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07 《2046》: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
时间仿佛只凝固在一个固定的刻度里,1966年的平安夜,1967年的平安夜,1968年的平安夜,以及1969年的平安夜,仿佛是一列神秘列车,在被刻写下的时间站点里抵达,而后离开,而在疾驰而去的故事里,只有寒冷的平安夜、孤独的平安夜,以及暴力的平安夜。他留着两撇小胡子,他梳着光亮的头发,他在故意忘记自己的时间里回来,而身边总是会有那些匆匆相遇的女人,或者美丽风韵,或者性感执着,或者倔强骄傲,或者神秘高贵,或者忧伤温柔——或者只在那一张床上,他和她,想记住什么,又想忘记什么,只是在哭泣与欢笑,哀愁与痛苦中,他们各自打开门,离开。
因为2046的门,早就已经关上,早就在一个虚构的故事里成为记忆。那张船票,那个电话,那双鞋,都在那个响起《花样的年华》歌曲的房间里,只是当门重重关上的时候,便是永远的离开。即使若干年后带着自己回来,也打不开2046——在隔壁的2047,他隔着门缝看见那些走过的女人,他写着小说给女人们一个属于他们的结局,或者他把一些钱,一些吻,一些微笑留在隔开的时间里,而自己抽着烟,在缭绕而孤寂的世界里,埋葬着一个潮湿了的秘密。
秘密原来是属于树的,或者属于树上的那个洞,他张开嘴巴,凑近,然后只有自己听见地讲给它们听,然后用土封起来,埋没在一个自己走过的时间里,“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她走了,我想她在2046等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会不会喜欢的疑问就像树洞里的秘密,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而在这个叫做《2046》的小说里,时间的神秘列车真的开往了2046,去2046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回失去的记忆,因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变。不会改变的女人,不会改变爱情,不会改变的记忆,但是去了2046却从来没有人回来过,但是,我,是唯一的一个。
| 导演: 王家卫 |
![]() |
我看着醉酒的Lulu,帮她脱去了鞋,然后便离开了。我不是她男朋友,那张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身体,这是1966年的2046房间,这是小说中的女人,当我第二天去敲2046的时候,房东说这里没有一个叫Lulu的女人,我想租住这个房间,房东王老板说,房间要装修一下,你可以先住在2047房间。隔壁的2047,旁边的2047,以及男人的2047,适合写作的2047,它的存在必须依存在那个熟悉的2046,只是当我走进2047,以一种被拒绝的方式离开2046的时候,那个小说中本该发生的故事便成了隐藏在暗处的血和类。Lulu死了,满屋子都是那天晚上她男朋友捅死她的鲜血,我没有看见,就像一个秘密,再也无人知道。
Lulu不认识我,那个关于2046的故事便以一种“如果”的方式出现,因为如果,便不会再有2046的故事,因为如果,便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即使有钥匙,即使有记忆,也是和现实隔着一个房间,隔着可以透过缝隙看见的那道门。那道门前面经过的不是Lulu,而是叫白玲的女人,她也住在2046,住在这个已经被现实隔开的房间。于是相遇,于是交错,于是嬉皮笑脸,于是赔礼道歉,她总是不露头地接到过道里男人打来的电话,也总是带着男人来到2046,只是在这匆匆过往的女人故事里,我从2047走到过道,接着,便从过道走进了2046。
是的,2046和2047被过道连接着,也被过道隔开着,公共的世界,私人的世界,男人的房间,女人的房间,起初是闯入,后来是挽留,再后来便是不想伤害地退出。我和白玲凑得这么近,仿佛是对于身体的一次占有,而那些的暧昧其实只不过是和那晚被耍而剃掉一边胡子的赌局一样,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当1967年的平安夜到来的时候,白玲提到了新加坡,提到了消失的男友,提到了不会有冬天的约定:“本来我们约好了,他带我去新加坡,那边的圣诞不会这么冷。”冷与热,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就像现实和记忆,就像彼时和此刻。白玲身上的衣服是夏天的,似乎她已经开始了一种想象的生活,一个虚构的小说,只是许下约定的男人不见了,她的新加坡,她的爱情,她的夏天,都不见了。
|
《2046》电影海报 |
而在我的对面,这个平安夜不是和Lulu有关的平安夜,我的身边比白玲更早没有了记忆和想象,一杯酒而成的“喝酒的朋友”其实和那些离不开的誓言无关,“我只是逢场作戏”,在被自己抛掷的时间里,2046便成为一个和床上欢愉有关的记号,那时被借的时间,被借的房间,以及被借的身体,借意味着还,甚至意味着用货币储存,他们睡在一起,他给了她200元钱,她只拿了一张10元,“以后你想要我也就这个价。”这是明码标价的感情,这是有借有还的身体,他逢场作戏地离开,她把钱放在床头那只小小的铁盒子里。他知道2046的故事现在只能用钱来结账,可是她似乎爱上了他,要让他只喜欢她一个,但是他做不到,他说不能,还是微笑着,还是说着磁性的话,但是那微笑带给她的只有痛,她即使想要他,也只是从铁盒子里拿出10元再还给他,“今晚我把你包下了。”他还是笑笑,从此,她的身边会有不同的男人,而他的身边也有不同的女人,2046和2047,依然隔着通道。
通道早就是跨不过了,擦肩而过也好,逢场作戏也霸,她在被不同女人住过的2046里,他在自己一个人住着的2047里,所以,2046的记忆已经消失了,2046的相遇已经废弃了,2046只是2047里的一个“前小说”,甚至2047的故事也早就没有了那如“花样年华”的缠绵和哀伤。故事在别处,小说在别处。那些咿咿呀呀的日语,那些鸿雁传情的书信,似乎是一个正在发生的爱情。王老板的女儿王靖雯在被隔开的世界里追逐属于自己的爱情,那个日本男朋友在最后离开的时候,问她:“你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那句”再见“之后,她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身影,以及自己眼角的泪水。那时王老板是不同意他们的交往,他们是被隔开的恋人,旅馆和日本,就像2046和2047一样,永远是不同的世界,日本男朋友的那句“你愿不愿意给我走”,就像是他曾经问过苏丽珍的那个问题:“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那时他的口袋里其实没有那张船票,就像现在的他,再也不会和她一起在2046的房间里一起写小说。
可是,他和王靖雯一起写了小说,在2047房间。日本男朋友已经离开,但是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她却依然想着她,听咿咿呀呀的日语,写寄到日本的信,后来因为父亲的反对,她又通过我和远方的爱情保持着联系。她走进2047的时候,我和她写着一部武侠小说,这仿佛是那个花样年华故事的翻版,而眼前的王靖雯好像是苏丽珍,只是她不再是她,2047不再是2046,小说也不再是曾经的武侠小说,“我写一个故事,叫《2046》,那是大家都想去的地方,而那里有我生长的点点滴滴。”那时我刚搬来2047的时候,后来白玲离开的时候,我是把她放在我的小说里的,而当王靖雯来到我的房间帮我写为报馆写黄色小说的时候,我决定为她写一个故事,“应该叫2047。”
还是那一艘神秘的列车,开往2046,开往寻找记忆的2046,而跟自己说话的日本人是唯一的乘客,“我们这里的服务员,反应都是很迟钝的,她高兴得时候,要几个小时之后才笑的出来, 而她要哭的时候啊,眼泪要到明天才流的出来。”这是列车上的现实,而在经过2114区和2115区的时候,异常的寒冷,没一个乘客必须和别的乘客拥抱才能抵御寒冷,但是在一个人的列车里,他和冰冷的机器人服务员想抱,她像王靖雯,而他却在冰冷的身体里感受到了热量,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仿佛对着那圆形的树洞,不断接近的嘴唇,不断接近的爱情,只是在和时间有关的列车上,所抵达的不是记忆不变的未来,而是无法改变的现在,10个小时,或者更久,激吻消失了,而秘密也不再回来。她的哭或者笑,隔着很长很长的衰退期,于是他在她推迟流下的眼泪中离开,“有些事不可以勉强,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弃。”
2046终究是一个属于时间的小说,而离开之后的一九六八年平安夜,我和王靖雯坐着一起吃东西,“反正我和他之间也不能了,如果你是他,今晚会做什么?”她问我,而我那晚像一个圣诞老人,带着她去报馆,让她给男朋友打电话,看着她微笑,我觉得自己带给了人间一种温暖。这仿佛是一种对于爱的付出,她和男朋友,隔着不同的世界,在坚持着自己的爱情,而我,不管是在现实里,还是在小说中,都构筑了一个真实的爱情,这样的爱情和2046无关,和现在的时间无关,即使10个小时,100个小时,1000个小时,她和他,依然会在自己的2046里相逢。“爱情这东西,时间很关键。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如果我在另一个时间或空间认识她,这个结局也许会不一样。”所以在那个虚构的2046之后,王靖雯去了日本,而王老板也要去那里为女儿准备婚礼,“只要她开心就行了。”王老板说。所以在这个现实完满的爱情里,王老板问我的一个问题是:“她说小说写得很好,只是2047的结局能否改一下?”
结局是关于时间的,在爱情的现实里,王靖雯遇到了日本男朋友,尽管起初父亲不同意,尽管他早已经离开自己回国,但是那一种抵抗着时间的爱情最终在放弃寻找记忆的2046列车上成为另一个故事,不早也不晚,没有10小时,或者100小时,甚至1000小时,只是那样展开着。而这样的爱情对于我来说,像那个被改写的记忆一样,总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在车上,黑白的影像让我会回到和Lulu的那个场景,“几年前我曾有过这样的机会。”而当我的笔停滞在稿子上的时候,时间仿佛凝固了,却永远不再是可以停留的时间,王靖雯的故事已经再不可能改变结局了,它只属于她,只属于她的爱情。
而18个月后重新回来的白玲,其实是重新回到属于她的那个去新加坡的梦想,了却心愿对于她来说,却不属于爱情了。他们还是“喝酒的朋友”,还是用一张张的10元钱来给现实做个注解,“为什么不能和以前一样?今晚留下来陪我。”白玲问他,看着他,他却依然微笑,握着手,转身,离开。在白玲的哭泣声中,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说:“原来有些东西,我永远也不会借给别人的。”有些东西是爱情,是相遇,是记忆,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像小说的结局一样可以改变,也不像时间一样在神秘列车疾驰中走向另一个虚构。
不借的爱情,不借的记忆,而那个不在香港的1969年平安夜,我在新加坡赌场里找不到的黑蜘蛛,也是我再也借不走的名字。她叫苏丽珍,在赌场里做类似老千的事,那只从来不曾脱下来的黑手套就像内心的秘密,无法示人,所以那个和“花样年华”一样的名字,又能带走什么呢?“想不到几年后我又会碰到有一个苏丽珍,我给她将旧的苏丽珍的故事。”在那个2046的房间里,她手上的扑克永远是黑桃A,而我也总是成为输家,“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那时候,他似乎把她当成了苏丽珍,当成了2046的苏丽珍,当成了有另一张船票可以跟着离开的苏丽珍,可是她不是,“她的过去就像手套里的手,永远是一个迷。”永远的黑色,永远的手套,永远的黑桃A,在这个永远不变的相遇里,她没有抛弃她的过去,当然,我也没有看见现在,没有看见另一个苏丽珍。我试图找到那个苏丽珍的想法就像一个早已写好结局的小说一样,在2046之外。
2046在别处,在旗袍、拖鞋的“花样年华”里,在擦肩而过又匆匆相遇的隔壁,在藏着秘密的树洞里,而现在在无数个平安夜到来的时候,在无数个女人回来的时候,依然不肯在时间里停留,他永远不再走进2046,从2047的房间的门缝里,他看见失去和得到的爱情,看见真实和虚构的时间,看见经过而又离去的女人——她们是现实中的女人,记忆中的女人,以及小说中的女人,而在被隔离的深处,那列开往2046的神秘列车上,他们都去找回失去的记忆,而在这个唯一的目的下,去过的人再没有回来,曾经唯一一个的我,也不再回来,回到现实。
时间是黑洞,那个秘密早已经变得潮湿了,就像鲜血、眼泪、雨水,以及那个吻,都在2046潮湿的时间寓言里如水流走。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6240]
思前: 第“五”奏鸣曲
顾后: 我们仨,去往第九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