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缺席者_『记·者』＠备忘录_或。者五行缺水的博客

2017-10-02 迟到的缺席者

我有时会想，“我觉得我会在这种记忆的缺失中窒息”，但遗忘和事物本身无关。回忆，相反的，确是这记忆缺失的沉重形式。
——莫里斯·布朗肖《在适当时刻》

说到残忍性，难道不是遗忘？难道不是遗忘之后的回忆？甚至不是关于回忆的缺失？当我站在被拆解的废墟上的时候，当我真正体验“老宅之死”的时候，其实残忍早就变成了在节假日的蔚蓝天空下，孤身面对死亡的那个迟到者，他用目光追赶回忆，用在场补偿缺席，最后却只是在砖瓦之间留下了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影子。

早上九点的时光，影子刻在身体之外，但是那一个和现场的身体构成的斜角，就是一种分离的标记。国庆长假的一天，天气晴朗的一天，丹桂飘香的一天，有着无限可能的风景，但是在我面前却是确定的一种存在：是砖石，是瓦砾，是木料，是废墟，以及是用临旁垂死的状态讲述一种遗忘的沉重——再没有一个人居于期间，在晨间的袅袅炊烟中，在黄昏的落日余晖里，叙说那种叫故乡的感觉。

其实，在这一天，我就是一个迟到者。父亲在节前就打来电话，告诉我老家的房子评估已经完成并最后签约了，并告知了腾空的时间。那电话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但是在某一个灯火明灭的夜晚，所谓的对话显得有些沉寂，只是机械地答应着那天回家。其实，电话里的话早就已经想好了，它必在适当的时候响起，然后被说出——说出就是一种事实的陈述，再无回返的可能。只是这个适当的时间总是被一再延后，仿佛在延宕的意义上会滋生出诸多可能：房子不会再拆了，老家还是那个留存着记忆并在现实的路上继续前进的地方。

一种想象而已，当那个山谷的村子被注解“拆解”，当邻居逐渐留下自己的“空房子”，当寂寥的夜晚只能听见狗叫的声音，迟到反而拉长了那种“记忆的缺失”的窒息感——整个村子几乎只剩下父母，曾经坐在午后的风中聊起家长里短，都已经变成了一种奢望。父母是拆迁的迟到者，而这种迟到的感觉除了守着空空的屋子，还有什么其他更丰富的意义？甚至，这种被凸显的寂寥才是最后的压抑，它需要一种突围的仪式，在缓慢降临中一跃而起，从此挥手作不再回头的告别。

而现在，当我以迟到者的身份站在那间老宅的废墟上，见证一次被拆解的死亡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种即刻遗忘、不再回忆的冲动感。是的，那些阳光注定不会沿着老房子的天井爬下来，那些砖瓦注定不会在时间的刻度中留下继续的符号，那些炊烟和落日注定不会再无人的场景中变成回忆。但那只是临旁的老宅，一个在村子里记忆最长久的事物，当它被灰尘覆盖，被岁月销蚀，被现在拆解，当它只是变成最后的废墟，那些还留着空壳的屋子，还有什么继续留存的意义？迟到，只是一种时间的暂时状态，它永远指向一个终点：缺席而死亡。

而当我离开这废墟，投身在自家房子腾空作业的时候，作为参与其中的一员，其实在见证它以相同却更直接的方式倒在自己的影子里。一辆大卡车开过来，屋子里应该被搬离的东西已经都放在了堂前，于是三五个人抬着，从不被阳光照射的内部搬移到阳光灿烂的外部，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橱柜，一面移门，在房子被拆解之前，其实所谓家的拆解。它们从变化多端、井然有序的结构中被分离出来，成为单一的物品，成为失去了整体性的物质，然后在空间的转移中，搬进另一个从来不叫家的地方——那里是租用的房子，是住宿的空间，是过渡的时间。

在渐渐腾空的过程中，我有些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曾经居住过的三楼，南面的窗口透过了有些灼热的阳光，靠墙壁的橱柜已经空空如也，那一只写字台的抽屉半开着，里面是一层灰尘。曾经是自己的小屋，是自己的园地，曾经的记忆一次次地被唤醒，可是当站在和事物本身无关的现场，再也不能记起什么了，它甚至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场所。在时间抵达之前，其实已经被抽空了，甚至已经死亡了，只是残留的物件在延续着这种死亡，没有缺失的窒息感，在观望的世界里，我和时间，和记忆，分隔在两旁，再无重叠，再无交叉。

“死亡的残忍性在于它从不让我们知道在其内部，在死亡那一边，何时才是适当的时刻，以至于最后死亡时刻的选择要求我能够超越我的死亡之上——从那里俯瞰整个人生，即是要求我已然死去。”所以一定是过了“适当的时刻”，在找寻不到回忆的世界里，我只是以一种习惯性动作经过，缺席的迟到者，其实是迟到的缺席者。在转身而离去的那一刻，我背离了回忆的可能，弃绝了回来的意义，当然，也遗忘了回家的形式。

只是一种向前的适当时刻，“一个人物？但没有名字，没有生平，记忆拒绝她，她亦不愿被讲述，也不愿幸存；在场？然而她不在那里；缺席？但根本不在别处，在这里；是真的吗？完全超越真相之外。”再也没有名字，再也没有形式，再也没有所谓的离开，在告别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了那片天空，“天空是空的天空”，记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