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制度

编号:B83·2141102·1124
作者:【法】列维-斯特劳斯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2年12月第1版
定价:15.00元亚马逊12.80元
ISBN:9787100094931
页数:138页

在社会的层面上,体系的形态是图腾制度的必要条件,而这样的图腾制度把社会组织为非体系化的爱斯基摩人排除在外,这是博厄斯的说法。而在《图腾制度》里,列维—斯特劳斯通过对图腾制度的考察来讨论人类的思维活动类型,他认为,通过图腾制度,动物物种为人类提供了一种区分系统或曰符号系统,动物的区分系列成为社会区分系列的图示。列维—斯特劳斯用结构主义的观点来看待原始人的思维和人类学家们所研究的图腾制度。他通过对各个人类学家对图腾制度的理论和方法的批判和借鉴来阐述二元心智结构。


《图腾制度》:把自己看成是“食肉者”

当土著人点燃火把去狩猎时,鹰隼会突然出现,加入其中;它们也是猎手。乌鸦也会栖在距离营火不远的地方,等待机会去偷窃美味。
——《第四章 通往心智》

鹰隼和乌鸦,同样是鸟类,为什么会在不同的行为方式中参与到“食肉者”的行列?而对于人类自身来说,食肉者的意义在于“好吃”还是“对思考有好处”?突然出现的鹰隼和等待机会的乌鸦,谁对人类具有更大的意义?对于自然物种的选择是基于理性还是随意性的命名?或者说,鹰隼和乌鸦是不是作为图腾影响着土著人的生活?

所有问题的解读似乎都在这个充满童话色彩的故事里,流行于西澳洲的这个传说首先无疑具有民族志的特色。鹰隼是乌鸦的娘舅,而乌鸦又与鹰隼的女儿优先通婚,在这个非乱伦的结构中,鹰隼也就成为乌鸦未来的岳父,而正是这种关系,使得鹰隼具有一种长辈的特权,那就是从他的女婿兼外甥那里获得食物,而这些食物又称为一种下辈对上辈的礼物。当鹰隼要求乌鸦送给他一只沙袋鼠的时候,乌鸦虽然成功捕获到了沙袋鼠,却没有抵制住诱惑,他吃掉了沙袋鼠,却假装说自己空手而归。但是鼓起的肚子是无论如何也骗不过鹰隼的眼睛,乌鸦又撒谎说是吃了金合欢树的树胶,直到鹰隼发现乌鸦吐出来的食物里就有沙袋鼠,才开始了对他的惩罚,鹰隼把乌鸦头巾大火之中,把他的眼镜烧的通红,把他的羽毛烧黑,而在成为乌鸦之后,鹰隼也宣布,乌鸦再也不能当猎手了,他只能去偷猎物。

民族志的语境里,土著人其实也是作为狩猎者出现的,所以实际上鹰隼的存在对于人类来说,也还是一个偷猎者,他突然出现也变成了竞争对手,但是把这个关于人类的语境去除,单纯展现鹰隼和乌鸦的对立,则明显会走向一种结构式神话中,在南澳洲的土著人里,也有这样的传说,袋鼠和袋熊曾经是朋友,却在建造房子的过程中产生了冲突,从此是袋熊留下了扁平的额头,使袋鼠有了一只大尾巴。这样假象的故事除了哄小孩之外,的确在揭示了一种动物世界的存在方式,那就是动物物种的相似和差异,都被转换成友谊/冲突、团结/对抗的对立关系。但是如果把鹰隼和乌鸦的故事在延伸和拓展,在新南威尔士地区,旋木雀作为白天飞行的鸟,是和蝙蝠相对立的,而蝙蝠是一种女性的图腾,因为这种鸟可以教给女人爬树的本领。但是在这种冲突之前,他们必然有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都住在洞里,吃肉或者住在洞里,在相似性的背后,便形成了和人类状况有关的对立。

这是广泛基础上的一个特例,而这个对立统一原则便为图腾制度奠定了阐述的可能,“这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原则。所谓图腾制度只是依据由动物和植物名称所构成的特殊命名系统的一种特殊表达,它所具有的唯一独特的特征,就是通过其他方式所阐明的相关和对立。”很明显,这些动物之间由相似性而产生的对立,往往是建立在人类社会的范式之上的,鹰隼和乌鸦,一个是狩猎,一个是偷猎,也是在土著作为“食肉者”的前提之下,是他们的主要竞争对手,那么在民族志理解之外,仅仅在物种的可能性里,他们如何具有图腾制度的解析意义?也就是我们能不能不去问“为什么会是所有这些鸟”,而去问“为什么会特别是鹰隼和乌鸦等成对的动物”?

这个问题是拉德克利夫—布朗在1951年纪念赫胥黎而发表的演讲里提出来的,这篇名为“社会人类学的比较方法”的演讲吧鹰隼与乌鸦、鹰与渡鸦、郊狼与野猫等成对物来代表二元划分的胞族,在拉德克利夫—布朗提出第一理论之后的22年提出这个“第二理论”,或者在他本人看来并无什么新颖之处,却对于结构人类学来说却是一种清算的开始,列维-斯特劳斯如此评价:“这一步是决定性的。这种结构分析既不同于形式主义,也不同于功能主义。实际上,拉德克利夫—布朗所采用的就是结构分析的方法基础,一方面,它可以将制度与表现结合起来,另一方面,它也将同一神话的所有变种联系起来,并进行了解释。”也就是将自然物种的选择从“好吃”过渡和提升到“对思考有用处”开始了结构人类学以二元对立为创造模式的非理性、无意识之路。

列维-斯特劳斯:从心智开始的结构人类学

那么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来说,他必须清算的就是关于图腾制度的形式主义、功能主义,关于结构分析的理性和意识决定论。关于图腾制度的研究,在19世纪末就出现了一种如歇斯底里的流行,这样的流行是因为学者们把某写人类现象当成是外在于他们自身道德世界的现象,也就是说,只有把这些现象构成一个诸如自然的整体,那么才可以使它从自身有关的道德世界里剥离出来,而保护和人类社会、秩序有关的东西。这样的剥离体现了一种伪科学的后果,就像在学者心灵世界之外,那些精神病患者和所谓的“原始人”是和他们本来的面貌不一样,而列维-斯特劳斯的质疑在于:“我们究竟是否可能随心所欲地把某些现象当作一种疾病或客观制度的征兆分离出来,归为一类,这些征候本身会若隐若现,拒绝让人们做出统一的解释。”在这个质疑里,列维-斯特劳斯明显引用了弗洛伊德的观点,在他看来,“精神健康和精神疾病的状态,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过渡,最多不过是某些一般活动的调整,每个人都能够从自身中发现这样的活动。”而这无疑是和无意识有关,所以学者们关心的那个剥离出来、和自身道德无关的“第二自然”,“不过是文明人在摆脱自身和自然本身的这种无望企图中,从所谓其自身发展的‘原始’或‘古老’阶段中编造出来的东西。”就像基督教世界里,把人和自然割裂开来,而实际上,“图腾制度首先就是外在于我们自身世界的投射,仿佛是一种招魂的咒语,仿佛是一种有别于人与自然相割裂的要求所产生的心态”。

无论是1914年,当时最著名的图腾制度理论家里弗斯提出的关于图腾制度是社会因素、心理因素和仪式因素三个因素的结合体,还是1916年,博厄斯把矛头对准涂尔干和弗雷泽,不承认文化现象可以归结为一种统一体,或者是麦克伦南发现的图腾制度等于物神崇拜加上外婚制和母系继嗣著名的公式,还是弗雷泽把图腾制度与父系血统的现象混同起来,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他们所构想的图腾制度,“最多只是一些不很特别的因素之间的偶然安排”。这种偶然性便凝结为图腾的幻象,“图腾制度的幻象首先就是属于同类现象的语义场发生扭曲所造成的结果。”如果按照真正客观的角度来确定图腾制度的语义场,至少要将所研究的对象定义为两个以上的语义场,而且这些术语可以相互置换,在这种置换下,才有可能去除偶然性,带来必然的联系,“带来其他现象之间点最初只能有唯一可能的组合的经验现象,以及我们事先就必须重构的整个体系。”而那种歇斯底里的流行在某种程度上却牺牲了其他方面的语义场,人为赋予了它们不具有的原初性和陌生性,同时,也因为强制分割,也造成了看上去的神秘性。

这种图腾的幻象,并不能起到祛除掉的作用,相反,“幻觉的消逝只是为了重现,而且比人们最初构想它的样子距离我们更近。”那么在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语义场里,图腾制度具有什么样的结构特点?从图腾的原始语义来说,是源于奥杰布韦人,是分布于北美五大湖北部地区的阿尔衮琴人的说法——ototeman,这个词意为他的亲族,是“他是我的一个亲戚”的意思,而“-ote-”这样的结构所表达的是自我与男性或女性亲属之间的关系,“这样,这个词就在主语的代际层次上定义了外婚群体。”而这个“亲戚”在某种程度上又成为具有守护神意义,也就是在人类和动物之间构成了一定的关系,在奥杰布韦人那里,鲶鱼、鹤、潜鸟、熊和貂,这五个大型的氏族和图腾又产生了其他的氏族,而这些图腾又“隐隐约约地与守护神产生了差别”,因为“守护神所包含的是个体与其独自的追求之间的直接联系”。所以在没有记载氏族成员是图腾动物的后代,也就使得那些图腾动物并不是膜拜的对象,奥杰布韦人甚至认为动物更愿意被氏族猎手的箭射中,只要在射箭之前,大叫一声“图腾”的名字就可以了。所以在弗思看来,“那些被强行归于图腾制度的标签下的信仰和习俗,在很大程度上都具有极其复杂和异质的特征。”而奥杰布韦人求助神话而建立的图腾制度,实际上是在社会学和宗教学基础上的表达,而且用神话把两者统一起来。

而这种神话式的图腾幻象在蒂科皮亚社会里,却变成了酋长与阿图亚之间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在这些土著人有关自然的概念里,一切的物种都可以分为“可吃的东西”和“不可吃的东西”,这样的基本差别实际上包含着另一个语义场,那就是那些作为图腾的植物和可吃的动物本身并不是神。在他们的制度类型里,“一种是肯定性的制度,与植物食物有关,强调丰收多产;另一种是否定性的制度,与动物有关,强调它们不适于食用。”所以弗思得出结论:“人们既没有把动物当成是一种标志,也没有把它们当成祖先或亲属。”与动物有关的遵从和禁忌,是通过三重的观念得到解释的:“群体是某个祖先的后代,神是某种动物的化身,在神话时代中,祖先与神之间存在一种亲缘关系。”

也就是说,在图腾起源上来说,它们“不过是各种应用、筹划或拆解的方法而已;图腾制度是由隐喻关系构成的”,也就是说,这是人种逻辑学的领域而不是人种生物学的范围,它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简单的物种之间的关系,“图腾制度没有留出任何一张牌备用,根本无法说明动物或植物祖先与人类后代之间的过渡阶段。”而在列维-斯特劳斯重点研究的澳洲地区,却有着有关图腾制度的重大问题,这些问题呈现出的图腾制度包括“氏族图腾制度”、“梦的图腾制度”、“性的图腾制度”等,而每个氏族除了一个主图腾之外,还有众多的次级图腾和三级图腾,“所有存在、事物和自然现象都统统被纳入到一个名副其实的体系中。”这样的体系也是社会结构的反应,是外婚制度的一种体现。范热内普给予这样的外婚制一种社会联系的意义:“……外婚制的结果,也许是外婚制的目的,是把一些特定的社会联系在一起,倘若没有外婚制,我们所能接触到的就只有鲁昂的‘石匠’和马赛的‘理发师’了。”但是用外婚制度在确保常规性和周期性的循环,确保不同氏族与一般社会之间的凝聚力之外,也隐含着和动植物物种有关的划分,胞族、分区、次分区,以及2-4-8次序的逻辑图式带来的是非单数的图腾制度,而是复数的图腾制度,“每一种图腾制度都是一种不可还原的实体。”而埃尔金认为,“只要他能够让图腾制度原子化,就可以将其物化。”这种带着笛卡尔理想主义的划分办法,实际上也变成了一种幻象:“不仅图腾制度的统一性是一种幻象,图腾制度的观念本身就是一种幻象。”

而实际上,埃尔金的这种物化的幻象把图腾制度带向了功能主义,和马林诺夫斯基一样,所采取的视角具有生物学和心理学的色彩,用自然主义、功利主义和感性来解释图腾制度,为什么图腾制度会与动物和植物有关?在人和动物植物的亲和中,信仰的基础是什么?生殖仪式、食物禁忌、饮食的神圣形式是什么?为什么图腾制度并非到处都有……在这些问题之下,图腾制度已经变成了文化现象,而不是“自然条件的结果”,所以涂尔干建立了他的神圣观念的分析,也就是说,图腾是神圣的,在人与他的图腾之间存在着一种仪式关系,从个体的依恋感到仪式化的集体行为,再到表现群体的对象,涂尔干的转换路径明显使图腾制度带有仪式关系,而这种仪式性使图腾与国旗、国王和总统一样,具有符号意义,而在图腾诉诸动植物的解释上,涂尔干的解释是:“氏族的持久性和连续性只需要一种标志,它也许是,甚至首先必须是一种随意的记号,而且非常的简单,以至于无论什么样的社会,甚至是缺少任何精致的表达手段的社会,都能够拥有它的观念。”所以涂尔干实际上把图腾制度当成了一种仪式的功能,而拉德克利夫—布朗却把涂尔干的解释颠倒过来,他认为:“每一个能够对社会物质财富或精神财富产生重要影响的事物和事件,都将会成为仪式态度的对象,这是我们到处都能发现的事实。”先有仪式态度的对象,然后才成为图腾制度,这种“自然化”的观点就是他的第一理论,按照这一理论,作为图腾的动物首先就是“好吃”。

好吃当然是一种功能主义的表现,虽然马林诺夫斯基也坚持这样的功能主义,但是他还加上了敬奉或恐惧的动机,但是问题是:为什么有人会在澳洲发现诸如欢笑、各种各样的疾病、呕吐和尸体等千奇白怪的图腾呢?弗思的功利主义解释把番薯、芋艿、椰子和面包果看成是蒂科皮亚人无比珍爱的食物,那么为什么可吃的鱼类会被排除在图腾体系之外?所有种种,都有一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人与其需要之间建立的关系是以文化为媒介的,而不是通过自然构想出来的。和这种文化媒介一样的,还有马林诺夫斯基所提出的以实践和感情为目的的巫术,“马林诺夫斯基论题的一个根本谬误,就是他把在最适当的情况中只能为一种结果或伴生结果的东西当成了原因。”实际上,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所有的功利主义、巫术观都把图腾制度的结果当成了原因,不是因为转向巫术而产生焦虑感,而是在求助巫术时就有了焦虑感。

如果回到鹰隼和乌鸦的这个神话中,看上去作为土著人“食肉者”的竞争对手,是具有一种功利主义的特点,但是在这两种相似性而产生的对立却是真正的图腾制度的意义,也就是说,人类只不过是一种符号体系的部分而已,不是建立在人类学基础之上的图腾制度在努尔人的双胞胎里得到了一种阐释,一方面,他们说双胞胎是“一个人”;另一方面,他们说双胞胎不是“人”,是“鸟”。因为在他们看来,双胞胎是神力的体现,是“神之子”,所以双胞胎被称为“天上的人”,而这样他们就与普通人形成了对立,因为普通人就是“地上的人”,而鸟本身就在天上,所以双胞胎就变成了鸟,在这样一种逻辑关系里,双胞胎是“鸟”,不是和其他的鸟对立起来,而是和人对立起来,也就是说,对立的关系是“天上的人”和“地上的人”,与鸟的关系,也像是“地上的鸟”与“天上的鸟”的关系,所以,“他们也像鸟一样,在最高的神灵与人之间占据着中介地位。”而这种关系是隐喻的,是有关心智的,就如普里查德所说:“有关图腾关系的解释,在这里就不能从图腾本身的性质中去寻找,只能从图腾与心灵的联系中去寻找。”

当然,在列维-斯特劳斯看来,这种心智就是在二元对立中建立的非理性、无意识的心智,而这种二元对立正是列维-斯特劳斯提出的结构人类学:“对立和相关的观念,以及成对对立的观念,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然而,正是结构语言学,继而是结构人类学,在人的科学的辞林中使这些观念获得了新生。”清算图腾制度的种种观念,目的就是要走向这新生的“结构人类学”,就是要将图腾幻象从它得不到信任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习俗会带来信仰,信仰会带来技能,但不同的层面并不单是此的反映。它们之间会以辩证的方式产生反作用,如果我们不首先通过它们各自对立与相关的关系、制度、表现和情境去评估每个层面,也就无法指望去理解每个层面。”而人类学的意义就在于,在行动中的人类思维与人类对象之间的结构具有同源关系。而这种同源性就是内在的图腾制度。

实际上,列维-斯特劳斯在卢梭和柏格森的理论中找到了这样一种内在的图腾制度,“动物缺少具体性和个性,本质而言,动物表现为一种属性,所以,动物本质上也表现为一个类。”在《道德和宗教的两个起源》一书中,列维-斯特劳斯发现了某些方面与拉德克利夫—布朗很相近的理论大纲,并在和涂尔干相反的立场上,使累的范畴和对立的观念转变成知性的直接材料,而这种材料具有“连续性的物质化形式”:“创造能量的洪流会冲过物质,从中获得它所能获得的东西。在许多时刻,它都会停顿下来;在我们的眼中,这些停顿会被转变成为众多有生命的物种,也就是有机体的形象,在有机体中,我们从根本上说带有分析和综合特点的感知,会将大量的元素区分开来,这些元素结合在一起,可以发挥大量的功能;不过,组织过程只是停顿本身,这种单纯的作用非常类似于一只脚所产生的压力,可以同时使成千上万颗沙粒变成一个图形。”而在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也提出了文化和和心智同时诞生的观点,提出了用文化来化解“连续性与非连续性之间的对立”:“这种能力……存留于我们之中,无论是以物种的形式,还是以个体的形式;倘若没有这种能力,几个月后,动物还是原来的动物,几千年后,物种也将会像前一年那样一成不变”。

从动物性到人性、从自然到文化、从感性到知性,建立的这三重过渡实际上就是通过二元对立来运作的逻辑,而列维-斯特劳斯搬出有些远的哲学,来阐释自己的结构人类学,就在于图腾幻象使人们远离了这些对立学说,“图腾的幻象的形成,首先是由于那些忽视了人类学的哲学家,如柏格森,以及另外一些生活在图腾制度观念尚未形成的时代里的哲学家,他们本来应该在当代专业学者之前就能够洞察到他们并不熟悉的信仰和习俗的性质,或者是尚未确立的实在。”所以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列维-斯特劳斯也就开始了一种真正的体验:“因而,他们证明,所有的人类心灵都是实际经验的中心,在这里,人的心灵中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有多么遥远,也都能够得到检验。”所以图腾制度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心智的投射,而不是接受,是一种内在的需求,“如果说幻象包含有真理的成分,那么这种成分并非外在于我们,而是内在于我们。”

庆祝无意义

编号:C38·2141102·1123

作者:【捷克】米兰·昆德拉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7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32766628
页数:130页

“上天向我示意,我今后的生活会更美丽。生活比死亡更强,因为生活是以死亡作为营养。”除了出生和死亡这两种极端的表达之外,生活中还有什么会成为意义的中心?六月的那个早晨,当阿兰在巴黎街上看到穿着低腰裤、露脐装的女人,看着她们裸露的肚脐,阿兰的困惑便是:情色不再以女人的大腿或乳房而是以女人的肚脐作为诱惑的中心,这意味着什么呢?以卢森堡公园为圆心,阿兰、拉蒙、夏尔、凯列班四个好朋友的故事中,有巴黎街头的花季少女,有市民热捧的夏加尔画展,有斯大林二十四只鹧鸪的玩笑,有尿急的苏维埃傀儡主席,有自杀未遂却杀人的母亲……在这热闹非凡的人间喜剧中,世间的无意义狂欢是不是就是最终的意义?


《庆祝无意义》:怎样定义一个男人的情色

“爱情从前是个人的节日,是不可摹仿的节日,其光荣在于唯一性,不接受任何重复性。但是肚脐对重复性不但毫不反抗,而且还号召去重复!在这个千禧年里,我们将在肚脐的标志下生活。在这个标志,我们大家一个个都是性的士兵,用同样的目光盯着的不是所爱的女人,而是肚皮中央的同一个小圆孔,它代表了一切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
——《拉蒙跟阿兰讨论肚脐的时代》

跟爱情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是一个具有中心意义的肚脐,圆的标记,圆的象征,是代表情色欲念的唯一意义、唯一目标,唯一未来?还是消灭着属于个人节日的爱情?而其实,那圆的标记和象征却从来只在表象里,像一个看见却被摘除的眼睛,脱离身体的属性,脱离可见的范围,在一个人的手心里玩转。封面的意义却是无意义,是男人的眼睛,还是女人的肚脐?是男人的情欲,还是女人的爱情?是男人的高明,还是女人的无意义?

一张脸,一双眼,一个中心,却依旧是重复性,不反抗的重复性,像一个笑话或者谎言,写在某一本叫做《回忆录》的书里,发生在小便池的故事里,或者是叙述在一个二十四只鹧鸪的笑话里,可是谁识别了这个无意义的故事,谁又赋予了它关于权力、意志的属性,甚至变成了一个事关生和死、荣和辱的机会?阿兰似乎只是在与女友玛德兰的爱情里想到过唯一性,那是一瓶标注着出生年份数字的雅马邑,而且只在生日那天打开,与朋友请照顾自己的荣耀,写一首的荣耀,但是相爱的人却隔着遥远的距离,“因为亏了她他才明白,即使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如果生日相差太远,他们的对话也只是两段独白的交叉,有一大部分不能为对方明白。”因为玛德兰离开了,阿兰独自一人想象着“对诗怀有一种谦卑的尊重”,而那瓶雅马邑也掉落在地上,成了无数的碎片。

碎片解构了完整性、纪念性和唯一性,碎片像是无数个像肚脐一样的中心,重复的中心,就是无意义,“但是你不可能根据肚脐去识别你爱的那个女人。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所有的肚脐都是相似的,所有的女人都是相似的,所有的雅马邑的碎片都是相似的,甚至,所有生日也都是相似的,所以阿兰曾经看到的女人,在大腿、臀部和乳房之外,还有第四块性感的黄金地带,那就是肚脐。这是一个六月的某一天,在巴黎街上,阿兰看见女人从身边走过,“他迷惑了;迷惑了甚至心乱了:仿佛她们的诱惑力不再集中在她们的大腿上、她们的臀部上、她们的乳房上,而是在身体中央的这个小圆点上。”小圆点是六月的中心,是女友玛德兰离开的中心,看见,像托在手上脱离脸部的封面,是一个男人的玩转,玩转情欲,玩转标记,玩转思想。“如果一个男人在大腿上看到女性的诱惑中心,怎样描述和定义这种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呢?”作为男人的阿兰即兴作出一个回答:“大腿的长度是道路的隐喻形象,修长而又迷人(这说明为什么大腿要长),它引导走向情色的终点;确实,即使在交媾中途,大腿的长度也让女人具备令人不可接近的浪漫魔力。”这是大腿的中心,在大腿之外,还有臀部,臀部是粗暴、快活的中心,是“以最近的道路走向目的地”;还有乳房,是神圣化的中心,是“圣母马利亚给耶稣喂奶”的意象,那男性的器官匍匐在女性器官的告给任务前。但是在这三个中心之外的肚脐呢?它是最终的情色和诱惑中心,还是对于女性无意义的集体写照?

怎样定义一个男人的情色,在阿兰看来,就是定义一个时代的情色,个别性的幻觉被相似的肚脐所取代,而当二十个孩子笑着从他面前交叉而过的时候,阿兰听到了墙上母亲的回答,“我说话坦白。我一直觉得把一个不要求到世界上来的人送到世界上,是很可恶的。”母亲取代了玛德兰,肚脐取代了爱情,那神秘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阿兰十岁的时候,一个具体而清晰的时刻,“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儿子的肚脐看。后来,没有从椅子上站起,她向他俯过身去,用食指碰他的肚脐。接着她立刻站起身,拥抱他,离开了。此后他没有再见过她。”她真的拥抱了他?在一个只有回忆的时间里,拥抱成了一个中心,像肚脐一样的中心,她看着,然后指着,肚脐变成了阿兰身体的一部分,然后离开,去了美国,从此不再相见。

女友玛德兰,母亲,都是女人,都是阿兰作为一个男人的中心的投影,可是女人和女人并不一样,就像肚脐和肚脐在男人的世界里其实是两种存在。一种是和爱情有关,唯一的爱情,一种是和生日有关,唯一的生日,但是破碎的雅马邑解构了不重复的想象,那不肯定的拥抱把阿兰带向一个模糊的记忆里,所以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只是“因为肚脐引发他心中一个遥远的回忆”,这种回忆甚至是一种奇怪的固执,而真正的现实是十六岁时父亲的一句话:“既然你坚持,我对你说了吧:你的母亲从来不愿意你生下来。她从来不愿意你在这里走来走去,不愿意你横在感觉这么舒服的张座椅上。她不要你。你这下清楚了吗?”

不愿意生下来的中心,就是一个边缘化的中心,就是一个无意义的中心,离开其实是抛弃,留在阿兰印象中的只有最后的那个游泳池,那个肚脐,以及最后挂在墙上母亲的照片,“肚脐对于有这个肚脐的女人的事什么都不谈,它谈到的不是这个女人的事。——而是胎儿。”肚脐不是男人界定情欲的中心,而是女人界定生命的中心。男人不是主导,女人才掌握着主动权,这是颠覆,这是反叛,这是否定,连出生都变成了无意义,那么生日要打开的那瓶标注着生日符码的雅马邑还有什么特殊的唯一性?

所以阿兰在街上遇到那个女青年的时候,没有想到大腿、臀部、乳房,也没有想到肚脐,而是在相遇的时候撞在一起,像是存心的动作,留给阿兰的是隐隐作痛的肩膀,“事实上,两个人都既是撞人者也是被撞者。可是,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把自己看成撞人者,从而像是有罪的人。像有一些人立即自发地总是把自己看成被撞者,从而维护自己的权利,准备着指控别人,让他受罚。”撞人和被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同一事件,只是在相互的确认中才会有意义,可是那女青年是一个人从汽车里出来,然后跨过栏杆,纵身跳到河里,本来是自杀,可是她却是个游泳好手,“全身机能都自动调节来抵制她的死亡意志。”死亡不容易,死亡也没有意义,但是在她赴死的时候,那个叫着“停下!停下!”的男人却把她看成了自杀者,他跳下河,她伸出手,他要把她救起来,可是她反而躲开,把他的手握住,抓紧,朝水底拖去,他叫她停下,是为了就她,而现在却想着就自己。可是“停下”已经没有了意义,她把他按在水底,直到他停止挣扎,然后自己朝着河岸游去,但是怎么啦?“她忘了自己的决心吗?如果试图救她于不死的人不再活着,她为什么不把自己溺死呢?为什么最后自由了她又不想去死了呢?”而且她还把一个男人推向了死亡。一个陌生的男人死在眼前,而在她的肚子里,却有另一个希望活下来的男人,自杀的念头不再重复,“青年是死了,胎儿是活的,她将竭尽全力务使发生的事不让谁发现。”

死亡和复活,就像撞人和被撞一样,只不过是一个事件的两面,那肚子里的胎儿形成了她的一个中心,就像从母亲肚脐里出生的阿兰,“你道歉还是指控他?”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出生的玩笑,死亡的玩笑。所以当阿兰的朋友达德洛以为自己已经患上了癌症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庆祝:“三星期后,他将同时庆祝他那么遥远的生日和那么逼近的死期;他将庆祝这个双节日。”只是医生的笑化解了癌症的担忧,他没有患上绝症,但是他还是撒谎说自己生了癌,自己逼近了死期,所以像拉弗朗克死去的情人一样,要在开心中爆发出生命之爱,那场设计的鸡尾酒会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没有癌症,却要用谎言来告诉别人这样的死亡意义,“他想象中的癌症教他高兴。他继续走自己的路,继续笑。他笑,为自己的好心情感到高兴。”不可解释的谎言,不可解释的笑,也是不可解释的愚蠢,也是不可解释的“高明”:“高明就是无用,是的,我懂。”这是夏尔对于把达德洛的笑定义为愚蠢的拉蒙的回答,而高明往往对应着无意义,就像生对应着死,男人对应着女人:“当一个高明的人试图勾引女人,这个女人就觉得在进行竞争。她觉得自己也必须高明。不能不作抵抗就投降。而无意义解放了她。让她摆脱提防之心。不要求动任何脑筋。让她无忧无虑,从而更容易俘获。”

达德洛并非是高明,而是骄傲,愚蠢的撒谎的背后是轻视别人和低估别人,像那喀索斯一样,要在众人面前美化他自己,而实际上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高明和无意义,愚蠢和骄傲,不是构成矛盾和对立关系,而是像撞人和被撞,青年和胎儿一样,是事件的不同的面而已,而这样的故事在《回忆录》里就变成了那像是笑话又像是谎言的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二十四只。但是运气不好!他身上只带了十二发子弹!他开枪,打死了十二只,然后转身,走十三公里回家又拿了十二发子弹。他再走上十三公里,又找到了那鹧鸪,它们还停在同一棵树上。他终于把它们都打死了……”二十四只,被区分为先死的十二只和后死的十二只,他们在不同的时间里被子弹射中,没有逃跑,没有反抗,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所以这样一个纯属谎言的故事竟然在讲故事的时候没有人怀疑,最后在憋着尿的小便池里大声咒骂,一个荒谬的故事,因为没有勇气戳穿,所以变成了一种意志的实行,而那个拿着枪的男人就是权力的代表。他用拳头敲着桌子说着自己的伟大:“同志们,我是为人类作出了牺牲。”而这背后是一个神话的个人意志:“地球上有多少人,世界就有多少表象;这不可避免地产生混乱;怎么在这个混乱中建立秩序呢?答案是清楚的:把唯一的表象强加于大家。也只能由一个意志来强加,一个巨大的意志,一个超越于众意志的意志。只要我的力量允许我这样做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向你们保证在一个大意志的统制下,人们最终会对什么都相信!哦,同志们,对什么都相信!”

意志和表象,来源于叔本华,也来源于提出“物自体”的康德,Ding an sich,是表象背后的客观物,是真实存在的客观物,所以在表象现实的背后必须要有一个意志,一个巨大的意志,而这意志便是剩下不跑掉的十二只鹧鸪,是对“盥洗室造反”一个拳头的镇压,是混乱中建立的秩序,是永远不被改名的加里宁格勒,当然,一定是一个意义的中心——我们总算幸运而存活下来的那个世纪,发疯似的爱给城市改名。把察里津改为斯大林格勒,后来把斯大林格勒改为伏尔加格勒。把圣彼得堡改为彼得格勒,后来把彼得格勒改为列宁格勒,最后列宁格勒又改为圣彼得堡。把开姆尼茨改为卡尔,马克思城,后来卡尔·马克思城改成开姆尼茨。把柯尼斯堡改成加里宁格勒……但是注意:加里宁格勒留下来了,永远留下来了,不会再改了。加里宁的光荣将超越其他所有光荣。”在意志的世界里,到处充满阴谋、背叛,战争、监禁、暗杀和屠杀,却有一种小小的、具体的、个人的、易于理解的痛苦以城市命名的方式保存下来,因为加里宁在尿裤子的小便池里没有说出谎言,没有把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当成笑话,特殊的温情成全了一种巨大的意志,巨大的意志成全了意义的中心,意义的中心保存了变异的权力——而加里宁格勒,就是提出“物自体”的康德的故乡。

所以在一种荒谬的中心故事里,那些有关的爱情和生命,都被消解了。夏尔为什么想要写一出木偶剧,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有关的十七年后夏尔出生,在无意义的时间里木偶剧就是一个唯一的中心:“时间过得飞快。幸亏有了时间,我们首先是活着,也就是说:被人控诉、被人审判。然后我们走向死亡,我们跟那些认识我们的人还可以待上几年,但是很快产生另一个变化:死的人变成死了很久的死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他们消失在虚无中;只有几个人,极少数极少数几个人,还让他们的留在记忆中,但是由于失去了真正的见证人、真实的回忆,他们也变成了木偶……”而作为一个职业演员的凯列班用听不懂的巴基斯坦语像一个爱上他的葡萄牙女仆表达爱意:“他们用两种不懂的行交流,使他们相互接近。”当然拉蒙对着朱丽的屁股想象着一种情欲:“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不必认真对待。”观察的男人,高明的男人,权力的男人,历史的男人,在诱惑的女人、无意义的女人、情欲的女人、记忆中的女人面前,是制造虚幻的意义,还是解构唯一解构目标?

没有患病却要说自己是得了癌症的达德洛,不想出生却留着肚脐记忆的阿兰,把消失在虚无中的死亡带进木偶剧里的夏尔,在玩笑结束时唱起哀歌的拉蒙,以及用巴基斯坦语表达听不懂爱意的凯列班,他们似乎在不同的女人面前定义自己的世界,而那天使终究不是想象中纯洁的象征,而是从天上被驱逐的形象,这是没有肚脐的天使,也是没有中心意义的天使,就像夏娃,“她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心血来潮,是造物主的心血来潮。从她的阴户、一个无肚脐女人的阴户生出了第一根脐带。”阿兰的母亲在墙上说,那人类有关原罪的伊甸园成为一种无意义的传说,而出生甚至变成一种杀人的游戏:“从那时起,我梦见一个杀人犯,他在下面掐住无肚脐女人的喉咙。不,我期盼的是人的完全消失,带着他们的未来与过去,带着他们的起始与结束,带着他们存在的全过程,带着他们所有的记忆,带着尼禄和拿破仑,带着佛祖和耶稣,我期盼的是根植于第一个蠢女人的无肚脐小腹内的那棵树彻底毁灭——那个女人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她可怜兮兮的交媾肯定没给自己带来丝毫快活,却给我们造成多大的苦难……”

是的,生如此,死也是如此,“因为只有生命快结束时才会看到天使。”所以当一根小羽毛从天花板上飘下的时候,“犹如焦虑的痕迹,犹如与星辰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的回忆,犹如一张名片来说明自己降临和宣布末日到来。”小羽毛落在桌子上,那英雄一般的意志操纵者用拳头击破了桌子,“这就叫一场梦的终结!所有的梦都有一天要终结的。这既是预料不到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在政治的隐喻里,只有表象背后的意志,只有荒谬中的权力,而面对的他们都是平庸者,都是那二十四只鹧鸪。但是无意义会消解这一切,当木偶剧里没有天使,只有一个打猎的人和一个撒尿的人,他们朝着雕像开枪,躲在基座后面,这才是“那出戏的最后一幕”。而当男人找到了女人,当他们找到了各自的中心,当出生的肚脐相互原谅,当走失的爱情失而复得,最后剩下的无意义变成了一种拯救,“呼吸我们周围的无意义,它是智慧的钥匙,它是好心情的钥匙……”

物种起源

编号:B84·2141102·1122
作者:【英】达尔文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09年07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7.40元
ISBN:9787100012065
页数:575页

“我完全相信,物种不是不变的,那些所谓同属的物种都是另一个普通已经灭绝的物种的直系后裔,正如任何一个物种的世所公认的变种乃是那个物种的后裔一样,而且,我还相信自然选择是变异的最重要的、虽然不是唯一的途径。”1859年出版的《物种起源》,全面提出以自然选择为基础的进化学说。达尔文以翔实的资料和严密的逻辑推理论证了“遗传”、“变异”、“物竟天择适者生存”等观点。整本书就是一个长的论据,它被用来论证整个进化论理论。决定这本书的风格的不仅是全书的大纲和思想的逻辑发展,而且还有更详尽的叙述方法。自然选择的进化学说对各种唯心的神造论、目的论和物种不变论提出根本性的挑战。

 


《物种起源》:“最适者生存”的变异

 

当我把一切生物不看作是特别的创造物,而看作是远在寒武系第一层沉积下来以前就生活着的某些少数生物的直系后代,依我看,它们是变得尊贵了。
——《第十五章 复述和结论》

 

“少数生物的直系后代”指向“物种”的类概念,“寒武系第一层”指向“起源”的时间概念,当一切的生物在“物种起源”的类概念和时间概念中结合成一个“尊贵”的结论时,其实已经将达尔文推向了某种“造物主”的地位,物种从低等到高等而建立的时间轴线,却在统一地层中找到了源头,甚至在现实意义上,也变幻出某种时间演变的传奇。在周围是树木交错的河岸,是覆盖其上的无数植物,是在灌木丛中鸣叫的群鸟,是飞来飞去的昆虫,是湿土里爬行的蚯蚓——“这些构造精巧的类型,彼此这样相异,并以这样复杂的方式相互依存,而它们都是由于在我们周围发生作用的法则产生出来的,这岂非有趣之事。”

周围是另一个“寒武系第一层”,是一切生物另一个共存的时间段落,它是多元的,丰富的,趣味的,却也是同源的,这样的同源在达尔文那里被命名为“自然选择”,而自然选择一定是相对于那个有着造物者的自然宗教而言的,“自然宗教的覆灭,因而推理地也是启示宗教的覆灭”,继而动摇任何人的宗教感情。所以,而当达尔文以如此尊贵的生物学构建出一个进化论思想的时候,并非仅仅是一种假象,而是一种现实意义的革命,而革命的动力当然是变异的法则:“在变异的原因和法则、相关法则、使用和不使用的效果、外界件的直接作用等等方面,将会开辟一片广大的、几乎未经前人踏过的研究领域。家养生物的研究在价值上将大大提高。”一切物种是少数物种在法则支配下产生的物种,少数物种因为法则而变成尊贵的生存着的物种,所以不管是一切生物的最终结果,还是少数生物的变异起源,都指向了那个存在着的法则:伴随着生殖的生长,甚至是生殖以内的遗传,都是“由于生活条件的间接作用和直接作用以及由于使用和不使用所引起的变异”,也就是说,变异是一种生殖中的生存斗争,生存斗争是一种自然选择,而自然选择是为了引起“性状分歧”,是为了较少改进类型的“灭绝”。

法则区别了生存和灭绝,法则建立了选择和斗争,法则导致了遗传和变异,这种法则当然是对于当时流行的物种理论的解构:大多数博物学家相信物种是不变的产物,而且是分别创造出来的;只有一些少数博物学者认为物种经历着变异,而且认为现存生物类型是既往生存类型“所真正传下来的后裔”。拉马克似乎是将物种的变异从神灵干预的结果中解救出来的第一人,但是对于人类在内物种的传衍原理似乎还在一种试探阶段,那个法则似乎是模糊的,甚至还是某种假象,所以达尔文在“绪论”中同样以一种想象得到的方式注解了这一变异的必然性:“一位博物学者如果对生物的相互亲缘关系、胚胎关系、地理分布、地质演替以及其他这类事实加以思考,那么他大概会得出如下结论:物种不是被独立创造出来的,而和变种一样,是从其他物种传下来的。”而在这几乎是想象的结论中,达尔文加入了另一句带有革命意义的观点:“我还相信自然选择是变异的最重要的、虽然不是唯一的途径。”

重要而不是唯一的途径,达尔文考察了两种状况下的变异:家养状况和自然状况。家养状况下,自然和人有关,人建立的一种系统对于物种来说,最外在的表现即是生活条件的改变,这是一种对于自然条件的改造,而生活条件发生的作用在两方面体现,一是直接作用于整个体制或某些部分,二是间接作用于生殖系统。但是不管是体制还是生殖系统,都是为了适应人的使用或爱好,也就是以人的利益为出发点的,是人类积累的一种变异力量:“自然给予了连续的变异,人类在对他们自己有用的一定方向上积累了这些变异。在这种意义上,才可以说人类为自己制造了有用的品种。”但是外界条件和生物本性相比,其实是微不足道的,物种物本性其实指向一种遗传意义,“能遗传的构造上的差异,不论是轻微的,或是在生理上有相当重要性的,其数量和多样性实在是无限的。”

遗传意义上的变异其实表现在自然状况下的变异,遗传产生出一种个体差异,个体差异似乎是微小的,但却是变种的重要开始,“因为这等差异是走向轻度变种的最初步骤”,而轻度成为显著变种,成为永久变种,再从变种走向亚种,最后走向新的物种。在这个变异的链条里,遗传而开始的个体差异是变异的开始,而变种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变异的物种的另一个名字:“我认为物种这个名词是为了便利而任意加于一群互相密切类似的个体的,它和变种这个名词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变种是指区别较少而彷徨较多的类型。”实际上,这根链条已经建立了变异的“自然选择”基础,当有用的微小的变异被保存下来而成为生物的物性,就是自然选择的结果。那么为什么会有自然选择,自然选择如何产生变异?达尔文之前的老得康多尔和莱尔已经做出了某种解答:“一切生物都暴露在剧烈的竞争之中。”

达尔文:我自己也是变异的物种

不断提高的生殖率导致个体增加,为了不致毁灭,它必然要吃到属于自己的食物数量,而如果无限增加个体,就会使得某一物种的生物充满这个地球,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现实,所以物种和物种之间便会有争斗,便会有战争,一方面是系统颇远的生物之间有着依存关系,比如寄生物和寄主,但是,另一方面系统较远的生物之间的生存斗争却异常激烈,比如飞蝗类和食草兽之间,而且在同种生物的个体之间,也存在着斗争,而且这种斗争更为剧烈,因为“它们居住在同一区域内,需要同样的食物,并且还遭遇同样的危险”。战争是持续的,反复的,甚至是成败无常的,但是从长远意义来看,各种势力之间却是平衡的,而这种平衡看起来使自然界保持一致的面貌,但其实,却在无间断的斗争中,使得“强壮的、健康的和幸运的则可生存并繁殖下去”。

所以自然选择的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最适者生存”,达尔文说:“自然选择的作用,只是把每一个有利于生物的微小的遗传变异保存下来和累积起来;自然选择也将把连续创造新生物的信念,或生物的构造能发生任何巨大的或突然的变异的信念排除掉的。”这是缓慢的、微小的累积过程,它是有用性的选择结果,它改善外界条件,也改变自身的物本性,而这种改进,“必然会招致全世界大多数生物的体制逐渐进步。”也就是说,自然选择下产生的变异是为了生物体制的进步,那些不适合的物种将会逐步灭绝,而适者则能生存下来。

那么变异的法则是什么,也就是说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变异,继而进行自然选择,完成“最适者生存”的进步?达尔文给出的法则有两个,一是基于物的本性意义上的变异,另外一个则是外界条件的改变。而不管是物性上的改变还是外界条件的改变,其变异的共同点就是是否有用,在家养状态下,取决于人类的利益,在自然条件下,是一种物种的自然选择,但是都朝着一定方向累积起来,而这个方向就是能否增加使用和不使用的效果。栖息在马得拉有550种甲虫,其中有200种甲虫的翅膀是不能飞翔的,看起来,这些不会飞翔的甲虫生存的有用性就差,但是实际上可以飞翔的甲虫却常常被风吹到海中溺死——因为不会飞翔,那些甲虫隐蔽得很好,直到风和日丽的时候方才出来,而那些最喜欢飞翔的甲虫个体最常被风吹到海里去,因而遭到毁灭。马得拉甲虫之所以没有翅膀,在达尔文看来就是“与不使用结合在一起的自然选择的作用”,因为世代的变异中,这些甲虫个体或者由于翅膀发育得稍不完全,或者由于习性怠惰,飞翔最少,所以他们不会被风吹到海里去,因而获得最好的生存机会。

会不会飞翔不是能否增加使用和不使用效果的标准,而完全是对于外界条件的适应,“最适者生存”,原因其实是结果,“整个体制在它的生长和发育中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致当任何一部分发生些微的变异,而被自然选择累积时,其他部分也要发生变异。”它是无所不在的,甚至是一个环形的链条,累积而变异,变异而累积,在这样一种循环中,物种在变种的形式中走向体制的进步。这似乎是一个确定的论点,但是在这个自然选择的学说中,达尔文也自己提出了“学说的难点”,难点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在物种的变异过程中,过渡类型去了哪里?为什么自然界不呈现混乱状态?二是自然选择会不会产生奇妙而完善的器官?三是本能是从自然选择中获得的吗?四是如何解说物种杂交时的不育性及其后代的不育性?

关于过渡类型,达尔文按照自然选择的结果来说,过渡变种是不存在的或者仅仅变成稀有物种,因为,“绝灭和自然选择是并肩进行的。它的亲种和一切过渡的变种,一般在这个新类型的形成和完善的过程中就已经被消灭了。”实际上,过渡往往是一个动态变化,物种的变异本身就是在无数的、连续的、轻微的变异中形成的,就像极端完善和复杂的器官构成一样,也是一种微细的、连续的变异,“她从来不能能采取巨大而突然的飞跃,而一定是以短的、确实的、虽然是缓慢的步骤前进。”所以达尔文借用“自然界里没有飞跃”这个古代格言的意义来说明这个过程,“如果我们把过去的一切生物都包括在内,无论已知或未知的生物,这句格言按照这个学说一定是严格正确的了。”而对于本能,达尔文指出它区别于习性,但是和习性一样,在自然选择面前,也是可以改变的,比如迁徙的本能,不仅能发生变异,而且还能完全消失,而杜鹃在别的鸟巢里下蛋的本能,就是由于选择作用而被改变,本能是一种遗传变异,所以这个自然选择的法则就更加指向本质——“繁生、变异、让最强者生存、最弱者死亡”。而对于不育性,达尔文区别了第一次杂交不育性和杂种不育性,以及不育性的原因,不管是变化了的生活条件,还是自然选择累积作用引起,“不育性是亲种生殖系统中所发生的一些差异的一种偶然结果。”甚至,物种间的杂交也不是普遍的,它只是变化了的生活条件的效果和杂交的效果之间的平行现象。

而实际上,达尔文对于物种的过渡类型的兴趣则是打开物种起源的一把钥匙,在地质层中存在着不同物种的化石,比如始祖鸟,由于它们具有蜥蜴状的长尾,尾上每节生有一对羽毛,并且翅膀上生有两个发达的爪,所以被认为是一种极其重要的过渡类型,而在地质记录不完全的现实面前,达尔文提出了“生物在地质上的演替”的观点:“在我看来,全世界同样生物类型的平行演替,就其广义来说,它们的同时演替,与新物种的形成是由于优势物种的广为分布和变异这一原理很相符合;这样产生的新物种本身就是优势的。”这是一种时间纵向的研究,从生物的演变来说,“历史中各个连续时代内的世界生物,在生活竞争中打倒了它们的祖先,并在等级上相应地提高了,它们的构造一般也变得更加专业化;这可以说明很多古生物学者的普通信念——体制就整体来说是进步了。”而在空间的横向比较来看,不同的气候变化区域,不同的外界条件下,甚至在“同一大陆上或同一海洋里的生物都具有亲缘关系”,达尔文从这“三件大事”中推出的一个观点是:“各个物种仅在一处地方产生以后,在过去和现在的条件下依靠它的迁徙和生存所许可的力量,再从那地方迁徙出去,这是最可能的一种观点。”

不管是时间意义的地质层,还是在空间意义的地理分布上,都有着一个发散出去的原点,也就是说在这个起源的基点出发,产生了不同的物种,不同的物种又在变异中产生了变种,这是群序列之下的排列,达尔文在对于物种的形态学、胚胎学、残迹器官等的考察中,得出结论:“一切现存生物和绝灭生物被复杂的、放射状的、曲折的亲缘线联结起来而成为少数大纲的这种关系的性质。”也就是说,在自然系统的低端是一个共同的祖先,然后通过变异和自然选择“引起绝灭以及性状的分歧”,从而具有了不同的变种、物种、属、科、目和纲,产生了不同的差异诸级。实际上,这序列里完全抛弃了人的因素,看起来家养状况是人的意志力和有用性的选择,但其实,人的作用只是推动了自然选择的变异,在更多意义上是一种自发变异。

自发变异其实弱化了人类的理性,还原了物种的自然选择作用,而其实在更本体的意义上,人虽然看上去是超越其他物种的高级物种,但是人类同样在自己的自然选择中,或者说,人也和那些交错在河岸的树木,那些飞来飞去的昆虫,甚至那些在湿土里爬行的蚯蚓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物种,和其他物种一样具有共同的祖先。所以达尔文的真正革命在于将人的进化也纳入到整个自然选择的体系中,人不是主宰,当然也无法创造出造物主,在这个意义上,“寒武系第一层沉积下来”的少数生物便成为我们的上帝,而那个人造的上帝则被真正推翻了。

所以,当达尔文在被父亲送到剑桥大学学习神学并希望他成为“尊贵的牧师”仅仅两年之后,他就以“博物学家”身份自费搭船开始考察活动,随着军舰穿越大西洋、太平洋,经过澳大利亚,越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而最终回到英国的时候,达尔文其实也完成了自身意义的“变异”,这种变异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最适者生存”方式,它指向生命的本质,指向每一个物种存在法则:

这样,从自然界的战争里,从饥饿和死亡里,我们便能体会到最可赞美的目的,即高级动物的产生,直接随之而至。认为生命及其若干能力原来是由“造物主”注入到少数类型或一个类型中去的,而且认为在这个行星按照引力的既定法则继续运行的时候,最美丽的和最奇异的类型从如此简单的始端,过去,曾经而且现今还在进化着;这种观点是极其壮丽的。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编号:C38·2141102·1121
作者:【英】D·H·劳伦斯 著
出版:上海三联书店
版本:2014年10月第1版
定价:29.80元亚马逊18.40元
ISBN:9787542649225
页数:339页

“空虚!接受生命的巨大空虚似乎就是活着的唯一目的。无数忙碌和举足轻重的微小东西组成那个巨大的空虚!”那个空虚也是残酷现实的映照,等级森严的社会,永久瘫痪的身体,在病态的制度和婚姻中,康妮邂逅看林人,或许就是对于巨大空虚的反抗,只是当年轻女子与两个男人在情志和性欲的纠缠中,对于真实人性的探寻也会陷入另一种空虚。安德烈·马尔罗说:“劳伦斯无意于享乐或表现自我的伟大,他所关心的只是生存。他认为色情意味着尽己所能做一个男人。而女人是依凭性欲来唤醒自我。”用炽热的色欲意识对付人的孤寂,是不是也是一种捍卫自身的自由?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给我以肉体的复活

 

一种温柔、颤抖的痉挛中,她的整个原生质中最敏感的地方被触动了,她知道自己被触动了,高潮来临,她消失了。她消失了,她不存在了,她出生了:一个女人。
——《第十二章》

在温柔、颤抖的痉挛之前,却是沉默中的退缩,是想爱的可怕,是孤独的留守,那树林,那村庄,那小屋,以及那男人,都像在打开一扇通向自由的门,可是要真正允许被进入那扇门,除了内心的激情,除了肉体的欲望,还必须有突破的勇气,都必须撇除那个叫做“她”的属性,一个女人的一生,活在机械、单调、毫无欲望的生活里,即使是美丽、善良,即使有肉体的抚慰,也一样难以抵达自由之国。可是,一个男人的进入是把她从从属的地方带出来,他们像是经过了重生,“她消失了,她不存在了,她出生了:一个女人。”

像是孩子从熟悉厌烦的世界出来,进入到陌生却完全是自主的生活中,生命的质感被触动,这是自我的重新命名:像一个女人重新拥有了快乐和自由,重新获得了满足和安详。对于康妮来说,她似乎已经扔掉了戴在头上的“查泰来夫人”的身份,扔掉了守着残疾丈夫克利福德的妻子角色,扔掉了只为家族延续孩子的生育机器的工具属性,仿佛战争已经远去,仿佛情欲已经解冻,仿佛身体已经证明,仿佛生命已经崇高,“而现在,她触摸着他,这是神的儿子和人类的女儿在一起。”

形而上的意义,曾经在康妮的眼前如此醒目的出现。“姐妹俩从小就丝毫不被艺术和理想的政治吓倒。那已经成为了她们的自然氛围。她们既是世界性的,也是乡土化的。她们的这种世界性的乡土艺术,正符合单纯的社会理想。”这是一种美好的存在,单纯,或者艺术,通向生命的最初意义,那时绝对、完美、纯粹和高尚的自由,那时和小伙儿在林中的漫步,那时发出流浪者之歌的吉他,“自由!这个词儿真是伟大。”甚至包括最原初的爱情,肉体上的体验。十八岁初涉爱情,留在康妮和姐姐希尔达记忆里的永远是美好的回忆。除了青春的自由,还有一种叫做婚姻的东西,那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克利福德·查泰来给了她一种暂时的满足,或者生活就应该如此行进,生下自己的孩子,成为查泰来家族的继承人,然后两人在并不什么浪漫和自由的世界里终老。

可是那场战争却来了,灾难也来了。一九一八年弗兰德斯前线的炮火,终于打残了克里福德的身体,粉身碎骨般地被运回了英国,又被拉回到了拥有家族资产的拉格比,陪伴二十九岁克里福德的还有已经成为妻子的二十三岁的康妮。没有死亡,却是距离死亡如此之近,生命犹在,却已经是支离破碎。这是个人生命中的大灾难,“我们本来就处于一个悲剧时代,因此我们无须悲痛欲绝。”无需悲痛欲绝的现实就是苟安的现实,就是“无论多少重天塌下来,我们也得生活”的现实——“大灾难既已发生,我们周围是一片废墟,我们着手建起小小的新住处,怀着小小的新希望。”重建希望,仿佛是战后所有人努力的方向,可是对于康妮来说,“也得生活”的无奈却不仅仅是重建小小的住处,而是一种“英国中部煤铁矿区毫无生气的彻底丑陋”。

丑陋或者正渗透在查泰来家族的血液里。在战争之前,克里福德就学习了煤矿技术,这是对家族事业的继承,所以在克里福德身上,流淌的是上流社会的贵族血液,“在那个狭小的“上流社会”——土地贵族社会中,他觉得安逸,然而他对由中下层阶级和外国人组成的整个其他的大干世界感到羞怯和惴惴不安。”这便是和康妮曾经想要的绝对、完美、纯粹和高尚的自由不一样,所以即使回到了拉格比,那种丑陋也丝毫没有因为战争而破碎,相反却更加彻底,在那些阴森的房子里生活,康妮听见的是筛子机的沙沙声,是卷扬机的喷气声,是调车机车的叮叮响声,是煤矿机车粗哑的汽笛声,这些嘈杂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而她闻到的是硫黄、铁、煤,或者是酸的难闻气温,而那些黑儿波花叶上,却也难以置信地始终覆盖着一层煤灰,“好像世界末日天上降下的黑色食品”。这是一个被笼罩和异化的世界,即使克里福德是伤残的,但是伤残的贵族和这里的矿工又存在着天生的差别,所以在众人面前,她和克里福德一样,从来不受欢迎。

孤绝而病态,这就是康妮作为查泰莱夫人在拉格比的生活写照,而克里福德一方面只有跟康妮在一起,才能完全确信自己的存在,这是一种依赖,和肉体无关,只和完整的家庭和家族有关,在一个没有生育能力、没有性爱的家庭里,他只有对生命的疯狂迷恋,只有对妻子的无限依赖,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象征,在克里福德内心世界里,他失去了太多,所以他想得到更多,所以在小说的世界里,他有着一种病态的敏感,“仿佛他的整个人生都在他的小说里。”这是一种虚构的生活方式,只有小说才能弥补现实的无奈,才能让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是对于康妮来说,象征意义似乎更为明显,她是被命名为查泰来夫人的一个从属,一个符号,一个无法更改的合法妻子。

D·H·劳伦斯:情欲是一种解救

所以在丑陋的现实面前,康妮是需要逃避的,她会冲过园林,抛开克里福德,摆脱那座房子,卧在杨草丛中,所有人对她来说都是自由的牢笼,都是围观的束缚,而只有在树林里,她才能找到自己的藏身处和避难所。而在这逃避的背后,却还有着某种寻找,那和肉体有关,和欲念有关,也和爱情有关。实际上,康妮的身上一直有着对于自由的追求,即使在她成为查泰来夫人之后,这种不羁的追求依然蓬勃着。所以对于那个年轻的爱尔兰人迈克利斯,她身上的欲望却被激发起来。那一眼的凝视,就如催眠般的力量发散出吸引力,“直达她的子宫深处。”从眼神到子宫,力与力的交融让她无法抗拒,就是这简单的散发男人气息的举动,就俘获了她:“她的胸中涌动着对他的无限渴求,作为回应;她要给他一切的一切。”

这是最原始的冲动,这是把自己内心的压抑释放出来,而其实,迈克利斯还是让康妮成为一个“她”,这是有关欲望的满足,“他像个孩子,肉身尚未长成,十分娇嫩,不由得无望地挣扎着。”孩子的孤独,孩子的离群索居,以及孩子的自私,“他唤起了这个女人的一种狂热的怜爱和渴望,唤起了她的一种狂野的、渴求的肉欲。他没有满足她的肉欲,他总是来得太快,结束得快。然后他瘫软在她的胸前,在她眩晕地、失望地、不知所措地躺在那儿的同时,他又有点恢复了他的厚颜无耻。”他甚至在自己得到满足时再也不会关心女人的感受,“不能娶英国女人,甚至也不能娶爱尔兰女人”是他婚姻观,而在性爱上,“硬挺着等一个女人去达到她的高潮是一个男人很想要做的事情,那才叫活见鬼呢……”在这样的自私面前,康妮像是受到了最残酷的打击,“她内心里有某种东西被杀死了。”这种东西是作为女人和男人在身体、欲望和地位上的平等性。

男人和女人,到底需不需要这样的共同感受高潮的平等?或者男人和女人如何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保持相互的满足?在那一场许多男人参与的讨论中,有梅所认为的睡觉主义:“你如果和一个女人有了相当的情感或感应,你就应该和她睡觉。”也有汤米·杜克斯的精神至上主义:“不,精神生活出了毛病,根本性的毛病。它植根于仇恨与嫉妒、嫉妒与仇恨之中。从树上的果实你就能了解这棵树。”还有查理的仇恨主义:“一个无机的单位,由许多不同的然而同样重要的部分构成,这只能是一部机械。每个人都是机械的一部分,而机械的驱动力则是仇恨。”性的话题或者保守,或者开放,或者神圣,或者卑贱,但是对于克里福德来说,就永远是一个象征:“在相爱的男女之间,性爱是一件重要的事,不幸的是没有女人跟我开始过这种特别的谈话,所以我只好自己上床;而且也没有什么不好……”

而这种一个人上床或者只是小我,对于伤残而没有性欲的克里福德来说,真正的大我是家族,是书写过辉煌历史的查泰来家族,面对战争带走的一切,克里福德想要的是保持家族的荣誉,所以他对康妮提出最重要的一个要求就是有个孩子,姓查泰来的孩子,“所以有个儿子就好办。一个人只能是链条中的一环。”他希望查泰来夫人能生下一个孩子,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但是只要这孩子没有对克里福德构成危险,只要不影响家族的传接,就是最重要的人生意义。但是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另一个符号,他甚至只是中性的“it”,是物,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并不很在乎是不是亲生的。如果我们把它养大,它就是我们的了,而后就传宗接代。”这便是克里福德的家族观,而这样的家族观也影响着他的婚姻观,在没有性欲和生育能力的生活里,克里福德只要共同生活的伴侣,只有整合协调,“假如性的匮乏使你不完整不协调,那么就出去风流一把。假如没有儿子使你不完整不协调,那么只要可能,就要个孩子。”

而对于康妮来说,曾经的爱情,曾经的婚姻,在一种几乎窒息的生活里,需要的是一次远足,“也许人人的心灵是需要一些远足的,决不可将其拒之门外。”这看起来像是到树林里去的逃避,看起来像是寻找情感的寄托,但是对于康妮来说,“远足的关键问题在于你重返家园”。而回来的康妮只有面对无欲的生活,只有面对伤残的丈夫,只有面对机器发出的丑陋声音,这是一种妥协,“至于性,这伟大字眼中的最后一个,不过是用来描述一种兴奋的非正式用语,这种兴奋让你片刻销魂,而后却让你变得空前破烂不堪。”而在康妮无法回避的克里福德、小说、拉格比、查泰莱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钱和名誉中,她希望维护好这一切。

在曾经渴望自由的康妮身上,妥协必然是一种虚设,当那间屋子里的男人背对着她的时候,一下子击中了她心中埋葬最深的那个地方,一旦反弹出来却是势不可挡的力量,“在某种奇怪的程度上,这是一种幻想体验:对她是正中下怀。一个肉体,她的子宫里接受了这样的信号。”肉体击中了肉体,情欲释放了情欲,当康妮在幻想体验之后回到卧室,就脱光了衣服,在巨大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裸体,“她的身体日渐失去意义,变得迟钝而黯淡,实质上完全不足挂。这让她觉得无限的压抑和失望。还有什么希望啊?她老了,已经二十七岁了,肉体都失去了光泽和活力。”仿佛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肉体,也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日渐消失的激情和欲望,当她喊出“不公平!太不公平!”的时候,是一种深入肉体的不公平感,是一种灵魂感到的灼痛感。而实际上,是作为女人本体的沦落。

斯特兰治威斯的妻子奥里芙说到未来的婴儿将在试管中培育出来,那么女人们将会“无用武之地”,而班纳利夫人却说,“当意识到你身体的那一刻,你就完了。所以,如果说文明起到了什么就是它帮我们忘记身体。”女人在多大程度上变成了一个工具,甚至会无用武之地,对于康妮来说,这裸体的不公平感却让她开始反击,开始作为一个女人的真正自由和存在感。“康妮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她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她的呼吸都不一样了。……毕竟,她生命中的新阶段已经开始了。”这个新阶段是自我的苏醒,是女人的复活,“你们必须重生!我信肉体的复活!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然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当番红花绽放之时,我亦显现而见天日!”像是救赎,完全以肉体复活的方式重生。

“我们不能再配一把钥匙吗?”这是她对那个裸体之后男人的问题,充满着女性的主动进攻,就像她当初问迈克利斯“你还是独身吗?”,问汤米·杜克斯“那你喜欢我吗?”一样,充满着一个女人对于命运自主权的把握,而现在他面对的男人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学者,而是新来的猎场守护人麦勒斯,是煤矿工人的儿子。从一开始,他和她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是主人,他是仆人,她是高贵的夫人,他是卑贱的佣人,而且在麦勒斯的生活里,还有着不幸的婚姻,实际上他也是被一种东西覆盖了,把自己关在封闭的世界里承受一个人的孤独:“他觉得要是他不能独自一人,要是人不让他孤独,他宁愿去死。他完全从外面的世界中退缩了,他的最后藏身处就是这个树林,他得藏在那儿!”

但是他却被她打开了世界,她主动地按照自己得方式控制着一切,而当他的那双手放在膝上,放在肩上,继而摸到了腰间,继而提出了躺下的要求,“他温柔地说着,她奇异地顺从了他,在毯子上躺了下来。”她复活了他的身体,他也激发了她的欲望,“那是爱情!”是新的生活,无法逃避的生活,必须面对的生活,也是重新开始的生活。与其说是一种相互的吸引,不如说是拯救,不管是康妮还是麦勒斯,似乎都在一种恐惧里,“那是一种对整个人类文明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原初疯狂所产生的恐惧。”康妮是查泰来夫人,是可以生孩子的工具,而麦勒斯无疑也在着机器文明的最低端,他是矿工的儿子,也只能在受压迫的世界里。而在他们对面的是现代工业文明,以及最具代表的克里福德。“但是现在克里福德已经逐渐迈向工业领域。他差不多成了那种外表强悍,而内心柔弱的生物,就像现代工业和金融界的那些令人惊异的龙虾闸蟹一样,成了一种无脊椎的甲壳动物,他们跟机器没什么两样,都披着钢铁一般的甲壳,但是体内却柔弱得像一堆纸浆。”他用自己的贵族身份来保护自己,也只有这样的甲壳,他才觉得社会是属于他的。在波尔顿太太的照顾和启发下,他扔掉了虚构的小说,转而向着机器生产转移,“他现在明白了,成功的荣华富贵要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作家和艺术家给予的吹捧、奉承、抚慰、挑逗;另一样更为凶残,就是骨吸髓。而荣华荣华富贵所要求的敲骨吸髓则是由在工业上赚钱的人来完成的。”实际上,煤矿吞噬了丈夫的波尔顿太太需要一种依附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克里福德无疑是一个靠山,而在波尔顿的启发下,克里福德也发现了生活中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波尔顿太太使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是“生命力从煤矿里,从矿井里,向他奔涌而来”;真正的男人,是一位老爷,一个主子;真正的男人,就是把矿工当成是奴隶,当成可以统治的大众,当成只要面包和杂耍的工具,“不是个人构成了贵族:这是贵族整体的职能。庶民之所以为庶民,也是由他们的职能所决定的。”这就是他所谓的“职能决定个人”,实际上是一种先天论,是无法改变宿命,“我们现在要拿起的是鞭,而不是剑,自从有了大众,他们就开始被人统治着,直到时间终止,他们必须被人统治。说他们能自己统治自己,那纯粹是些虚伪的话,是场闹剧。”

克里福德成为主人,也就意味着康妮真正感觉到了一种恐怖,“他们的生活被工业化了,他们对生活没有了希望,我们也一样。”斯达克斯门的电灯光依然那么刺眼,那么让人憎恶,“永远躁动着恐惧的英格兰中部工业之夜啊!他听到斯达克斯门的卷扬机运转着,将七点那一班工人送到矿井里,他们分成三班轮流作业。”所以康妮挣脱命运的勇气越来越强烈,而这种勇气就投射到以爱情名义进行的反抗中。他们一起厮守,他们一起做爱,他们享受到了身体的高潮,触碰到生命最核心的部分,他们甚至在大雨滂沱的时候,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在大雨中奔跑呐喊:“她起身很快脱掉袜子、衣裙和内衣;他屏住了呼吸。她那乳头尖尖、敏锐而肉感的乳房,随着她一举一动,颠簸晃荡。”一种原始力量的释放,一种巨大激情的展示,仿佛天地就是他们的床,“他抱起她,和她双双倒在小径上,在大雨咆哮的沉默中,他迅速刺激地占有了她,像动物一样,迅速刺激地做完了事。”

这是对于埋葬在心底那种自由的唤醒,连同肉欲,全部对抗着机器文明的异化现实,所以在克里福德还在阐述着物质损耗带来精神提升的唯心主义统治的时候,康妮终于离开了拉格比。离开意味着新的开始,那一晚有麦勒斯的相伴,但是离开却是另一种陷入,“不论是在法国还是瑞士,是在提罗尔还是意大利,她都发现不了任何活生生的东西。”那里完全是机械式的肉欲,是金钱的张力,“它是用金钱堆起来的,繁荣于金钱,死于金钱。有钱则死!钱、钱、钱,卖淫和死亡!”所以在满目的异化面前,康妮最终选择的不是逃避,而是挣脱和反抗。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生活的希望,而且还有和麦勒斯的爱情,发现了他们的偷情又如何,最后当康妮充满勇气地告诉克里福德自己爱上了麦勒斯并且已经怀孕的时候,她提出了离婚,在她看来这不是背叛,是扔掉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查泰来夫人的身份,“我必须离开你,跟我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而这样的爱情在克里福德看来,却是套在头上的“污秽姓氏”。

终于离开了拉格比,终于可以等待独自里的孩子初夏出生,也终于可以和麦勒斯憧憬美好的生活,“我们还是有很多地方是相连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牢牢把住,驾驶我们的航船,很快朝相聚的方向驶去。”小小的浴火终究点燃了对自由的激情,点燃了反抗的力量,而在这个糟糕的时代里,命运或者并非是光明的,“我觉得那些巨大无比的、贪婪的白色爪子在空气中挥舞,它们要扼住那些尝试生活、尝试超越金钱的人的咽喉,把生命挤走。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伙计们,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麦勒斯的信里表达着恐惧,但是在那燃烧的一刻,他们成为了自己,成为了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像神一样的儿子和人类的女儿,在自我的伊甸园里感受绝对、完美、纯粹和高尚的自由。

楚辞

编号:S21·2141102·1120

作者:林家骊 译注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0年06月第1版
定价:30.00元亚马逊22.00元
ISBN:9787101072730
页数:402页

“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作为中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和骚体类文章的总集,《楚辞》也是地域文化的最早集合,“楚辞”的名称,西汉初期已有之,至刘向乃编辑成集,东汉王逸作章句,原收战国楚人屈原、宋玉及汉代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刘向等人辞赋共十六篇。后王逸增入己作《九思》,成十七篇。全书以屈原作品为主,其余各篇也是承袭屈赋的形式。本书以注本的集大成之作宋代洪兴祖的《楚辞补注》为底本,约请专家注释疑难词句及典故名物;逐段翻译;每篇前的题解,考证写作时间,概述诗歌主旨。在校对文字、注释及作品辨伪、评析方面尽可能汲取先贤时彦的最新研究成果。


《楚辞》:龟策不能知事的“皓皓之白”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夫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渔夫》

举世皆浊、众人皆醉是不是“世俗之尘埃”?我独清、我独醒是不是“皓皓之白”,可是这皓皓之白的志向,必定会遇见这举世皆浊、众人皆醉的困境,对于屈原来说,在这样的理想和现实尴尬中,他选择的是“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的归宿,而实际上,对于这样一种看起来超然的处世哲学,却依然是一种不出世的态度,在态度之后是更严酷的现实,是“游于江潭,行吟泽畔”的孤独,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落魄,而最终是见放而求死的宿命。

屈原流放,选择的是葬于鱼腹中的死亡方式,在他看来,是一种超脱,是一种不流于俗世的抉择,是一种深思高举的壮烈,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一种圣人的代表。而这样的人生定位却在渔夫面前,变成了一种偏执,一个是曾经的三闾大夫,一个是默默无闻的一介渔夫,他们的相遇注定是一种对立,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夫却提供了另一种解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淈其泥而扬其波”是对举世皆浊的一种态度,“餔其糟而歠其酾”是对众人皆醉的一种举动,实际上,淈泥扬波、餔糟歠酾,都是一种主动的行动,也是一种超越的方式,从一个无闻的渔夫口中说出,代表的是与屈原这样一个身处宫廷之中却郁郁不得志的人的一种另类解读。

而对于渔夫来说,对于真正圣人的解读是: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也就是不拘泥于一种现实,不约束于一种状态,不执着于一种自我,才能拨云见雾,才能超然独立。两种人生态度,两种处世哲学,带来的却并不是碰撞,最后依然是各行其道,屈原依然踽踽独行,依然带着英雄末路的心态,依然在心力交瘁、形销骨立的江边赴死而求生,而渔夫,则在莞尔一笑中“鼓枻而去”,不搭理这个落魄的三闾大夫,无言而别有一种深深的嘲笑,而唱歌远去中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观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渔夫是站在屈原的对面,对于坚持“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屈原来说,对于渔父的这些“忠告”当然是格格不入的。他义正辞严地表明过自己的思想,“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通过这两个形象的比喻,说明自己洁身自好、决不同流合污的态度,“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反问而表明自己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坚持自己的理想,这种理想,在《离骚》中就曾旗帜鲜明地表示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所以《渔父》中的屈原,被理解为一个始终不渝地坚持理想、不惜舍生取义的生活中的强者。

但是这样的强者唤不醒这个浑浊世界,唤不醒迷失的统治者,只能自沉于江河,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高和理想,这种自我牺牲看起来是一种舍生取义,但是却并不是最理想的,对于个体自我来说,甚至是无意义的,所以屈原和渔夫的相遇,实际上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相遇,渔父是一位隐者,就是道家思想的忠实信徒,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庄子说:“虚而委蛇。”渔父所取的人生哲学、处世态度,正是从老庄那里继承过来的。所以在他看来,真正的圣人是“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求变,是水清可以洗帽缨、水浊可以洗脚的泰然。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屈原和渔夫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他们也从未打算说服过谁,尤其是渔夫,在莞尔一笑,自唱渔歌中远去。不管沧浪之水是浑浊还是清冽,在渔夫看来,总能找到自己的定位,总能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像他对待屈原一样,你怀你的皓皓之白,我扬我的浊浪之波,你做“宁赴湘流”的圣人,我则安然于打渔生活的小人物。而其实,相对于屈原执着于自己不蒙世俗之尘埃,这是一种求变的心态,这是一种超然。

以渔夫衬托屈原,褒美屈原贬抑渔父,似乎是对于这一首诗一直以来的观念,但是最后渔夫无言以别、独自远去的悠远情韵却书写了另外一种浪漫主义,似乎在渔夫唱歌声中,屈原的画面却被忽略了,他想到了什么,他悟出了什么,甚至他还是执意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似乎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渔夫给了一个像屈原一样的人不愿去思考,不愿去行动的答案,而在这种离去中,高蹈遁世的隐者形象反而更加突出。这两种不同的命运或者也折射出文本的多义性,关于《渔夫》的作者,历来说法不一,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中认定是屈原原作,也被列入屈原二十五篇作品之一,南朝梁代萧统编的《昭明文选》和南宋朱熹的《楚辞集注》也认同这样的说法,王逸《楚辞章句》在明确指出“《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之后,又说“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则作者又非屈原而成了“楚人”。但也有人认为,《渔夫》中的第三人称叙述角度,以及最后“遂去,不复与言”的轻松笔调完全在屈原情景之外,甚至主角也从屈原而换做了渔夫,给了渔夫一个比屈原更超然的形象。

《渔夫》更像是一个寓言,其实对于解读屈原理想和现实冲突的人生之路提供了另一种文本,实际上,在《楚辞》中,屈原的形象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神话性的人物,那种高洁情操和理想人格完全撇除了真实意义上的个体。这种“神化”有两种实现的途径,一种是“他称”,在《离骚》中,屈原说出了自己出生的高贵:“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这是世袭的地位,而在命名上,则是“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王逸注曰:“灵,神也。均,调也。”“灵”与“天”相合,“均”与“地”相合,如此命名的就是希望屈原成为一个上可安天、下可安地,也就是王逸所说的“上能安君”、“下能养民”的于国于家都有用的非凡人才。而据《离骚》推断出,屈原出生的日期是寅年寅月寅日,这其实并非是一种凑巧,而其实有一种“神化”的意义所在,也就是说,屈原从出生、命名来说,注定要成为这样一个上可安天、下可安地的理想人物。

除了“他称”之外,屈原也通过自喻的方式对自己的一生做了注解,那就是“内美”的情怀,在他的身上,处处是那些香草,在众芳中感受自己的独特,“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杂杜衡与芳芷。”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众芳六物也成为他理想化的一种外在表达,而在《涉江》中,“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穿奇服,带长铗,冠切云,披明月,完全是一个世外之人。而他对于自己的理想,也从不沾染俗世之气,“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离骚》中,那种求索是完全飘逸的想象:“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日月、雷电、风云,以及各种神话人物的配备,屈原完全是一个神人,或者这样的自喻,这样的想象,才能让他拥有一种帝王之后的高贵气息,才能成为独怀高洁情操的理想自己,所以在《九歌》中,屈原以祭神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理想,表达自己的情怀,也通过“九者,阳数之极,自谓否极,取为歌名矣”的方式与神对话,在《东皇太一》中,他祭祀最高的天神,寻找宇宙终极的“太一”之道:“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填,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长剑、玉珥、琳琅、瑶席、玉填、琼芳、蕙肴、兰藉、桂酒、椒浆这些意象也完全是屈原自我神化的一部分,《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东君》这些祭祀天神之歌也处处表达屈原的理想和抱负,而后四篇《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则为祭祀地祇之歌。屈原在“天神”、“地祇”、“人鬼”的体制安排中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系统,也正符合他对于自己作为天地之间理想自我的定位。

但是,对于屈原来说,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内美是高贵的象征,而外伤却让他找不到自己,找不到出路。现实是“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齋怒”的愤怒,是“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的哀伤,是“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的担忧,是“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的丑恶,所以在这种反差中,在这样的尴尬里,屈原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情:“朝搴眦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体验到的是“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的郁闷,甚至是各种打击,但是屈原的内心是一种挣扎,怀有我这样的衷情却不能舒泄啊,我怎能强忍郁闷抱恨过此一生?

所以,在屈原这样一个自我神化的人看来,遭遇这种种的不如意甚至屈辱,一方面依然通过”天问“的方式祈求上天之神的指点,《天问》全篇共三百七十四句,提出十二个问题,涉及天地生成、历史兴衰、神仙鬼怪等问题,一方面体现了屈原大胆疑古的求知精神,另一方面却对于自己人生出路的困顿:“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吴光争国,久余是胜。”如果这些都和国家有关,那么在对于自身命运的发问中,则指向了一种“宿命论”:“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沉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为什么那么多圣人,他们的美德都产不多,但是最终的命运却如此迥异?向天而问,其实就是在寻找关于自身命运的那个答案,也就是,空有这样的高贵出生,空有理想和高洁的情怀,空有众芳装点的内美,却为何还是如此的命运。

无法走进现实,无法改变命运,这当然是一种宿命,在这样的宿命面前,只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叹息,只有“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的不解,只有“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迷惘,而最后对于屈原来说,选择的一条道路就是:“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即使自死,也不和小人同流合污,这就是屈原最后的宿命,“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个体无法在举世皆浊中保持清白,在众人皆醉中保持清醒,所以“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在这被隔绝的现实面前,屈原最后就是付诸行动:“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自命为彭咸,就是从其道路,“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所以屈原在这种自死之路上找到的安慰就是:“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也就是说,他把死理解为另一种高贵,理解为另一种内美,所以对于死也开始了这样“神化”解读,死是一种“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的清醒,是一种“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得到执着,是一种“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的唤醒,是一种“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的决然,把死上升到自己身份相符的行为,当然是一种“神化”,而这种神化带给屈原的是一种心理的巨大安慰:“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在仪式化的命名中,屈原依然走向一种自喻的命运。

但实际上,屈原的自我神化脱离了真正的现实,脱离了解救的责任,而变成某种逃避,而当屈原以真实的面目出现的时候,他的面前就站在渔夫,所以,同样站在水边的渔夫给了屈原一个照见自我的可能,这是被流放的三闾大夫,这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落魄之人,这是在“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构筑的世界里无以自拔的人,所以渔夫的劝解,渔夫的笑别,以及最后歌唱而去,就提供了另一种人生之路,渔夫不愠不怒,不强人所难,以隐者的超然姿态心平气和地与屈原分道扬镳,而这也正是屈原所不愿选择的一条路。

而其实,自沉之死也是一种虚无,《天问》之后没有答案,《九歌》之中没有神的回答,所以那种神化的最后归宿就如《卜居》那样,是“何去何从”之后的无言,被流放的屈原在三年之后找到了太愿郑詹:“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求之于占卜,对于屈原来说,似乎并不如《离骚》中所言,是“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积极态度,反而求助于另一种虚无,所以詹尹释策而谢:“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事。”龟策不能卜知生死,不能预知人生,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现实并非是一种无奈,而是一种辩证,正如渔夫所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月亮和六便士

编号:C38·2141102·1119
作者:【英】毛姆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09年10月第1版
定价:32.00元亚马逊23.10元
ISBN:9787532749003
页数:347页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当证券经纪人离开财富去往那个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的时候,“我”所抛下的并非是一种具有共同价值的符号,而是孤独,是囚禁的铁塔,和岛上的土著人一起生活,是灵感的唤醒,也是自我的觉醒,而所谓抛弃和获得也只是生活和艺术两者的矛盾和相互作用的写照,但最后必定是:“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象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月亮和六便士》:仿佛作为永恒的牺牲

他平日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根本不注意身体的需求。但是有些时候他的肉体却好像要对他的精神进行一次可怕的报复。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半人半兽的东西把他捉到手里,在这种具有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的天性的掌心里他完全无能为力。他被牢牢地抓住,什么谨慎啊,感恩啊,在他的灵魂里都一点儿地位也没有了。

身材高大、壮硕,是热情狂放的象征,还是欲望横溢的外露,但是对于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来说,他的人生中被注解了太多肉体之外的东西,邪恶、自私、冷漠,甚至最后的失明,也像是对精神的一次可怕报复,那魔鬼其实不站在他的对面,而是长进了他的肉体里,继而成为精神上的原始天性,要反抗一种压制和迫害,不是逃亡,而是要使自己成为半人半兽的怪物,不仅在世俗的生活中控制自己,也在艺术的追求上使自己没有半点退路,而在“伟大”的修饰语面前,一个人只有远离道德,远离爱情,远离动乱,只有将自己作为一种永恒的牺牲,才会抵达那个真实的自己,真实的人性。

可是,身边的他们和她们,又如何在卑鄙和崇高、渺小于伟大中看清半人半兽的身体和灵魂?如何在远离和靠近,爱着或恨着的纠葛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思特里克兰德永远走在自己的路上,永远听着自己灵魂里的呼唤,永远把永恒的牺牲奉献给神明,伦敦之于生活,巴黎之于艺术,塔希提岛之于自然,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三个人生阶段,而在这三段论的生活里,妻子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勃朗什以及爱塔对应着三种符号:世俗符号、身体符号和原始符号,死去或者活着,欲望或者精神,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都是他者,都是他走向永恒的牺牲的祭品,而被传说的人生就如一幅画,“既美得惊人,又污秽邪恶。”

“传奇中的一些小故事成为英雄通向不朽境界的最可靠的护照。”可是思特里克兰德不是英雄,即使有伟大的作品,也是把自己当做永恒的牺牲,在魔鬼和神明的双重控制下走向自己的终点。但是在想到迈出那只脚走向不朽境界之前,他是世俗的,“很清楚,他一点儿也没有社交的本领,他甚至没有什么奇行怪癖,使免于平凡庸俗之嫌。他只不过是一个忠厚老实、索然无味的普通人。一个人可以钦佩他的为人,却不愿意同他待在一起。他是一个丝毫不引人注意的人。他可能是一个令人起敬的社会成员,一个诚实的经纪人,一个恪尽职责的丈夫和父亲,但是在他身上你没有任何必要浪费时间。”他在别人给他的位置上生活,作为证券交易所的普通员工,他像无数的其他人一样安分守己,忠于职守。而在婚姻生活里,他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有自己的孩子,有安稳的家庭,“他是个十足的小市民。”这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他的评价,实际上前半句话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文学修养。”小市民和文学修养似乎变成了对立,而太太在家里举办的沙龙邀请的就是所谓的文艺界人士。皇家法律顾问、政府官员、上校、议员,组成了这个圈子,但是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他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文明社会这样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费在无聊的应酬上实在令人莫解。”借我之口,传递着思特里克兰德的厌烦,而其实这种厌烦也影响着他和太太的十七年婚姻。

作为思特里克兰德的太太,“她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她的纯真”,这种纯真让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拥有一种朴素、自然的美,“身材略高,体态丰腴,但又不显得太胖。她生得并不美,但面庞很讨人喜欢,这可能主要归功于她那双棕色的、非常和蔼的眼睛。她的皮肤血色不太好,一头黑发梳理得非常精巧。”而她的这种自然朴素在沙龙世界里,也成为殷实富足、踌躇满志的象征,在所有人看来,思特里克兰德和妻子的婚姻是稳固的,“这一定是世间无数对夫妻的故事。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人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一切都是按照人们想象的样子,从平静走向平静,从安详到达安详。

这是一种合乎秩序合乎规则的婚姻,似乎永远也不会有意外。但是当思特里克兰德只留下简短的十行留言,匆匆离开太太的时候,这样的秩序和规则瞬间解体,“你说,是不是太可怕了?他把他老婆扔了,跑掉了。”这是世俗的社会,甚至思特里克兰德的离开也被解读为和感情的背叛有关,“他逃跑了。他同一个女人跑到巴黎去了。他把阿美扔了,一个便士也没留下。”没有留下便士,就是把世俗生活的可能都去除了,可是所有的怀疑都让思特里克兰德变成了一个背叛者,十七年的婚姻最后就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条,变成了太太永远的宽恕和等待,但是,对于思特里克兰德来说,这是一种必然的选择:“我已决心同你分居另过,明晨我就去巴黎。这封信我等到巴黎后再发出。我不回来了。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了。”署名是“永远是你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的一个“永远”对于失去丈夫的思特里克兰德来说,对于生活在世俗规则的女人来说,无论如何是找不到可以解释的理由。而不能更改的决定在思特里克兰德那里就是一条永远没有回头的路,“我已经养活她十七年了。为什么她不能换换样,自己养活自己呢?”这不是理由,“真一点儿也不爱了。”这也不是理由,“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离开她的?”“我要画画儿。”这或许也不是理由。离开伦敦,离开家庭,去往人生地不熟的伦敦,看上去是为了自己艺术的理想,但是这并非是简单的寻找,也并非“纯粹是出于自私”,而是一种挣脱,一种反抗,一种彻底的自我改变。而我对痛苦等待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解释,似乎把那种为了理想而砸碎道德和秩序的离开看成是理想:“我不敢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你,你是可以宽恕他的;如果他为了一个理想离开你,你就不能,对不对?你认为你是前者的对手,可是同后者较量起来,就无能为力了,是不是这样?”

毛姆:邪恶的觉醒总比堕落好

灵魂中埋藏着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暂时被生活所掩盖?离开是因为被邪恶控制?“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把他高举到荣誉的宝座上。最后,正如同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按在他肩头的御杖一样,他也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异常骄傲。”可是异常骄傲的思特里克兰德却在巴黎遭遇到了另一种可怕的世俗,即使五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还是那个饮苦艾酒的地方,还是那身衣服,或者还是那种永不回去的决心。他不想念曾经的家庭生活,不想念妻子和孩子,“我不想过去。对我说来,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而在永恒的现在,在艺术的巴黎,他也从来没有恋爱,“我没有时间干这种无聊的事。生命太短促了,没有时间既闹恋爱又搞艺术。”

但是在短促的生命里,艺术却被生存的压力挡在了外面,他没有名气,也没有买过画,在生存的压力面前,肉体的改变触目惊心,颧骨突出,身体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穿着破烂的衣服,而且还向我借五十法郎。而在思特里克兰德对面的戴尔克·施特略夫,却用幸福的爱情和生活对应:“他们的生活从某一方面看像是一曲牧歌,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施特略夫是“巧克力糖盒子的大画师”,尽管是一个很蹩脚的画家,“衷心拜倒在平凡庸俗的脚下”,但是“他的灵魂由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悸动着”,而且也有妻子勃朗什的帮助和呵护。这是一种对应,所以当思特里克兰德两天没吃没喝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毅然不顾妻子反对,将思特里克兰德接到自己的家中,给他照顾。当妻子反对的时候,他的解释是:“但是我求你让我把他带来,并不只因为他是个天才。我要这样做是因为他是个人,是因为他害着病,因为他一个钱也没有。”

思特里克兰德却丝毫没有感谢,在被拯救之后却反而让施特略夫品尝到了失去一切的痛苦。“我的妻子离开我了。”把病重的思特里克兰德接回自己的家,劝说妻子一起照顾他,还给他自己的画室,却不想让自己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妻子,“你不了解。她爱上思特里克兰德了。”生活的转折太快了,一场被看做是幸福的爱情就这样走向了终结。勃朗什离开施特略夫似乎是自身的一种解脱,她原来是罗马一个贵族家里的家庭教师,因为少爷勾引了她,又将她踢出了家门,快临产的勃朗什想要自杀,却被施特略夫发现她,于是救下了她,并且同她结了婚。勃朗什是爱情的牺牲品,所以和施特略夫结婚可以看做是一种对于生存的无奈妥协,“只是男人的爱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而这样的自然反应被解读为一种爱情,“因为这种感情可以叫一个女孩子嫁给任何一个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长便对这个人产生爱情,所以世俗的见解便断定了它的力量。”可是在充满欲望的思特里克兰德面前,这样的力量便被消解了,她背叛了丈夫,投入了一个自己曾经讨厌的男人的怀抱。

可是用这样的方式解读勃朗什的欲望之爱,无非为她最后的自杀寻找一种解释,而实际上思特里克兰德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背叛,也没有这样的欲望,他的世界里只有那“宇宙初辟时的那些半人半兽的生物”,对于女人,对于爱情,他从来没有过主动的找寻,“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激发起她的感情来,不是爱就是恨,二者必居其一。”没有正常的逻辑,没有正常的欲望,实际上,勃朗什只是作为画布上的身体而出现,她不真实,而一旦走进画布,她就是一种永恒。那裸体的画上,她躺在长沙发上,“一只胳臂枕在头底下,另一只顺着身躯平摆着,屈着一条腿,另一条伸直。”无限的身体欲望变成了画布语言,只有在施特略夫的眼里,这是摆着古典姿势的裸体女人才是勃朗什。当他发疯地拿着刮刀要将画上的女人刮掉的时候,他看见了一种美,一种令人恐惧的美,“美就像虔诚教徒心目中的上帝—样;一旦他见到真正美的事物,他变得恐惧万分。”而其实这样的美,在施特略夫眼里永远是世俗的一种象征,它代表着爱着的妻子,代表曾经的家庭。但是仅仅也只剩下了美的恐惧,勃朗什已经在思特里克兰德世界里走向了一个悲惨的无底深渊,她自杀了。

“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侣伴这些要求非常讨厌。”这是思特里克兰德对爱情的解读,也是对于勃朗什之死的解读,“她的身体非常美,我正需要画一幅裸体画。等我把画画完了以后,我对她也就没有兴趣了。”在思特里克兰德眼里,勃朗什只是身体的符号,只有躺在画布前的长沙发上,只有裸体面对的时候,才是一种永恒的价值,他沉溺的自己的世界,当这个世界关上门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模特,而不是情妇,而勃朗什献身给思特里克兰德,在他看来,又带有了某种“向戴尔克·施特略夫报复的感情”——“思特里克兰德泄露的这个秘密为许多玄妙的臆想打开了门户。”

裸体是绘画,女人是工具,所以勃朗什在思特里克兰德眼前,书写的是一个身体符号,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书写的世俗符号一样,根本不是思特里克兰德想要的永恒,而在那个塔希提岛上,这一切世俗和身体的符号都被解构了,尽管还有生存的困境,尽管还有不被理解甚至讥讽揶揄的评价,但是这里的世界打开了思特里克兰德身上的那种永恒的欲望,那种半人半兽的邪恶力量,那种皈依于神灵的牺牲,第三个女人爱塔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时候,其实依然不是爱情,思特里克兰德对爱塔说:“我可是要揍你的。”而爱塔的回答是:“你要是不打我,我怎么知道你爱我呢?”奇怪的爱,闪现着某种暴力的美,而这种充满暴力的婚姻却让思特里克兰德拥有了三年的幸福时光,他面对着大自然的一切作画,按照“龙谷号船长”勒内·布吕诺的话说:“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却是另一种美,好像是生活在伊甸园里。他就住在那里,不关心世界上的事,世界也把他完全遗忘。”远离尘嚣,远离世俗,甚至远离所谓的艺术,在没有功利的世界里,思特里克兰德成为自己的朝圣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而那“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这是他灵魂的归宿,也成为他生命的最后终点。在岛上,他患上了人见人怕的麻风病,但是爱塔却依然守在他身边,“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到哪儿去我也到哪儿去。”在一个人人恐慌的现实里,只有他们还在自己的伊甸园里,所以隔离和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永远不是恐惧的东西,甚至在失明的一年时间里,他依然在这样的纯净世界里,“他画出来的是某种原始的、令人震骇的东西,是不属于人世尘寰的。”而对于其他人来说,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却是对于人性的解读,“男性和女性的形体一的一首赞美诗,是对大自然的颂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美丽又残忍……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库特拉斯医生可以治疗麻风病,但是却无法治愈自己的恐惧,它们是神灵,也是魔鬼,“那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他们既都是尘寰的、是他们揉捏而成的尘土,又都是神灵。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恐惧,因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从伦敦的家庭,到巴黎的艺术,再到塔希提岛的死亡,思特里克兰德用三段论的人生注解了灵魂,艺术和爱情,注解了生命、信仰和欲望,而世俗的那些规则、制度和秩序全部变成了一种邪恶的标准,只有他自己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完成了从魔鬼到神明的转变,而这个被叙述的“伟大”的艺术家,只是作为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一个反向标本,而其实,无法从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脱身的是“我”,我一直旁观者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生,听说着他的传奇,“他的生活中有不少离奇可怕的行径,他的性格里有不少荒谬绝伦的怪僻,他的命运中又不乏悲壮凄怆的遭遇。”而这一切又为生活在其中的我带来了某种启示,“但是我这个人生来还有苦行主义的性格,我还一直叫我的肉体每个星期经受一次更大的磨难。”这是我的性格:“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是我的理想;“我已经是过时的老古董了。我仍然要写押韵对句的道德故事。但是如果我对自己写作除了自娱以外还抱有其他目的,我就是个双料的傻瓜了。”这是我的坚守,所以在一个战争、变革和动乱的社会,在一个年青一代喧闹的社会,思特里克兰德完全是一个破坏者,一个半神半兽的怪物,一个令人恐惧的魔鬼,而这一切这不过是踩着那脚底下的六便士,被月亮照见的微弱之光,“有一种肉欲和悲剧性的美,仿佛作为永恒的牺牲似地把自己灵魂的秘密呈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