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诗集

编号:S28·2210620·1761
作者:穆旦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9年01月第1版
定价:43.00元当当19.80元
ISBN:9787020144044
页数:356页

穆旦,原名查良铮,诗人、翻译家,1934年查良铮将“查”姓上下拆分,“木”与“穆”谐音,得“穆旦”(最初写作“慕旦”)之名。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留校任教,1942年参加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1949年赴美,就读于芝加哥大学英文系,1953年回国在南开大学任教,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受到不公正待遇。穆旦于20世纪40年代出版了《探险队》《穆旦诗集(1939~1945)》《旗》三部诗集,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诗风富于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是“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穆旦的诗作具有现代性和智性的深度,在现代诗歌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他翻译的拜伦、雪莱、普希金等人的作品,在翻译界和读书界享有很高声誉,影响深远。穆旦的诗作具有现代性和智性的深度,在诗歌史上有重要地位,被研究者誉为“现代诗歌第一人”。由家属独家授权,本书收录了穆旦现行于世的所有诗歌作品。


《穆旦诗集》: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诗》1976年4月

诗,曾经高不可攀,千万卷名诗已经在中国文学史上堆积如山;诗,被写在那一张黄纸之上,等候后世之人前来探视——在漫长历史和个人简史之中,在宏大叙事和个人故事之间,诗都是火热的熔岩,诗都是澎湃的激情,都是对后世的激励与启迪,但是为什么火热意味着苦痛,为什么激情意味着自戕?最后是被灰尘覆盖而“变得冷而又冷”,最后在“沉默的苦痛”中成为一种见证:诗歌到底见证了什么?诗歌需要见证什么?

这是1976年的哀叹,沉默着,痛苦着,“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成为穆旦困惑之后的态度,诗歌不再是永生,它又遭遇了什么?实际上,1976年,穆旦仿佛是在诗歌中得到了新生:3月他写下了《智慧之歌》,当“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当树叶开始飘零,这并不是终结,因为枯黄堆积在内心,而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那里有青春的爱情,有欢腾的友谊,有迷人的理想,每一片叶子都成为了日常生活,而这就是时代生长出的“智慧之树”,“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4月他写下了《听说我老了》,人们都对他说“你老了,你老了”,但是还有一个赤裸的我不曾被人看见,只有那个赤裸的我,才能在内心的旷野之中“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有智慧之歌,有赤裸之歌,穆旦在1976年的时候也看见了曾经“爱憎、情谊、职位、蛛网的劳作”,那些为了生活的坚强虽然都变成了“死亡之宫”,但是,“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飞速地迎来和送去一片片景色!”而对现实的批判之外,仍是一种渴望:“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沉没》)”

1976年的穆旦还在神/魔/人/权力中建造宏大的多声部结构,神在说话:“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权力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魔在说话:“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人在说话:“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那真理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这是一种表象的“真理”,神和魔和人的言说,并非是对病态世界的一种嘲讽,并非是可以建立合理的制度,当权力是“不见的幽灵”,它腐蚀到各个角落,它用幻术越过誓言,“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神的变形》)”神的变形,会成为魔,会成为权力,而最后总是对人制造的痛苦——1976年是人在受苦,1976年是人在说话,1976年便不是沉默的历史。

对于穆旦来说,1976年找到了诗歌的新生,这一年写作的诗歌甚至比遭遇了不公正待遇的那十多年诗歌还多,在1953年回国之后的23年时间里形成了一个创作的高峰。也许是压抑太久,穆旦需要用诗歌说话,需要唱出智慧之歌,需要在赤裸中看见内心,即使在“神的变形”中审视权力的扭曲,人对苦果的品尝何尝不是一种言说?但是穆旦知道自己写下的无非是“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无非是火热的熔岩在灰尘中冷却,无非是用沉默来见证痛苦——几个月之后,穆旦溘然长逝,生命最后阶段中涌现出的诗歌,看起来更像是穆旦的一种回光返照,而这回光照见的可是诗歌本身的沉默,照见的可是诗人本身的苦痛?

收入诗集的第一首诗歌是刊载于《南开高中学生》1934年春季第二期的《流浪人》,那时的穆旦是迷惘的,“软软地,/是流浪人底两只沉重的腿,/一步,一步,一步……/天涯的什末地方?”天涯在何处,是16岁的穆旦对于未来的迷惘,腿是沉重的,脚是疲倦的,头是昏沉的,心是苦痛的,连“火热般的身子,熔化了”,但是这棉花似的堆成一团的身体,却依然需要一双脚的行走,一步是向前,一步也是向前,一步还是向前,在“一步,一步,一步”中构筑的是“流浪人”向前的态度。这第一首诗,第一种态度,第一次前行,可以看成是穆旦人生“火热的熔岩”的喷发序曲。他为什么要在如此的时代还“一步,一步,一步”流浪向前?因为他看到了必须前行的现实:三岁的孩子在那里啼哭,年轻的妈妈为生存奔波,“生活?简直把人磨成了烂泥!(《两个世界》)”虽然是两个世界,但是必须活下去的“同一世界”;老木匠是孤独的,是寂寞的,“伴着木头,铁钉,和板斧/春,夏,秋,冬……一年地,两年地,/老人的一生过去了;/牛马般的饥劳与苦辛,/像是没有教给他怎样去表情。(《一个老木匠》”那是一个“通货膨胀”的中国,“在你的光彩下,正义只显得可怜,/你是一面蛛网,居中的只有蛆虫”,这是“饥饿的中国”,“我看见饥饿在每一家门口,/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恶;/没有一处我们能够逃脱”,活着就是饥饿,扼住喉咙的还有道德、法律和贫困,“饥饿领导着中国进入一个潜流/制造多少小小的爱情又把它毁掉。(《饥饿的中国》)”

当然,这也是一个多难的中国。一腔热泪对着鸟默然,“我们一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祖先们的血汗化作了青烟,四千年的光辉已经塌沉,只听到的是铁蹄声,那时敌人露出的凶焰,而喊出那不屈声音的子孙们,“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哀国难》)”国难当头,只有寂静,池塘里冲出几只水鸟,也是“飞上高空打旋”,当新的血涂着新的裂纹,似乎只剩下了哀伤。这是1935年的哀伤,而在1937年那屈辱的枪声响起,唤醒的是古墙的沉默,“古代的楼阁吞满了荒凉,/古墙忍住了低沉的愤怒;”古代的豪杰已经睡去,系过战马的古墙已经荒废,凯旋的车驾响在远处,原野的号鼓早就湮没,但是古墙还没有倒下,“晚霞在紫色里无声地死亡,/黑暗击杀了最后的光辉,/当一切伏身于残暴和淫威,/矗立在原野的是坚忍的古墙。”也正是在通货膨胀的中国 、饥饿的中国、多难的中国、沉默的中国中,才需要从此“一步,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

这是穆旦作为学生青春的燃烧。远处有一盏灯,有一把火,“这时,我将/永远凝视着目标/追寻,前进——/拿生命铺平这无边的路途,/我知道,虽然总有一天/血会干,身体要累倒!(《前夕》)”前方有鸟的歌唱,有云的流盼,有树的摇曳,“O,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我看》)”即使被关在园子里,也有“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园》)”这是穆旦作为行者的远足,“在军山铺,孩子们坐在阴暗的高门槛上/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在太子庙,枯瘦的黄牛翻起泥土和粪香,/背上飞过双蝴蝶躲进了开花的菜田……/在石门桥,在桃源,在郑家驿,在毛家溪……/我们宿营地里住着广大的中国的人民,/在一个节日里,他们流着汗挣扎,繁殖!”他在三千里步行中“出发”,“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江水的两旁。”这是三千里步行中行走,“所以我们走着/我们怎能抗拒呢?噢!我们不能抗拒/那曾在无数代祖先心中燃烧着的希望。”这是穆旦作为士兵的战斗,“就把我们囚进现在,呵上帝!/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出发》)”

从南开大学的学子,到湘黔滇旅行团的行者,从西南联大的老师,到中国远征军的战士,这十多年里,穆旦见证了中国苦难,发出了中国呐喊,也以实际行动进行了生死抗震,可以说,这是穆旦一生中最富激情的一端时光,而这充沛的情感关乎的是民族,是国家,是诗人的使命。1936年,他向着国旗肃立、致敬,“庄严的国旗要随着祖国,/屈辱地,向别处爬行/我们咬着一千斤沉重,/对她最后敬礼,含着泪心。”1938年他写下了《祭》,那是一条永不驯良的桑干河,是启发了祖国的桑干河,是复生了祖国的桑干河,“流吧,不断地流,不断地涌起波涛,/广大的山河在激跳着你的脉搏,/流吧,战死的男儿,你祖国的魂,/我们永远纪念你,不是泪,是自由的国度。”1939年,他歌唱这个战斗的时代,“O热情的拥抱!让我歌唱,/让我扣着你们的节奏舞蹈,/当人们痛哭,死难,睡进你们的胸怀,/摇曳,摇曳,化入无穷的年代,/他们的精灵,O你们坚贞的爱!《合唱二章》”1941年,他看到了已经起来的民族,“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赞美》)”1944年,他在希望幻觉又产生希望中“活下去”,“在无尽的波涛的淹没中,/谁知道时间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坠落在/于诅咒里成形的/日光闪耀的岸沿上”;1945年,他在甘地的战斗中得到了力量,“他竖起的是谦卑美德,沉默牺牲,无治而治的人民,/在耕种和纺织声里,祈祷一个洁净的国家为神治理。”1945年,他在欧战胜利日中看见了胜利的曙光,“看看我们,这样的今天才是生!”

从屈辱的国到重生的国,从战斗的国到活下去的国,穆旦的国家主义个民族精神在诗歌中变成了一种武器,而这也是他个人生命的激情写照,《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描绘了一幅战斗画卷,当敌机疯狂轰炸守城不对,当难民们扶老携幼,“让我们记住死伤的人数,/用一个惊叹号,作为谈话的资料;/让我们歌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们”是小孩子,是青年人,是中年人,是老人,是妇女,是抛家而来的,是海外归来的,是逃难来的,“你们就要牺牲在炸弹下面的,你们就要失掉一切又得一切的人们”,但也是燃起“向黄昏里冲去”的“我们”,于是唱起了广东音,湖南音,江北音,云南音,东北音,河南音,北京音,上海音,福州音——“我们”是一个群体,“我们”是一种力量,“我们”是一个国家,“用粗壮的手,开阔条条平坦的大路,/用粗壮的手,转动所有山峰里的钢铁,/用粗壮的手,拉倒一切过去的堡垒,/用粗壮的手,写出我们新的书页”,头顶着夜空,夜空里有光,内心里有交响,在火炬行列在昆明,1939年就是从战斗中凝聚其力量的英勇的一年。而在“我们”的世界里,每一个青年人都背负着使命,那是无数个“穆旦”的青春,那时,“一个青年人站在现实和梦的桥梁上”,“O让我离去,既然这儿一切都是枉然,/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飞扬的地方,/因为我的心里常常下着初春的梅雨,现在就要放晴,/在云雾的裂纹里,我看见了一片腾起的,像梦。”当现实的洪流冲毁了人桥梁,他起先躲在真空里,“我已经渐渐老了,你可以看见我整日整夜地围着炉火,/梦寐似地喃喃着,像孤立在浪潮里的一块石头,/当我想着回忆将是一片空白,对着炉火,感不到一点温热。”但是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新鲜的空气透进来”,“突进!因为我看见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我要赶到车站搭一九四〇年的车开向最炽热的熔炉里。”

穆旦:我们躺下来没有救治

这是属于一个青年人的“玫瑰之歌”,从现实走向梦境,从真空投向熔炉,从我融入我们,“一颗冬日的种子期待着新生。”但是战斗的、青春的、新生的一切,在穆旦的世界里,宏大叙事的背后总有另一个诗人,这是作为出行的学子、远足的行者、出征的战士之外的存在,1947年的《三十诞辰有感》中,穆旦看见的是一个“不见的主人”,“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攻击和再攻击,不过酝酿最后的叛变,/胜利和荣耀永远属于不见的主人。”因为在青春的影子中重现发现的自己已在毁灭的火焰中,因为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现在已经无处可寻,因为在每一刻的崩溃中总有一个向下碎落的敌视的我,“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一个沉默的同伴,反证我们句句温馨的耳语。”三十岁的穆旦,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敌视的自己,以及沉默的自己——他到底看见了什么,自己是不是也看见了他?

“无数年来,我们还是住在这块地上。可是在我们生人群中,为什么有些人不见了呢?在惊异中,我就觉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现。”第二次蛇的出现,是第二种诱惑的开始:这是一个狂欢的季节,这是一条喧闹的街,这是一个百货公司,这是一次陪购,“无数年青的先生和小姐,在玻璃夹道里,/穿来,穿去,和英勇的宝宝/带领着飞机,大炮,和一队骑兵。”没有属于自己的路,只有飞蛾扑火般的存在,“呵,我觉得自己在两条鞭子的夹击中,/我将承受哪个?阴暗的生的命题……”这是“蛇的诱惑”,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手势”——战斗的前方回到小资产阶级挥动着手势的后方,苦难被重新书写,不幸成为一种麻木,诱惑和享乐成为另一种渴望:这是另一个《漫漫长夜》,“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葬礼。”只有那些孩子们去战场了;这是对时代的《祭》,阿大在上海工厂里劳作了十年,“贫穷,枯槁。只因为还余下了一点力量”,一九三八年他战死于台儿庄沙场,“在他瞑目的时候天空中涌起了彩霞,/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复仇的太阳。”但是在后方除了感叹,海慧寺喝酒,还是跳舞,“忽然他觉得自己身上/长了刚毛,脚下濡着血,门外起了大风。/他惊问这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悲观论者的画像”,没有热,只有“冻结在流转的冰川里”,只有不可挽回的死和不可触及的希望,“我自己的恐惧,在欢快的时候,/和我的欢快,在恐惧的时候,/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还是生,/为什么太阳永在地平的远处绕走……”这是“一个封建社会搁浅在资本主义的历史里”的时代,“因为你们知道的,在我的怀里/藏着一个黑色小东西,/流氓,骗子,匪棍,我们一起,/在混乱的街上走(《五月》)”

战斗的另一面是喧闹,牺牲的另一面是诱惑,寒冷的另一面是浴火,而这一切的“我们”,又走在怎么的路上?“因为我们的背景是千万人民,/悲惨,热烈,或者愚昧的,/他们和恐惧并肩而战争,/自私的,是被保卫的那些个城”,保卫那个城,战死那个城,是不服从,是不毁灭,但是那冷风造就吹进了“我们长住的/永久的家乡和暂时的旅店”,复仇是为了合法地将自己的安乐“践踏在被人的心上”,在我们和他们构筑的世界里,“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那些盲目的会发泄他们所想的,/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所以穆旦喊出了“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的疑问,而从“我们”到每一个人,都隐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这是1941年的《控诉》,那时的穆旦还没有成为远征军,那时的穆旦已经看见了“历史的矛盾”,那时的穆旦也开始了个体的“控诉”,以及“哀悼”:“O爱情,O希望,O勇敢,/你使我们拾起又唾弃,/唾弃了,我们自己受了伤!/我们躺下来没有救治,/我们走去,O无边的荒凉!(《哀悼》)”

个体的控诉,个体的哀悼,仿佛是穆旦一个“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的预言。当新的国家建立,当新的事业开启,当新的时代到来,在美国的穆旦痛斥西方的教育和文化,《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是揭露,“那只手呀,正在描绘战争的蓝图,/那图上就要涂满你的血肉!”《感恩节——可耻的债》是控诉,“有多少人饿瘦,在你们的椅子下死亡?/快感谢你们腐臭的玩具——上帝!”而回来的穆旦呢,带着一颗贫穷地心,只为自己唱起“葬歌”,却不敢哭不敢笑,“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百家争鸣中想要“九十九家争鸣”,“在九十九家争鸣之外,/也该登一家不鸣的小卒。”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畏手畏脚,那么讨好又那么无奈,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诗歌沉默了,诗人沉默了,只有破纸上的几行字,只有泪水和灰烬。

1976年终于开始说话了,穆旦在《春》里说:“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在《夏》中说:“他写出了我的苦恼的旅程,/正写到高潮,就换了主人公,/我汗流浃背地躲进冥想中。”《秋》里是绿色的回忆,是青黄的微笑,是水的安恬,却也是冬的战书,而在《冬》里,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冬天使心灵枯瘦,冬天封住了门口,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从春到夏到秋到冬,从花的梦到汗流浃背的冥想,从水的安恬到冬的战斗,四季循环着,组成了完整而封闭的一年,一年又一年,便是穆旦看见了走过的那些人生:从“一步,一步,一步”的流浪人,到“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的出发的学生时代,从“我们咬着一千斤沉重”的战斗,到“我们自己受了伤”的打击,在历史的矛盾制造的不同时代中,穆旦走来又走去,但是他终于体会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我改唱一首描写天空的颂歌,/声音晴朗、想感动洁白的云朵。//组成图案的白云闻声散开”,世界开始寂寞并且沉默并且冷漠,于是,最后的他作为曾经的歌手向时代向自我发问:“生活为什么这样对我?”

其实,根本没有回答。

艺术的起源

编号:Y12·2210620·1760
作者:【德】格罗塞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1984年10月第1版
定价:25.00元当当11.50元
ISBN:9787100017541
页数:242页

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初期,西方美学界出现了一股力图把一般艺术科学从哲学美学中分离出来,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思潮和理论。与传统的对艺术和艺术史作纯美学探讨的研究路数不同,他们“更多地关注艺术实践,注重从艺术的经验事实中提炼出其固有的规律,而反对一味沉洒在美的本质的抽象演绎中,格罗塞的观点恰与这一主张合拍,在这种观点的影响下格罗塞创作了《艺术的起源》。《艺术的起源》一书共分为十一章,首先在第一章和第二章中格罗塞分析了艺术科学的目的和方法。接着用了四到十章介绍了各个门类的艺术。在介绍各门类的艺术时,格罗塞使用了丰富的来自澳洲、北极、非洲部落的材料,正是根据这些材料格罗塞总结了各艺术门类的特征。第十一章则是总结得出了全书的结论。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中提出了社会的经济组织和精神生活之间,尤其在艺术方面存在着一种密切的相互关系这样一种主张,并探讨了原始艺术变迁的心理和经济基础。


《艺术的起源》:应该从人种学入手

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说,生产方式是最基本的文化现象,和它比较起来,一切其他文化现象都只是派生性的、次要的。
——《第三章 原始民族》

艺术创作是一种实践的认知还是精神意义的活动?艺术作品是为了实际需要还是审美愉悦?艺术科学是心理学范畴还是社会学范畴?所有问题似乎都归结为艺术的本质是什么?19世纪末的格罗塞正是从关于艺术的这些问题入手,考察“艺术科学”的本体,从而寻找关于“艺术的起源” 的答案。在他看来,艺术的起源,就在文化起源的地方,而文化起源,就是探寻最低级和最接近原始形式的文化,在这个起点上,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各民族的文化阶段的构成,是人种学的问题,跟体质人类学是没有关系的。”

这里就有一个“原始性”的问题,原始性的文化产生指向的就是内在的文化因子,在格罗塞看来,这个文化因子“应该是可以下客观而且精准的定义”,应该“很有意义可以作为整个文化形式的特征”,在这两点意义上,他认为,具备这样条件的文化因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生产方式,因为生产事业是一切文化形式的命根,它给予文化因子以最深刻、最不可抵抗的影响,或者说,生产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而且是最基本的文化形象,其他一切文化现象都是在生产方式中产生了发展的。将艺术的起源看成是文化的起源,将文化的起源看成是文化因子起着作用,将生产方式看成是最基本的文化因子,格罗塞建立起了关于“艺术的起源”的轨迹,而这条轨迹一直向前达到前端,便是原始民族具有的最原始生产方式,所以这便是一个人种学的问题,不是体质人类学,更不是泰纳在“艺术哲学”中所提出的精神科学范畴。

格罗泰认为自己所从事的是“一种开辟性的工作”,也就是在一块从未有过探索过的新境地去寻找关于艺术起源的路径,“本书的价值,不在于它所给予的答案,而在于它所提出的问题。”格罗塞提出的是什么开辟性的问题?那就是艺术科学的界定,在他看来,艺术科学是由艺术史和艺术哲学结合起来的,这是艺术科学研究的两条路线,而艺术科学又可以简单地拆分为“艺术”和“科学”两个范畴:什么是艺术,格罗塞说,艺术指的是“一切美的创造而说的广义的艺术的研究和论著”,这时广义的艺术,它的唯一特点就是美;什么是科学,格罗塞把科学的任务分为记述和解释两种,记述,就是“考究各个特质的实际情形”,并把它们显示出来,而解释,则是“把它们归程一般的法则”,这两个部分是相互依赖、相互联系的,按照康德的说法,记述和解释对应于知觉和概念,也就是事实和理论,“没有理论的事实是迷糊的,没有事实的理论是空洞的。”记述和解释结合的作用就是科学的目的,那就是在实践中建立理论的知识,所以,“艺术科学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应用而是为了支配艺术生命和发展的法则的知识。”

从对泰纳“艺术哲学”蒙着科学的外衣的批判,到“艺术科学”发现支配艺术生命和发展的法则的知识,格罗塞的目的是为了在科学中找到艺术的规律,他认为任何事物都有规律,这种规律可能不充分显示出来,但是必须确信它有规律性,而且,对规律的确信不是以任何经验的研究为基础,“倒是一切研究都是以先验的公律做基础。”所以从艺术哲学到艺术科学,格罗塞认为,从未有人探索过的新境地,一种开辟性的工作,就是以艺术科学的记述和解释“显示出文化的某种形式和艺术的某种形式间所存在的规律而且固定的关系”。明确了艺术科学的目的和意义,格罗塞接着研究艺术科学的方法,在他看来,艺术科学的主体是艺术品,艺术品的个体性格需要“将同时代或同地域的艺术品的大集体和整个民族或整个时代联合起来”,这就使得艺术科学的课题既具有心理学意义,也具有社会学意义。

“同时代或同地域的艺术品的大集体和整个民族或整个时代”,决定了艺术科学的研究方法,格罗塞提出了“扩展到一切民族中间去”的看法,“所以艺术科学的首要而迫切的任务,乃是对于原始民族的原始艺术的研究。”所以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应该从人种学入手”,而不是求助于历史或史前时代的研究,因为,“历史是不晓得原始民族的”——在这里,格罗塞否认历史研究,其实就是自己新开辟一块领地,转向而研究原始民族的艺术,从而在心理学和社会学意义上重建艺术科学。要研究原始民族的艺术,就需要材料的搜集,就需要考察现象,就需要作比较研究,“艺术科学到如今还没有参加人种学最近从科学的立场去从事有系统的考察的工作。”格罗塞无疑认为自己是从人种学的角度来构建艺术科学的第一人,而人种学到底能告诉现代人原始民族如何从事艺术活动?

格罗塞抓住了原始民族的特点,他把生产方式看成是最基本的文化现象,原始民族的生产方式无非只有两种,一种是狩猎,一种则是采集植物,前者是和动物对话,后者是与植物相关,动物和植物组成的是自然世界,让人类和自然发生关系,他的生产当时为什么就具有文化的因子?在这里,格罗塞其实去除了更多的社会学意义,在他看来,这种生产方式并没有形成所谓的宗教观念,它们只是对鬼怪妖魔的粗浅信仰;原始民族也没有形成特有的社会组织,男子成为领袖也是不固定的;在政治上有微妙的发展,但是他们不会成为狩猎者的国民,“他们永不会将他们自己组成一个更大的政治单位的。”撇除了这些社会性意义之外,格罗塞绘制出了原始民族的艺术活动的本质,原始人的生产当然是一种实际活动,无论是狩猎还是采集植物,就是为了满足实际需要;而在实际活动之外,则出现了游戏,游戏和实践一样,是为了追求外在目的,但是游戏又不同于实际活动,因为游戏含有愉快的情感因素;而到了审美活动中,艺术就不再注重无关紧要的外在目的,而转向活动自身——从实际活动到游戏活动再到审美活动,格罗塞认为,艺术的特性就是直接得到快乐,这种快乐,既可以从过程中得到,也可以从结果中得到。而艺术达到的快乐目的,不仅是艺术家自己的需要,更是为了感动别人,也就是说,艺术起到了自我和公众之间的关联目的,即使这个公众是艺术家想象出来的,对于艺术来说,“公众和作者所占的地位是同样重要的。”

这是格罗塞对艺术活动的阐述和定义,而对艺术的分类,格罗塞借用腓赫纳的定义,将艺术分为静的艺术和动的艺术,静的艺术就是通过静态去追求快感,动的艺术则是以动态或转变的形式获得快感,前者是借静物的变形或结合来完成艺术家的目的,后者则是用身体的运动和时间的变迁来完成目的。由此,格罗塞把造型艺术和形象艺术看成是静的艺术,它最原始的形式就是装饰,而装饰应用在人体上就是原始人的人体装饰,应用在工具和器具上就是装潢;从静到动的过渡,便是舞蹈,它是活动的雕刻,在文化较低的阶段,舞蹈常常和唱歌联系在一起,而唱歌的艺术就有两种,一种是诗歌,另一种则是音乐——装饰、装潢、造型艺术、舞蹈、诗歌、音乐组成了格罗塞的艺术种类,构成了从静到动的一种发展脉络,也开始了他对于艺术科学规律性的研究。

在人体装饰中,格罗塞从最简朴的形式画身开始研究,他认为原始民族的化身,其主要目的是为了美观,无论是形状、样式还是颜色,都具有审美意义,但是画身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在考察起源时,它到底从何而来——格罗塞的疑问是:“原始画身的图谱是由个人创造的呢?抑或是从一种模型摹拟来的呢?”在这里他提出了理论构建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观点:摹拟论,在他看来,原始艺术中独创的图谱很少,装饰、绘画或雕刻上,那些图案都是“原始艺术家摹拟日常生活事件的图样”,这种图像就体现了一种自然的倾向,“是历尽苦辛另用一种可以经久的方法在身上印图谱。”对自然的摹仿有两种方法,一个是劙痕,一个是刺纹,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来自于自然,通过一定的审美加工从而达到更高的艺术价值,所以格罗塞说:“人体的原始装饰的审美光荣,大部分是自然的赐予。”而且这样的艺术,也是为了实际的目的:“第一,是作吸引的工具,第二,是作叫人惧怕的工具。”

格罗塞从摹拟论入手构建艺术的起源,在考察装潢艺术时,他也认为,原始民族的装潢,取材于自然界,也是对自然形态的摹拟,但是从自然到艺术,需要的是审美“估量选择”,比如用具上的铭刻字形、产业标记、部落徽章等符号,已经从自然的摹拟过渡到了创造吗,“就是由粗陋到精致,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情形。”而在这里,艺术起源的人种学找到了其合理的解释,格罗塞认为,安达曼人腰带上的花纹和欧洲国家客厅里地毯的图案有共同的特征,它们都以间隔的方式重复着,具有规律的排列,由此,格罗塞认为,这就是艺术真正的特点,那就是节奏,是全人类共有的东西;还有就是对称,它体现的也是形式上的美感,而节奏和对称就是在对自然的摹拟中变成了艺术,这既为艺术找到了一条发展轨迹,也为艺术确立了源头。

在造型艺术中,从摹拟论而走向艺术成熟论体现得更为明显。1830年代的末期,格雷在澳州北部的格楞内尔格发现了几个洞穴,有的洞穴只有白色的半身人像,有的则是具象化的人像,而在第三个洞穴里出现了精细的造型艺术,“那里面的主要图形是十英尺零六英寸高的人像,从下颔以下穿红色的衣裳,长掩手踝及足踝,只露出雕刻得很坏的手和脚。头颅上面围绕了一圈红、黄、白三色的圈子。脸部只有两只眼睛。头上的外圈画了—-批红色的线画,很工整好像是有专门的用意的。”而在布须曼人那里,还出现了布须曼人和卡斐人的作战图,在北极的狩猎民族中,也出现了各种极具艺术感的绘画。格罗塞认为,原始的造型艺术首先体现的是摹拟,无论是材料还是形式上,都完全摹仿自然,“在他们粗制的图形中可以得到对于生命的真实的成功,这往往是在许多高级民族的慎重推敲的造像中见不到的。”但是另一方面,这些造型艺术体现了对原物的敏感和获得正确印象的能力,同时也体现了“应用的运动器官和感觉器官的适宜发展”,这种适宜发展在格罗塞看来,就是表现为创作所给予的愉快,虽然不是完全在审美意义上的,但是狩猎民族具有的这种对于艺术创作的乐趣、观察的能力和应用的技巧,就是一种艺术成就。

在舞蹈中,格罗塞区分了摹拟式的舞蹈和操练式的舞蹈,在他看来,摹拟式的舞蹈是对于动物和人类动作的节奏的模仿,而操练式舞蹈动作则从对自然界的模仿变成了表演,在澳洲人和明科彼人那里,朋友的访谒、季节的开始、疾病的痊愈、丧期的终了等等,凡是可以激发人们快乐的感情的事情都用舞蹈。但是不管是摹拟式的舞蹈,还是操练式的舞蹈,它们都能让演者和观者体会舞蹈的快乐,“原始人类无疑已经在舞蹈中发见了那种他们能普遍地感受的最强烈的审美的享乐。”审美的享乐,效果却大大出于审美之外,原始艺术的舞蹈具有“高度的实际的和文化的意义”。同样在诗歌中,审美目的非常明显,它就是用语言表达内心或外界现象,无论是抒情是还是叙事诗或者戏曲,重要的就是感情,“一切诗歌都从感情出发也诉之于感情,其创造与感应的神秘。”所以每一个原始的抒情诗人,都是一个曲调的作者,每一首原始的诗,都是音乐的作品,而且诗歌具有的意义更在于唤醒审美感情,“听众和诗人及他们相互间,融合而成一体。诗歌由唤起一切人类的同一的感情,而将为生活兴趣而分歧的人们联合起来;并且因为不断地反复唤起同一的感情,诗歌到最后创出了一种持续的心情。”而在音乐中,全然只有艺术的目的,格罗塞认为,音乐是独立的艺术,是最纯粹的艺术,就如叔本华所说:“音乐是跟有形世界完全独立的,完全无视有形世界的,即使没有世界也能够在某一形式上存在的;这是别种艺术所不及的地方。”

从全然摹仿自然的装饰艺术、造型艺术,到更多具有审美创造性的舞蹈、诗歌和音乐,从静的艺术到动的艺术,格罗塞从生产方式这一文化因子中探寻艺术的起源问题,从人种学的角度来审视原始民族的艺术作品,在他看来,原始艺术所表现的情绪是狭隘而粗野的,材料是贫乏的,形式是简陋的,但是动机、手法和目的却和一切时代的艺术一致,也就是说从原始民族的艺术中可以发现规律性的东西,而这种规律性的东西就是艺术科学在记述和解释中形成的法则,“最野蛮民族的艺术和最文明民族的艺术工作的一致点不但在宽度,而且在深度。”它们是节奏、对称、对比,以及那种共情的感情以及愉悦的感受,它们也都是“依照那主宰着艺术的最高创作的同样法则制成的”。而在这种艺术科学所发现的规律之外,格罗塞也区别了作为艺术起源的原始艺术和现代艺术之间的不同点,原始艺术除了审美意义之外,更重要的是它的实际意义,它承担着重要的社会职能,而这就凸显了艺术个人和社会之间的矛盾,“一方面,社会的艺术使各个人十分坚固而密切地跟整个社会结合起来,另一方面,个人的艺术因了个性的发展却把人们从社会的羁绊中解放出来。”

从审美目的到实际目的,从艺术愉悦到承担社会职能,这或者也是“艺术的起源”天生具有的社会性意义,也正是在这种社会的驱动力下,艺术的发展才更有深远的影响,“因此艺术必将因生存竞争而发展得更加丰富更加有力。”

斯蒂芬·克莱恩诗全集

编号:S54·2210620·1759
作者:【美】斯蒂芬·克莱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21年05月第1版
定价:46.00元当当21.20元
ISBN:9787532784516
页数:200页

斯蒂芬·克莱恩,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文学家,在他短暂一生中,创作了许多优秀著作,其中长篇小说《红色英勇勋章》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不可动摇的地位。但除此之外,他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在《红色英勇勋章》出版同年的1895年末,柯普兰·戴出版社就将克莱恩68首短诗结集出版,题为《黑色骑士》;他的第二部诗集《战争是仁慈的》是在克莱恩生命的后一年(1900年)出版的。两本诗集加上未收入诗集的零散诗篇,克莱恩全部诗作大概有一百三十余首,这些诗作由于过于超前和冷峻,让当时的读者颇感不适,直到二十世纪中叶才确立了其在美国诗坛中应有的地位。他的诗写法自由,不顾传统的音节和韵律,风格朴质简洁,常常通过寓言式的意象揭示生活的某个真理,评论界认为他与女诗人艾米莉·狄更生同为美国现代诗歌的先驱。本诗集收录了克莱恩的全部诗作,归入“黑色骑士”、“战争是仁慈的”以及“未结集的诗歌”三个子集。


《斯蒂芬·克莱恩诗全集》:天空中布满了军队

是的,我有一千条舌头,
九百九十九条说谎。
尽管我努力使用那唯一的,
它会听从我的意愿不唱高调,
却在我嘴里死去。
——《“我有一千条舌头”》

一千条舌头,两种命运:九百九十九条在说谎,一条最后在嘴里死去——九百九十九条和唯一的一条构成了非此即彼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又是对立的:九百九十九条舌头是复数的舌头,是说话的舌头,是活着的舌头,唯一的一条舌头是单数的舌头,是沉默的舌头,是死去的舌头,当“我努力使用那唯一的”舌头最后在我的嘴里死去,我是不是必然会选择如这舌头一样的命运?在嘴里死去我是不是舌头的谋杀者?

唯一舌头的命运,是属于个体的困境,斯蒂芬·克莱恩如那唯一的舌头一样,其实在寻找着言说的可能,但是他又无法逃离宿命般的存在:我是渺小的,“如果有人为我渺小的生命作证,/见证我无数微弱的痛苦和挣扎,/他看到一个傻瓜;/而众神威吓傻瓜是不好的。(《“如果有人为我渺小的生命作证”》”我是迷失的,“一个学者曾经走近我”,而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但是连学者自己也哭嚷起来:“我迷路了。”我是徒劳的,“在我面前有一座雄伟的山”,“当顶峰的景色出现时,/似乎我努力跋涉/去看的花园/尚在不可企及的远方。”我甚至是邪恶的,“许多红色魔鬼从我心里跑出来/落到书页上。”我用笔捣碎了它们,让它们在墨水里挣扎,但是这就是我内心的“红色污物”,我的写作就是唤醒它们——渺小如我,迷失如我,徒劳如我,邪恶如我,那一个个的我是使用唯一的舌头的我,还是用九十九条舌头说谎的我?

个体的困境就在于这样的疑惑,一种是理想主义的,另一种则是现实主义的,甚至是实用主义的,趋世主义的,在渺小、迷失、徒劳和邪恶的世界里,选择一定是关涉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谎言和真实的矛盾,但是斯蒂芬·布莱恩还是走向了唯一那条舌头的命运,但是这种选择看起来却又制造了新的困境,《“‘真理,’一个旅行者说”》中出现了两个对真理进行界定的旅行者,一个人为真理是一块岩石,是一座雄伟的城堡,“我曾经常去那里,/甚至登上最高的塔楼,/世界从那里眺望是黑暗的。”而另一个旅行者则认为真理是一口气,是一阵风,是影子,是幽灵,“我已追寻许久,/但我从未触摸到/它的衣角。”当我最终相信第二个旅行者,是因为“真理对于我”,就是一口气,一阵风,是影子和幽灵,而且,“我从未触摸到/它的衣角。”距离我很遥远,但是真理还是在的,还是需要寻找的,一种确信是奔赴理想主义的大道,尽管现在没有触及到真理,尽管如舌头一样,唯一真实的“却在我嘴里死去”。

真理是影子和幽灵,是一种困境,从未触摸到它的衣角,是另一种困境,如何坚守真理的存在,是第三种困境,斯蒂芬·克莱恩将这三种困境从个体的我扩展到了“人”身上,这是对普遍性人类的一种关注:一个人是路经那地方的人,一个人是在沙漠中行走的人,一个人是走进树林的人,一个人是追逐地平线的人……一个人,仿佛是那唯一的舌头一样,是单数的人,也如那唯一的舌头一样,容易在嘴里死去的人。而对于“人”的关注,斯蒂芬·克莱恩突围了对于“我”的个体的一种视角,变成了被关注的对象,也就是说,“人”之存在,是一种被观察、被评注、被引用的境遇。一个人路经那个地方,三只小鸟排成行对他进行观察,小鸟说:“他认为他会唱歌。”于是它们开始仰头大笑,人变成三只小鸟嘲笑的对象;《在沙漠里》是我看见的那个人,他赤裸,残忍,蹲坐在地上嚼着自己的心,我问他:“好吃吗,朋友?”那人说:“苦啊:——苦,但是我喜欢它,因为它苦,因为它是我的心。”我是观察者,当我定义他是赤裸、残忍的人,吃着心的他便成为被看见的奇怪的人;还有寻找新的道路的人,当他走进可怕的丛林最后孤独地死去,“人们”说他有胆量——他是他们议论的对象;有个人追逐着地平线,当我劝他:“这是徒劳……”那人却驳斥我“说谎”,然后哭喊着继续奔跑——他是一个不听劝告的人,一个孤注一掷的人,甚至盲目于自我努力的人。

当人成为被三只小鸟嘲笑的人,成为吃着心的被观察者,成为他们议论的人,成为不听劝告孤注一掷的人,“人”是一种对象意义上的存在,他和他和他,便成为一种群像,“许多工匠”一般是他们,当上帝用砖石建造了一个巨大的球,“他们”认为这是宏伟的东西,“他们”热爱这东西,但是巨大的球开始移动开始滚向他们,“将所有人碾压于血泊中。/但有些人还有机会发出尖叫。”辗于血泊之中的死,和发出尖叫的生,是这个巨大的球给“他们”带来的不同命运;而在《从前来了一个人》中,“人”也演绎了两种不同的命运,他发出了命令:“给我把全世界的人都排列成行。”于是分出了不愿站成队列的人,和渴望站成队列的人,在不愿和渴望之间,发生了“喧嚷的争执”,并且演变成了“血流淌着”的战争,最后,“那个人准备去死,哭泣着”,但是这绝非是他自己的悲剧,因为,“那些沉溺于流血混战的人/不知道这巨大的愚蠢。”那个人命令他们,那个人制造争执,那个人导致战争,那个人自己准备去死,但是这流血的悲剧里,只有“他们”才是巨大的愚蠢的牺牲品——和在巨大的球面前碾死和尖叫的人一样,在生和死中成为上帝的牺牲品。

斯蒂芬·克莱恩:我从未触摸到真理的衣角

斯蒂芬·克莱恩从个体的困境变为“他们”的悲剧,再从“他们”的悲剧中引出背后的始作俑者,这是关于上帝的质疑,这是关于信仰的困惑,这是关于圣洁的疑问,由此,关于九百九十九条舌头的寓言便成为了关于上帝之言说怀疑:在个体的困境中,“你说你是圣洁的,/而那/是因为我未曾看到你犯罪。”是圣洁和罪恶的合体;在“人”的定义中,荒凉处的圣人是虚无的人,在这时代里,“比这圣人更伟大”的是人本身,“老人啊,老人,这是时代的智慧。”于是,那圣人羡慕地望着“我”。圣洁是罪恶的另一种说法?圣人比普通人更没有智慧?在对信仰的质疑中,上帝和神已经变成了斯蒂芬·克莱恩讽喻的对象:上帝精心建造了世界之船,但是出了差错,当上帝转过身,那只船“悄悄滑动了”,最后永无舵手地“航行在大海上”,展开的是“荒谬的旅程”。上帝出了差错,船只展开荒谬的旅程,因为站在高处,“看见下面有许多魔鬼”,奔跑,跳跃,畅饮着罪恶,其中一个还抬起头咧着嘴:“同志!兄弟!”站在高处的是我,看见下面的是魔鬼,当上帝的世界之船被魔鬼驾驭,犯错的上帝是不是在允许魔鬼航行?

上帝与魔鬼的合一,在收录的第一首诗歌《“黑色骑士来自海上”》中,斯蒂芬·克莱恩已经给出了注解,黑色骑士来自海上,它制造了“矛和盾碰撞时的叮当声”,制造了“马蹄和人的脚后跟的踢踏声”,制造了疯狂的呐喊和头发的波浪,而这一切只有唯一的一个名字:“罪恶的旅程”。来自海上最后开启了罪恶的旅程,这是不是就是上帝制造了世界之船导致的错误?是不是地下都是魔鬼的“荒谬的旅程”?黑色骑士是不是就是罪恶本身?神圣是不存在的,只有打人的愤怒的神,“他扇着响亮的耳光/挥着重重的拳头/声音响彻大地。”当那个人去咬神的脚,人们却认为人是邪恶的,而神是可敬的;先知是不存在的,先知打来那本智慧之书,但是,“我竟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上帝是不存在的,“上帝躺在天堂里死了;/天使唱着送终的圣歌,/紫色的风呜咽着,/他们的翅膀滴着一滴滴/血/掉落在地上。(《“上帝躺在天堂里死了”》)”

不仅不存在,他们所解构的是信仰本身:圣洁只是一种谎言,只不过“把外衣/从罪恶身上拿掉并放在/小孩的手上。(《“凭借眼睛和手势”》”上帝是虚无,当“没有上帝”被叫喊着,“一只迅捷的手,/一把从天而降的剑,/向他猛击,/于是他死了。(《“一个幽灵飞驰着”》”于是,奇怪的小贩在街上贩卖着上帝的模型……而在上帝之外,人寻找的是自我的位置,是一种善意和爱,这种善意和爱甚至在上帝之死的对立面。《“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神面前”》里,陌生的神怒喝着人类:“跪下,凡人,奉迎/屈膝敬拜/我非凡崇高的威严。”当那个人逃走了走向另一个神,作为思想之神,眼神温柔的他闪烁着无限的理解,“我可怜的孩子!”神和神是不一样的?思想之神是不是那个逃走之后的虚构?还有《狂暴的神》,当他踏过天空,当他高声威吓,却听到有人说不怕他,“即使从你最高的天庭/把你的矛刺进我的心脏,/我不惧怕你。”但是他怕的一个人,一个唾弃了神的人,“我宁愿死去/也不愿看到我灵魂的眼泪。”而在《“上帝躺在天堂里死了”》里,上帝在天堂里死了,但是在悲伤中有一个场景令人难过,“一个女人的手臂试图挡在/一个熟睡男子的头上/避开最后那只野兽的吞噬。”

一方面,上帝的神性被解构,另一方面,上帝的人性被建构,在神性和人性、解构和建构之间,斯蒂芬·克莱恩绘制出了这两者之间存在的“战争”,“不要哭泣,少女,因为战争是仁慈的。/因为你的恋人将狂野的双手伸向天空/而惊恐的战马独自奔跑,/不要哭泣。/战争是仁慈的。”向上的天空和伸出的手,向下的战马和奔跑,向上是永恒的死,向下是血流和死亡,在“战争是仁慈”中,一种永恒意义的抵达,显得如此强烈又如此脆弱,所谓战斗,是不是最后必将是“伟大的战神”制造的死亡?是不是一定是上帝在考验着人类?《“你是否曾经造出一个正直的人?”》里上帝说自己造了三个人,两个已经死了,第三个呢?“你会听到他被打败的重击声。”第三个是骑士,第三个在战斗,第三个在死去,“一匹马,/喘息,蹒跚,血腥的事物/被遗忘在城堡的墙脚下。/一匹马,/死在城堡的墙脚下。(《“骑士策马飞奔”》)”骑士踏上的是一条罪恶的旅程,因为骑士就是“黑暗骑士”,于是回到向上的目光中,曾经爬上屋顶“向上天求助”的人看到了天庭中出现的景象,“并且——终于啊终于——/——上帝——天空中布满了军队。”

天空中布满了军队,就是上帝带来了战争,在这一场关于人和神的战争中,无论是“上帝在哪里?”的疑惑,还是“你告诉我这是上帝?”的质疑,都进入到一种怀疑论中:谁让血污中的蘑菇长出来?谁让上帝的清单只有“一支燃烧的蜡烛和一个蠢货”?谁用钱币制造了十字架?天空中布满了军队,大地中充满了罪恶,九百九十九条舌头在说谎,留下的唯一一条舌头也在没有信仰、没有上帝、没有善和爱的世界中死去,回到现实的斯蒂芬·克莱恩更是无法言说:

报纸是法庭

每个人都受到由卑劣又诚实的人作出的

仁慈而不公正的审判。

报纸是市场

智慧贩卖它的自由

瓜皮由群氓加冕。

报纸是游戏

他的错误使游戏者得分

而另一人的本领却赢得死亡。

报纸是象征:

是琐碎生命的编年史,

是一本喧嚷故事的合集

浓缩永远的愚蠢,

在久远的年代不受束缚地生活,

在不设防的世界中漫游。

——《“报纸是半真半假的集合”》

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

编号:E37·2210620·1758
作者:【丹】克尔凯郭尔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9年01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31.70元
ISBN:9787100167413
页数:134页

《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是克尔凯郭尔的一本重要演讲集。作者在这三篇讲演中以百合与飞鸟作为诗人的对立面,演绎了对“存在在今天”的理解。百合与飞鸟没有忧虑,因为它们活在今天而不为不在场的明天烦恼。作者在三个主题“沉默、顺从和快乐”上拿百合与飞鸟作为参照对象,并且强调出人类要学会“生活在今天”,那么百合与飞鸟就是最好的老师。《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可以视作是进入克尔凯郭尔讲演世界的一把钥匙。本书的《附言》作者是哥本哈根大学克尔凯郭尔研究中心卡布伦教授。《附言》对克尔凯郭尔研究克尔凯郭尔的作品提供了很大的帮助,理出了这些作品在时间之上的脉络,使得读者能够清楚地明白克尔凯郭尔一生中诸多著作的创作原因和意图。它不仅仅对读者阅读《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有很大启发,也帮助读者了解诸如《非此即彼》等书出版时的各种背景。


《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使自己成为乌有

我的读者,以右手来接受那被以右手来给出东西。
——《前言》

右手,是左手之右的右手,当右手伸出,接受的是右手给出的东西;右手,是左手之右的右手,当右手给出,必须伸出右手接受。右手给出而被右手接受,右手接受那右手给出的东西,右手和右手形成的一致性,是自己和自己的一致,是作者和读者的一致,甚至是人和上帝的一致,而这种一致性却是颠覆,因为,“这与那曾以左手并正以左手来被递出的假名正相反”。

与左手相反,与假名相反,克尔凯郭尔在1849年5月5日这个自己36岁生日时写下的句子,明显是对无神论的西奥多罗斯的一种否定,“无神论的提奥多鲁斯曾说:他以右手给出自己的学说,但他的信从者们以左手来接受它。”当西奥多罗斯给出右手,希望信从者伸出左手来接受,右手的给出,左手的接受,在相反的位置里,无神论者所制造的是“第二手”的距离,这“第二手”便不是“亲自”的,便是非人格的。克尔凯郭尔将“以右手给出”与“以右手接受”联系在一起,在否定左手、否定假名的意义上构筑了第一手的关系:只有将自己给出的东西传授给自己,才能发生“第一手”的亲自关系,才能使接受者“按这东西中的要旨去做”,才能得到所提供给出的东西,也只有在自己和自己发生人格性的关系,右手和右手的一致性才能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非第二手的“亲自关系”:让那个“被我带着欣悦和感恩地称作是我的读者”的单个的人,回想起这样的句子:“它想要继续留在‘那隐蔽的’之中,正如它在隐蔽之中进入存在,——一朵在大森林的遮掩之下的小花。”

很明显,克尔凯郭尔并不仅仅是建立作者和“我的读者”之间的一致性关系,而是在进入隐藏的小花之中看见诗人和上帝之间的关系,甚至要建立一种人和上帝在旨意的传授和接受中达到一致性的右手法则,在“祈祷”中,克尔凯郭尔就说:“在天之父!什么是‘作人’,以及,从与上帝相关的视角看,什么是‘作人’所要求的”——作人,就是作为人或者是人,当人在他人的世界里、在人堆之中,难以得知“作人”的要求,容易忘记“作人”的意义,那么就应该从上帝的视角寻求“作人”的目的,所以要进入到隐蔽之中,看见眼瘾之下的小花,“这一次,愿我们可以向飞鸟与百合学习沉默、恭顺和快乐!”于是,克尔凯郭尔“在复活主日之后的第十五个星期日”念出了学习的福音——三个与上帝有关的讲演。

克尔凯郭尔说:“观看天空中的飞鸟,审视原野里的百合……”在观看和审视中,学习它们什么?第一个演讲中,克尔凯郭尔说:“沉默,或者学习去缄默”。亚里士多德说,人优越于动物的标志是能够“说话”,正因为人具有先天的优越性,所以人觉得自己在“说话”上远远优越于百合和飞鸟,也理所当然认为缄默不是一种艺术,即使承认能够缄默是一种艺术,但也是“蹩脚的艺术”。而克尔凯郭尔认为,恰恰是因为人能够说话,能够在说话中优越于动物,所以缄默才是一种艺术。为什么缄默是真正的艺术?如果人能够在百合和飞鸟那里学到了沉默,那么它们的沉默不是艺术,重要的是你要变得和百合与飞鸟一样沉默,也就是成为它们才会拥有沉默,“沉默在那里;不仅在一切缄默于寂然之夜的时候,而且也在白天振动起上千根音弦进入运动而一切如同一片声音的海洋的时候,沉默都在那里:一切各尽其份,不管是其中的任何个体,还是一起作为整体,都不去打破这神圣的沉默。”

沉默是整体,沉默是神圣的,沉默就是沉默本身,百合沉默,飞鸟沉默,森林沉默,大海沉默,“沉默在那里”,因为沉默就是祷告——不是“说话”的祷告,而是沉默,是倾听,“祷告不是听自己说话,而是进人沉默,继续保持沉默,等待,直到祷告者听见上帝。”所以学习百合与飞鸟的沉默,并且等待,等待事情自然发生,等待与瞬间相遇,“瞬间只在沉默之中。”学习沉默而且等待,等待而且承受,因为百合与飞鸟也有自身的痛苦,它们的痛苦没有被免除,而人相对于百合与飞鸟,他们的痛苦更为可怕,只有沉默,才能免除来自于他人加重它们痛苦的东西,只有承受,不多也不少地承受,才能使痛苦变得尽可能简单,尽可能轻微,“在痛苦是它所是的那种确定的痛苦时,那么即使它是最大的痛苦,它也只是它所能是的最小的。”这是痛苦是他所是具有的确定性,只有在这种确定性中沉默、等待和承受,才能是他所是——而不管是等待的瞬间性,还是痛苦的确定性,沉默指向的都是能够向他祈祷和倾听他的那个上帝。

沉默是为了祈祷,沉默是为了倾听,沉默便是不说话的沉默,沉默便是没什么应当去做的,这就意味着“使你自己成为乌有”,在上帝面前成为乌有,然后等待,“直到祷告者听见上帝。”乌有的状态,一方面是忘记自己,忘记自己显赫的、悲惨的、无足轻重的名字,另一方面,乌有的状态是保留了一个瞬间性和确定性的位置,这个位置只属于上帝,因为上帝是治理者,是智慧和理智,沉默就是对上帝的敬畏,是崇拜,是庄严,在向后退着回到起始的地方,回到沉默的状态,然后等待,“愿你的国降临”,这样当在沉默中就能感受上帝的声音,“一切因为对于他的崇敬而缄默”让我们觉得他似乎在说话。

沉默而使自己成为乌有,乌有而回到起始的地方,回来而感受上帝的声音,感受上帝的声音而敬畏上帝,寻求上帝的国便让人感到心满意足,“以至于完全忘记去寻求别的东西,是的,他甚至完全不再有寻求别的东西的愿望”,就像百合和飞鸟,唯独寻求上帝的国,“亦即,变得如同百合与飞鸟,亦即,变得面对上帝完全沉默:然后其它的一切都会加之于你们。”第一个演讲是从百合与飞鸟中学会沉默,而第二个演讲引用的是福音中的另一句话:“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上帝似乎是非此即彼的存在,但是这种非此即彼依然是上帝本身:要么爱上帝要么恨上帝,要么投身于上帝要么蔑视上帝,只是上帝,是上帝通过“使自身为选择的对象”而使之真正地成为一个非此即彼,就像面对上帝的沉默一样,绝没有任何他人在场,除了与上帝的交往之外在没有其它交往,非此即彼就是上帝唯一的要求,那就是顺从,无条件的顺从,“如果你不是在一切之中无条件地顺从,那么你就不爱他,如果你不爱他,那么——你就恨他;如果你不是在一切之中无条件地顺从,那么你就不投身于他,或者说,如果你不是无条件地并且在一切之中投身于他,那么你就不投身于他,如果你不投身于他,那么——你就蔑视他。”

但是无条件的顺从却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变得沉默,只有变得沉默才能真正地顺从。飞鸟和百合是无条件顺从的,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无条件顺从的,它们是风的唏嘘,是树林的回声,是溪水的潺潺,是夏天的哼吟,是树叶的低语,是草的簌簌,每一个声音都是顺从,都是无条件的顺从,只有这样才能听见上帝。而这种无条件的顺从像沉默一样,也是乌有,“这是无条件的上帝的旨意而绝非其它,而在它不是无条件的上帝的旨意的瞬间,它就停止了存在。”但是百合有被毁灭的可能,那么在被毁灭的命运中,它们如何变得顺从?克尔凯郭尔说,看起来,它们绽开是上帝的意志,是对上帝的顺从,而毁灭会干扰它实现的可能性。但是,和绽开是顺从一样,毁灭也是一种顺从,“它发育得如此完全,它如此丰富而美丽地绽蕾,它如此丰富而美丽地——因为这全过程只是一瞬间——无条件顺从地接受它的毁灭。”绽开是一种瞬间,毁灭是一种瞬间,无条件的顺从就是无条件地达到瞬间,就是无条件地从这一瞬间走向下一个瞬间;还有飞鸟,它有巢穴被毁坏的逆境,更有生命被结束的残酷,但是克尔凯郭尔认为,飞鸟的无条件顺从,它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无论是毁坏还是残酷,都是它的工作,“它唯一要做的就是它的工作。”

百合与飞鸟有毁灭的危险,有残酷的命运,但是无条件顺从就是让自己乌有,就是敬畏上帝,就是知道上帝的意志。而人呢?他的不顺从便是对上帝失去耐心,便是显现出模糊的意义,便是给了诱惑机会,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强大的撒旦就会趁虚而入,就会将人引入诱惑,就会捕获人的灵魂——当撒旦出现,“人的罪把分裂置入一个一致性的世界;记住,每一项罪都是不顺从,每一种不顺从都是罪。”非此即彼便被解构了。所以要在无条件顺从中和上帝的意志合一,那么天上的上帝意志便会落到地上,便会发生,便会“不陷于诱惑”,便是幸福,“这无条件的顺从是幸福的无辜,因为上帝与世界不为它们而斗争,善与恶也不会为它们而斗争”,于是福音书上说“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非此即彼带入的是一致性的世界。

福音书上还说:“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既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不为明天的日子操心。”当野地的草今天还在,当飞鸟不为明天操心,这就是克尔凯郭尔第三个演讲的主题:要学习快乐。人当然是希望快乐,需要快乐,但是在快乐的渴望面前,他总是叹息着说“唉”,一个“唉”就是让快乐变成不容易的事,也无法教授快乐。但是百合与飞鸟却是快乐的,它们也会教授人如何快乐,因为它们“既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它们的快乐是快乐本身,它们的快乐是无条件的快乐,这种无条件的、本身的快乐,就是让每一天都是“今天”——克尔凯郭尔认为,只有“在今天”,才是真实在场的:不要为明天以及后天操心,快乐就是无条件的快乐,它和无条件的沉默、无条件的顺从一样,成为一种乌有——当然,那悲伤还是会干扰快乐,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悲伤扔给上帝,无条件地扔给上帝,只有在上帝的“聚集”中,才能无条件地摆脱所有悲伤,才能无条件地达到快乐:“就是说,这是无条件的快乐:崇拜全能;上帝,那全能者,就借助于这全能来承受你的所有悲伤,轻松如同承受乌有。”

学会沉默,学会顺从,学会快乐,这是“原野里的百合与天空中的飞鸟”作为导师对人的意义,而导师之存在,它们通向的是上帝之路,很明显,克尔凯郭尔通过百合与飞鸟的媒介建立的是人和上帝之间的一致性,以右手给出、用右手接受的第一手旨意,这是一种直接性的体现,为什么人和上帝之间要以右手和右手的一致性建立关系?第一个演讲,克尔凯郭尔是对“诗人”说话,第二个演讲的对象则变成了“我的听众”——从诗人到听众,这是怎样一种转变?克尔凯郭尔在1848年4月20日的日记中说,飞鸟和百合,都是“被诗人作为至高的幸运来推荐的东西”,在人的回头中被当成了“那应当向前的人的教师”,这是一种诗歌的直接性体现,但是,诗人慢慢让这种直接性失落了,它成为了“吸引人的、麻醉人的,能够把生命的现实转变为一种东方的梦”的存在,看上去是浪漫主义,但其实失去了本原性,也因此取消了进入现实的直接入口,甚至还造成了人内在的分裂。所以克尔凯郭尔认为,“那诗歌的”应当消失,“在诗歌真正地应当倒地而死的时候,它就应当穿上庄严的礼服”。

诗歌应当消失,让诗歌的浪漫主义取代了直接性的诗人是不是也应该消失?克尔凯郭尔不是让诗人消失,而是在其对面让他看见百合与飞鸟,从而重新进入诗歌的直接性之中,这是一种回归,就像人回到童年一般,克尔凯郭尔说,“诗人是‘永恒’的孩子”——“为了这个目的,你应当开始能够并且想要理解那为孩子准备的词句,这词句是所有的孩子都理解的,而你应当像孩子一样地去理解它:你应当。”回到童年,回到诗歌的直接性之中,回到诗人作为孩子的人格中,而基督教的福音“并且恰恰是永恒之诗歌”。所以一方面,从诗人变成听众,是作为人的一种人格清点,另一方面,三个与上帝有关的演讲,是克尔凯郭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使用了“上帝”的标识,他的目标不是指向基督论,而是指向创世神学,指向永恒之诗歌。

它们是“与上帝有关”的,它们是与“人与上帝、与‘作为全能的创造者和无所不在的维护者’的上帝的关系”有关的。换一句话说,它们的目标所指不是基督论的,而是创世神学的。所以在“使自己乌有”的状态中,在无条件的沉默、顺从和快乐中,在向百合与飞鸟的学习中,上帝以右手给出的旨意变成了人以右手接受的东西:“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以无条件的沉默表达,在无条件的顺从中接受,以达到无条件的快乐:

你居留在上帝之中。因为,如果你居留上帝之中,那么不管你活着还是死去,不管在你活着的时候生活对于你是顺利还是艰难,不管你是今天死还是七十年之后死,不管你是死在大海底最深处还是你在空中爆炸:你还是不会出离到上帝之外,你留驻,因而,你在上帝之中对于自己是在场的,所以在你的死日你也仍是“就在今天在天堂里”。

人生道路诸阶段(上、下)

编号:B89·2210620·1757
作者:【丹】克尔凯郭尔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9年02月第1版
定价:99.00元当当45.50元
ISBN:9787100164139
页数:889页

“谁知道什么是幸福的瞬间,谁明白了这瞬间的快感,谁不感觉到那种‘突然会有什么发生’的恐惧一一仿佛突然会有什么最微不足道但却又强有力到能够打扰一切的事情发生!”《人生道路诸阶段》是克尔凯郭尔的代表作。正如克尔凯郭尔的许多著作一样,《人生道路诸阶段》也是托名著作。全书分为“给善意的读者”、“酒中真言”、“一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有辜的?”-“无辜的?”、“给读者的信”五个章节。克尔凯郭尔以威廉·奥海姆讲述回忆录的形式,以给读者的信的形式,讨论了人生道路的诸阶段,这道路的诸阶段是审美阶段、伦理、宗教阶段。克尔凯郭尔要我们面对主观个体的生存感受去选择自己,他要我们穿透审美生活,在享受生活所带来的幻象和愉悦之后,去发现隐藏在其背后的不幸和痛苦,进而认识到伦理生活的局限,从而最终进入到沉静的宗教阶段。


《人生道路诸阶段》:爱贯穿了无限的反思

是那到处在场但却又不被人注意的“纯粹之在”,因为我持恒地被扬弃;我就像那根横线,在横线之上是算术作业的题目,而横线之下是答案;谁会来关心那横线呢?
——《酒中真言》

当康斯坦丁将斟满的杯子扔向后墙的门完成“祭酒”的仪式,当聚会散去的五个人发现凉亭里的法官威尔海姆夫妇,当法官夫妇用额上的吻和挽着手臂的方式消失于小径,凉亭里不再有人,旁观者两手空空,一切都变成了这个夜晚的无。但是维克多却发现了法官遗落的一份手稿,它或者可能变成出版物,这是无之后的有,在无和有之间,“我从他那里把它智取过来了。”七月底的那天进行的聚会上,有“诱惑者”约翰纳斯,有维克多·艾莱米塔,有康斯坦丁·康斯坦丁努斯,还有没有名字的年轻人和时尚店主,他们都发表了演讲,他们都是凉亭里看见法官夫妇的“占领部队”,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我”,我如何突然就将手稿“智取”了过来。

“我是谁呢?”这是我对我的一个疑问,一种从无中出现的有,就像凉亭里发生的事一样,它建立起了无和有之间的内在关系。无是无“我”的无,更是“没有人在以前曾经想到过要来问这个问题”的无,在这种无里,我就可以得救了,因为“我在一切之中是最卑微的”,根本不值得人来问;但是我却自设了关于“我是谁”的问题,这便进入到了有的状态,而且我把“我”命名为“纯粹之在”——什么是“纯粹之在”?那就是“到处在场却又不被人注意”的在:“因为我持恒地被扬弃;我就像那根横线,在横线之上是算术作业的题目,而横线之下是答案;谁会来关心那横线呢?”到处在场,是我之为我的存在,但是在众人世界里,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连从维克多那里智取稿子也是“突发奇想”,而之后出版稿子,也再一次变成了彻底的乌有——稿子是法官的,出版是维克多的想法。

我是无中的有,我是他人之无中自我之有,作为一种“纯粹之在”,处处在场却又不被人注意就像是算数作业里的那根横线,横线之上是题目,横线之下是答案,在题目和答案组成的本子里,谁会来关心一条横线?但是,一条横线是在场的,甚至就因为它分出了题目和答案,分出了疑惑和释然,如果没有横线的分割,题目和答案会处于混乱状态,横线绝不是虚无的概念,并不是抽象的象征,它是一种确信的过渡,它更是建立了对立的关系:题目不能越过横线成为答案,答案也不能越过横线看成题目,但是在横线之上和横线之下,题目和答案构成了“反思”:它们推向了决定,它们“同时发生”,它们保持着联结。

在形式意义上,这条横线,这个纯粹之在,这个我,就是在《酒中真言》和《—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之间建立了文本关系:《酒中真言》是关于爱欲,关于女人的,而《—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则是关于婚姻,关于信仰的。七月底的一天,康斯坦丁·康斯坦丁努斯邀请了五个人参加酒宴,他给聚会取得名字就叫“酒中真言”,聚会中不仅仅是交谈,而是要做演讲,“因为酒是对真相的捍卫而真相是对酒的捍卫。”在钟敲响了十二点之后,演讲便开始了,第一个演讲的人是年轻人,这个“不曾有过任何爱情故事”的人,却捍卫了自己的权利,因为在他看来,“不曾有过任何爱情故事”恰恰就是一个爱情故事,因为他认为,他谈论的爱欲是想象着自己与整个异性发生着关系,而不是与单个的异性个体发生关系——而这种“整个异性”的整体性就像不被命名的“一个年轻人”一样,是一种整体的概念。

年轻人认为,情欲之爱是喜剧性的,正因为是喜剧性,是因为“所有人都爱并且想要爱”,而不关心情欲之爱的真正对象是什么,所以当相爱者在“都爱并且想要爱”中永远属于对方,情不自禁中不再有自由的理性,于是就有了矛盾,于是就有了喜剧,“一个人一忽儿在这条腿上被拉一下绳,一忽儿在另一条腿上被拉一下,我们看不出有任何理性的依据。”年轻人认为所有人都在这个局里。对一种整体的爱的演讲,年轻人并没有分离出男人和女人,而康斯坦丁的演讲中则把女人看成了对象,他认为,女人只能在“玩笑”的范畴下被解读,这个范畴不是绝对的,绝对只属于男人,所以女人处于相对中,而这个相对就是“萌芽中的伦理范畴”:“玩笑正是这:运用范畴、将她置于这范畴之下,因为严肃永远无法成为严肃,而这恰恰就是玩笑;因为,如果你敢要求她这个的话,这就不是玩笑。”他认为,女人是一种可能性,她会用想象力让自己变得可爱,变得无拘无束,变得自信,但其实这是“让自己被崇高地转化为荒唐”——所以女人对于男人来说,在审美意义上只是一个幻影,她无法被真正用在悲剧里,有的只是一种和忠诚连在一起的嫉妒,她的归属是在情感丰富而严肃的娱乐剧中,当然她也是不完美的。

很明显,当康斯坦丁将女人看成是伦理意义上的存在,看成是一个玩笑的范畴,看成是诗人的幻影,实际上是从一种男性视角出发的,男人是绝对的,男人是理性的,男人是审美的,“一种非理性的量,它也许能够在某一世更好的生命中被导回到男性的形式;但今生在这一辈子里,人们只能够把她看成是她所是的形式。”康斯坦丁之后的维克多继续着这种男性思维,他集中灵魂的力量要感谢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我成为了男人而不是女人”。在他看来,女人的生活是不幸的:她的生活在罗曼蒂克的意识中变得毫无意义,她又无法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真正有意义的地方,“在本质上,不幸是这一不幸:她无法知道这一点,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女人意味着否定,意味着败坏性,而女人“最伟大的事情”则是对男人不贞,“而且越早越好。”这样一个观点同样表达在时尚店主的演讲中,他认为时尚就是一个女人,是无聊之中的无常,“它只知道一个结果,它总是变得越来越荒唐疯狂。”所以不卷入和任何女人的关系中,这样的男人是幸福的,他的建议是:“我就想借助于时尚来把她当娼妓卖掉,这是她应得的;我无休无止,我,时尚店主,在我想着我的任务时,我的灵魂就狂怒起来,她还要在鼻子上戴一个鼻环。”

无论康斯坦丁还是维克多,无论年轻人还是时尚店主,对于爱情都没有过高的期望,他们甚至站在男性的视角下,否定女性的意义。但是诱惑者约翰纳斯则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维克多是一个狂想者,康斯坦丁骄傲于自己所谓的理智,时尚店主则是一个疯子,为此他认为,“到女人那里去学,越多个女人越好。”在他看来,女人是最完美的,而且这也是自己的“喜悦之处”。虽然约翰纳斯声称,“她是作为她自己所是而让我欢喜的,她完全就像她自己所是的那样。”但其实他就是作为一个诱惑者来定义女性的完美,因为女人是最奇妙、最有味道、最具诱惑力的东西,而且是“诸神做了担保”,所以,“享受欺骗而不被欺骗,这是怎样的情欲快感啊,这只有爱欲之人明白。被诱惑,这是怎样的极乐啊,这只有女人真正知道。”而女人之存在,就是为了对应于诱惑者之存在,“她的幸福恰恰是去遇上他。”

无疑,诱惑者约翰纳斯也是站在男性的世界来审视女人,把女人当成对象,当成诱惑自己而达到男人极乐的物。无疑,这没有一个女人在场的演讲,这抵达了“真理”的酒中真言带着男性对女性的鄙视,它所构筑的是一种不对等的关系,而所谓的爱欲当然掺杂着太多对象性的认识。当聚会结束,康斯坦丁将斟满的杯子喝干,然后把杯子扔向了后墙的门,这是一种祭酒的仪式,“这祭酒是祭给地下的诸神的。”但是却在决定性的一击中打开了门,“在这大门被打开的时候,看见毁灭的威力,我们也这样地看见那破坏之团队准备就绪了要去摧毁一切”,因为参与者都变成了逃亡者,因为整个环境都变成了“一片废墟”——这是象征性的一击,也是转化的开始,更是纯粹之在的“我”献身的标志:通过那道门,这些“破坏团队”的人走到了凉亭那边,并且发现了正在凉亭里面的法官夫妇。法官夫妇的存在,是彻底解构了这些演讲者男性意义上的爱欲观,因为法官夫妇紧紧地相互拥抱,然后法官站起来在妻子前额上留下了吻,两个人挽着手消失在路上。

演讲是关于爱欲的,演讲者把女人置于爱欲的对象意义上,但是法官夫妇却在现实中演绎了爱,而且作为夫妻,他们是在婚姻中表达了幸福,即使围观的人具有一种将他们分开的力量,他们也从来不管。爱实现了,幸福就在眼前,而那份法官的手稿也终于在我出现之后被“智取”了——从无到有,从横线之存在,“我”便将人生道路诸阶段从充满歧视的爱欲引向了幸福的婚姻——这份手稿便是《—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在写给“亲爱的读者”的文中直接说出了一个丈夫的呼吁:“如果你具备去做第一件事的时间,做第二件事的能力,做最后一件事的想法,那么也去结婚吧。”他赞美婚姻,是因为婚姻可以建立起一种特殊类型的相识关系,是因为婚姻中神圣的东西通过奇迹而使得小事变成意义重大的事,是因为婚姻中存在的着对上帝一样的忠诚——而婚姻真正的意义在于建立一种信仰,“信是唯一被要求的东西,并且这信让一切圆满充实。”信是条件,信更是目的。

首先是有情欲之爱,然后是婚姻,婚姻一方面是情欲之爱的更高表达,因为婚姻建立在一个“决定”之上,这个决定是一种正面的决定,并且在根本上是“一切之中最正面的决定”,这个正面的决定体现的是人的理想性,既是现世的,也是永恒的,既在天堂里被签,也在现世中被签。所以婚姻是全部恋爱的奇迹。但是另一方面,婚姻不是对爱恋的结束,而是让爱恋更好地表达,“只有在婚姻之中恋爱才有它真正的表达,在婚姻之外,它只是诱惑或者调情。”婚姻将恋爱预设为前提,恋爱贯穿了整个婚姻,所以婚姻是恋爱至深、至高和至美的表达,“恋爱是神的礼物,但是在婚姻的决定中相爱者使自己成为有资格接受这礼物的人。”无论婚姻是建立在恋爱之上的决定,还是婚姻是恋爱至深至高至美的表达,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具有信仰,而这个信仰具有的最本质意义便是“反思”:在反思中,现实被腾空,更多的东西出现,这是一种“特定的决定”:“那个特定的决定是那通过了一种纯理想的反思而得出的理想性,而这理想性是行动所获取的营运资本。”

从恋爱到婚姻,又从婚姻回到恋爱,反思之存在是为了构建信仰之爱,而这种信仰之爱就是从爱的“审美”阶段进入“宗教”阶段:首先是紧紧抓住恋爱,然后,“决定”想要在所有危险和考验之中取胜,最后,将自己置于与上帝的关系之中——这是从审美意义的直接性过渡到宗教的直接性:“恋爱太纯洁无瑕,因而除了上帝,它无法承认任何同知者。”于是,“—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中最后说:“只一瞬间,我的爱人,只一瞬间,我的灵魂如此富有,在这一瞬间我如此雄辩健谈,我要将这写在纸上,一篇关于你的颂词,我可爱的妻子,然后我要去说服这个世界,让全世界相信婚姻的有效性。”

一个丈夫在排除和否定了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之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在他看来,婚姻是幸福的,婚姻是一种确信,婚姻是宗教的直接性体现,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于“反思”:反思将自己和爱人置于平等地位中,甚至置于势均力敌中,而这种平等和势均力敌就像面对上帝一样,是将其作为“同知者”而存在的。但是如何真正地从审美阶段过渡到宗教阶段?那种反思要以何种方式出现?对于这些问题,法拉他·塔希图尔努斯所做的一个心理学意义上的“想象实验”,从有辜-无辜的层面进行了解读。想象实验其实是法拉他和科学家老朋友在索堡周围的一个湖里发现的一部手稿,它被装在水底的一个黑黄檀木匣子,当法拉他发现了它并将其从水底捞出来,一个内闭性的世界打开了,这个写于1751年的手稿就像水底冒出的气泡,“一声来自内闭的湖泊的叹息,一声来自内闭的灵魂的叹息,我从这灵魂中夺走了它的秘密。”

内闭的盒子,内闭的手稿,内闭的湖底,以及手稿中那个内闭的叙述者“我”,当一切在内闭中形成了内向于自我的世界,所谓的解开,所谓的“失物招领”是不是一种破坏?实际上,当“我”在3月1日写下第一篇日记时,这种被破坏的担忧就开始了,“我的荣誉、我的骄傲、我的热情,对于我就是:保持让应当被内闭着的东西内闭着,将之减缩为尽可能少量的配给份额”……当一个“她”打开了内闭的世界,当一个“他”试图走向和“她”在一起的婚姻生活,是不是就消解了荣誉、骄傲和热情,甚至于爱本身?在保持和消解的矛盾中,关于“有辜-无辜”的心理学实验就开始了——从我对她充满爱恋的冲动,到一次次的退缩,我一直把自己看成是有辜者,“不管怎么说,我不是观察者,不是听忏悔的神父,而是行动者,就是说:有辜者。”

辜是亏欠,辜是归罪于,为什么对于一个边境战士来说,对于一个向往爱恋和婚姻的男人来说,会是“有辜”的?有辜是认为作为一个前哨的守卫要同鞑靼人和斯基泰人作战,必须是已婚的;有辜是因为我是沉郁的而且隐藏着我的沉郁,所以我的欺骗是一种狡猾;有辜是我像一个杀人犯等待着判决……这或者是一种表象意义的有辜,更多的有辜在于对爱恋和婚姻本质的亏欠:“我的决定对于我意味了:要么与她结婚,要么你就根本不结婚。这就是我的投入。”当我这样想的时候,认为这一切的愿望是“去属于她”,即想为了她付出一切的代价,却又不愿意因为向她吐露痛苦而毁灭她;如果她死去,我无法比她活得更久,但想要用死亡给她一个说明:我恰恰愿为“让自己远离她”而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想要向她求婚,却害怕于自己的诡计,甚至宁愿她曾是真正订过婚的人,因为不确定的东西就是调情;想要接近却要远离,不是害怕她的“不”而是害怕她的“是”,我的生命属于她,但是她却毫无感觉……

爱上了她,也订婚了,但是这有辜的一切困扰着我,实际上,对于我来说,真正的有辜就在于:在她那里,我发现了聚集在头顶上的宗教危机,就在于她没有“宗教的”前提条件,就在于内闭的世界被所谓爱欲的直接性所解构。所以这个心灵痛苦的故事,是“有辜”中的亏欠,而痛苦的过程是为了从有辜走向无辜,从审美走向宗教,而这其中的桥梁则是“悔”。在法拉他“给读者的信”中,他分析了这个“心理学意义上的想象实验”,在他看来,这个想象实验之所以会带来痛苦,之所以会有“有辜”,就在于实验中存在着变量,那就是爱。我和她是存在着一种爱,这种爱是现成的,但是很明显其中有着一种“阻碍着这爱在相爱者的结合之中幸福地表达出自己”的力量,存在这种阻碍的力量,是因为把爱当成了审美的存在,“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孩而成为诗人并因此而无法成为她的丈夫”,这句话的意思是,爱是在诗歌意义上被命名的,而在诗歌中,爱是不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它是与世界发生关系,它具有的直接性就在于没有真正的反思,“诗歌与直接性有关,因此不能够考虑一种双重或者矛盾的关系。”而真正的反思带来的是宗教性的东西,“自由就是在无限的反思之中被赢得的,不管它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

为什么诗歌体现的是直接性?为什么审美不存在反思?因为审美的结果是在“那外在的”中被展示的,无论是英雄胜利,还是慷慨者在战役中倒下,或者是死后被抬进来,都是为了能够看见,它展示的是“应当是怎样”而不是“是怎样”,在这里没有对立,没有矛盾,没有辩证,当然没有反思,所以在诗歌直接性的审美中,爱变成了一种“人们相互不理解”的误解,变成了对于“对立的东西同时发生”的消解:我是内闭的,她不是这样的;我是沉郁的,她则充满了生活的喜悦;我在本质上是思者,她完全不是;我是伦理的辩证的,她是审美的直接的——“误解的整个过程的结果其实是:他们其实并没有在爱。”所以要从审美进入宗教:宗教对“那外在的”无所谓,只在“那内在的”之中,在信仰中,是确定的,所以审美的英雄通过战争而是伟大的,宗教的英雄则通过承受而是伟大的;审美中的自我折磨是喜剧性的,宗教中的自我折磨则是受遣的,审美性的康复通过笑来达到,宗教性的康复通过悔——于是从有辜到无辜,诗歌无法使用的“悔”成为从外而内的桥梁,它是伦理的最高表达,也就是说,从审美到宗教,中间还有作为过渡的伦理阶段,“审美的层面是直接之层面,伦理的层面是要求之层面,宗教的层面是满足之层面”,在这个人生诸阶段中,正是在“罪的赦免”中,伦理为宗教做好了准备,因为,“不为任何事而悔是最高的智慧。”

从有辜到无辜,从审美到宗教,“悔”的智慧就像那条隔开了题目和答案的横线,就是一种纯粹之在,处处在场而总是被人忽视,所以真正的悔是需要形成横线式的反思,反思所建立的就是对立面——对立面消解的就是直接性,“所有直接性存在的情形都是‘无法去看见对立面’,因为如果看见了对立面,这直接性就失去了;在精神存在中,你就必须忍受对立面,但你也要在自由中保持自己与它的距离。”而回忆就构成了一种对立面的存在,在《酒中真言》的前言中,威廉·奥海姆说到,回忆不同于记住,回忆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回忆是一种艺术,回忆一气呵成,回忆指向幸福,回忆的种种意义就在于在回忆中构筑了一种对立的辩证法,“要为自己达成一种回忆,就必须对心境、处境和环境的各种对立面有所认识。”回忆通过对立构筑出处境,把自己被回忆的东西编织进环境的对立,于是有了孤独的森林,有了偏僻的八路角,有了法官夫妇留下爱的证明的凉亭,“善意的精灵,住在这些地方的你,谢谢你总是保护着我的宁静,谢谢你所花的那些带有回忆之劳作的时间,谢谢你那被我称作是‘我的’的隐藏之地!”

同样,有辜和无辜的故事也是在“一年前的今天”中开始了回忆,回忆中没有了直接性,回忆中开始了对立的反思,回忆中进行着“悔”的伦理表达,“这就是这整件事在时间里的情况。在永恒(Evigheden)的关联上,我的希望则是:在那里我们将相互理解,并且,在那里她会原谅我。”相互理解,不再是于外的审美直接性,不再是内闭的世界被破坏,从之上的题目终于越过了那条纯粹之在的横线,抵达了之下人生的答案,“在我看来,宗教性的人就是智慧的人。”

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

编号:B36·2210620·1756
作者:【德】康德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2年07月第1版
定价:26.00元当当12.00元
ISBN:9787100086837
页数:221页

康德的宗教观反映了一位哲学家在科学至上、理性至上的启蒙时代的处境中的宗教体验。一方面,他极力倡导理性的最高权威,坚持用理性及其需要来衡量一切;另一方面,他又意识到理性自身的不足,意识到宗教信仰和教会在社会生活中的正面作用;一方面,他按照理性需要的标准设计了他心目中的宗教和教会;另一方面,他又意识到现实中的宗教和教会与他的理想的差距,因而对它们提出了殷切的期望和不客气的批判。《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是康德三大批判理论的进一步扩展,从理性限度的角度探讨了人类生活中重要的宗教现象。在序言中,康德重申了他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所表述的一个基本思想,即道德的自足性—道德并不需要宗教,但是却导致了宗教。在这一基本思想的指导下,康德开始对人性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他明确地把恶定义为任性的准则对意志的普遍道德法则的背离,包含有意的背离和无意的背离。


《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成为上帝所喜悦的人

如果有人问,迄今为止已知的全部教会历史的哪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那么,我毫不犹豫地要说,就是现在这个时代。也就是说,人们可以让真正的宗教信仰的种子,如同它现今在基督教界虽然只是由一些人播种,但毕竟已经公开地播了种一样,完全不受阻碍地日益萌发起来,以便由此期待不断地接近那个把所有的人永远联合起来的那个教会,它构成上帝不可见的国在地上可见的体现(图型)。
——《关于在地上逐步建立善的原则的统治的历史观念》

康德说,在所有公开的宗教中,就道德的宗教而言,基督教才是这样的宗教;康德说,在基督教的历史中,现在的时代是教会历史最好的时代;康德说,我已经认识到基督教与最纯粹的实践理性的结合是可能的……基督教是道德的宗教完美的体现,现在这个时代是基督教教会信仰最好的时代,基督教和纯粹实践理性的结合是可能的,这些赞誉构成了康德“严格认真的精神和对基督教的真诚敬意”,但是,当康德关于道德的宗教的论文受到书报审查,当“服从当局”变成一种无奈的选择,他却在给国王威廉二世的信中肯定了教会各种制度的积极作用,却把“服从当局”看成是属于道德的诫命并将其视作是一种义务,甚至认为书报审查制度就是一种正当的权力——他的这种赞誉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自欺欺人?他对教权制的妥协甚至“服从”是不是变成了一种“伪事奉”?甚至这一切的“邀恩”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从蒙恩前进到德行的“不正确道路”?

遭受书报审查的康德或者是一个现实中的个人,在不趋向于宗教信仰的遭遇中,在不是道德“绝对命令”的自由中,甚至不是形而上学的知识中,这个现实中的康德是不是只是一个写作的作者?一个被现实各种问题困扰的形而下个体,那么他试图阐释的“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真的能通向那个“我可以希望”的宗教哲学之路?真的能让这个在基督教教会统治下的历史变成最好的时代?或者真的能在道德的宗教中让每个人都成为“更善的人”?在这里,康德把所谓的书报审查看作是一种权力,但是这种权力不是人们“用来满足自己需要”而使其变得渺小的东西,而是“主动地坦然接受每个人公开批判”的权力,也就是说,康德认为“服从当局”就是一种道德的诫命,这种诫命是可以被引导到宗教上去的,因为,“这种服从是不能仅凭重视国家的某项个别规定的法律,而无视任何别的规定来证明,而是只能凭对所有规定的总体表示敬重来证明。”

不是物神崇拜的教权制,不是和理性相对立的暴力,当然对他的敬重和服从也不是自欺欺人的邀恩手段,当康德以这样形而下的方式言说着道德和宗教,就是把“我可以希望”的宗教哲学变成了某种目的论,而这种目的论真的就是康德所说是实践理性的要求,是道德理性的条件?或许这是作为自由的存在者的人的一种必然?就像“道德不可避免地要导致宗教”这个命题一样,康德用了先验综合的方式,一方面将道德带离经验的范畴,另一方面让“服从”的诫命变成一种导向宗教的道德,从而便把自身命运和经历相关的“服从当局”上升到了非经验意义的先验综合,也就让一种赞誉式的“邀恩”成为从德行到蒙恩的“正确的道路”。

这一切的转变关键在哪里?一七九三年五月四日康德在写给哥廷根神学教授司徒林的信中提到了自己从事纯粹哲学的研究计划,第一是要解决“我能够知道什么?”这就是他的形而上学,第二是要解决“我应该做什么?”这便是道德,第三则是要解决“我可以希望什么?”而这就是宗教,第四个问题是“人是什么”,这是康德的人类学。“知道什么”是“能够”,这是关于主体的内在能力问题,“做什么”则是“应该”,是关于主体的内在义务感,而“希望什么”却是“可以”,是关于非主体所能支配的、外在的允许。根据经验综合,经验知识不能断定,一个努力修德的人就必然是一个生活幸福的人,一个幸福的人就必然是一个具备德性的人,也就是说至善,即德性与幸福的结合,是无法以自然的方式来设想其实现的。所以康德开始了逻辑上的转向,当经验综合不能得出至善的必然要求,那么只有通过先验综合得出至善概念存在于理性之中,必然是以一种超越于经验的方式被实践理性所确信。

根据康德哲学的惯用逻辑,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先验综合,也就是说,存在于理性之中的至善概念,必然是以一种超越于经验的方式被实践理性所确信。从经验综合到先验综合,至善的道德就已经发生了改变,康德在“第一版”的序言中就指出,道德是建立在人这种自由的存在者的概念之上的,而人这种存在者因为自由而通过自己的理性使自己受无条件的法则制约,所以,“道德也就既不为了认识人的义务而需要另一种在人之上的存在者的理念,也不为了遵循人的义务而需要不同于法则自身的另一种动机。”也就是说,道德是自给自足的,道德为了自身起见“绝对不需要宗教”,也就是说,道德完全能够而且也不应该考虑任何目的。但是这种自给自足是在自身意义上而言的,是自由借助与实践理性而达到的,如果道德指向的是尘世上的理念,那么道德就“不由我们掌握了”,也就是说,道德必须产生出另一种“正当行为”,必须拥有另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是“调整自己的所作所为”,即让德性和幸福能够协调一致,所以在这一意义上,“道德不可避免地要导致宗教”,道德就能延伸到人之外成为一个有权威的道德立法者的理念,“在这个立法者的意志中,(创世的)终极目的也就是那种同时能够并且应该是人的终极目的的东西。”康德的这一命题是道德哲学的终点,也成为他宗教哲学的起点。

康德的上帝已不再干预尘世的幸福,尘世的幸福完全服从自然的因果关系,上帝的作用仅限于实现德性与幸福在超验世界的结合。康德的道德宗教化似乎就是这个关键的转变,和那个立法者的意志一样,被遵循的义务就是被遵循的诫命,被遵循的诫命就不只是为了自给自足的自由存在者,它属于道德,属于引导到宗教的道德,而“服从当局”也变成为了一种“对所有规定的总体表示敬重”的道德——就像对待上帝的诫命一样,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服从完全变成了一种泛道德的准则,在康德的德性和幸福的至善中,是让自己成为了那个“上帝喜悦的人”,“它在宗教的层次上就是根据最高的、实施那些法则的原因来想象崇拜的对象,并以崇拜的庄严性表现出来的。”

而在对人性的善与恶的阐述以及善的原则和恶的原则的斗争分析中,尤其是关于“上帝的国”在尘世的建立表现在教会信仰中的时候,康德的这种道德哲学也具有了非常明确的合目的论。道德哲学的核心是至善,这是人作为自由的存在者凭借自己的理性可以达到的目标,但是在尘世意义上,人性并不表现这种纯粹性,有人说人是恶的,有人说人是善的,康德认为其实存在着一种中间状态,人可能既不是善的也不是恶的,或者既是善也是恶的,部分是善部分是恶的,之所以存在着这样的中间状态,康德就是要否定人天生是恶这样一种观点,在他看来,人被看成是恶,不是他的行为是恶的,而是这些行为的性质使人推论出人心中的恶,他认为,恶的根据不可能存在于“任何通过偏好来规定任性的客体中”,也不可能存在于任何自然冲动中,而只能存在于任性“为了运用自己的自由而为自己制定的规则中”,和人天生是善一样,这意味着,人包含着采纳善或恶的准则的一个“原初根据”,这种原初根据是人生而具有的,它是先于一切在经验中给定的自由运用而被奠定为基础的,也就是说,出生不是善与恶的原因,善与恶是随着出生同时存在于人心中的。

善与恶的采纳的准备都是一种原初根据,康德将人性中向善的东西称作是“原初禀赋”,它有三类,一类是作为一种有生命的存在者,人具有动物性的禀赋,这是归于自然的、纯机械性的自爱名目下的禀赋;第二类是作为一种有生命同时又有理性的存在者,人具有人性的禀赋,这是一种归在比较而言的自爱名目下的禀赋;第三类则是作为一种有理性同时又能够负责任的存在者,人具有人格性的禀赋,这是一种“易于接受对道德法则的敬重、把道德法则当做任性的自身充分的动机的素质”。不管是理性为根源还是实践的禀赋,善的禀赋都采纳了道德法则作为自己的原初根据。善是本性中的原初禀赋,而恶在康德那里就是一种“倾向”,康德认为,倾向就是一种偏好,就是一种可能性的主观根据,就是偶然的存在。他把恶的倾向分成三个层次,一种是人本性的脆弱,第二种则是不纯正,第三中是接受了恶的准则而表现为人心的恶劣,“任何倾向都要么是自然的,即它属于作为自然存在者的人的任性;要么是道德上的,即它属于作为道德存在者的人的任性。”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论点,恶之所以是一种倾向而不是像善一样是本性的禀赋,就在于人不是天生是恶的,他只不过是“偶尔对这一原则的背离纳入自己的准则”,康德将其称之为“心灵的颠倒”,也就是恶改变了善本应有的主从关系,颠倒了道德秩序,也正是这种心灵的颠倒,康德认为,恶的心灵能够与一个“总的来说善的意志”共存,所以他否定了所谓的“原罪说”,把人的恶看作是一种通过诱惑而被陷入的结果,而不是从根本上上败坏了的,也就是说,恶还是能够改善的——但是,一个在自然情况下的恶人,怎么可能自己使自己成为善人?对此,康德认为,就禀赋而言,只是一颗原初好的树结出了坏的果子,从善到恶的堕落是出自自由的结果,从恶上升到善也一定是自由的结果,因为,“我们应当成为更善的人”一直回荡在我们的灵魂中,善的种子以其全部的纯洁性被保留下来,要重建善的原初禀赋,就是要让道德法则作为“我们所有准则的最高根据的纯粹性”,而这种具有经验性的纯粹准则,就是德性,它和幸福所结合就是至善,在此康德提出了至善的宗教意义,“就道德的宗教而言,一条原理就是;每一个人都必须尽其所能去做,以便成为一个更善的人。”

更善的人不仅仅是律法上的善人,而是道德上的善人,是成为“上帝所喜悦的善人”。但是要成为这样的善人,仅仅有那些善的种子是不够的,重要的是在和恶的原因进行斗争,而这种斗争的主体便是“善的原则”。成为更善的人就是成为上帝所喜悦的人,他所拥有的是处于道德上彻底完善状态的人性,是“太初”就“与上帝同在”,他的理念出自于上帝的本质,或者说,他就是上帝之子——耶稣无疑是这个善的化身,“这个人不仅自己履行所有的人类义务,同时也通过教诲和榜样,在自己周围的尽可能大的范围里传播善。而且即使受到极大的诱惑,也甘愿为了尘世的福祉,甚至为了他的敌人而承受一切苦难,直至极屈辱地死亡。”而且这一理念具有客观实在性,因为康德认为,这个理念的范本已经蕴涵在我们的理性之中了。但是恶的原则同样对人类的统治权有律法上的要求,“它就力图通过使一切人的始祖背叛自己的主人并且依附于它,来重新获得对心灵的统治,因为它这样一来终于能够自命为地上的一切财富的最高所有者,即这个世界的王。”

善的原则和恶的原则对人类统治权的斗争,康德认为,要使得善的原则获得胜利,就必须在道德上进行立法,就必须暑期德性的旗帜,“这样才对不间断地侵袭他们的恶获得优势”,这个德行的旗帜,这个道德的集合地,就是伦理-公民的社会,就是伦理共同体,就是德性的国。这是从天生具有的“原初根据”的人性选择到斗争形成的伦理共同体的尘世构建,在这个过程中,宗教哲学已经从道德哲学的终点走上了属于自己的大道:于是伦理共同体建立了公共的法律基础,于是,单个的人为了目的联合在一起成为具有善良意念的人们的体系,于是遵循伦理法则的上帝子民的概念形成,最重要的是,由人所主持的教会出现了——对此,康德认为,本来造就一种道德的上帝子民,不应该由人来完成,必须由上帝来完成,但是人不能由此听天由命,不能将人类的事务推给一个更高的智慧,所以人必须以遵循上帝的道德立法的方式做这件事,于是教会出现了并实行了上帝子民的理念。为了调和这种矛盾,康德将上帝立法的伦理共同体看成是不可见的教会,它不可能是经验的对象,而尘世上由人主持的教会是可见的教会。

不可见的教会,可见的教会,康德如此命名的背后逻辑是,可见的教会在地上体现着上帝的道德,它具有普遍性、纯粹性和自由原则之下的关系,它形成的是一种教会信仰,教会的每一种宪章都是从历史性的启示信仰出发而形成的,一方面,教会信仰在把人们改造成为一个伦理的共同体方面,以自然的方式早走在了纯粹宗教信仰的前面;另一方面,教会信仰采用两种办法,一种是在任何时候都将造福于人的信仰的本质部分附加在纯粹的宗教信仰上,另一种则是用教会信仰的引导性手段“不断迫近纯粹的宗教信仰”,最终过渡到纯粹的宗教信仰,成为真正的上帝的国,因为,纯粹的宗教信仰最终将统治所有的人,“以便上帝就是一切中的一切”。

从教会信仰到纯粹的宗教信仰,这一过程之所以是必然的,是可实现的,就在于康德认为信仰本身就是一种纯粹理性的信仰,是实践理性在最终客体即道德终极目的的理念实现时的自由,是最终把我们引导到神圣的奥秘的世界的必然。而根据实践理性的普遍需求,真正的宗教信仰就是信仰上帝,他是天地全能的创造者,是道德上圣洁的立法者,是人类的维护者,是自己神圣法则的主管者,是公正的法官,而把我们引导到神圣的奥秘的世界,就是借助我们自己的理性启示给我们关于天职的奥秘、救赎的奥秘、拣选的奥秘,最终在宗教中的原则便是:“上帝就是爱”,他在圣父、圣子和圣灵的三位一体中,通过道德法则的召唤而走向至善。

从教会信仰到纯粹的宗教信仰,这是一个向上的过程,而在纯粹的宗教信仰中让伦理共同体的教会以更强大的力量对抗恶的原则的侵袭,则是一个向下的过程。在这个可见的教会中,有着不可见教会中没有的事奉,而事奉就构成了对于上帝的诫命的态度,事奉是由教会的官员确立的,指向那个最终的目的,这种事奉是一种崇拜;而相反,有一种伪事奉,就是无视宗教信仰的最终目的,“反倒把向这一目的的不断接近宣布为该诅咒的”,而且把教会的规章性部分看作是唯一造福于人的存在。康德认为,这种规章性的信仰是一种宗教妄想,它在神人同形同性论基础上自造了上帝;它是把劝人相信的神恩作用与德行作用区分开来而导致的狂热;它是将宗教的崇拜活动变成了面对上帝的释罪的迷信……而在伪事奉中,将规章性的诫命、教规、戒律看成了教会的基础和本质,从而陷入到了物神崇拜的危险中,而这种物神崇拜必然导致的是教权制。

在教权制中,只有虔敬而没有德性,只有神恩而没有本性,只有权力而没有信仰,甚至只有迷信而没有做出裁决的良知——康德在批判这种教权制下的伪事奉中,也提出了在理性中遵循义务的四种方式,一种是在心灵中唤起意念的“私下默祷”,一种是法定日的聚会,一种则是通过基督教接受洗礼,再一种则是反复举行公共仪式以维护团体的“领圣餐”,这四种要遵循的义务是在理性之下作出的,康德认为这也是一种事奉,而且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蒙恩的事奉,而只有从蒙恩走向德性,才是正确的道路。

从善的原则和恶的原则的斗争到形成对人类统治权的争夺,从这种斗争最后形成伦理共同体,到伦理共同体体现上帝的国,从教会信仰不断迫向宗教信仰,到事奉和伪事奉的区别,实际上康德的宗教哲学越来越变成了宗教义务,宗教义务又变成了宗教事物——当道德还在那个理性的自给自足世界中,当宗教变成了“服从当局”的诫命,康德只能用一种解释来完成对这个权力式诫命的遵循——这封信最后成了教会历史中既可见又不可见的“草稿”:

这本书根本没有打算评价任何现存的启示宗教,而只是准备对理性宗教加以评价。在这里,我没有隐瞒理性宗教的先天性,它是一切真宗教的最高条件;也没有隐瞒它的完满性和实践意图(即我们必须做的事情);当然也没有隐瞒它在理论方面的不完满性(恶产生自何处、恶怎样转化为善,或者,认为我们处于恶之中的确定性何以可能,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以及对一个启示理论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