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1《风的另一边》：我们的一生被风所役
这的确是一部“未完成”的电影，但是它却以“完成”的方式上映：“未完成”和“完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间隙，这个间隙既不是由电影中的导演杰克·汉纳福特填补，也不是由奥逊·威尔斯自己亲自缝合，他们甚至都是在“完成”之前抵达了死亡，那么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关乎电影本身，而是当一种死亡出现，它是不是在生命完成中实现了影像的完成。一个悖论是：死亡的完成是毁灭的完成，它最后依然是物理上的“未完成”——无论是对影像本身的成片来说，还是在生命意义上来说。那么，未完成在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恰恰是不完善的“完成”？就像电影的片名《风的另一边》，在对风区分了这一边和另一边的境遇下，“他者”之所在就是在进行着不被看见的另一边的叙事。
这样的疑问之所以产生，就在于影像创作和现实之间存在着太多被混淆的类同：威尔斯在“流亡”欧洲20年后重新返回好莱坞，他的第一个计划就是拍摄一部电影来宣告他的复出，复出即回归，电影就是他的证明；这部名为《风的另一边》的电影，讲述的是一个从欧洲流浪数年回到好莱坞的导演杰克·汉纳福特，他准备推出这部革新性的影片，就是为了宣告自己并未真正离开，汉纳福特是不是威尔斯的投影？威尔斯从1970年开始拍摄，陆陆续续拍摄到了1976年，剪辑更是持续到了20世纪80年代，但是由财政、政治等困境对他的影响，电影最终被锁在了巴黎的仓库里；汉纳福特拍摄电影，完成了电影的粗剪，在他70岁生日的聚会上，面对各路人员的议论，他也说到了电影遇到的困难，尤其是因为伊朗方面的原因发生了所有权问题，他自己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汉纳福特的遭遇是不是就是威尔斯的经历？威尔斯在1985年去世，他留下了近100小时的电影胶片，以及包括粗剪片段、剪辑好的部分镜头、电影剧本、备忘录、相关想法和指令等，汉纳福特在生日当天向大家播放了电影粗剪的片段，最后他在一场车祸中丧生，汉纳福特的死是不是也是对威尔斯死亡的一种预演？
太多的相似，除了死亡之外，很多看起来都像是威尔斯的一种投影，而且汉纳福特和威尔斯拍摄的电影都叫《风的另一边》——电影是不是就是威尔斯的另一个自传？如果在结构意义上我们将“电影中的电影”称为嵌套，那么无疑威尔斯是站在这个嵌套外的人，或者说在死亡到来之前，他的计划就是要完成这样一部电影，尽管威尔斯一生中拍摄的很多电影都是未完成的状态，他也声称“未完成”是对作品和作者的一种尊重，但是考察威尔斯的那些未完成的电影，其实都有一个想要完成的渴望，或者说，威尔斯的“未完成”只是在客观条件尚未完全成熟时的一种无奈，当他在主观上成就了“未完成”的完成，实际上他所强调的是“不能完成”——“未完成”和“不能完成”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当《风的另一边》在拍摄了6年之后，持续剪辑到80年代，甚至留下了更多的备忘录和影像素材，他只是在“不能完成”中留下了遗憾，所以当网飞公司在他去世后重新剪辑制作了这部电影，“希望这部作品能完成他的意愿”，就是把威尔斯“不能完成”的遗憾变成了“完成”的状态。
| 导演: 奥逊·威尔斯 |
电影开始之前对威尔斯这段经历和电影遭遇变化的介绍，很明显是沿着威尔斯“不能完成”的客观困境出发的，那么这样一种遗憾是不是也是汉纳福特的遗憾？或者说，汉纳福特的“未完成”是故意制造的叙事还是“不能完成”的困境？网飞公司重新制作的这部电影到底是不是呈现了威尔斯的原貌？这其实是一个未解之谜，在根本无法提供答案的情况下，不如把威尔斯相关的背景一一剔除，也就是说只剩下影像文本本身，但是这同样像是一场冒险，因为威尔斯通过汉纳福特表达了对电影分析的拒斥：“我们不要谈论电影，如果上帝是女的，天意也是她的旨意。”上帝是女人，就是在另一边的风，她和男人的上帝、这边的风一样，对于我们来说，并不能改变什么，这句话也像谢拉所说：“我们只是制作了半部电影。”但是也许就是从这半部电影进入，从上帝是女人的旨意出发，不谈论电影并不是一种尊重，而是对谜题的一种避开，而和汉纳福特70岁生日有关、电影有关以及他的死亡有关，都是一部可以找到答案的电影。
这个答案也许在电影开始的旁白中找到一些线索，他通过汉纳福特的助理布鲁克斯·奥特雷克的自述展开，“就是那辆车，车祸后剩下的残骸。”汉纳福特的70岁生日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死于车祸，但是奥特雷克的疑问是：他是不是死于自杀？汉纳福特的仰慕者很清楚，他没有意图把车从桥上开下去，所以在他们看来，汉纳福特不会选择自杀，他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而从奥特雷克自己的分析看来，汉纳福特原本打算把这辆车给他最后一部电影的年轻演员约翰·戴尔，“汉娜福特本想救他不让他自杀”，那么车祸会不会是一场乌龙造成的“自杀”？奥特雷克强调的一点恰恰是：“有人说，那个夏天他已经死了。”这种死亡其实避开了自杀还是车祸的纠葛，在更抽象意义上定义了汉纳福特之死——奥特雷克没有给出汉纳福特之死的答案，但是当他说“我不愿公开这份资料”，一种逃避甚至拒绝其实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不喜欢在里面的形象，我已经老了，老得不再在意了，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我和杰克生命中扮演的角色……”电影中的角色和生命中的角色其实形成了一种互文，所以奥特雷克将这场死亡变成了汉纳福特电影的一部分，“这部未完工的电影是见证的一部分，这些片段和他在生日派对上放映的电影一样，结果那天变成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是汉纳福特拍摄的电影以及“未完工”的状态隐藏着他死亡的答案，那么从威尔斯的遭遇进入汉纳福特的死亡，再进入这部留下片段的电影，“未完成”到底指向了怎样一种状态。汉纳福特拍摄的电影《风的另一边》可以看做是一部“元电影”，由年轻演员约翰·戴尔和宝嘉·康蒂出演——宝嘉·康蒂就是威尔斯的女友奥雅·柯达，电影总是在两个人若即若离的相遇、做爱、离开中发生故事，明灭的光影制造了暧昧，被剪掉头发的洋娃娃、俱乐部的裸女、大雨中的性爱，提供了有限的视角，这像是一个男人对性的追逐，又像是性对现实的逃避，但是不管如何，这里一定存在着性隐喻，它一方面讲述着“完成”，车上的那个场景也许是最刺激的场景之一，但是这种完成却是“未完成”的书写，其中最强烈传递“未完成”的则是在电影片段的最后，宝嘉·康蒂在风沙的袭击下，刺穿了那个像是阳具的装置物，而戴尔像是掉落了头颅那样最终消失在画面中。刺穿和掉落，是对于“未完成”的表达，而在中间部分，当戴尔赤身裸体躺在弹簧之上，宝嘉则拿着一把匕首靠近，在进入和毁灭同时展开中，电影突然出现了“旁白”，它就像是汉纳福特的命令：“给我点反应。”
《风的另一边》电影海报
汉纳福特的旁白构成了对电影的一种“执导”，它明显象征着一种权力的控制，那么即使性爱在电影中得以完成，也是汉纳福特想要的完成，但是最后宝嘉破坏了这一切，在风中连同汉纳福特的权力体系也随着阳具的倒塌而毁灭，最后电影中的一句话是：“你拍摄了各种胜景和美好的人，所有的女孩和男孩，把他们‘摄’死了！”“摄”既是电影拍摄之摄，也是性爱行动中的“摄”，它的双重死亡证明了电影的必然结局：在风的另一边，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从电影中的电影，回到汉纳福特的故事，他也必然被“摄”死：被无疑摆脱的种族问题所摄死，被争议不断的同性问题所射死，被困住了手脚的资金问题所射死……在8mm、16mm、35mm不同规格的电影胶片中，在黑白摄影和彩色摄影的交错中，汉纳福特生日宴会本身也变成了一部电影，关于他的爱尔兰血统，关于他的自傲和狂放，关于他和奥特雷克的同性倾向，最重要的是关于戴尔的身世，变成了对汉纳福特最重要的解读：有人说戴尔曾经自杀过，是汉纳福特救下了他，有人说戴尔并不想拍电影，是汉纳福特逼迫的他；当然更有人说戴尔和汉纳福特保持着特殊关系，记者朱丽叶更是认为，汉纳福特每次接近一个女人，只是为了女人后面的男人……
汉纳福特和戴尔、汉纳福特和奥特雷克，似乎都存在着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但是电影并不是关于性关系的简单隐喻，它和《风在另一边》这部电影形成了一种互文，这种互文既是电影中性关系的解体，更是电影的放映总是遭遇“意外”，按照汉纳福特的说法，“我们的一生被风所役”，未完成的电影，半部的电影，都在“风的另一边”成为被奴役而无法完成的电影，所以“未完成”在汉纳福特那里就是一种迫于种种无奈的“不能完成”，而汉纳福特的自傲和自负又把自己变成了另一部电影的主角，被称为电影界“海明威”的他拿起猎枪，朝着那些假人射击，假人倒地，是一种抗击，但是正如海明威一样，那子弹其实射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当最后他独自驱车离开，难道不正是自杀的影像化呈现？
汉纳福特的“自杀”就是权力的倒塌，就是“给我点反应”的破产，就是被无法适应的舆论所摄死，半部电影其实是一部电影，因为“未完成”不是他在精神意义上的完成，像威尔斯一样，身后的100小时胶片已经成为他的坟墓，在“无法完成”的遗憾中，终被时代的风沙吹散。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773]
文以类聚
随机而读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