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5 《灰熊人》：自我迷宫里的上帝

他对着灰熊深情地说：“动物就是奇迹。”他把狐狸叫做“亲爱的”，他在干旱的时候祈祷上帝“给我们些水吧”，他咒骂使偷猎者不断增多的政府是“鸟政府”，13年在阿拉斯加的保护区里和灰熊、狐狸生活在一起，对于提姆·崔德威尔来说，动物保护主义者是对他最好的称谓，但是在这个他一生都不想离开的“灰熊迷宫”，最后却以惨死的方式葬身在灰熊之口，1957-2003，这是他生死履历的起点和终点，当生命以这样一种荒谬的方式走向终点的时候，是应该对他表达崇高的敬意，还是该重新审视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

1989年夏天的阿拉斯加之旅，在提姆的生命旅程中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甚至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走向。他在麦克尼尔河国家公园的禁猎区宿营时第一次见到了灰熊，那凶猛的动物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带给他“人类的狂喜和内心的风暴”，从此决定将一生都致力于灰熊及其栖息地的保护工作。在其后十三年的生活中，他不断靠近灰熊，他用照片拍下灰熊的生活照片，用摄像机记录他和灰熊的身影，他出版了《遇见大灰熊》，成立“灰熊人”协会筹措基金，他到处给孩子讲解灰熊的生活习性，告诉他们如何去保护这些动物。

	导演: 沃纳·赫尔佐格 编剧: 沃纳·赫尔佐格 主演: Timothy Treadwell / Amie Huguenard / 沃纳·赫尔佐格 类型: 纪录片 / 传记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语言: 英语 上映日期: 2005-08-12 片长: USA: 103 分钟 又名: 熊人

对于灰熊、狐狸等野生动物的保护，提姆显然倾注了大量的精力，甚至可以说他是用自己的热情来抵御13年的孤独和恐惧，面对凶猛、残忍的灰熊，面对死亡的威胁，提姆没有退缩，甚至不断走近走近再走近。这是“灰熊迷宫”的入口，他以一个人的力量穿过心理的恐惧。“我通常诗歌仁慈战士，作壁上观、不表态、不介入，但是当受到挑战，我就会变成威武战士，熊会咬人，但是我一示弱我就完了，只有比它更强才能与熊共存，才能成为主宰。”从仁慈战士到威武战士，更像是提姆对自己的鼓励，而他似乎也做到了这一点。

在镜头前，他讲述着灰熊的故事，而那两头灰熊就在他不远处觅食；他用手小心翼翼触摸熊的嘴，叫它“回去”，他抚摸着从他帐篷两边洞里出来的狐狸，叫它们“亲爱的”；他甚至用手放在熊刚拉完的大便上，“这是热的，这是温蒂的便便，这是生命的一部分。”看起来，他和灰熊、狐狸等野生动物的确和谐共存，他融入了它们的生活，甚至他成为了这些动物的一部分。但是在这“灰熊迷宫”里，在这本身就充满危险和死亡的无人地带，在这“动物万岁，提姆万岁”的感叹中，他实际上把自己当成了它们的上帝，他们的主宰，它们的国王。

艾德、劳第、温蒂，这些都是他给灰熊取的名字，甚至他把那只狐狸就叫做“提姆”，这样的命名就是把灰熊迷宫当成自己的国度，他是命名者，也是主宰者，他赋予它们的似乎并不是动物属性，而是人类属性，这种“提姆式”的世界让他感觉到满足，感觉到威武战士的统治力。在那场降临到灰熊迷宫的干旱中，他看见了死去小灰熊的熊爪和头颅，因为缺水，灰熊找不到鱼类，面对饥饿，它只能惨忍吃掉自己的同类，甚至是孩子，所以面对小熊的尸骨，面对枯草上死去的小狐狸，哀伤的提姆在深情地说出“再见，小狐狸！”之后，便对着镜头狂吼：“我们需要雨，道妮要饭吃，快点下雨！”一次不够，他再次面对摄像机大叫：“拜托上帝管一下，给我们水吧。”这是发自内心的呼唤，从来不敬神的提姆面对动物界的惨剧，只能求助于上帝，祈祷上天给他下雨。而当几天之后大雨降临，欣喜若狂的提姆对着摄像机说：“雨下了2寸，太惊人了。我是主的仆人，我是阿拉的信徒。”当天终于下雨的时候，与其说他皈依了上帝，不如说他就是把自己当成上帝，当成这个动物王国的上帝。

《灰熊人》海报

这是一种满足，上帝式的命名，对于提姆来说，就是把陌生的灰熊迷宫便成了自我迷宫，生态学者珍妮盖迪认为，在他的内心深处，甚至希望自己变成一头熊，变成野生动物，在他写来的信中也表露了这样的想法：“我想变成野生动物活在那里。”这是他自己的宗教归宿，甚至他用死亡来明志，“记住，我愿意为这些动物而死，我原本很空虚，现在不同了。”愿意为灰熊而死，这看起来是一种至死的环保主义，一种置生命于不顾的坚定信念，在死前数天的录像带里，提姆对着镜头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没带武器和棕熊生活在一起是我创造的奇迹，我可能会受重伤，也可能死亡。”关于死亡，似乎已经变成了他的预言，因为数天之后，他就在镜头前不远处被一只饥饿的灰熊咬死。而在死前数小时的最后一段画面里，站在大风中的提姆说到：“考察要结束了，考察很成功，我为他们而活，也为他们而死，我爱他们。”

死亡是提姆面对镜头说得最多的一个词，他如此重复地提到这个词，似乎冥冥之中已经看到了死神，但是在死神面前，他用一种淡然，一种勇敢，甚至一种爱意抵御这样的恐惧，但是他毕竟不是动物王国真正的上帝，毕竟无法主宰他们的欲望，在那个漆黑的夜晚，一头饥饿的灰熊袭击了提姆，连同和他在一起的女友爱咪一起葬身在灰熊的肚子里。动物王国的上帝变成了灰熊的食物，当自己和女友的生命在他最喜爱的灰熊面前成为可口的肉块，这个可怕的夜晚似乎只剩下生命的无常。考察结束后说好用直升机来接他们的富顿是第一个发现死亡现场的人，当他抵达营地的时候，在草丛中发现了正在大吃特吃的灰熊，最后救援队赶来，用子弹打死了这头灰熊，而从灰熊的肚子里只找到提姆和女友残存的尸块，以及一只还在走动的表。

那是一个如何撕扯心弦的时刻，那是一个如何血腥的夜晚？提姆和女友的生命最后一刻似乎只记录在那没有打开镜头盖子的摄像机里，没有画面的黑暗中，是两个人抗争的声音，是爱咪拿起锅子朝灰熊猛击的声音，是提姆叫女友“快走，快离开”的声音，6分钟的争斗最后只剩下胜利的灰熊满足食欲撕咬尸体的声音。还原这最后的夜晚似乎只能靠摄像机的声音，似乎只能靠尸检人员的想象，而当提姆生命的最后一刻以这样的方式呈现的时候，更像是一种荒谬，夜晚的那头熊不是提姆总是抱着的玩具泰迪熊，而是饥饿、凶猛、残忍的真实灰熊，而这头杀死自己的灰熊曾经出现在提姆的镜头里，它在水里游泳、觅食，和提姆保持着距离，在大多数灰熊冬眠的时刻，这头28岁、编号141的灰熊却在冰冷的水里寻找食物，对于它来说，水中嬉戏其实是一种绝望，而提姆记录它的长镜头也成为自己死亡的荒谬影像。

愿意为动物而死的提姆果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当他的尸块从心爱的灰熊肚子里找到，当他的骨灰里还残留着灰熊和狐狸的毛，当他的朋友将最后一小撮骨灰撒在这个灰熊迷宫的时候，那一声“安息”似乎是对提姆最好的安慰，他回到了自己的王国，永远安睡在这片土地上。这似乎是一个悲壮的故事，但是即使把那盒记录最后声音的盒带销毁，即使把他的骨灰撒向大自然，对于提姆来说，这个故事的意义并非到此为止，他为什么要不断走进灰熊迷宫，他为什么想成为动物王国的上帝，他为什么甘愿死在这里？

“我始终难忘的是，在崔德威尔拍过的每头熊的脸上，我没有看见过亲密、理解和宽容，我只看见自然界莫大的冷漠。所谓熊的神秘世界根本不存在，这眼神只是懒洋洋地看着食物，但崔德威尔却视灰熊为朋友、为救星。” 这是纪录片沃纳·赫尔佐格在提姆悲剧发生之后说的话，在提姆充满爱意的世界里，他其实只是看到了想象的那个世界，而灰熊似乎永远用那种冷漠来看待人类，甚至用食肉的方式毁灭他们的生命，这就是动物世界和人的世界的区别，而提姆似乎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构筑那一个“提姆化”的动物世界，这无论如何是一种错位，而这或许也是提姆对人类世界的一种误解。

戴着墨镜和头套，穿着黑色的衣服，刘海总是遮住前额，这是在镜头前时尚和反叛的提姆，他面对自己的镜头总是用丰富的动作和表情，用夸张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爱和恨，实际上，这是一种自我迷恋，那五年时间积累的100个小时的影像素材更像是他导演的一部电影，强烈的表演欲望中，那些灰熊仿佛就是他的演员，而他自己当然就成了主宰的上帝。而这种镜头前的满足感也弥补了他与演艺事业擦肩而过的遗憾，从提姆的父母访谈中很容易得知，提姆在社会规则面前常常有一种不适，他爱好体育，他喜欢演戏，但是他却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而进入大学之后的失败让他一蹶不振，他酗酒，吸食大麻，失去奖学金，这个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感觉生活在被抛弃的世界里，“他堕落了。”他谎称自己是澳大利亚人，他差点死于用药过量，在压抑的生活里结交坏人，甚至想用枪杀人。

在人类社会里，提姆就是一个边缘人，所以他对社会充满了一种被压抑的仇恨，而当13年前走进那片罕无人迹的灰熊迷宫，他就有一种摆脱人类社会的冲动，在动物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把灰熊视作朋友的时候，自然把人类当成了敌人。这是自我世界的虚构，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凶残世界里，“保护灰熊”成为他与人类抗战的一种武器，他把所有访问者都叫做“入侵者”，他骂他们破坏生态，他骂政府失职，就像他那一次离开机场去往保护区对着那些工作人员大骂，而这种对抗让他觉得只有在没有人类的灰熊世界里才是安全的，才是不受侵犯的。

而其实，提姆的动物保护主义就是一种逃避，甚至是对于动物世界的另一种侵犯。他每周将营地迁移一英里，打破与熊类不能少于100码的距离，他不断接近灰熊，不断和灰熊对话，不断让灰熊成为自己镜头里的演员，不断给他们爱心，不断地感受到“动物就是奇迹”的信念，但其实这种近距离的观察反而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阿拉斯加本地人绝对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接近灰熊，他们用距离来维持平衡于和谐，“自古以来，我们就尊敬灰熊，和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靠的太近对它们来说是一种伤害，是缺乏尊敬，是对人类和灰熊界限的无知。”实际上，这种破坏已经变成了对动物的伤害，已经明显带上了人类的偏执的自我主义，把人和熊融合在一起，其实是更加割裂了人的世界和熊的世界的界限，甚至是对于大自然规则的一次逾越。

因为人生的经历使他远离人类，而这种孤僻和偏执，又让他不计后果地亲近熊和狐狸，被破坏了规则的大自然当然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实施报复。尽管提姆一心想和这片土地用在，但是用如此血腥和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并非是一种伟大的牺牲，熊还是那些熊，人类还是那个人类，提姆无非像一个斗士，在自己的王国里建造了虚妄的现实，就像他曾经拍下的那只死在火焰草上的黄蜂，采蜜采到一半却无情地死去，这不是壮烈，而是无知，“这不是观察大自然，这是审视我们自己的生存本质。”而这或许就是提姆之死留下的意义。

13年的孤独，是13年的偏执，13年的相守，是13年的逃避，100小时的自拍录像不能还原提姆的一生，也不能完全解读他的意义。在最后的镜头里，提姆沿着小溪在前面行走，后面跟着两头大灰熊，他像是这个王国的国王，却在危险的边缘创造神话，而那首歌曲像是对提姆人生的最后注解：“他说美好的过往，只剩下该死的土狼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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