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04《柳园图》：多余的细节弄巧成拙
狄公微微一笑：“说得好！我想起来了！对面的胡府，看去正像是柳园图！”
水边建着一座田庄，旁边是一排垂柳，楼上是一道小阳台，这是诗情画意的写照，精细的青花图样被画在古董瓷器上。狄公认出这就是传说中的“柳园图”，也认为胡本的胡府结构正似柳园图。柳园图在绘画中，在瓷器上，在胡府的花园里，这些都是可见的部分，可见而清晰，可见而明确，但是可见是不是意味着不可见？或者说，可见部分故意制造了不可见的歧路？而可见之外那不可见的存在，才是破解悬疑的一个重要线索——诗情画意的柳园图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在被推断出的嫌疑人背后是不是就有真正的凶手？
《柳园图》是高罗佩关于狄公断案“新新系列”的一部，创作于高罗佩在黎巴嫩贝鲁特担任荷兰驻中东公使时，据公使馆秘书伊万·维尔卡德回忆，那时的高罗佩对话剧产生了兴趣，试图通过话剧的方式创作狄公故事，但是高罗佩创作的戏剧在伊万看来却并不成功，“我在贝鲁特看了那部作品，发现他并没有深入研究过话剧的技巧……”实际上高罗佩自己也知道戏剧创作时自己的短板，他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信中说到：“你友好地看了的我的那个剧本，我后来也非常不喜欢了。作为读物，它可能让人快乐，但在舞台上演出会彻底失败……”据伊万回忆，高罗佩之后将这部戏剧改编成了小说，而这部小说正是《柳园图》——《柳园图》从“彻底失败”的戏剧转回到小说形态，似乎是一种扭转，而市场证明小说是成功的。
从戏剧的尝试到小说创作的继续，这像是高罗佩从可见到不可见的一次转变，戏剧在舞台上演出，它以舞台叙事让故事成为一种必须可见的存在，而小说作为以文字为工具进行的叙事，更多的则是不可见的部分，甚至于其中的细节还隐藏在故事的背后。或者高罗佩擅长在小说的文字叙事中设置悬疑，而狄公的案件更多就是需要从隐秘的背后发掘有用的线索，甚至需要读者也参与其中。这便是“不可见”在《柳园图》中的一种初设，高罗佩在《后记》中更是将这种不可见指向了“柳园图”本身：“此书中所提及的柳园图，并非唐代的产物。众所周知，这种蓝白两色的瓷器图案，起源于十八世纪的英格兰。笔者本可采用狄公年代的纯粹中国式图案，但是更中意柳园图，因为这虽是一种曾在英格兰十分流行的瓷器图案，在中国却鲜为人知。”为什么说“柳园图”对于中国人来说鲜为人知？1772年至1799年间，英国著名艺术家托马斯·特纳在斯塔福德郡的科利工厂工作时，就曾用中国的原型设计出柳园图，这是在中国瓷器上随处可见“种有柳树的水边田庄”，但是这一出处无从考证，也就是说柳园图的确切起源是一个不解之谜。
高罗佩将这个已经移植到英国艺术上的图案重新放回到了中国故事中，试图还原柳园图可见的部分，而当这个纯粹中国式的图案变成狄公案件里的一个重要线索，其实可见之外还有更多的不可见。《柳园图》在狄公系列小说中一个非常突出的变化是：以前在故事中身为县令的狄仁杰在这里已经升为了大理寺卿，而马荣、乔泰成为了禁军统领，陶干亦是大理寺主簿。身为大理寺卿的狄仁杰官职更高，也拥有更大的权力，而那时因为受到大疫影响，圣上和文武百官都已离京而去，“京师如今死者枕藉，阴气森森，成了一座恐惧之城。”死亡笼罩在京师的上空，狄仁杰临危受命为京畿道节度使，站在节度使的府邸俯瞰整座京城，狄公感到不安：“自从我临危受命、就任京畿道节度使以来，已过去了二十天，却仍是一筹莫展、毫无作为。”高罗佩其实是将西方曾经流行的黑死病移植到了狄公所在的时代，这个在欧洲十四世纪爆发的瘟疫当然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象征，高罗佩让狄公经受着疫病的考验之外，也是为了增加故事的恐怖感。而实际上，狄公发出感叹说对疫病如何传播一无所知，正式指向了它的不可见的部分，而由此展开的“柳园图”也和疫病一样，让狄公“一筹莫展”。
田庄、柳树、阳台以及中国的蓝白瓷器，这些构成了“柳园图”可见的部分，围绕着柳园图，狄公也看见了案件相关的可见部分——高罗佩还是采用此前系列小说中的结构，一开场就进入到了案发现场：男子和女子在杀人之后开始伪造犯罪现场，可见的是被害人从楼梯上下来一脚踩空，失足跌落最后身亡，伪造的可见部分则是将被害人的便鞋仍在半路的台阶上，将蜡烛熄灭丢在旁边，“这下这可谓万无一失了！”但实际上，真正案发杀人时的可见部分和伪造的可见部分，并不是让死亡成为一种确定，它甚至制造了一种矛盾，而这种矛盾指向的正式想要隐藏的不可见部分。死去的是在这场疫病中积极从事慈善行动的梅亮，身为巨富大贾，他不顾年事已高早晚奔波，他的死让狄公感到十分意外。而现场勘察和对梅夫人进行调查时揭开的是第一个可见的“柳园图”：狄公在案发现场看见了所有可见部分，但是对梅亮从楼梯滚落却在脸上留有黑色污渍感到不解；梅夫人在疫病爆发期间没有离开京城，也让狄公有些不解，“这场可怕的天灾发生后，妇人女子大都出城而去，本官以为此乃明智之举。”而当他把一只盛有糕饼的白瓷碟推到她面前的时候，梅夫人的表情是一惊，是犹豫，这也被狄公捕捉到，而根据陶干的说法，白瓷碟上绘有的就是传说中的柳园图。
| 编号：C38·2221105·1891 |
柳园图的说法很多，但是最通行的一种是：“几百年前，这水边田庄归一个富裕的官员所有，家中只有一个女儿，业已许配给其父的一位老同僚，也是家财万贯。不料女儿爱上了父亲的书记，却是个贫寒的青年书生。这一段私情被父亲察觉后，二人想要逃走，父亲便在桥上一路追赶。有的故事里说这一对男女在绝望中投水而死，魂灵化为一对飞燕或是鸳鸯。还有的则说他二人在亭阁下藏有一只小船，于是得以远走高飞，后来在别处安顿下来，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柳园图的故事有真实的部分，有传说的部分，有可见的部分，也有不可见的部分——梅夫人是不是子啊看见了白瓷碟的图案之后想到了和自己有关的“柳园图”？那么这个和情感有关的故事是不是也和自己有关？或者说和梅亮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隐喻关系？
梅家是京畿道里旧族大户之一，其他两家是易府和胡府，按照陶干的说法，这些旧日世家大族留下了陋习，“虽然身在人烟阜盛、繁华熙攘的京城，他们却独居一处、自成一统。”他们对现实视而不见，他们总是故步自封，甚至只在内部层层联姻，这也造成了主仆之间多有秽乱之事。这种封闭性是不可见的象征，而当梅亮身世，似乎旧族大户的封闭行被打破，而坊间流传的歌谣更是将他们推向了令人恐怖的传说中：梅亮死于“失其床”，易府的易龟龄将死于“失其目”，胡府的胡本则死于“失其头”。当梅亮在深夜跌落于台阶，就是“失其床”的应验，也就在这时候传来了易龟龄身亡的消息，而易龟龄之死又引出了另一张“柳园图”。
易龟龄被杀死在自己房内，房间的小木门内装有簧锁，“要从外面打开，只能用一柄特制的钥匙，但在门内只须用手指挑开即可，出去之后随手一拉，那簧片便会落回原处，于是重又锁上。”房间只有这一扇小门，整道墙围住了宅院，第四面墙便是运河沿岸，大约一百年前，此处正是城门口，“当时的易侯爷自立为一方之主，凡有船只从半月桥下经过，都得向他缴纳买路钱。运河在当年正是护城河。”而易龟龄被杀，被疾病折磨了多年的易夫人却说知道凶手，“当然知道。正是我家的死敌叶侯爷。多年以来，他一直图谋整垮易家。”而实际上所谓的死敌叶家早已是过去的事，神志不清的易夫人活在鬼魅般的往昔阴影中，“在某一瞬间，狄公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虚无的访客，走入了一百多年前的真实世界里，重临那残暴血腥的动荡年月。”易龟龄被杀，是案件可见部分，但是那扇门如何被打开，易府是不是还有仇敌？易夫人的言辞是不是真的揭开一段隐秘故事？这些都成为了不可见的一部分。
而据易府的仆人桂花描述，易龟龄淫荡好色，几乎每天都会招来下等娟妓前来府内表演歌舞，“侯爷从那些女人身上染了各种花柳病，倒也是活该如此，却连累了可怜的夫人，正是因此毁了她的身子。不过侯爷却浑不在意，一点也不！”而狄公在现场勘察时发现隔着河的对面就是胡府，而胡府看上去就像是柳园图——是因为狄公看见易龟龄被杀死的房间里有被打碎的花瓶，花瓶上画着水边田庄和柳树的柳园图，“他故意打碎花瓶，会不会是为了让人注意到柳园图？会不会要留下指向其友胡本的线索，因为此人就住在与柳园图极其相似的田庄里？”花瓶里的柳园图和胡府的柳园图，是两张柳园图，是不是它们就指向了同一个线索？而探访胡府，胡本便说出了自己的府邸设计成柳园图的来历：胡本的先曾祖曾经迷上了一个年轻女子，她叫蓝宝石，在城中一家妓院里挂牌，先曾祖花了六根金条为其赎身，于是修建了这座田庄，“由于她腰身纤细，正是诗家所谓的‘柳腰’，于是在岸上种了柳树，并命名为‘柳园’。”但是在胡府的一个姓梅后生和蓝宝石坠入了情网，两人相约私奔，先曾祖挥舞手杖追赶，不想一时激愤昏倒在地，而蓝宝石和梅家后生跳上小船匆匆逃走，投奔胡家的宿敌叶侯爷，在其地盘内躲避起来。
这是胡本说出胡府很久以前的故事，这是胡本先曾祖相关的柳园图，也是一种情变的象征，但是它和易龟龄打碎绘有柳园图的花瓶有什么关系？三张柳园图相继出现，它们指向的是梅府、易府和胡府这三家旧族，而且梅亮和易龟龄之死似乎对应着童谣的歌词，这的确是一种怪异之事——胡本是不是会有“断其头”的下场？实际上，三张可见的柳园图，其背后却是不可见的部分，要从可见部分找到不可见的线索，就是避开那些表面的现象，避开伪造的线索。梅亮一案，狄公对案发现场再次探查，就发现了破绽。首先当时在现场的柳大夫说了谎，他说梅夫人在阶角下发现梅亮的尸身实在亥正时分，“这便意味着他是在亥正之前跌下楼梯，若是如此，他离开书房下楼时，为何手中要举着一根燃着的蜡烛？那时大厅与长廊皆被大红灯笼照得通明，直到午夜，灯火才会熄灭。”柳大夫后来承认是梅夫人让其做假证，因为梅夫人和情人约会被梅亮撞见，所以梅亮是被梳妆台上的厚重砚台击倒，然后伪造成跌落台阶，那只便鞋，那支蜡烛，看上去是为了让跌落台阶看上去更真实，而实际上是画蛇添足，正如狄公所说：““想要制造一起过于天衣无缝的命案，是许多凶手都会犯下的错误。他们试图加上一些多余的细节，引得勘案者误入歧途，却没想到正是因此而露出破绽。”
因为多余，所以人为，因为人为，所以凶手自我暴露——而和梅夫人约会的情人正是胡本，是胡本和梅夫人两手杀死了梅亮，“我嫁给他，是因为生活亏欠我太多。十五岁时，我被卖入旧城的妓院，被人打骂凌辱，受尽了折磨，真是……”因为厌倦于这一切，所以想要寻找新的情感，故而杀死了梅亮，而对于胡本来说，他演绎的这一切是不是正如曾先祖的故事的翻版？当胡本被带去法场时，他却说了一句：“易龟龄生性残忍，堪比恶魔，理应有此下场。”易龟龄打碎绘有柳园图的花瓶，是不是暗示自己是被胡本所杀？在这可见部分其实引出了不可见部分，那就是易龟龄真正死于复仇，胡本杀死易龟龄只不过是巧合而已，“诸位，我们不能设想他只为窥视易龟龄，就游过河去、爬上窗台，并在易龟龄想要杀死珊瑚时正好赶到，这也未免太过巧合！”
不可见部分是从马荣探访引出的线索，他认识了一个姓袁的木偶艺人，结识了老袁的孪生女儿蓝白和珊瑚，珊瑚也正是易龟龄常常叫去跳舞的歌姬。当易龟龄案件发生之后，马荣发现易府的长廊和老袁木偶戏里一模一样，而木偶戏里一个黑衣男人正鞭打一个女人，据桂花所述，易龟龄的确曾打死过一个女仆。狄公由此判断老袁的背后有重要线索，找到老袁问他的就是：“六年前，有个女奴被易龟龄鞭打致死，你与她有何关系？”老袁的回答是：正是小民的贱妻。”他发出的感叹便是：“小民生在旧城的穷街陋巷中，从未耳闻目睹过什么正义。”所以他安排珊瑚去易府表演，又让胡本从对岸看见，借此挑拨胡府和易府之间的关系，从而实现自己报仇的目的，当易龟龄死去，胡本被抓，老袁说自己也完成了复仇任务，“小民的计谋终是大功告成。胡老爷和易侯爷必是起了一场争执，过后胡老爷取了易侯爷的性命，听说寺卿已派人拘捕了他，小民也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绝无异议。”
但是既然胡本不是杀死易龟龄的凶手，那么易龟龄打碎花瓶露出柳园图是何用意？这又是可见部分之外的不可见部分，只有像梅亮之死一样，剔除那些多余的人造线索，才能得出真正的结论：是蓝白那晚跟随珊瑚去了易府，“透过竹帘，蓝白看见易龟龄挥鞭抽向珊瑚，便解下头巾，将铁弹丸包在里面，掀起竹帘，越窗入内。”易龟龄看见蓝白时才知道仇人寻上门来了，所以他留下了最后的线索，“于是故意打碎花瓶，并非因为上面有柳园图，而是另有用意，即蓝白二色的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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