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3《猫与鼠》:我想当马戏团小丑
我们形成了一个三角形。我的牙齿停止了抱怨,疼痛略有缓解,这是因为马尔克的喉结在猫的眼里变成了老鼠。
——《第一章》
一只猫,一只老鼠,一种猫和老鼠的游戏,以及一个游戏的制造者和旁观者。这是棒球场旁边的草坪上发生的故事:一只猫轻巧地穿过草坪,不断逼近那只一直在动的“老鼠”,嬉戏或者扑上去,这个游戏的核心部分是什么?老鼠不是老鼠,只是马尔克引人注目的喉结,猫的确是猫,是对老鼠似的喉结感兴趣的猫,而游戏的制造者带来了猫,希望见证猫和老鼠的游戏,于是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力量个力量之间的角力。
在这个游戏即将开始的时候,其实有着某种疼痛感:我的牙疼总是一阵一阵,马尔克躺着的草坪上方飞动着吃得饱饱的海鸥,东风刮来,联合公墓和工业技术学院之间的火葬场正在工作,马尔克的喉结在动,是因为那上面改锥的位置没有遮住。游戏还会继续吗?也许游戏并不在于真正的猫和像老鼠的喉结之间的角斗,它是一个引子,对于十四岁的马尔克来说,“猫与鼠”的游戏已经成为了外界压力和奇异肉身之间的不和谐,和牙痛、火葬场、凶猛的猫所具有的隐喻一样,游戏已经向着某种对立的方向发展,“我们形成了一个三角形”成为了关于特殊年代成长的一种复杂关系。
“我在《猫与鼠》里叙述了学校与军队之间的对立,意识形态和荒谬的英雄崇拜对学生的毒化。”君特·格拉斯在《致中国读者》中这样说,作为“但泽三部曲”的第二部,选取马尔克的成长段落反映德国的那段历史,君特·格拉斯就是制造了这样一个“三角形”:猫与鼠在中间,它们形成的对立就是学校和军队、个体和集体之间的对立,而对立的原因就是意识形态和荒谬的英雄崇拜对学生的毒化,一只猫会扑上来,而像喉结的老鼠会走向未知的命运,“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反映出在集体的压力下一个:孤独者的命运。”那个有着大得出奇喉结的马尔克,那个用改锥试图遮住这一生理特点的马尔克,便是那个承受着压力的孤独者。
一个孤独者,如何成为对立世界的某个牺牲品,如何被意识形态和英雄崇拜所毒化?马尔克是独子,后来成为了半个孤儿,因为父亲在一九三五年的车祸中丧生;战争爆发之后不久,马尔克刚满十四岁,他在学校里因为喉结而被人注意甚至被嘲笑;一旦生气,喉结更是上下颤动,改锥便开始翩翩起舞——马尔克的人生和大得出奇的喉结有关,和想要遮住喉结的那些东西有关,和自己的经历有关,当然和这场战争有关——十四岁岁的马尔克,并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但是当他学会了有游泳,当他拥有了独一无二的游泳能领,当他能够潜入水中发现战争中的沉船,那个世界忽然就向他打开了。
用改锥遮住喉结,或者戴上项链遮住喉结,或者项链上还有一个天主教的银质垂饰,上面是圣母玛利亚的肖像,有一年多的时间他还挂过流苏——改锥、项链、垂饰和流入,是他对外界的一种拒绝,是对自我的一种保护,但是它们似乎都不能消除和猫的对立,直到学会了游泳、开始潜水水底、最终在沉船上发现了奖章,那个带来阴影的喉结问题才被赋予了某种力量,而这种力量就是君特·格拉斯所讲的“英雄崇拜”:他在沉船的一堆杂物中间,发现了一个航海行囊,在行囊里面找到了巴掌大小的青铜奖章,这是一枚铸有波兰政治家、曾任波兰总统的毕苏斯基元帅肖像的奖章,这是荣誉的象征,这是战争的符号,当他戴上这枚二十世纪波兰复国运动的主要人物肖像的奖章,喉结问题已经改变了性质:一方面对于马尔克来说,他开始频繁地游泳、频繁进入沉船中、频繁寻找相似的奖章,老鼠似的喉结再也不会怕猫了;另一方面,戴着奖章的马尔克被学校的校长、高级参议教师克洛泽发现,这位党的官员禁止马尔克在公共场所以及上课时戴着这枚波兰奖章。
“我们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其实猫和老鼠依然存在,甚至猫和老鼠的游戏也在发生着。对于马尔克来说,无论是改锥还是奖章,他都只是为了让喉结问题从对立中走出来,一个半孤儿的孩子其实没有真正的英雄崇拜,当老师布鲁尼斯问他以后的职业时,马尔克说:“我想当马戏团小丑,为人们逗乐。”带着严肃的表情说这些话,马尔克的确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理想,而其实那个像老鼠一样的喉结带来的笑料,让他的人生已经具有了某种逗乐的成分,十四岁的他也已经向着当马戏团小丑的目标前进,但是马尔克所说的马戏团小丑是完全善意地逗乐,而随着战争的爆发,随着命运的沉浮,随着英雄崇拜和意识形态的毒害,是那只巨大无比的猫把他当成了悲剧性的小丑——没有可以自己选择的命运,才是属于猫和老鼠真正游戏的最残忍部分。
编号:C38·2220618·1847 |
住在东街的马尔克房间里,是蝴蝶标本,是人物明信片,是胶印油画,是奖章,其中有获得勋章的歼击机飞行员和坦克部队的将军,有进攻纳尔维克驱逐舰舰队司令的照片,这些只是“男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并不特殊的意指,但是随着马尔克对沉船世界的挖掘,他慢慢走向了这个游戏的核心部分。他在十二次潜水中发现了灭火器,发现了留声机,它们都是正宗的德国货——那些沉船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他开始记住船舰的名称,可以流畅地一口气报出许多日本驱逐舰的舰名,甚至在几艘一百八十五吨的扫雷舰里,“有一艘专门为马尔克制造的”;他在游泳上岸后面对着图拉做出射精的动作,像是一个成长的游戏,里面有着太多关于男人的征服隐喻;他始终拥有观众,他开始单独一人在冰封的沉船上开凿圆形的冰缝,然后以英雄的方式钻入其中,“圣母玛利亚也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身前身后。她注视着他的斧子,为他感到欢欣鼓舞。”再后来他在沉船中发现了船舱的入口,那是一个扫雷艇的报务舱,正好高出水面,于是他把报务舱变成了自己的领地,把书籍和炊事用具办了进去,把墨水、蘸水笔、直尺、学生圆规、蝴蝶标本集以及雪枭标本一起潜入水里。
沉船世界是他潜入水中的发现,是他构建自己领地的开始,是他在孤独世界里自我崇拜的象征,但那都是战争的残骸,或者已经和战争无关,但是揭开沉船的秘密,马尔克就已经进入了战争世界。而另一方面,在水面之上,他也无法脱离战争,他终于成为了战争的一员——但是,他是战争这个马戏团里的一个小丑。在学会游泳的秋天,他被撵出了“德意志少年团”,转入了“希特勒青年团”,原因是他拒绝参加礼拜天的执勤,拒不带领自己的小队举行队日活动;后来学校来了一个从前线回来的毕业生,他在途中拜谒了“元首大本营”,脖子上被挂上了令人梦寐以求的“糖块”——“糖块”就是铁十字勋章,是元首向有功将士授予的勋章,这是荣誉的象征,身为毕业生的少尉讲述了两次空战中的英雄事迹;事后马尔克脖子上出现了“糖块”,硕大的“糖块”成为全身唯一的饰物“一动不动地悬挂在两根锁骨之间”——为什么马尔克会有“糖块”?因为他偷拿了海军上尉的“糖块”,藏在了男子浴室的更衣室里;后来的一个星期二马尔克没来上课,他被赶出了学校,转入了霍尔斯特·韦塞尔中学;后来他在一个专门培养发报员的军训营报了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为了避免一场恶性事故而牺牲的,他被授予了一枚奖章;再后来,马尔克出现的时候戴着的是青年义务劳动军的制服帽,之后他去了前线,但是因为偷了东西被派遣到了北图赫尔分队服役……
这是关于马尔克部分成长故事,很明显,他从一个半孤儿的学生到前线的一员,战争将他的人生改变了,而改变的原因从马尔克自身来说,是因为那些勋章,无论是最早的那枚波兰将军的勋章,还是之后的铁十字勋章,或者父亲的荣誉勋章,偷来的“糖块”,这些都构成了马尔克英雄主义式的目标,而这个英雄主义却慢慢毒化了他:偷盗、说谎、被开除的背后,是一个猫和老鼠的政治游戏。一方面,他寻找勋章的目的是遮住自己大得有点奇怪的喉结,遮住就是一种庇护,遮住就是对阴影的消除;但是另一方面,喉结是一只老鼠,永远有一只猫在窥探,在逼近,甚至在捕捉。这就构成了关于马尔克的悲剧性人生,孤独者的命运,在如猫的注视和捕捉下,形成了永远无法化解的对立——但是,君特·格拉斯没有简单地将这个游戏置于战争的时代背景之下,“我们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形成的是一个荒诞的寓言。
君特·格拉斯:游戏背后是孤独者的命运 |
三角形,除了猫和老鼠的对立之外,还有谁?那就是“我”,我是游戏的制造者,“我现在必须把这一切写成文字,因为当初是我将你的老鼠暴露一只猫和所有猫面前的。”但实际上我也是一个被虚构的人物,和马尔克一样,其实也是被纳入游戏的那个小丑,“虚构杜撰我们的那个人因为职业的缘故三番五次地逼迫我对你的喉结负责,把它领到每一个曾经目睹它的胜利或者失败的地方。”所以我是被虚构的人,甚至君特·格拉斯用消解“我”的方式建立了一个语言游戏:“霍滕·索恩塔克——或许是我?——冲着马尔克吼道:‘你这家伙,可别再下去摸啦!咱们还得回家呢。’”我是霍滕·索恩塔克?“或许”是一种不确定,因为之后我叙述了我之外的霍滕·索恩塔克,“‘伟大的马尔克’既不是席林也不是霍滕·索恩塔克的发明,而是我的首创,因此我只好跟着他游,但是我并不怎么卖力。”后来我又成为了皮伦茨,一个曾经当过弥撒助手的人,“现在我在科尔平之家当秘书,而且迷上了这个差事。我阅读布洛瓦、诺斯替教派、伯尔以及弗里德里希·黑尔的作品,此外还常常翻看善良的老奥古斯丁那本令人骇异的《忏悔录》。”
我是霍滕·索恩塔克?我是皮伦茨?我是弥撒助手,我是秘书?多重身份让“我”变成了游戏的一部分,这是虚拟中的身份,和马尔克的喉结一样,构成了一种荒诞的存在。但是“我”的特殊意义就在于和猫与老鼠形成了三角形,我是旁观者,我是制造者,但是我更重要的身份则是马尔克人生的见证者:我是马尔克的朋友,在他学游泳、潜水、进入沉船的过程中,始终在他身边;我住在西街,曾经去过马尔克住在东街的房间,知道了马尔克的爱好;我命名了“伟大的马尔克”这个说法;马尔克告诉了我关于父亲遇难的故事,这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马尔克上了前线,他给姨妈写的信交到了我的手上……我的存在意义并不只是在马尔克身边,而是见证了他走向那种对立的过程,也见证了他被毒化的悲剧人生,“这里要谈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马尔克,或者马尔克和我,着眼点始终应该是马尔克。”
在这个“三角形”的故事里,“我”是作为对称性存在的象征,“不过,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没有见到你绝不意味着我会忘记你和你所努力争取的对称性。”在这个对称性里,谁是老鼠,谁是那只猫?“然而,我一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应该去保护这只小老鼠呢,还是唆使那只猫去捉老鼠。”在马尔克消失的那段时间,我寻找他就是寻找老鼠,寻找对称性,但是这种对称性意味着对立:和学校的对立,和参议院校长的对立,和制度的对立,甚至和战争的对立,“马尔克接受了克洛泽在信中所给的忠告,选出报告中精彩的部分,并以英雄人物的气魄省去任何废话,用手心和手背照着校长那张刮得溜光的脸来了个左右开弓。”但是马尔克始终是那只老鼠,六月里冬眠的老鼠,“并不是某个人、某位作家或者命运将它扼杀或取消的,就像拉辛刮掉了族徽上的老鼠而只留下天鹅那样。那只小老鼠始终都是族徽动物。”而老鼠外面也始终有一只猫,“那只猫不是灰色的,而是黑色的;它踮着四只白色的爪子,轻轻地朝马尔克走来,嘴边露出一圈白色的涟水。”
“海面上没有猫,但是老鼠却在逃窜。”这就是马尔克的命运,在老鼠无法避免的逃窜中,马尔克选择成为自己的马戏团小丑:他把硕大的“糖块”挂了起来,他钻入水中,他走向了永远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他身上的老鼠只在我的想象中,他进入波兰“云雀”号扫雷艇的报务舱在我的想象中,再没有老鼠了,也没有猫了,对称而对立不存在了,三角形也不存在了,甚至,连这个虚构杜撰的马尔克也不存在了:
一九五九年十月,我来到雷根斯堡,想参加战争幸存者的聚会,他们像你一样都是骑士十字勋章的获得者。我必须说出这件事吗?人们不让我进入会场。联邦国防军的一个小乐队也许正在演奏,也许正在休息。负责会场警戒的是一名少尉。趁着乐队休息的时候,我请他从讲台上喊你出来:“马尔克下士,门口有人找!”——但是,你并不愿意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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