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4《狗年月》:亲爱的上帝在一旁观看
对此,布劳克塞尔说出最后的话:“令人心旷神怡的矿井表面能够给这样一条狗提供哪一种值得看守的对象呢?这儿就是它的工作面。……它应当成为这儿的看门狗,但是不叫刻耳柏洛斯。冥府在上面!”
——《第一百零三个地下最深处的马特恩故事》
狗在地下硐室的上面,狗看守着出口,狗成为矿区的看门狗,但是它不是刻耳柏洛斯,因为“冥府在上面”——那么,看守的洞口进去,深入到矿区最深处,底下的硐室又是什么?这无疑是对瓦尔特·马特恩所命名的“这是地狱”的一种颠覆——冥府在上面,地狱在上面,那么反转的地下硐室变成了天堂?上帝所在的天堂?
这是对于矿场地层学的一次彻底改写?这是对于历史遭遇的完全颠覆?它变成了那个从虚无通向林间之路思想的全盘否定?这是“第一百零三个地下最深处的马特恩故事”,这是矿山经理布劳克塞尔先生的最后一句话,这是君特·格拉斯小说的最后一个场景,最深处,最后的话,最后的小说篇章,一切都推向了边缘:那么结尾处被颠倒的地狱和天堂,以及被重新命名的“狗年月”,到底意味着怎样一种对历史的态度?其实这不是最后的结尾,最后是“这个人和那个人”,是布劳克塞尔和马特恩被称作“我和他”,第一人称单数和第三人称单数:单数的人称提着已经熄灭的矿灯走向采矿工长的浴室,单数的人称从井下碎砖块里走上来,单数的人称开始脱衣服洗澡,单数的人称甚至开始吹着口哨,“我们俩都精赤条条。各人洗各人的澡。”
各人洗各人的澡,就是“我和他”的最独立体现,就是“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当下命运,仿佛找到了和犹太人属性标志的“我就是”——奥托·魏宁格的典范性著作《性与性格》中否认女人有灵魂,第十三章《论犹太教》中又断定犹太人是阴性种族,因为他们没有灵魂,“犹太人只有放弃犹太教,才有可能指望摆脱犹太教。”那时的布劳克塞尔还叫阿姆泽尔,那时阿姆泽尔的父亲用红笔写下了“很对”的字样,对于被称为“犹太鬼”的布劳克塞尔来说,犹太人的身份就意味着这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直接存在、君权神授、橡树、喇叭、西格弗里德动机、他自身的创造和‘我就是’这个词。但是当在最深处的硐室向上,在“各人洗各人的澡”中实现了“我和他”的命名,无法实现而实现,布劳克塞尔是不是摆脱了阿姆泽尔时没有灵魂的处境,是不是和布劳克塞尔一起的马特恩也看到了独自存在的意义?
或者说,冥府的确在上面,地下最深处的故事变成了最后的希望?从下面走上来,就像是提着灯的主念着“阿门”,五月份的空气就呼呼地吹进来,吹响地层学最底部,最终完全挣脱“这儿可是地狱”的处境——指向德国的新时代,指向德国的新一代,“狗年月”是不是彻底变成了被书写的历史?这是“马特恩的故事”,马特恩的故事之前是《情书》,《情书》之前是《早班》,它们是三部文稿,它们各属于不同的执笔人,它们写下的是不同的“狗年月”,就像硐室构筑了一种地层学,文稿也构成了文本的地层学:“二月四号这个日子只证实了一个优点:三部手稿全都按期完成。”年轻的哈里·利贝瑙的《情书》,布劳克塞尔的那捆《早班》,还有堆放在上面的演员自白,一本压着另一本,最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狗年月”,但是文本不是历史,“第三十个早班”里说:“早班、情书和马特恩的故事——布劳克塞尔与他的共同执笔人拜某个一生都很勤劳的人为师,这全是骗人的胡说。”文本是胡说,历史是胡说,但是胡说的是被历史命名的东西,在这个地层里,却是君特·格拉斯构造的另一部历史,它在胡说中揭开了历史的面目——就像冥府在上面所揭开的是最后“我和他”回归单数人称的真实态度。
《早班》从第一个早班到第三十个早班,执笔人是布劳克塞尔,是这座矿山的主管,“这座矿山既不开采钾盐和矿石,也不开采煤炭,但却在采掘平巷里和矿井底下,在巷道顶板室和横向巷道里,在工资发放处和包装室里,雇用了一百三十四名工人和职员,换了一班又一班。”那些工人和职员就像是写作这部矿山的无数个作者,而矿井底下到底存在着什么,必须从第一个马特恩的故事开始一直到“第一百零三个地下最深处的马特恩故事”,才能被揭开,所以第一部的《早班》可以看做是走向“我和他”之前的前历史。布鲁克赛尔的前历史中记录了什么?那里有“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九岁的瓦尔特·马特恩,有阿姆泽尔送给瓦尔特有三个刀刃的刀子,有马特恩在床上瘫了九年的祖母,有“天主教教义取决于风”的四翼风车,前历史就像是维斯瓦河一样静静地流淌,“在很多、很多个日落之前,早在我们出世之前,维斯瓦河并没有映出我们的影子,便每天每日奔流不息,一刻不停地流入大海。”
但是维斯瓦河有了洪水,维斯瓦河在驱赶着什么,维斯瓦河漫过了希温霍尔斯特堤坝,而且狗终于叫了,“可是在我的狗叫之前,您的狗已经叫了,而且是狗咬狗。总要有一个人开头:不是你,就是他,或者说,不是您,就是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没有向维斯瓦河扔下石子,他扔下的是那把刀;所有孩子也知道了,第一百二十八步兵团在一九二〇年乘火车离开这里时,把阿姆泽尔戴的那个钢盔同别的钢盔一道放在博恩萨克;猫也出现了,“这不是同一只猫,只有老鼠不知道,海鸥不知道。猫全身上下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湿漉漉的。”而阿姆泽尔的日记本上开始挤满了身穿军衣的稻草人,他们是近卫军第三营的士兵,是站在伊岑普利茨的步兵团里的可怜虫,是在马可森缴械投降的贝林轻骑兵,是蓝白色的纳茨梅尔长枪骑兵和朔尔梅尔龙骑兵在格斗,“所有的稻草人都在模仿人和神。”
编号:C38·2220618·1848 |
而且有了那一场火,门诺派教徒纵火焚烧了四翼风车,当警察调查失火案时,阿姆泽尔制造了两个机械稻草人——从日记本上的稻草人到被制作的机械稻草人,前历史慢慢进入了新历史——十岁的瓦尔特·马特恩和十岁的阿姆泽尔成为了中学生,同班同学的他们穿过了下水道,在郊游时从那堆死人骨头中挤出了一个窟窿——他们是新历史的见证者?翻开了新的一页,是《早班》之后的《情书》,但是这前历史到新历史却存在着一个过渡:图拉·波克里弗克出生,这个斯万托波尔克公爵的女儿的出生为什么具有历史意义?她的出生是一个过渡,因为她出生之时,天气变幻无常,大有降雨之势;因为她出生之时,“帝国退职总理路德博土从柯尼斯堡来,在前往柏林的途中,在但泽—朗富尔机场降落。”因为她出生之时,但泽警察局的小型乐队在措波特疗养院举办了音乐会;因为在她出生之时,越洋飞行员林白登上了“孟菲斯号”巡洋舰;因为在她出生之时,“《存在与时间》尚未面世,但是已经印好,已经发布了出版预告。”
图拉出生时,是星期六,这是个体出生的时间,却具有了从前历史向历史的转变,风来了,雨来了,而她叔叔家的狗哈拉斯也有一岁零两个月大了——“狗年月”正式开启。《情书》是哈里·利贝瑙写给表妹图拉的,这不是一部表哥和表妹之间的“情书”,也不是在布劳克塞尔建议下写的一部不押韵的小说,它是关于谎言的“狗年月”的记录:狗年月里的人是图拉,是燕妮,是布鲁尼斯,是哈里自己,是马特恩,是阿姆泽尔,更是那条叫哈拉斯的看家犬。从前历史进入“狗年月”,改写了什么?从图拉的出生引出的是一个民族问题,从民族问题牵出的是政治立场问题:图拉的家庭,一半来自波克里弗克一家,一半来自达姆一家,但他们都来自科施奈德赖——科施奈德赖人在波兰起义时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对德国人的仇恨,从一九二〇年二月份起,科施奈德赖的村庄变成了波兰共和国的村庄,但是从一九三九年秋天开始,就成为了但泽-西普鲁士省的一部分,归属于大德意志帝国——那时,图拉已经十二岁。从波兰到德国,从仇恨到征服,这就是狗年月的特征,“这就是暴力,是隐蔽的安全别针,是风中的小旗,是宿营的士兵,是瑞典人,是胡斯信徒,是武装党卫队,是‘如果不,那就等着瞧’,是‘完完全全地’,是‘从今天早上四点四十五分起……’是在平板仪测绘图纸上用圆规画圆圈,是在反攻时占领施朗根廷,是在通往达梅劳的公路上的坦克先遣部队。”
那么《情书》中追问的一个问题是:图拉在哪里?图拉是已经受洗的女孩,她的名字取自科施内夫伊的水神图拉;图拉被父亲的骨胶变成了骨胶女孩,“凡是图拉到过的每一个地方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留下一股短暂的甚至难以忍受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压下去的骨胶味。”图拉是不穿鞋子不穿袜子寻找死老鼠的图拉,图拉是长满脓疱额头的图拉,图拉是拥有两个大得出奇的鼻孔的图拉……当然,图拉也是发现了白骨山之谜的图拉,白骨山上堆满了人骨,那些骨头就是从施图特霍夫集中营运来的——她的发现揭穿了集中营的罪恶,但是另一方面,图拉也成为了制造阴谋的图拉:以任性和好搞恶作剧出名的图拉,年幼时对于因过分肥胖而无法行动的燕妮,她非但没有怜悯之心,反而大肆捉弄、恐吓;她因为弟弟康拉德淹死一事居然与狗在一起,在狗舍中待了一个星期之久;为了发泄不满情绪,她公然告密,使燕妮的养父布鲁尼斯最终被关进集中营;为了能生一个孩子,她主动同多人发生两性关系……当然,对阿姆泽尔喊出“犹太鬼”的也是图拉。
图拉的家族经历了从波兰到德国、从仇恨到征服的过程,而图拉并没有在这个家族历史中寻找对“狗年月”的反抗精神,她自己也成为了“狗年月”的一部分;成为“狗年月”另一部分的则是那只叫普鲁托的看家犬,普鲁托是一种叫哈拉斯的狗,“哈拉斯凭着灵敏的嗅觉寻找猎物,找到猎物,抓住猎物,叼来猎物,而且进行跟踪。”图拉在狗舍里度过了六天,普鲁托也终于从看家犬迎来了飞黄腾达的岁月,“因为元首过生日,而且,他早就想从我们市得到一只小狗。”那时的阿姆泽尔把布鲁托变成了一只狗模特,穿着灰色方格条纹,戴着白色亚麻布帽,看起来像英国记者,当然最终布鲁托成为了元首最爱的狗——当狗飞黄腾达,正式开启的“狗年月”改变了一只普通看家犬的身份,“哈拉斯的名字叫普鲁托,就好像它仍然是冥府的一只看门狗似的。”
冥府在上面,看家犬在上面,普鲁托在上面,这便是狗年月的写照,但是在一九四五年的时候,普鲁托走失了,元首和帝国总理环顾四周问的问题是:“狗在哪儿?”这个问题就像“图拉在哪里”一样,它是转折的开始,它是命运的过渡,它是走向后历史的一个标记。元首面对爱犬消失,发表了讲话:“寻找狗的问题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它危及全体德国人民。”在他看来,柏林仍然属于德国人,维也纳会再次属于德国人,普鲁托当然绝不会被否定,但是普鲁托离开了主人,在“狗年月”,一条狗也学会了讲话,““因为厌烦走来走去。因为没有固定的地点,没有固定的时间。因为到处都埋着骨头,却再也无法找到骨头。因为不准逃跑。因为老待在禁区里。因为自好多个狗年月以来,总是在旅途上,而且每一次都有具体情况,不管怎么样都要用假名。”终于,普鲁托在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凌晨四点四十五分,游过了马格德堡上游的易北河,开始在河的西边寻找新主人。
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变成了主人变换的问题,对于普鲁托来说,这是一次背叛还是一次回归?它的出走是不是在改写“狗年月”的历史?“当狗站着时,马特恩正在刮着空罐头盒上的白铁皮。他有一把勺,可是忘了放在哪儿。”普鲁托遇到的新主人是马特恩,马特恩是磨坊主的儿子,而普鲁托的家族就是从磨坊主配种开始的。遇到普鲁托,成为普鲁托新的主人,像是一次回归,而回归也打开了关于马特恩的故事:开始意味着选择,回忆意味着选择,马特恩在这漫长的“狗年月”里经历了什么?马特恩对布鲁克斯讲起过一九三九年仲夏的往事:先是加入了“红鹰”成为共产党员,参加了冲锋队,上了前线,还参与追捕革命者;后来到什未林剧院工作,因为侮辱元首而被解雇;之后去了杜塞尔多夫,在广播电视台做儿童节目;还在温特尔拉特体育俱乐部的成员那儿打拳球,又因为发对法西斯被打断肋骨,“如果不是战争爆发,及时……哎哟,我差点儿把狗的故事给忘了。”回归狗事,这是马特恩的一次遗忘?曾有过辉煌也有过耻辱,那发生在狗年月的一切是不是都需要遗忘?在面对已经叫“黄金小嘴”的阿姆泽尔的时候,他并没有将这一切说出来,当他成为了布鲁托的新主人,他带着它四处游荡,在各地寻求报复,开始了他“非纳粹化”的道路——他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让昔日仇敌的女眷厄尔琳小姐染上淋病,可是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他却三缄其口,“马特恩带着一支就这样把子弹推上膛的手枪,带着这样一根有倒钩的、爱情的皮条棍子,带着一个血清糟糕透顶的注射器,同狗一道走过比克堡和策勒这样的城市,走过人烟稀少的洪斯吕克山,走过可爱的山间公路,走过上弗兰肯连同菲希特尔山脉,甚至还走过苏占区的魏玛……”
狗年月在他心里,不管是曾经遭受摧残,还是以沉默来报复,对于经历了“狗年月”的所有人来说,冥府并不在上面,下面也不是地狱,“大家都在各自呼吸着。亲爱的上帝在一旁观看。”上帝在旁边看着,看见了时代的罪恶,看见了人们的苦难,看见了“狗年月”的悲剧,也必定看见“狗年月”走向后历史的可能。战争结束了,历史会有怎样的走向?一九五七年的《一次公开的讨论》是对“狗年月”的清算,而这种清算变成了新一代对马特恩为代表的那一代的讨伐——三十二个年轻人,“没有一个人小于十周岁,没有一个年轻人超过二十一周岁。”参与者对马特恩提出的问题是:你信上帝吗?马特恩说,我相信虚无,虚无是实存的反面,因为那段历史没有实存;讨论者想知道他和元首有没有共同点,他们把他叫做不倒翁,叫做咬牙人,马特恩只有在布鲁托面前才站在中间位置;讨论者问布鲁托是谁?马特恩说:“谁给它吃,就属于谁。”
讨论其实是一场对“历史”的审问,参与者说:“无论是阶级斗争的思想,还是资产阶级的国民经济学,都无法取代应用社会学的分层堆放模式,也就是公开的讨论会。”讨论者说:“现代的社会学已经证明,在一个现代的群众国家中,只有公开进行的讨论会才能提供机会,造就一批在讨论方面很老练的人物。”他们想从这样的讨论中寻找西德之后的路,但是这不是对“狗年月”的告别,这是一种继续,而马特恩鄙视他们,他说自己是反法西斯分子,说自己不是反犹主义者,但他又无法回到过去的“狗年月”,于是他把未来看做是一种虚无,他在面对关于阿姆泽尔是不是犹太人的追问中,马特恩满怀激动地回答:“上帝和虚无做证!人们对犹太人做出了许多不公正的事情。”但是即使他逃离了现场,逃离了追问,也无法逃离历史,无法逃离“马特恩的故事”。
“第一百零三个地下最深处的马特恩故事”,马特恩又回到了布劳克塞尔的矿山,又回到了维斯瓦河,又面对了文本的历史,当深入矿井,他发出的是“这儿可是地狱啦!”但是布劳克塞尔的矿井硐室打开的是一部完整的历史:从前历史到“狗年月”再到后历史。第九个硐室里是稻草人,仿佛是布劳克塞尔的前身阿姆泽尔的回忆;第十、十一和十二硐室里,正在进行体育、宗教和军事训练,这是战争开始前的准备;第十三和十四硐室展示了一番国民和公民的权利,这是“狗年月”的阴谋;第十九硐室是社会学知识,第二十硐室是消除了对立的意识形态,第二十一硐室展现出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第二十二硐室是交易大厅——战后的政治、经济正展开美好的图景;但是,第二十三硐室是“国内流亡”,第二十六、二十七和二十八硐室里是各种对动物的训练,第三十一硐室是稻草人被装箱出口……
正如布劳克塞尔最后的话所说,矿井给人心旷神怡,似乎新的时代会打开希望之门,但是在马特恩看来,这里就是地狱的展现,稻草人就是存在染指虚无,而看门犬还在,布鲁托还在,狗年月还在,冥府还在——上帝在一旁看着,但是他在哪里?从《早班》到《情书》到《故事》,从前历史到“狗年月”再到后历史,上帝一直在看,因为他就是这出历史戏剧的观众,而生活在狗年月的马特恩们一直扮演着自己无法选择的角色:“这是一个化了装的无产者,他在一个时代批判剧中背出一些谴责社会的台词,在第三幕中变成为首聚众闹事者,但在这里却成了我们圆锯的一个牺牲者。”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64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