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05 《裸体午餐》:写作的危险来自机器

前座的比尔举起了枪,向后瞄准,后座的琼拿出了杯子,放在了头顶——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杯子没有破碎,它完整地掉落在车上,而琼的额头被洞开了。这是一种死亡?被预约的死亡?合理的死亡?没有挣扎,也不是误打,当最后留下“脑袋里的红色小洞”的时候,死亡变成了某种和写作有关的证明,军事区的士兵微笑地对比尔说:“欢迎来到安耐克斯。”

于是抵达,于是放行,于是进入。在来到军事区大门前,比尔向检查的士兵说:“我是一个作家,我写美国人的生活。”而设防的军事区对比尔出的题目是:“有什么能证明你是个作家?”比尔起先拿出的是一支笔,一支静态的笔,就是一个静态的符号,它和写作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在物的意义上是一种工具,“写点什么”指向的是一个具体的文本,而当比尔拿出枪,扣动扳机,打中琼的脑门,这一次的写作才在具体的情境中成为具体而活跃的文本,仿佛脑袋里的红色小洞就是比尔写下的一个词语,一个句子,甚至一篇文章。当琼成为文本,就是以死亡的方式来确证写作,就像比尔在区间的时候,对本维博士说的那样:“没有她我不能写作。”但是这个随身携带、随时推入死亡的文本,是不是还是自己的妻子?从区间到军事区,是不是开始了如本维所说的“该更新秩序了”?

而在进入区间之前,比尔也是用同样的方式枪杀了自己的妻子,那时候比尔的身份是一个被别人嘲笑的“杀虫人”,当他因为不当使用杀虫剂而被解雇返回家里的时候,琼却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比尔给她的脚上注射了针剂,然后拿出那把枪,而琼很熟练地将杯子放在了头顶上,一样的枪声,一样的杯子掉落,一样的脑门上的红色小洞,一样的死亡。但是那时候的比尔不是作家,他甚至已经放弃了写作,在好友汉克和马丁面前,他甚至鄙视写作者,把写作的理性看成是一种沉沦的错误,而当朋友希望他成为最有才华的杀虫者,对于比尔来说也是一种嘲笑,嘲笑生活,嘲笑现实,嘲笑身份,当然也在嘲笑写作,每天对着那些蟑螂、甲虫,用杀虫剂置它们于死地,无论如何已经远离了写作,它是现实生活最真实、最残酷的表现。

但是,现实为什么就不能是另一种意义的写作?当汉克说“最诚实、最原始、最真实的想法就是最好的想法”时,他其实已经用“垮掉的一代”的观念在阐述写作,可是,最诚实、最原始、最真实的想法在哪里?它仅仅只是脑子里的想法而与现实无涉?或者在“修改就是撒谎”的真实里讨厌造作?对于比尔来说,和餐馆里的两位朋友聊起写作,似乎就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但是当身为杀虫者,日益遭受被人的嘲笑,日益面临生活的窘迫,甚至要面对不忠的婚姻的时候,何来写作?十年的婚姻,像是在告别以前那个问题青年,但是当比尔回家看到吸食毒品的妻子背着自己的时候,无疑又让他返回到了问题生活中,逃避而陷入,这是杀虫者的宿命?那些蟑螂、甲虫为什么会被杀死,无疑也是在欲望中寻找,在现实中逃避,最后却死在那些诱人的食物里,一种生活的投射,使比尔既成为杀虫者,也成为一只无法安然活下去的甲虫。

所以那一枪响起的时候,对于比尔来说,和写作无关,它甚至变成了比尔打破自我卡夫卡寓言的一次极端努力。琼一直沉迷于注射杀虫粉,在毒品的世界里沉沦,当那些杀虫粉注入琼的身体的时候,她却对比尔说:“这是非常文学性的药物,有一种卡夫卡的效果。”无疑在加剧比尔对于卡夫卡寓言的自我放逐,所以他选择一把枪,结束了这个“非常文学性的药物”,在脑门留下红色小洞的快感中远离写作。但这或者只是另类的陷阱,毁灭甲虫、杀死妻子,都在远离写作,远离卡夫卡,甚至远离毒品,但是当他被麻醉品管理处传讯,打开的盒子里,却是另一只硕大的甲虫,这个为了证明比尔是杀虫者的实验,却给了比尔另外的提示,当甲虫打开黑色的翅膀,当翅膀下面如肛门的嘴巴开始讲话,比尔似乎又被这个卡夫卡式的寓言赋予了另一种身份:“我是你的指导员,你是我的顾客,你的妻不是真正的妻子,她是个代理人,你要杀了她。”比尔成了“区间”的间谍,必须杀死敌人。

: 大卫·柯南伯格
编剧: 大卫·柯南伯格 / 威廉·S·伯勒斯
主演: 彼得·威勒 / 朱迪·戴维斯 / 伊安·霍姆 / 朱利安·山德斯/ 罗伊·沙伊德尔 / 更多...
类型: 剧情 / 奇幻
制片国家/地区: 加拿大 / 英国 / 日本
语言: 英语
上映日期: 1991-12-27
片长: 115 分钟
又名: 活死人之旅 / 人肉宴

从杀虫者到间谍,从妻子到敌人,这是身份的一次转变,尽管比尔一开始根本不相信大甲虫的话,他甚至用皮鞋狠狠拍死了它,然后逃离了麻醉品管理处,但是等他回到家里,面对向他索要药粉的妻子,面对张开嘴巴轻轻吹落墙上蟑螂的妻子,比尔所看见的一切似乎正在靠近大甲虫的寓言,琼说:“我就像和一个旧情人在一起。”比尔似乎只是她的一种回忆,而在现实生活里,她只需要药粉,只需要卡夫卡式的“非常文学性的药物”,她央求比尔将药粉涂抹在自己的嘴唇上,而这个举动和在麻醉品管理处那只甲虫的需求一样,药品给了他们满足,所以对于比尔来说,无论是杀虫者还是间谍,生活一样是被修改的文本,“修改就是撒谎,就是背叛。”写作如何在不被修改的情况下逼近残酷的现实?

成为区间的间谍,比尔似乎只是在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婚姻生活之后,才从卡夫卡式的药物生活中挣脱出来,但是作为一名区间间谍,他进入的是写作的文本?一架打字机,一篇报告,看上去比尔还是远离写作,他只不过是以一个代理人的身份揭露“区间”里的交易,虽然没有了那些杀虫剂一样的药品,但是巨大蜈蚣的黑肉交易,成为区间最大的买卖,那些蜈蚣的外壳被剥离,然后放入绞肉机,然后制成黑色粉末,在这里,比尔认识了黑肉肉偿场主、美国作家佛老斯特夫妇、同性恋商人等,本来只是撰写相关的黑市报告,但是当同性恋者吉吉在酒吧里介绍比尔认识了那个名叫“玛提瓦姆”的怪物,似乎比尔的另一个身份又被唤醒了,他给比尔的是一台名叫克劳克·诺娃的打字机,当比尔在房间里开始写报告的时候,打字机却自动打下了“同性恋是一个代理最好的借口”,而且和那个在纽约麻醉品管理处的巨大甲虫一样,打字机也开始用如肛门的开口说话:“你可以过有道德的同性恋生活……”

《裸体午餐》电影海报

打字机是写作的一个工具,当打字机幻便为大甲虫,当打字机开始说话,当打字机允许同性恋生活,对于比尔来说,似乎这是一个新的文本,里面有埋没的欲望,有成段的句子,有揭露自我存在的思想,或者说,正是这一个属于机器的打字机赋予了比尔一种和现实不一样的生活,所谓唤醒,就是找到了一个文本中的自己——同性恋就是自己的文学母题。当吉吉问比尔是不是同性恋者的时候,比尔有些担忧地承认:“我是同性恋者,我能逃离这个东西吗?我毁了我自己。”这是对自我身份的双重疑虑,一方面在写作中看见了自己,另一方面又开始逃离这残酷的现实。而其实,对于1953年的纽约来说,比尔的这一身份只在潜意识里,而这个有着阿拉伯风味的“区间”更像是一个异托邦,比尔在这里发现了自我,但是这样的自我,只是依靠写作就能被重新命名?

写作,一份报告,关于黑市交易,关于琼的死亡,关于卡夫卡粉末,一样需要被修改,被删除,而比尔在自我认定之后,也的确开始在残酷的现实里寻找被写作的自我。打字机,无疑从工具意义走向了文本意义,克劳克·诺娃打字机,有着甲虫的外形,是第一个把比尔说成是同性恋的写作者;马丁·艾利打字机,是美国作家的妻子用阿拉伯文写作的打字机,而这个外形酷似琼的女人,成为比尔寻找的另一个“妻子”;玛提瓦姆打字机,是马丁·艾利被女管家法戴立摔下窗外破碎之后重新组装的打字机,当打字的时候,它头上的触角就像男人的阳具一样勃起,并留下乳白色的液体。

一组打字机是写作的工具,但是它们都幻化成了人,它们说话,它们交流,它们也争斗,马丁·艾利就是被克劳克·诺娃咬死在比尔的面前,而最后玛提瓦姆打字机也被汤姆毁坏,最后冒烟死在比尔面前……当打字机具有某种人格,那么那些真正的写作者又在哪里?在区间的比尔,是代理人,是同性恋,他如何在写作中接近最残酷的现实,如何在写作中从事最刺激的冒险,又如何在写作中保持不被修改的自我?“写作的危险来自机器。”人格化的打字机是机器还是人?这似乎成为区间异托邦一个难解的题,而这个疑问同样适用于像比尔这样的写作者:他是打字撰写报告的机器,还是希望在写作中发现自己的人?

玛提瓦姆打字机,其象征意义超过了其他的打字机,在纽约的时候,他就是酒吧里的那个怪物,他也告诉比尔要离开纽约去往区间,而在区间,他是从另一台被损毁的打字机改装而成的,破碎的打字机投入到烈焰中,这是一次彻底的改造,最后从火炉里拿出来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和怪物一样的打字机,头上的肉身是男性欲望的象征,而正是这肉身,使得比尔从同性恋者的异化身份中挣脱出来,回归到男性序列中,当他问出“琼在哪里”的时候,似乎开始了对于幸福生活的追寻。其实已经不是琼,她是美国作家的妻子,但是在区间的生活里,代理人是不是作为生活的间谍,也在寻找真相?“一个作家应该生活在残酷的现实里。”当玛提瓦姆即将死去的时候,这样对比尔说,而残酷的现实本来就向比尔敞开了,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用真实的笔写作,能不能看见真实的自己?

终于找到的琼,却在挂满玛提瓦姆这个怪物身体的地方,无数个玛提瓦姆却被手脚捆敷在那里,那些人吮吸着他身上的汁液。女人琼却被法戴立控制着,当比尔试图救出琼的时候,法戴立却拿着鞭子出现在他面前,终于撕开了女人的皮囊,露出来的却是那个曾经为琼戒毒瘾的本维博士,他是黑市加工制药厂的幕后指挥,也正是他以政治勾结的方式从事生产,“该更新秩序了。”但是秩序在哪里?本维说需要一个代理人,而比尔却只想要那个和妻子相像的女人,“没有她我不能写作。”

区间世界打开的一扇写作的门,其实这无非是1953年另一个纽约,当比尔从杀虫者变身为间谍,当比尔杀死妻子成为同性恋者,都是对于自我身份的一种唤醒,而在毒品、同性恋、肉体组合的世界里,卡夫卡式的寓言逼近现实,当抛弃了写作理性意义的写作,是不是就在这种迷幻的“区间”里开始另一种写作?和妻子相像的琼,巨大甲虫和怪物的打字机,自动打字的句子,这一切都像是那个被修改的文本,在交易、政治勾结中制造作家,而他们无非是蟑螂、甲虫、蜈蚣。“骗子们,你们有一个永远除不去的污点,那就是内心的污点。”而唯有在真实的、残酷的现实里写作,才不是对于作家身份的背叛。只是,当比尔进入军事区,何尝能够逃离规则?一支笔不能证明什么,一把枪才能写出死亡的句子,杯子掉落,脑袋里的红色小洞是最后的祭奠——写作是冒险,是用机器完成的一个肉身的命名,一场裸体午餐,就这样以赤裸的死,成为时代的鲜活象征:“赤裸裸的午餐——在所有人都看清了自己的餐叉叉着何物时那仿佛凝滞住的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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