库尔斯基讲完这个故事，发出的感慨是：“命运总是会嘲弄芸芸众生，但是怀有通向理想的人最终会遇见。”理想主义产生了悖论，理想主义也会带来理想的结果，沃库尔斯基和热茨基就是这两个朋友，当沃库尔斯基离开这个城市是一种错失的开始，医生说“也许会重新开始”是最终会遇见的希望，但是沃库尔斯基的感慨也好，热茨基喊出“为什么”也罢，那个故事的最后温情部分无非是一种安慰，带着伤痛离开的沃库尔斯基也许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离开之后回到这个城市，而热茨基也再不可能拥抱沃库尔斯基，一切都结束了。
看起友情的悲剧性结尾，其实是关于回应的空缺，是关于对话的错位，表象是两个理想主义的朋友被现实击碎的命运，实际上隐含着波兰社会的一种病症。根据波列斯瓦夫·普鲁斯的同名小说改编，《玩偶》的片名也指向了这种空缺和错位，而巨制的小说变成沃依切赫·哈斯的一次影像化实践，其实在故事的叙事上也变成了空缺。电影字幕的出现就是一种空缺，在前奏中，沃库尔斯基还是华沙一家餐厅的服务员，他爱好科学发明，发明了“永动机”，梦想着进入基辅大学学习，但是父亲对他进行了警告，认为做好本职工作才是关键。当父亲走后，沃库尔斯基领着垃圾桶走出餐厅，在那个穷人生活的世界里，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破败，都是堕落，都是死亡，每个人目光呆滞，他们像生活在废墟中的寄生虫，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沃库尔斯基目睹了这一切，似乎也是他梦想用科学改变生活的原因，但是他陷在了命运的泥沼中，在贵族们的嘲笑声中，沃库尔斯基从窨井盖中爬出，污秽的双手已经伤痕累累。
字幕出现，这是关于沃库尔斯基人生的序曲，它构成了这个日后成为商人的“前传”，而在字幕之后，热茨基开设的古董店已经关门，正在算账的热茨基看见了推开门进来的人，他惊喜地发现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阔别八个月的沃库尔斯基，他上前拥抱，两个朋友的友情再次拉开了序幕。沃库尔斯基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要在华沙重振旗鼓，由此开始了作为天才的伟大事业。字幕之前是被嘲笑和被伤害的命运，字幕之后是颠覆性的转变，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缺省的叙事是通过沃库尔斯基的自述和破产贵族托马什基对女儿的交代而展现的：他曾经参加了发对沙俄的起义，后来被流放西伯利亚，回到华沙后成了服装店的推销员，和明采尔的遗孀结婚，之后在俄土战争期间做军火商生意赚了一大笔钱，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对于命运的转折，曾经热衷于科学生活的他转向了商业，“优胜劣汰是正义。”沃库尔斯基对热茨基说，“他一定会帮助我们重振商业，他是一个天才。”这是托马什基对女儿伊扎贝拉说的话，而面对伊扎贝拉的疑惑，沃库尔斯基告诉她：“做买卖是为了让资金不断周转，而不是只为了赚钱。”
| 导演: 沃伊切赫·哈斯 |
他帮助托马什基摆脱窘境就是实践着他的生意观，在什兰格巴尔姆的建议下，他买走了托马什基的房子，然后暗中抬高价格，最后高价卖掉。那场拍卖会上，沃库尔斯基成功把九万卢布的房子变成了十二万，而回到华沙之后，他让热茨基放弃小买卖，扩大店面，增加商品，招进人员，实现了一次华丽的转身，热茨基曾经以“华丽的死亡”来预言他的投资行为，但是沃库尔斯基却成功了。对于沃库尔斯基的华丽转身，一名店里也同样热爱科技发明的店员曾问他为什么放弃了自然科学的研究，当时的沃库尔斯基没有直接回答，但是在后来，从巴黎回来的沃库尔斯基拿出一块合金，他告诉店员，在巴黎认识了一个天才，世界的材料并没有改变，但是新产品却变成了新物质，它带来的就是一种革命——合金成为新产品，就像他的投资行为一样，看起来还是钱的流通和周转，但是在本质上发生了改变。
从科学实验到商业投资，沃库尔斯基成为波兰商业界的天才，但是正如他曾经在餐馆里当服务员的命运一样，独行于世注定是一种悲剧，因为站在他身边的是嘲笑者，那些波兰贵族无法认同他的商业模式，认为他投机取巧，认为破产是必然，而他们根深蒂固的无非是和自己出身相关的身份，他们的懒惰，他们的胆怯，他们的害怕就是波兰社会的一个缩影，实际上当热茨基预言“华丽的死亡”并不是对沃库尔斯基商业投资信心不足，而是针对难以改变的贵族心态，是他们制造了沃库尔斯基的死亡——在18世纪，这也是波兰难以走上真正独立之路的悲剧性原因。
而这也许就是“玩偶”具有的第一层含义，那个热爱科学的店员说到热气球的时候，讲出了个体奋斗和社会痼疾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当热气球冉冉上升，上面的人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这是上升带来的世界变化，但是，店员却说：“这不是因为气球在上升，而是大地在下沉。”波兰贵族怕承担商业风险的懒惰心理，对社会变革的敌意和嘲讽，就是那片下沉的土地，正是因为下沉，沃库尔斯基才能不断上升，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沃库尔斯基一个人高处不胜寒，必将在下沉之中跌落下来。上升者在大地的下沉中坠落，他无疑就是作为牺牲品的玩偶。这是在商业投资上的“玩偶”命运，同样，在沃库尔斯基的感情生活中，他一样成为了所谓“圣洁之爱”的玩偶。
《玩偶》电影海报
沃库尔斯基为什么要帮助托马什基摆脱困境？一开始看起来只是托马什基对他的赞赏让他找到了一种回应，但其实沃库尔斯基慢慢爱上了托马什基的女儿伊扎贝拉。他对赛马的赌注是为了让伊扎贝拉高兴，他出入贵族沙龙是为了接近伊扎贝拉，他为托马什基还债更像是对感情的投资。的确，沃库尔斯基从一开始就对爱情进行了“投资”，但这种投资是真诚的，但是伊扎贝拉却冷眼相看，甚至质疑他为什么不停地纠缠父亲和自己，这种误解让沃库尔斯基大为恼火，他愤然离去，甚至去了巴黎，一方面是为了投资项目，更重要的是在爱情没有回应甚至热潮冷风中，受伤的沃库尔斯基选择的逃避。在回到巴黎之后，女人的一番话让他茅塞顿开，“当一个女人渴望真爱的时候，男人总是热潮冷风，可是当她不再有渴望时，男人会说：爱与你无缘，没有人真正爱你，因为你不再渴望……”
爱是一种渴望，渴望之下才是真爱，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甚至逃避本身就是在扼杀渴望，所以要激活自己的渴望，将其转变为打动人的真爱。沃库尔斯基像是被解开了心结，曾经对伊扎贝拉有意表现出的高傲和冷漠，终于变成了渴望，而这或者也是爱情产生“合金”的一种隐喻。于是，他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你就是我的一切。”他送给她礼物，“在男人眼里，他所爱的女人是至高无上的。”他还清了托马什基的所有债务……而所有这一切似乎也打动了伊扎贝拉，她对沃库尔斯基说，已经改变了当初对他的看法，认为父亲托马什基说他是天才的想法是正确的——伊扎贝拉回应了沃库尔斯基的爱，也给了她肯定的行动，似乎爱情在双方的渴望中变成了真爱。
但是在去看望伊扎贝拉姑妈的火车上，沃库尔斯基从车厢里抽身出来，留下了伊扎贝拉和表哥斯塔尔斯基，这个一直认为爱必须圣洁的男人，却在沃库尔斯基离开之时，和伊扎贝拉亲热起来，伊扎贝拉当然也没有拒绝，而实际上他们的暧昧关系从未中断，沃库尔斯基正是从外面透过窗户看见了他们的举动。他假装接到了电报而中途下车，他用英语和他们说再见，表面沉稳的他终于走向厄兰铁轨，幸亏老仆人相救，沃库尔斯基才没有真正走向死亡，但是那双手已经伤痕累累，那种被嘲笑、被欺骗的爱也刻进了心里，一双黑色手套便成为遮掩内心苦痛的工具。
在餐厅当服务员的时候，沃库尔斯基被人嘲笑，双手留下了伤痕；在商业投资不断成功的时候，沃库尔斯基被波兰贵族嘲笑；在爱情迸发出激情的时候，沃库尔斯基又被羞耻的行为所嘲笑，双手也留下了伤痕。伤痕是付出和冒险没有回应的写照，是独自承受苦痛的象征，是大地在下沉的隐喻，在一个落后、腐朽、空虚、自私的时代，理想主义者会选择离开，浪漫主义者会倒地死去，渴望成功的激情主义者，当然，只是被游戏的“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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