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5《火山边缘之恋》：爆发，却是一场灾难
斯强伯利岛上的火山终于携带着岩浆喷发了，它砸毁了房屋，它破坏了家园，它驱赶了村民，作为一种力量的爆发，往往不是改变旧有的秩序，即使那些村民逃离这个小岛，在船上度过了危机，当火山喷发停止，他们依然回到岛上，依然重拾生活，依然保持旧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比爆发的力量更强大的是对于旧秩序维持的力量，而当爆发创造了新的灾难，那一种放弃一切的离开无非是一种绝望之下的态度，最后在旧有秩序中更加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在强大的旧有秩序中离开，往往会被看成是叛逆者，而在这个岛上，叛逆者只有一个，她是一个名叫卡伦的女人，作为一个外来者，卡伦想要离开的渴望从来没有改变，但是当她在火山爆发之后选择独自离开，是一种逃离的选择，但是就像她的到来一样，从来都不是一种理性意义上的决定，刻意强化的外来者身份使她的叛逆只不过是一种返回，最后甚至连返回都不再有明确的道路：最后她在守望灯塔的男人帮助下，准备从火山另一侧的小镇坐船离开，但是当自己一个人爬上山，遮天蔽日的浓烟让她迷失，行李放弃了，随身携带的钱放弃了，两手空空的她终于开始哭泣，在这一刻，她不再是有明确目标的抵达，而是不顾一切地离开，当性质发生改变，身后的力量却牵制着她，无法叛逆，无法返回，在一个人的火山之上，只有最可怜而无助的祈求，被自己听见。
“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请给我一点宁静吧。”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星星，似乎在星辰的闪耀中她望见了上帝的影子，一种陷入绝境的偶然性举动，变成了必然性的呼喊；而在看见星辰之前，已经失去了逃离必备的钱财的她，自言自语的一句话是：“最好去死，但我不勇敢，我害怕。”她想用死亡来结束这种无法走出的困境，但是内心的害怕让她又苟活在逃离的路上；在这个意义上，她既无法说服自己离开，也无法决定自己回去，毋宁说，她就像是一个被命运摆放在那里的小石子，而祈求上帝也变得苍白，但是当第二天醒来，恢复了体力和精神的她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多么神秘啊，多美啊！”又唤起了生命意识，又开始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是当她起身沿着逃离准备离开山顶，看见底下的村子就是自己逃离的地方，返回变成了命运的捉弄，“我不能回去，他们很恐怖，而我更糟。”于是再次转身，前方是可能抵达码头的路，身后是自己想要逃离的小村，如果是坚强的叛逆者，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方的路，但是卡伦再一次哭泣，再一次绝望；当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才发现还有另一个生命保留了希望，于是她再次呼唤上帝，“我会救你的，我的孩子，上帝，救救我，上帝……”作为母亲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出于母性的伟大承诺，但是要让这种承诺实现，她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于是上帝再次成为她想要改变命运的救赎者，只是她的喊声只被自己听见，只被吹过的风听见，而抬头向天，也没有了闪耀的星辰，只有群飞的海鸟。
火山喷发之后卡伦最后的逃离，就像是片名一样，是她和命运，和希望和上帝的“火山边缘之恋”，对于一个跟随着丈夫来到这个小岛的女人来说，她自始至终没有爱上斯强伯利岛，没有爱上强大力量喷发的火山，甚至没有真正爱上过丈夫安东尼奥，她爱的是自己，是自己所谓的自由，所谓的文明，所谓对于另一种生活的向往，而当孤身一人陷入到无法离开也无法返回的现实中的时候，她唯有对那个上帝表达了爱意，而这种爱意呈现的是完全的合目的性，甚至是功利性，它和信仰无关，所以最后的“火山边缘之爱”只是在火山灰、呼啸的风、群飞的鸟的见证下，变成了而对于命运的一次喟叹。
“素来没有访问我的，现在来求问我，没有寻找我的，我叫他们遇见。”电影开始的引文是《以赛亚书》第65章第一节，这一句话似乎就预示了卡伦最后的命运，在她和上帝之间，隔着那个偶然性的机遇，隔着那个现实性的选择，在这个小岛上，她唯一接近上帝的方式是和神父的对话，神父是丈夫安东尼奥的父亲，当他们来到岛上的时候，神父就给了他们住的房子，祝福他们的婚姻；在卡伦和丈夫产生矛盾的时候，卡伦总是去找他排解自己的不快，而神父告诉她的是：“安东尼奥还是个孩子，但是他为你在工作，请耐心点，先建设自己的家。”当卡伦被村里人说成是伤风败俗的女人，她又再次找到神父，“你是唯一理解我的人。”她对神父这样说，而神父让她勇敢些，也决定用精神的力量帮助她。
| 导演: 罗伯托·罗西里尼 |
但是，她和神父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是接近上帝的方式，只不过是那种“素来没有访问我”的状况，是“没有寻找我”的疏离感，她没有像神父所说那样忍耐着，也没有变得勇敢，而是在怪罪于这个封闭的小岛、这里睁着恶意目光的人，以及那个从不理解自己的丈夫，“难道我必须浪费自己的青春吗？我要靠梦想生存下去。”但是她所谓的青春和梦想是一种开化的文明，是自由的圣生活，“我属于另一个种族。”她这样对丈夫说，所以在树立了一种原始、落后、愚昧的生活图式之后，她想要的就是离开，而她所谓追寻青春追寻梦想的生活却是带着极强功利性的物质生活，这种和上帝原来越远的状态，当然无法真正走进上帝，当然无法在精神意义上完成“火山边缘之爱”，当然无法在自己陷入绝望时看见上帝的荣光。
宿命其实早就写好了。卡伦是在难民营里遇见自己丈夫安东尼奥的，当安东尼奥隔着铁丝网向她求婚，她说：“我还不了解你。”而她对同伴说：“他很疯狂，他还是个小孩。”但是当她想要办理阿根廷签证因为材料不够而搁浅的时候，她转身嫁给了安东尼奥。似乎缺少铺垫，一种爱就走向了婚姻，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而其实，卡伦对于爱的态度和对于上帝的态度一样，渗透着她极强的功利心。她在办理签证时说到了自己的过往，而过往的每一件事都和物质有关：她出生在立陶宛，家庭十分富有；爱上了德国工程师并结婚，也是过上了优越的生活；只是战争改变了这一切，她被德国盖世太保追捕，逃到意大利之后，又被意大利当局追捕，直到战争结束她成为了难民。当一切被战争摧毁，她想要的只不过是恢复原先的生活，所以她希望能去阿根廷，而不管是办理签证还是坐船，她都需要一笔钱，对于连生活都举步维艰的她来说，嫁给安东尼奥便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暂缓之计。
不可否认，卡伦深陷困境，对安东尼奥是有一种爱，但是这种爱连她自己都感到迷惘，安东尼奥带她来到小岛，在他的世界里尽管总是被火山毁灭，但是这里的人勤劳，他们会运来新的泥土种植作物，这是一种对大自然的适应，也是发挥了人的改造力量，但是在卡伦看来，这里愚昧、落后，是一个“该死的岛屿”；安东尼奥找工作，每天去捕鱼，然后赚钱，但是卡伦却嫌弃这种生活：“你赚这些里拉，就自命不凡了？”在她看来，追求自由文明的生活，才是自己的目标，她在墙上绘制绘画，用步做窗帘，到女人家里去做衣服，和孩子们下水去捉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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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边缘之恋》电影海报 |
的确，对于这个和外界几乎隔绝的小岛来说，的确是一种落后的存在，当卡伦作为外来者进入这个村子的时候，必然会伴随着道德的碰撞：卡伦去做衣服，在那里试穿的时候被村里人看见，罗莎尼奥阿姨说她“不知羞耻”，让卡伦莫名其妙；在海边捕捉章鱼时，她差点掉到水里，是那个守望灯塔的人将她扶住，而这一幕正好被旁边的女人们看见；而当她将自己的家装修完毕，希望村里人进来参观，女人们却扭头而去，卡伦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和村里人之间观念上的差异，使她的存在变得有些孤立，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当她听到有孩子的哭泣声时，从楼上下来，转过像是迷宫的后院，看见了正坐在台阶上的小孩，很高兴地蹲下来，问他刚才是不是在哭，小孩沉默着，卡伦终于爆发了：“你可不可以和我说一句话？”封闭的村子，愚昧的村民，自然在卡伦的世界里构筑起了一道墙，她孤立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此活着，必然是被排遣的，而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那晚被村民嘲笑的安东尼奥终于生气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卡伦和斯强伯利岛之间的关系像那只白鼬和兔子的关系，像捕鱼人和金枪鱼的关系——从紧张到敌视，从隔阂到攻击，所以当兔子被白鼬咬住，卡伦疯狂地咒骂安东尼奥，说她是疯子，而安东尼奥却在一旁大笑；当金枪鱼被渔民围捕而被扎上了枪刺，安东尼奥和大家一起欢呼这次围捕的收获，而卡伦却难受地走开了：“我不喜欢钓鱼，太恐怖了。”所以在这样一种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岛屿上，唯一的希望就是离开，但是和她来到岛上一样，是一种冲动，是一种逃离，所以最后依然是一种被围困的绝望，而这种被围困的绝望就在于卡伦和爱和信仰的隔阂，她所想要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种物质性的存在，“我丧失了理智，我迷失了自己。”
出身于富有家庭，嫁给工程师丈夫，沦为难民后想要去阿根廷，这一切都是金钱支撑才能看见的生活，所以当她陷在岛上的时候，她渴望的依然是这种金钱支撑下的逃离，她把神父看成是唯一理解自己的人，是因为她知道神父的手上有当初离开岛屿的人留下的钱，所以她希望神父帮助她无非是资助她离开，什么青春，什么梦想，都是苍白的，唯有金钱才是现实的——她甚至用一种暧昧的方式靠近神父，当神父说：“我只能在精神上帮助你”的时候，卡伦才悻悻离去；灯塔守卫者，是卡伦在这个岛上除了安东尼奥之外最接近的男人，但是这也根本不是爱，当她坐在海边的山洞里，将脚滑向了他的脚背，一种主动的勾引让男人迷失，“我丈夫在嫉妒你。”但是卡伦直接说出的还是钱，她告诉男人她需要钱，有了钱就可以从另一个小镇离开，而当男人提出一起走时，她拒绝了，因为对于她来说，男人给她的钱才是最主要的。
钱是离开的唯一，当卡伦的所有努力只能靠金钱来支撑，她所谓的梦想、文明和自由也变得世俗，她和这个岛上村民的紧张关系也远离了道德标准，变成了淳朴和世俗之间的矛盾，所以从跨上小岛的那一刻起，卡伦就让自己的命运脱离了信仰，脱离了爱，最后孤注一掷的逃离宛如火山的喷发一样，是用极端的方式爆发出一种力，但是这力只能制造更大的破坏，只能带来更大的灾难：遮天蔽日的火山灰就像遮蔽了她美好青春的金钱，是一种迷失，没有了勇气，没有了钱财，没有了逃离的可能，被困在自我命运里的她，转身祈求上帝的时候，那个上帝又怎么可能给她带来真正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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