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1《忠贞之夜》:前面再没有铁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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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雪在飘落。
我感到自己已被它的静止接纳。
而同时,每个笔触都是一个决定,
不是有意识的决定,但仍然是决定,
例如,就像凶手扣动扳机。
    ——《白系列》

晴热的白天,打开诗集的白色页面,阅读露易丝·格丽克的《白系列》——中文世界里形成的诸多“白”是不是也是“白系列”之一种?是不是以阅读的状态进入的也是“一个决定”?的确和意识无关,只是习惯性地撕掉了塑封,习惯性地做了笔记,习惯性地在夜晚还未降临的时候合上了书,习惯性成为一个闯入的凶手扣动扳机的心理状态:那么,在“白系列”里倒下的又是谁?

和意识无关,是因为这个决定在习惯中成为了必然:坐上飞机,飞上天空,飞向美国,而且要在午夜的时候经过无尽的黑暗,“我似乎不是水平地/从一处搬到另一处,而是从一个/很低的地方搬到某个很高的地方,/也许还身处半空。”从低到高地移动,还身处半空,都不是意识中的决定,那时的姨妈已经去世,那时的哥哥已经移居美国,那时的我已经看到了“结局来了又去”,所以习惯性地穿越云层,习惯性地降落,习惯性地抵达陌生之地。但一定是一个决定,扣动扳机会听到有一种东西倒地的声音,它是过去,它是消失,它甚至是毁灭:我被限制在飞机的空间里,“犹如未出生的孩子/在他母亲的子宫里打滚。”我看到了闪电击打机翼,“大地已陷落”,我在抵达时发现行李丢在了机场里,“如你所料,我感觉到一瞬极端的恐惧。”

因为我所做出的决定经历了“白系列”相反的黑夜,从十二点到一点的钟就是一个扣动扳机的凶手,但是这个和意识无关的决定,所带来的是重新进入黑夜之后的“白系列”:第二天的白天,我打开了随身物品,里面有父母婚礼当天的找破案,有姨妈“拍摄于她失败的青年时期”的纪念品,有哥哥带来的书籍和杂志;这是一个新世界,有些下午我给嫂子上绘画课,我自己也开始画画,画整个是白的,颜料涂得很厚,不规则的笔触触及的是白色区域,“点缀着闪亮的/蓝,西方天空的蓝,/或者我自己所称的/表盘蓝。”从白到蓝,是一种净化的新世界;天开始下雪了,雪在飘落,白色的静止接纳了和我有关的整个世界;小猫死了,“现在谁会/将他的心压在我心上温暖我?”死亡的黑暗里唯一被打开的门,是另一片白色,“大雪覆盖的猫,消失在高高的树枝间;/哦,我跟过去,会看到什么?”

从黑暗到白色,从空中到地面,从陌生到熟悉,从死亡到打开的门,“每一个笔触都是决定”所形成的“白系列”,是为了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我跟过去,会看到什么?”过去有什么?我是谁?我和过去在一起为什么会看到?格丽克似乎在肢解问题本身,而在这个肢解的过程中,时间似乎也完全从现在逆向到了过去,又从过去反射到了现在,或者更指向了“不是有意识的决定”的明天——关于对时间的认识,是不是真的是一个习惯性的决定?凶手扣动了扳机,必然会击中一些东西,必然会让某些人倒下?过去在格丽克以《过去》命名的诗里:绳索发出的声音,是夜莺的声音,是脊索动物的声音,是雄鸟向雌鸟求偶的声音,多么富有生命的气息,尽管那是在“暗影移动”的黑暗中,还有,母亲的声音,还有,树木“在空气穿过时发出的声音”,声音叠加着声音,声音继续着声音,即使看不见,所有的声音也都是和生命有关的声音——但是,过去的生命,过去的声音,却有一种独特的声音,“因为,当它穿过空无/会发出什么声音?”

或者,过去就是时间穿过空无发出的声音,或者,过去本身就是一种空无。格丽克在过去中寻找声音,在空无中寻找记忆,到底会看到什么?到底听到了什么?《门外访客》呈现的就是一个完全空无甚至比空无还空无的声音:电话响了,是一种声音,仿佛有人正站在门外,等待里面的人打开门,接着便发生如《白系列》中那种接纳的动作。但是有声音,电话铃声响起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分析声音背后的可能,“它有/我母亲的固执,我父亲的/痛苦的局促不安。”固执和局促不安,变成了电话铃声,在半夜的房间响起,是不是一个“就像凶手扣动扳机”的决定?抓起电话,断线了,“或者电话没断但打电话的人死了?/或者不是电话铃声,而是门的声音?”这是不是又是一个“就像凶手扣动扳机”的决定?他们是门外访客,但是他们只站在前门台阶上,“我母亲盯着我——女儿,同为女人。/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她说。”

编号:S55·2220720·1850
作者:【美】露易丝·格丽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22年03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40.10元
ISBN:9787208174467
页数:136页

没有想过,甚至连在书中都没有提到过,没有提到过“我们”:是父亲,是母亲,是姐姐,“当你的书到达天堂,我们也在读。/几乎再没提一下我们,几乎没有提一下你姐姐。”母亲说,“你有你姐姐的灵魂。”还是在门外,声音传过来又消失了,即使我回答了“我一直都在写你们”,即使我大声说:“每次我说‘我’,都是指你们。”但是声音消失了,门外的声音消失了,门外访客的质问声消失了,电话铃声消失了,所以即使我在回答,即使我说我就是我们,但是声音消灭了声音,声音穿过了空无变成了空无,就像“过去”一样,它已经成为了过去的象征物,“谁会在半夜里打电话来?/是烦恼和绝望打来的。/而快乐却睡得像个婴儿。”

烦恼和绝望制造了半夜的电话,制造了空无的声音,制造了过去的记忆——还有那首《土生风景》,更是将过去变成了一种空无的存在:一圃草地的中心,草修剪得很整洁,“你踩着爸爸了”,这是母亲发出的声音,因为她把那里当成了父亲的墓碑,因为一生承认她也已经死了,“我稍稍往旁边挪了挪,挪到/我父亲结束、我母亲开始的位置。”但是和死亡有关的东西没有能挪开,还有我的表姐和姐姐,还有凯瑟琳和阿比盖尔,还有那些墓地里的所有生命,都在那个叫过去的时间里穿过了空无,“你肯定明白这是终点,前面再没有铁轨了。”向着铁轨奔跑,甚至跑到了铁轨的前面,但是前面早就没有了铁轨,就像想要跑到生命的前面,但前面早就没有了生命,只有终点处的“土生风景”,只有脚踩着的那个结束的位置——但是当前面再没有了铁轨,当过去成为了空无,是不是需要回过头?

这是格丽克提出的一个“决定”,但是在这个决定之前,需要的是清除那些和意识无关的决定,这是从过去返回的一种行动策略,对于格丽克来说,要实施这个行动,就是要真正进入“白系列”:从黑暗到白色,从空中到地面,从陌生到熟悉,从死亡到打开的门,就是告别一种命题的存在。《记忆理论》散文诗的主题便是和记忆呈现的虚无感告别:“很久,很久以前,早于我成为一个备受折磨的艺术家、困扰于渴望却不能形成持久的依恋,远远早于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值得称道的统治者,完全统一了一个分裂的国家”,直到那个算命的拉住我的手,对我说:“你现在就是一个跟算命人拉着手的孩子。其余的一切都是假想和梦幻。”艺术的依恋和统治,就是假象和梦幻,去除了这一些,剩下的唯有命运,“伟大的事情,她说,在你的前方,也可能在你身后,很难确定。”命运不指向“有意识的决定”,它所指向的是记忆;而记忆的最深处藏着死亡,死亡却是一个乌托邦,“一列火车抵达车站,烟囱里冒出一团团灰色的烟。我多么怕啊,孩子想,一边紧握着她准备送给外婆的黄色郁金香。为了这趟旅行,她的头发已经紧紧地编成了辫子。然后,她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车里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不像她说的那种语言,更像是呻吟或哭喊。”

呻吟和哭喊,是对过去的一种反应,和“烦恼和绝望”一样构筑了空无的世界,它们是声音,它们是情绪,它们甚至就是死亡的意象。格丽克无疑在这个“白系列”还没有真正出现之前,如在黑暗中寻找生命的意义一样,是伤感的,她总是容易被某种空无的感觉击倒,连记忆本身也变成了一个和死亡有关的乌托邦。但是她必须进入到这种空无中,触摸这种静止和决定,体味这种烦恼和绝望,感受这种呻吟和哭喊,“画家系列”可以看做是她对生命的另一种体悟。书名就是“画家系列”的第一首,《忠贞之夜》其实是《忠贞骑士》,哥哥读的那本书在一种误读中进入了我的“黑夜”:两个人的小床上,哥哥在看书,我在说话,一个是阅读,一个是醒着,那记忆之中的确存在者“我不太喜欢的部分”,它们成了我“看不见的东西”,是天空,是忠贞骑士,是“父母正身穿白色旅行装坐在白云上”——看不见的“白系列”在别处,我只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在旅行,穿着条纹睡衣从晚上到次日早晨——一个梦,童年的梦,和他们无关的梦,“白系列”在别处的梦:梦里是三件礼物的生日,是我可以读的《我的第一本读物》,是昆虫孵出的小生命,是姨妈的缝纫机。只在自己的条纹睡衣的梦中,是因为我的焦躁?“你在等着白天结束,等着哥哥再次埋头看书?/等着夜晚返回,忠诚,贞善,/短暂修复你与父母间的/裂缝?”

“返回”是格丽克诗集中的关键词,也是“画家系列”的母题:在《忠贞之夜》中是返回夜晚,但是这又如何修复和父母间的裂缝?“在某个遥远的过去/我母亲和父亲/正在他们最后的旅程中,/我母亲吻着新生儿,满是疼爱,我父亲/拋接着我的哥哥。”而我坐在窗边翻看最初的读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条纹睡衣的梦,而这个梦也不是为了修复裂缝,而是在“忠贞骑士”变成“忠贞之夜”的误读中再次进入看不见的世界,“我想,我会说/再见,在某种意义上/那确实是再见——”为什么再见?再见是沉默,再见是灵魂的避走,再见是进入属于自己的“忠贞之夜”里——即使是返回,也只是让自己变成了替代物,“时间就这么流走:我变成/哥哥那样的男生,后来/成为男人。”

这是没有结局的结局,《忠贞之夜》的返回不是空手而归,而是成为替代物的回来。“画家系列”的《康沃尔》依然是关于“与我父母对峙”的记忆,但是此时的回来不是替代物,而是身后的深渊,是扩大的黑洞,“前方,正如我说过的,是一片沉寂。”不和任何人说话,不接电话,只是合上书让一切慢慢过去,“白天和黑夜交替出现,大地和天空/轮流被照亮。”替代物的回归是无奈,而沉寂的回来则是决绝,“游戏结束,那个词已经/被风雨略微压扁,/所以它现在被找回来,却已无用。”系列的第三首《后记》依然是“与父母对峙的那棵树”,但是却已经返回到了自我身上,“黑暗,寂静:是这种感觉。”我是谁,是孩子?是探险家?当与空无面对面,它既是我的主题又是我的方法,所以在呼应那棵对峙的树,我必须进入属于自己的灵魂世界,“我会从死亡中复活吗,那个灵魂问道。/太阳说是的。/沙漠回答说/你的声音是风中散落的沙。”第四首《半夜》依然是关于返回的,返回童年,返回远足,返回旅行,“城市漂移,/一半在右边,一半在左边。”而记忆也分成了一半和另一半,“我们一边经历着永恒的重复,/一边进入未来。”

返回看见了时间的替代物,返回看见了沉寂的决绝,返回面对自己的灵魂,返回区分了重复的过去和未来,“画家系列”是返回的系列,而返回需要真正进入“白系列”中,格丽克触摸了静止和决定,体味了烦恼和绝望,感受了呻吟和哭喊,在一半和另一半被分开,那扇窗户被打开了:老作家总是把写有“完”字的纸张放在那一摞纸的最底层,“只有这样,故事才会来找他;冬天,纯洁而优美,夏天则更显自由。凭着这些方法,他成为公认的大师。”但是那扇窗户让冬天的风进入了夏天,改变了作者的创作习惯,这个被命名为“果断和决然”的风成为作者的惊喜,“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就是上帝!”由《敞开的窗户》进入“果断和决然”的世界,格丽克看见了灵魂的态度,和过去不是告别,和空无不是再见,跑到死亡的铁轨前面是为了回头,因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黑暗是白系列的一部分,父母是自己的一部分,就像《马与骑手》中,马也是骑手的一部分,“拋弃你,就是将我自己的一部分抛在身后,而连你是哪一部分我都不知道,怎能抛弃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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