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21【“百人千影”笔记】克洛德·夏布洛尔:重返肉身的“冷酷祭典”
当翻过那堵墙的时候,你可以做到,相信自己的直觉——可是现在没有墙了。
——《爱丽丝最后的逃离》台词
那堵墙竖立在面前,隔绝着里面和外面的世界,爱丽丝试图翻越,当她看见了墙那边的一切,最后却又放弃了,于是在“爱丽丝漫游仙境”的克洛德·夏布洛尔版本里,问题出现了:谁制造了那堵高耸的墙?站在他面前而且帮她翻越墙的男人是谁?为什么最后爱丽丝放弃了出走?回到城堡之后的爱丽丝是不是从墙的寓言里得到了启示?
问题源源不断产生,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所有的问题都是从理性世界出发的,那么,理性的问题是不是必须得到理性的回答?——在新的问题产生之前,爱丽丝其实早就扼断了这条线索:“不要试图问问题。”只有不产生新的问题才能取消回答,也只有在沉默的世界里才会回到原点,但是当爱丽丝学会了不回答,学会了不用理性思考,甚至学会了拿着书阅读,一个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学会了独立,学会了主宰自己。
可是,爱丽丝只是在梦游仙境里回到了无言的开始,当克洛德·夏布洛尔用影像的方式构筑了一个寓言,电影如何不言说?“爱丽丝最后的逃离”以一种无法逾越的方式呈现了“最后”的悖论: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可能翻越过去,但是“现在没有墙了”——没有墙就是没有了阻碍,没有了隔阂,即使翻越过去,也只是一个必须返回的梦境,而当最后的逃离告以失败,从梦境回到现实的爱丽丝只有死亡这一结局,在“最后的逃离”等于“最后的死亡”中,克洛德·夏布洛尔试图在寓言中结局的问题是:那堵墙是不是一种必然的设置?
依然是一个问题,1977年的《爱丽丝最后的逃离》不是克洛德·夏布洛尔的最后一部电影,而这部电影在“百人千影”系列中也不是最后的影像,它夹在中间,就像爱丽丝,从现实来到了梦幻世界,又从梦幻回到了死亡的现实,而这个中间地带的墙、古堡、男人,却让爱丽丝抛却了作为女人的肉身属性,亨利对她说过:“这个地方是灵魂从地狱中觉醒并重回肉身的地方,通过那扇小门,灵魂就可以走向地狱,你就可以走到真实世界。”仿佛从这里穿过那扇门,回到现实就是一种救赎,即使在地狱里,也是作为一个女人真正的回归——没有逻辑,但是也可以有直觉,不回答问题,但是可以行动。
在中间地段,克洛德·夏布洛尔似乎也在穿越那扇门,似乎也在寻找肉体的意义,似乎也尝试解构逻辑,但是他不是逃离,而是试图接近那堵墙,试图回到城堡,试图在不言说中拒绝回答:1930年出生在巴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克洛德·夏布洛尔却不喜欢巴黎,而且把矛头指向了中产阶级的虚伪,他总是抽丝剥茧地将中产阶级的外壳戳破,似乎将自己源初的地点抽离;儿时最爱的电影是1938年的《侠盗罗宾汉》,最喜欢的是弗里兹·朗的《博士的遗嘱》,在新浪潮中最关注的是希区柯克的电影,所以惊悚成为克洛德·夏布洛尔最常见的表现手段,只是在通俗故事的表面游走中,既没有真正从电影语言上追求悬疑性,也没有在人性空间中深挖,在最大量的电影生产中,几乎是水准低下商业电影的滥觞……
他是50年代末新浪潮一代人里作品最多的法国电影人,他是“新浪潮五人”中最早谈论商业电影的导演,他是最不畏主流思想的导演,在记述真实生活中保持一贯风格——即使到了上世纪90年代,克洛德·夏布洛尔依然保持平均每年一部的产量,宝刀不老使他不仅不想逃离,而是在自己构筑的那道墙面前流连忘返,甚至最后也成为了另一道墙,只是这墙不再和艺术的探索有关,而成为一个人为隔绝的物,成为在自我世界里沉溺的象征——“这里没有浪潮,只有大海。”这是克洛德·夏布洛尔对于那些冷嘲热讽者的回击,曾经自诩为“电影馆的孩子”,曾经想要“革了法国品质电影的命”,而最后甘心潜入那片自我虚构的梦幻之海中,克洛德·夏布洛尔似乎并不想从那里抽身出来,即使被人认为他的作品只是“希区柯克的副本”,他依然满不在乎:“我热爱惊悚片这种类型,有什么不妥么?至少看惊悚片的时候,很少有观众抱怨浪费时间。对我来说,拍电影不是为了表达什么观点,而是娱乐人们,如果可能,让他们琢磨点问题,最好么,让他们不再幼稚,让他们试图做一个比原来的自己更好的人。”
对希区柯克幼稚的模仿暂且不论,当克洛德·夏布洛尔抛弃了新浪潮可能的革命性和实验性,当他无意于离开那片沉溺的海,“娱乐人们”的背后是不是让电影显露它最通俗的肉身?并且通过那扇门让灵魂走向最后真实的地狱?而在这个从梦幻的世界走向真实现实的路径里,克洛德·夏布洛尔甚至认为上帝就在那里,“上帝能辨识他的作品”是他经常讲起的一句话,一种自信的背后,其实是将作品神圣化了,在他看来,上帝不需要去找寻,而是自动站在那里,所以任何作品都会被上帝辨识,作品甚至是以“上帝的肉身”这一形式出现的,所以走向地狱绝不是堕落,而是新生——就像他认为的爱丽丝,她即使无法翻越那堵墙,即使找不到任何出口,在这个循环里她已经为生命注入了意志和独立的品质,她可以保持尊严,可以采取主动,可以在肉身的回归中完成救赎。
或许,克洛德·夏布洛尔在女性题材上的确建立起了自己的影像法则,他的电影作品几乎都将目光投注在女人身上,正是从女人的真实肉身这一作品中,他希望让上帝看见,而在地狱之门打开的时候,他甚至故意将他们推向了命运的深渊,期待洞察到灵魂的真正意义。而在女人这一作品中,男人往往成为她们的束缚——男人就是那一堵墙,横亘在其中,让你不断地放弃,让你不在提问和回答,让你承受肉体之重。
女人在男人世界里牺牲,她们成为了“无辜的凶手”:朱莉在遇见了情人之后才萌生了谋杀丈夫的意图,但是最后杀死的却只是一个符号,而男人依然活着,“当我一心想杀了我丈夫时,没人相信;当我全力挽救他时,所有人都开始指控我。”克洛德·夏布洛尔安排这样一个女人的命运,试图建立男女之间的对立,但是对立的结果却是女性的牺牲,却是在男性游戏中成为“无辜者”,她无法逃避,无法超脱,无法杀死任何一个男人,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律师最后说的那句话:“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他们制定法律,制定规则,连正义都是男人的正义。”女人在男人世界里被审判,《女人韵事》中最后的那根绳子,是女性最后命运的写照:它定格在黑暗的世界里,它是在向下的坠落过程中停止了摆动,垂直而下,仿佛绳子下端的重物正在挣扎,但是它没有出现在镜头里,就像被隐藏甚至被抹去的女人,当国家法庭以道德重建为名,对玛丽进行了审判,并最终将她推向了死亡,这便成为男人道德的审判庭。
《亡情巧克力》里是女人的嫉妒导致的悲剧,《女傧相》里是女性制造的极端之爱,《权力的戏剧》是女人被权力捆住的困境,在男人/女人的二元体系中,看上去克洛德·夏布洛尔关注女性命运,试图为她们带去一种人文主义的帮助,但其实,身为男人,也始终无法摆脱潜在的性别寓言,当女人看见独立和自由之光时,以为看见了彼岸,而其实,那道光也是男人制造的诱惑,最后熄灭它的还是男人。《包法利夫人》中的艾玛希望对抗平庸,却又无法超越平庸,甚至最后沦为比平庸更让人不齿的堕落生活——不仅仅是跨越了道德的界限,而且在追求物质的满足中,抛弃了一切的束缚;《贝蒂》里的贝蒂不是勇敢的萝拉,她始终在醉生梦死的世界里,所以一直活着,活着而破碎,最终把破碎当成了生活的原态,在这种女性的宿命里,不想走出甚至成为了最大的悲剧;和《女人韵事》中被送上断头台的玛丽不同,身上有着乱伦、卖淫、偷钱等堕落行为的维奥莱特·诺齐埃尔也被男人审判,并且被判处死刑,但是最后她却迎来了新生,甚至重获自由,而维奥莱特·诺齐埃尔被救赎,一方面是因为男人的力量,总统、元帅和将军组成的男人序列和权力系统,从一种大政治的背景下赦免了一个犯错的人,另一方面,维奥莱特·诺齐埃尔获得自由仅仅是成为一个世俗的女人,结婚、生孩子成为她命运的归宿,在男人的世界里她依然被还原为一个“肉体”意义上的女人。
从肉体出发,最后回归肉体,这是女性命运的一条轨迹,它像一个梦,看起来刻进了女性的灵魂里,实际上还是在最真实的肉体上,随时可以被男性所遗忘,而“爱丽丝最后的逃离”也便成为了新一轮循环的开始:贝纳德和爱丽丝的隔阂,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不相通的现实,和最后一幕中只是经过的骑车人一样,在这个呼应的结构中,男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在自己的故事里,他们仿佛不需要听众,也不想走进女人的世界,甚至当贝纳德要挽留爱丽丝,他的疑问也在于是不是爱丽丝爱上了别人,而这个预设的别人依然是个男人,似乎在贝纳德的世界里,女人离开的理由只是为了男人,而不会是自由,不会是独立,不会是存在的价值。所以,爱丽丝生活的现实就凸显了克洛德·夏布洛尔视野的悲剧性:灵魂之门为女人打开,可以走向真实世界,却只是通向地狱。
只有地狱才是真实的?如此,女性的突围只不过是一个“冷酷祭典”:苏菲在最后一幕中拿出了那把猎枪,朝着面前的人扫射,不仅仅是男人,还有女人,还有小孩;不仅仅是要被解雇时的爆发,也是对于“傲慢与偏见”的报复——苏菲带着隐秘的故事试图成为另一个自己,所以她成为一个“文盲”,用不识字的方式保护自己。但是当这个巨大秘密被揭穿,一切的自尊似乎都不存在了,她被拉到了大庭广众之下示众,所以在最后的扭曲中,她拿起了枪,她射出了子弹,她打烂了那些书,以人性最后的恶回应那个不再保护她的世界。
女人原本活在冷酷的世界里,她的所有反抗是另一种冷酷,最后祭奠的不是这个社会的庸俗和偏见,而是女人永远无法超越那堵墙的命运,无论是不再成为中心的嫉妒还是失去了自我的权力,无论是爱的偏执还是美丽容貌带来的折磨,也无论是女人的沦落还是救赎,她们永远无法跨越那道墙,无法找到那扇门,无法以独立的方式为男性献祭,于是仪式只是仪式,影像只是影像,上帝只是上帝,当女人回归到具体、真实而又独立的肉身世界,克洛德·夏布洛尔摊开手,无奈地说:“可是现在没有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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