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05《项链案》:唯有在变空之后才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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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发现戴民将项链藏在何处,必须先令自身为自己想象成戴民,身为渔王客栈的账房,每日将会如何度过。

把自己想象成他人,或是把他人想象成自己:如何潜入三公主的夏宫偷盗项链?偷来项链又会藏于何处而不被人发现?面对身后掌柜的双眼又如何避开?正是在这种“自我他人化”的转变中,狄公在“项链案”中找到了关键的线索,发现了三公主丢失的八十四颗珍珠,从而找到了背后的真凶,也揭开了三公主隐秘的身世。转变而发现,发现而纠错,当“答案就在眼前”,对于狄公的启示是:“身为勘案之人,居然犯下一个最大的错误,明明就摆在眼皮底下,自己却是有眼无珠!”

具体于勘案之中的突然发现,实际上是狄公对人生的感悟。当在《广州案》中乔泰为救他而身死,马荣娶妻过上了安稳的生活,陶干亦抛却了偏见和兰莉一起听闻蛐蛐的欣悦之声,狄公最终萌生了身退之意,而高罗佩也将此作为狄公探案系列小说的终章打算“封笔”:于狄公来说,这是事务上和情感上的身退,于高罗佩来说,则是创作上的身退,但这些身退之外是不是还有更深一层的身退?海涅慢出版社认为狄公小说还有市场需求,所以希望高罗佩继续创作,没有拒绝的高罗佩继续书写狄公的系列小说,《项链案》和《中秋案》是“新新系列”小说的最后两部。和以往的系列不同的是,当狄公的随从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高罗佩在最后两部小说中安排了狄公一人勘案,也正是这种独立性,使得这两部小说完全成为了狄公对自我的一次审视,无疑,也成为生命最后时光中高罗佩对自我的一个命题。

《项链案》完成于高罗佩辞世的前一年,那时的他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疾病,身体也饱受疾病困扰。身为荷兰驻日本大使,高罗佩在创作小说的同时留下了许多和自我有关的画作,那些藏于抽屉里的画作几乎都在表达同一主题:独自盘腿坐于山间小屋里,沉思着虚空。高罗佩生前曾在许多场合表达过自己的梦想,他甚至希望自己在山坡上找到适宜的地方,能俯瞰日本京都广阔的琵琶湖,并让自己在放空所有中度过余生。这是高罗佩在遭受疾病困扰之后的身退意愿,它并非只指向对身体之痛的解脱,而是上升到灵魂栖息的终极目标,在他笔下的狄公,经历了诸多遭遇,亲历了生死之后,也将身退看成是对于人生的一次理解——所以在《项链案》里,高罗佩设置了对于狄公人生起着关键解读作用的葫芦先生,正是他一步步阐述着人生之空无的意义,一步步讲狄公引向人生之感悟新的境界,而这个葫芦先生内化而成为狄公的另一个“自我”。

身为蒲阳县令的狄公那一日回程,却在途经河川镇的林中岔路中迷路,在唯见密林中“从未遇到一人”,狄公就这样被置于某种空无的境地。正是在这时,他看见了从对面过来的葫芦先生:同样是胸前长髯,同样是头顶黑帽,同样是褐色骑服,同样鞍头系有红缨,也同样挂了一只葫芦,狄公的空无被葫芦先生填充,而葫芦先生便成为狄公的另一个自我——高罗佩用这种相映成趣的方式让狄公恍惚看见了自己,从而面对真正的自我,“在狭窄的小路上迎面走来一人,看去与自己非常相像,简直就是自己的影子,从此人身上领悟到了‘自我’。 但是在密林之中,在天色已晚之时,这个影子般地自我对于狄公来说,却并非是真正发现的自我,甚至于对面的葫芦先生骑的还不是一匹马,但是葫芦先生的出现,开始了狄公审视自我的一个进口:当时狄公问葫芦先生,“敢问你那葫芦里装着何物?”葫芦先生引用《道德经》的一句话:“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器物和房屋,正是因为是一种空的存在,才使得它们变成有用,葫芦也是一样,里面空无一物,但是却是有用的,甚至,“比大夫葫芦里装的药更有价值!”

空的存在是有用的原因,正因为空出位置空出自我,才能在这个位置安放真正的自我,葫芦先生的“有用论”是虚空论的一次转译,而狄公和他对话进入的自我世界,的确对狄公的人生启悟具有重要作用——而从另一个意义来说,葫芦先生作为狄公自我的一个背景,他所看到的狄公是不是也和自己形成了某种镜像,甚至也和狄公一样在密林和夜色中被误认:狄公挂着葫芦,葫芦先生认为他是一名大夫。但是正是这种非实的存在让狄公在勘案中具有了更大的空间:在河川镇修百长让他化名为“大夫梁牟”,给他身份文书,“由京师衙门四年前签发,生辰虽与狄公一样,住址却是京城里一个出名的里坊。”凭借这张文书,他进入碧水宫为“三公主”看病,也正是在这一化名的掩护下,三公主告知了项链失踪一案,并希望狄公破案,“狄仁杰,我的终身幸福,如今已悉数托付于你的手中。”而在接近丝绸掌柜郎六的过程中,狄公又化成红帮之人中,从蓝帮的郎六口中打听到了盗取项链的来龙去脉。

编号:C38·2221105·1893
作者:【荷】高罗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21年08月第1版
定价:45.00元当当22.50元
ISBN:9787532786275
页数:225页

他是大夫梁牟,他是红帮之人,这些都是狄公对另一个身份的运用,这些别掩饰的“自我”是为了更好接近现场,更是为了如葫芦先生所说看见真实的自我,在某种程度上,化名的存在就是一种放空的表现,只有将那个位置空置出来才能放进真正的自我。初遇葫芦先生,“有用论”对狄公来说就有了实践的领地,葫芦先生告知河中正被捞起一人,让身为大夫的狄公前去照料。案发现场死去的是青年后生戴民,是渔王客栈掌柜魏诚的伙计,从戴民身上搜得一张地图和纹银,魏诚却认为他偷了纹银,“死者不但预备要去十里村,还从店里偷了二十锭纹银揣在身上。那魏掌柜一向爱财如命,无人不知,居然有脸要我赔偿他丢失的银子!”

戴民之死是狄公遇见的一桩案子,后来被三公主召见说起项链失踪一事,这又成为狄公面对的另一起案子——在高罗佩的小说中,案子和案子之间总是存在着联系,这种将巧合化为必然也许是高罗佩对情节设置过于人为化的一种弊病,于是,戴民被杀和项链失踪变成了一起案子:戴民正是越过护城河进入碧水宫,在里应外合中偷走了三公主事关个人幸福的项链,然后被人杀人灭口。戴民之死牵涉到的项链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它是宫廷阴谋的证据?它是敌对势力的争斗的目标?而且三公主为什么掩人耳目召狄公前来?当狄公开始调查此岸,不想在郎六的郎记货仓遭袭,这时狄公第二次遇到了解救他的葫芦先生,当狄公惊叹于葫芦先生的身手时,葫芦先生又阐述了空的道理,“自身为空,对手的实便会自然流到我这边来,我就变成了对手,于是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与我相斗,就如同和镜中的自己对打一般,根本全无意义。”

空无是为有用留下位置,这是面对自我的一个哲理,而空无同样是为对手留下位置,当自己完全变成对手,对手就是和镜中的自己对打,而自己又被留出了位置,这个自我就成为旁观者,更容易看清对手。第二次遇见葫芦先生听到的“对手论”,其实是“自我论”的一次升级,更适合于勘案,这是实践化的一次运用。在这个时候,狄公对于葫芦先生的身份开始了更多的关注,“众口皆传他当年曾是绿林好汉,专门劫富济贫,后来在山中偶遇一个道家隐士,想要拜师学艺,却被那人一口回绝,葫芦先生就盘腿坐在道士门前的一棵树下,一连坐了许多日子,坐得两腿都不管用了,于是那老道才收下他,并传授了所有与生死相关的秘诀。”而在勘案上,狄公的确将自己变成对手,不仅从郎六处获得了重要线索:郎六说起几天前一个姓郝的丝绸上要他从碧水宫里偷取项链,十根金条是报酬,而且宫内已经安排妥当,于是郎六雇了戴民,但是戴民回来后却说没有见到项链,郎六怀疑他自己藏了起来,于是让手下让他说出实情,不想用力过猛将戴民打死了。很明显,戴民是被郎六打死的,那么,郎六所说的郝先生应该知道真相,而郝先生背后的主顾必定来自宫内——但是没过几天,郎六也被人杀死。

将自己变成对手,狄公更是只身一人想要深入碧水宫,探听项链失踪背后的隐情。他穿过密林,他游入护城河,他沿着北墙,一切的行动就是在重复戴民的路线,“戴民已经走过一次,如今自己又一路跟来。唯一的区别在于戴民是为了窃取项链,而自己却是为了能见公主一面。”终于和地牢里的八仙夫人取得了联系,也终于知道了三公主和项链之间的故事:三公主说项链事关自己的幸福,的确,项链和三公主的婚姻有关,圣上曾经明言无论谁作驸马他都赞成,但是宫中不同的朋党开始了明争暗斗,“他若是成为圣上爱女的夫婿,不但可以在朝中拥有权势,而且能使同党获利甚多。”但是,三公主只对御林军统领康把总青眼有加,实际上那晚项链失窃的时候,三公主就是和康把总在一起,“那些人是何等恼怒,又何等失望——康把总从不参与任何密谋,也从未加入过哪一党。正是因此,那些彼此敌对的朋党竟联手起来,决意要使公主不再钟情于他。”项链失窃也成为那些朋党对康把总攻击的借口,他们挑拨他与三公主之间的关系——另外一方面,圣上虽然允许她自行择婿,但是三公主却已经二十六岁依然未出嫁,“此话也可看作是想要尽力拖延她的婚事,为了……为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回到客栈的狄公,对于戴民将项链藏于何处百思不解,这一次他又将自己化身为戴民,思考每天将如何度过,而这竟带给他重要的线索:“诸位,戴民为了藏匿珠琏,想出了一个十分简单却管用的法子。他剪断链绳,将一堆散珠藏在账房天天要用的一样东西里,人人都不会起疑心。正是此物!”项链珠子变成了手上算盘的珠子,戴民就这样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在用珍珠代替原先的木头算珠之前,戴民先在每颗珠子外面涂了一层东西,正是账房用来粘贴银根的褐胶。这褐胶一旦凝结干硬,即使在河里泡过一夜,仍是纹丝不动,不过热碱水却能将其迅速化开。”八十四棵珠子一颗不差,最终也交回到了三公主手上,三公主终于和康把总在一起,而项链案牵涉到的雷公公最后也一命呜呼。在项链案水落石出之时,葫芦先生再次现身,第三次相遇,葫芦先生却问起了碧水宫的消息,而在这一刻,他的身份也最终被揭开:

多年以前,老夫曾是一名军中将领,远赴北方与突厥人作战。我有一个秘密的心上人,临行分别时,她已怀有我的骨血。在最后一役中,老夫身受重伤,只因胯下坐骑被人刺死,倒地时压断了我的两腿,于是我被突厥人捉去,做了整整十五年最低贱的奴隶,自此悟出世间权柄皆为虚空。我本该自行了断,然而每每念及所爱之人,便又忍辱苟活下来。后来我终于脱身逃走,返回中原故土,方才得知伊人已逝。当年我刚刚出征后,她被选作皇妃,后来生下一女,狄县令猜得不错,正是三公主。当初她被选入宫时,已非处子之身,宫内太监未能查明此事,生恐因此受到责罚,于是便将小女当作公主录入玉牒之中。此事令我悟到世间情爱亦为虚空,从此便出家为道,云游四方,要说世上唯一的牵挂,便是小女的终身幸福。

从曾经战场上的将领,到沦为异国的奴隶,从苟活挂念亲人,到悟出情爱为虚空,“葫芦唯有在变空之后才有用处”,葫芦先生在空空无无中经历了一切,在虚虚实实中看清了一切,但是他依然保留着“世上唯一的牵挂”,这是不是不空的一种表现?人生并非是全部的空无,正如葫芦先生所说,“对人而言,亦是如此,唯有彻底抛开所有妄念、私欲与幻梦之后,我们才会变得对他人有用。”抛空是将妄念、私欲和幻梦抛弃,却要将真正的有用的东西留下,它们是亲情,是自我。而和葫芦先生三次相遇的狄公,在有用论、他人化和“世上唯一的牵挂”中,也分明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或者这也是被病痛折磨的高罗佩看到了映照出的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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