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7《巴黎属于我们》：混乱但并不荒诞
平静的湖面上，几只白色的鸟在展翅飞翔，它们在水中的倒影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动与静展现的是一种诗意，以及自由。这是电影最后的画面，纯净、美丽和自由的世界，是远离人类的自然状态，而巴黎仿佛在远处，在别处，在混乱之中——它所对应的，便是电影在一开始就引用法国诗人夏尔佩吉的一句诗：“巴黎不属于任何人……”
“巴黎不属于任何人”无疑是一种否定状态，这是1957年的巴黎，这是战后的巴黎，为什么巴黎会以拒绝的方式存在？就像一个封闭的存在，它锁死了所有的进口，在经历了战争之后，孤绝地存在着。但是当巴黎不属于任何人而保持拒绝状态，在另一个意义上，它并不是僵死在那里，因为只有以活着的状态才能拒绝想要进入其中的人，或者以活着的方式赶走在内部制造混乱、恐惧以及死亡的人，因为活着，因为不死，所以即使看上去是决绝的拒绝，也意味着会打开可能的进口，让巴黎重新容纳，于是，“巴黎不属于任何人”便演变成了电影的片名：巴黎属于我们。
从普遍性的“任何人”到确定性的“我们”，从否定的“不属于”到肯定的“属于”，那个被封闭的口子是如何一步步被打开的？雅克·里维特在第一部剧情长片中其实很明显设置了对这个问题答案的探寻过程，而这个从外部进入内部、从不属于打开属于通道的，便是那个叫安妮的女人。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毫不知情的女人，便是“我”，她既是不属于巴黎的“任何人”中的一个，也是最后属于巴黎的“我们”中的一员。从孤立存在的“我”成为被拒绝的“任何人”，在成为被接纳的“我们”，安妮是如何一步步进入其中的？就是从一扇门打开为起点，正在学习英语的安妮被嘈杂的声音打断，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她循声推开门，发现门里面一个女人正在大喊，“皮埃尔被人杀了，肯定，先是阿松大，然后是胡安，一个接着一个，所有的朋友都会死亡……”
门关着，女人就在这隐秘的世界里说出了隐秘着的秘密：有人已经被杀，是阿松大，是胡安，然后是皮埃尔，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都指向了死亡，指向了被谋杀的死亡，而“所有的朋友”呼应着巴黎所拒绝的“任何人”，在门被打开，在安妮被听说之后，这个和巴黎有关的秘密就变成了安妮的问题：为什么所有的朋友都会死亡？女人到底是谁？是谁杀死了他们？而这也正是雅克·里维特推向观众的问题。这个问题中渐渐清晰的线索是：皮埃尔是安妮的哥哥，里面的女人叫特里，她是胡安的朋友。简单的关系呈现并不会解开这个秘密，所以安妮在悬疑和好奇的世界里，就变成了一个闯入者，她以主动开门的方式闯入了这个隐秘的世界，闯入了拒绝任何人的巴黎，也闯入了和自己有关他人的生活。
但是，与其说安妮是闯入者，不然说是“被卷入者”，因为完全独立于这个秘密的她是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被拉进神秘故事里的：是声音吸引了她，开门之后是特里叫喊而说出的阴谋让她困惑，找到皮埃尔之后又被邀请参加晚上的一次派对，而在派对中认识了来自美国的小说家菲利普，听到了人们议论胡安的“自杀”，也说起了胡安之死背后的嫌疑人特里，还知道了戏剧导演杰勒德。不仅仅是认识了和秘密相关的这些人，还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菲利普是记者，得过普利策奖，但是成为了麦卡锡主义中被调查的人，所以来到了巴黎；死去的胡安来自西班牙，他们说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经历了革命的镇压，而他的死亡和虚无主义者的折磨有关；杰勒德是戏剧导演，正在排演一部名为《伯利克里》的戏……
| 导演: 雅克·里维特 |
来自美国和西班牙，是记者、小说家、革命者、戏剧导演，对于安妮来说，这一切都是外部世界的呈现，也都闯入了她本来无关的生活，当她开始疑惑，开始不安，开始注视着这些陌生的人，她的闯入就变成了“被卷入”，而在第二天，朋友让·马克的带领他去的正是杰勒德排戏的现场，在排队的门口还看到了被阻拦在外的菲利普，认识了杰勒德之后，杰勒德还让她在剧中扮演玛丽娜的角色——从公寓隔离特里的口中听说的故事，到第一天晚上的派对，再到第二天加入剧组的经历，安妮不仅被卷入其中，而且已经越陷越深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杰勒德告诉安妮菲利普就是一个妄想症患者，特里则拒绝再说起胡安的死，而在菲利普那里，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告诉她的则是必然发生的另一些秘密：“这个世界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整个世界都受到了威胁，强大的东西只是傀儡，背后是更强大的主谋……”他很肯定地说胡安不是自杀的，即使自杀也是被逼迫的，“是特里也不是特里”，他还说杰勒德也受到了威胁，“我们周围的一切都陷入到了危险之中。”歇斯底里的菲利普，的确像杰勒德所说，像是妄想症患者，当安妮把菲利普的话告诉皮埃尔，皮埃尔让她“回到现实中”，而当不放心的安妮再次去找菲利普，他正靠在床边呻吟，“忘了我说的一切，忘了吧，我不该把你当成理性的人……
一方面把世界描绘得恐怖并让安妮去救杰勒德，一方面又让她忘记自己所说的话，这无疑将安妮置于矛盾的境地，这种矛盾越来越让安妮“被卷入”而难以自拔。实际上，安妮所听说的这一切，都留下了悬疑：胡安真的是自杀吗？特里和胡安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谋杀会波及杰勒德？菲利普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面对悬疑，安妮一定是站在外面的这个人，所有发生的事都与自己无关，但是也正是因为存在悬疑，安妮已经将身体探了进来，她要知道答案，她要了解真相，她要揭露秘密——而观众也和安妮一样，想要进入这个故事最核心的部分，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安妮成为了事件的引路人，由此她的角色从被卷入的无知者又变成了主动闯入的调查者。
从被动到主动，安妮承担了读者的所有期待，变成了读者深入故事的代言人：她寻找和胡安相关的人，不断和特里、胡安的妹妹接触，找到了胡安死去时的那幢房子和那个女人，和胡安有关的朋友乔治斯；她知道胡安为戏剧录制了磁带，而磁带又无故消失了，她便开始寻找磁带的线索；菲利普说杰勒德也会有危险，她在进入剧组之后和杰勒德接近……但是越是进入就越是找不到线索，越是想调查却也是带来谜团，深入其中她也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再也难以摆脱难以抽身。就像安妮加入剧组成为了“玛丽娜”，在戏剧世界中见证的是《伯利克里》有关的阴谋，这个阴谋也在和现实的互动中成为巴黎的投影，成为每个人不安和混乱的现实。而卷入成为故事一部分最显著的标记便是杰勒德爱上了安妮，他留下了一封信，希望能见她，而在面对面的时候，又表露了对她的爱，当安妮拒绝了他，杰勒德却以自杀相威胁——但是当安妮赶去，才发现他和演员劳伦斯一起，还做出亲昵的动作。
《巴黎属于我们》电影海报
这个闯入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谎言？这个被卷入的现实本身就是一部戏剧？“真相不重要。”这是菲利普对安妮说的话，“知识分子都是小演员，很多人也活在现实中。”他一一举例了在那幢公寓里的人，他们都是生活中的演员，他们寻找生活的意义最终只是无意义。所以安妮被卷入到主动调查，最后依然一无所有，这就是巴黎所呈现的混乱，混乱是没有真相的混乱，混乱是到处是秘密的混乱，混乱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同政治诉求的人、不同生活方式的人聚合在一起的混乱，混乱也是找不到出路陷在自我编织的谎言里的混乱，混乱更是那个时代被政治驱逐理想破灭的混乱，阴谋、秘密、革命、腐败、贪污，每天都在上演，生活就是一个舞台，巴黎就是一出戏剧。
雅克·里维特无疑也是用混乱的表象构筑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巴黎，菲利普口中的危险，特里所说的“组织”，胡安的死亡，杰勒德的计划，以及皮埃尔的犯罪，都像是一个理念，一种想象，它们具有的是不断被虚构之后的“实体”性边界：胡安死了，杰勒德自杀了，皮埃尔也被打死了——似乎那个可怕的组织真的制造着危险，和麦卡锡主义制造的白色恐怖一样，和西班牙长枪党实施的谋杀一样，“他们准备夺回权力”，巴黎笼罩在巨大的阴谋中。安妮闯入、被卷入、主动调查和参与，最后必将要以另一种方式抽身出来，从“不属于任何人”的巴黎抽身，从混乱和恐怖的故事和戏剧中抽身，从每个人都不安的阴谋中抽身，抽身的意义就在于找到“属于我们”的巴黎。
“它展现了混乱但并不荒诞的世界。”这就是巴黎应有的属性，混乱意味着拒绝，意味着死亡，意味着阴谋，不荒诞则是让混乱回到理性世界，让巴黎成为我们的巴黎——雅克·里维特的目的是要重塑“巴黎”，一个宽容的巴黎，一个重生的巴黎，一个自由的巴黎，当然，是一个属于我们的巴黎，在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个人主义、法西斯主义、民粹主义等等毁灭之后回到新的轨道，“这里刮着西风吗？”剧中的一句台词在最后成为巴黎开启新生活的写照，就像《伯利克里》这部戏，“英雄们会各奔东西，但不会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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