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6《斯蒂芬·克莱恩诗全集》:天空中布满了军队
是的,我有一千条舌头,
九百九十九条说谎。
尽管我努力使用那唯一的,
它会听从我的意愿不唱高调,
却在我嘴里死去。
——《“我有一千条舌头”》
一千条舌头,两种命运:九百九十九条在说谎,一条最后在嘴里死去——九百九十九条和唯一的一条构成了非此即彼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又是对立的:九百九十九条舌头是复数的舌头,是说话的舌头,是活着的舌头,唯一的一条舌头是单数的舌头,是沉默的舌头,是死去的舌头,当“我努力使用那唯一的”舌头最后在我的嘴里死去,我是不是必然会选择如这舌头一样的命运?在嘴里死去我是不是舌头的谋杀者?
唯一舌头的命运,是属于个体的困境,斯蒂芬·克莱恩如那唯一的舌头一样,其实在寻找着言说的可能,但是他又无法逃离宿命般的存在:我是渺小的,“如果有人为我渺小的生命作证,/见证我无数微弱的痛苦和挣扎,/他看到一个傻瓜;/而众神威吓傻瓜是不好的。(《“如果有人为我渺小的生命作证”》”我是迷失的,“一个学者曾经走近我”,而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但是连学者自己也哭嚷起来:“我迷路了。”我是徒劳的,“在我面前有一座雄伟的山”,“当顶峰的景色出现时,/似乎我努力跋涉/去看的花园/尚在不可企及的远方。”我甚至是邪恶的,“许多红色魔鬼从我心里跑出来/落到书页上。”我用笔捣碎了它们,让它们在墨水里挣扎,但是这就是我内心的“红色污物”,我的写作就是唤醒它们——渺小如我,迷失如我,徒劳如我,邪恶如我,那一个个的我是使用唯一的舌头的我,还是用九十九条舌头说谎的我?
个体的困境就在于这样的疑惑,一种是理想主义的,另一种则是现实主义的,甚至是实用主义的,趋世主义的,在渺小、迷失、徒劳和邪恶的世界里,选择一定是关涉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谎言和真实的矛盾,但是斯蒂芬·布莱恩还是走向了唯一那条舌头的命运,但是这种选择看起来却又制造了新的困境,《“‘真理,’一个旅行者说”》中出现了两个对真理进行界定的旅行者,一个人为真理是一块岩石,是一座雄伟的城堡,“我曾经常去那里,/甚至登上最高的塔楼,/世界从那里眺望是黑暗的。”而另一个旅行者则认为真理是一口气,是一阵风,是影子,是幽灵,“我已追寻许久,/但我从未触摸到/它的衣角。”当我最终相信第二个旅行者,是因为“真理对于我”,就是一口气,一阵风,是影子和幽灵,而且,“我从未触摸到/它的衣角。”距离我很遥远,但是真理还是在的,还是需要寻找的,一种确信是奔赴理想主义的大道,尽管现在没有触及到真理,尽管如舌头一样,唯一真实的“却在我嘴里死去”。
编号:S54·2210620·1759 |
真理是影子和幽灵,是一种困境,从未触摸到它的衣角,是另一种困境,如何坚守真理的存在,是第三种困境,斯蒂芬·克莱恩将这三种困境从个体的我扩展到了“人”身上,这是对普遍性人类的一种关注:一个人是路经那地方的人,一个人是在沙漠中行走的人,一个人是走进树林的人,一个人是追逐地平线的人……一个人,仿佛是那唯一的舌头一样,是单数的人,也如那唯一的舌头一样,容易在嘴里死去的人。而对于“人”的关注,斯蒂芬·克莱恩突围了对于“我”的个体的一种视角,变成了被关注的对象,也就是说,“人”之存在,是一种被观察、被评注、被引用的境遇。一个人路经那个地方,三只小鸟排成行对他进行观察,小鸟说:“他认为他会唱歌。”于是它们开始仰头大笑,人变成三只小鸟嘲笑的对象;《在沙漠里》是我看见的那个人,他赤裸,残忍,蹲坐在地上嚼着自己的心,我问他:“好吃吗,朋友?”那人说:“苦啊:——苦,但是我喜欢它,因为它苦,因为它是我的心。”我是观察者,当我定义他是赤裸、残忍的人,吃着心的他便成为被看见的奇怪的人;还有寻找新的道路的人,当他走进可怕的丛林最后孤独地死去,“人们”说他有胆量——他是他们议论的对象;有个人追逐着地平线,当我劝他:“这是徒劳……”那人却驳斥我“说谎”,然后哭喊着继续奔跑——他是一个不听劝告的人,一个孤注一掷的人,甚至盲目于自我努力的人。
当人成为被三只小鸟嘲笑的人,成为吃着心的被观察者,成为他们议论的人,成为不听劝告孤注一掷的人,“人”是一种对象意义上的存在,他和他和他,便成为一种群像,“许多工匠”一般是他们,当上帝用砖石建造了一个巨大的球,“他们”认为这是宏伟的东西,“他们”热爱这东西,但是巨大的球开始移动开始滚向他们,“将所有人碾压于血泊中。/但有些人还有机会发出尖叫。”辗于血泊之中的死,和发出尖叫的生,是这个巨大的球给“他们”带来的不同命运;而在《从前来了一个人》中,“人”也演绎了两种不同的命运,他发出了命令:“给我把全世界的人都排列成行。”于是分出了不愿站成队列的人,和渴望站成队列的人,在不愿和渴望之间,发生了“喧嚷的争执”,并且演变成了“血流淌着”的战争,最后,“那个人准备去死,哭泣着”,但是这绝非是他自己的悲剧,因为,“那些沉溺于流血混战的人/不知道这巨大的愚蠢。”那个人命令他们,那个人制造争执,那个人导致战争,那个人自己准备去死,但是这流血的悲剧里,只有“他们”才是巨大的愚蠢的牺牲品——和在巨大的球面前碾死和尖叫的人一样,在生和死中成为上帝的牺牲品。
斯蒂芬·克莱恩:我从未触摸到真理的衣角 |
斯蒂芬·克莱恩从个体的困境变为“他们”的悲剧,再从“他们”的悲剧中引出背后的始作俑者,这是关于上帝的质疑,这是关于信仰的困惑,这是关于圣洁的疑问,由此,关于九百九十九条舌头的寓言便成为了关于上帝之言说怀疑:在个体的困境中,“你说你是圣洁的,/而那/是因为我未曾看到你犯罪。”是圣洁和罪恶的合体;在“人”的定义中,荒凉处的圣人是虚无的人,在这时代里,“比这圣人更伟大”的是人本身,“老人啊,老人,这是时代的智慧。”于是,那圣人羡慕地望着“我”。圣洁是罪恶的另一种说法?圣人比普通人更没有智慧?在对信仰的质疑中,上帝和神已经变成了斯蒂芬·克莱恩讽喻的对象:上帝精心建造了世界之船,但是出了差错,当上帝转过身,那只船“悄悄滑动了”,最后永无舵手地“航行在大海上”,展开的是“荒谬的旅程”。上帝出了差错,船只展开荒谬的旅程,因为站在高处,“看见下面有许多魔鬼”,奔跑,跳跃,畅饮着罪恶,其中一个还抬起头咧着嘴:“同志!兄弟!”站在高处的是我,看见下面的是魔鬼,当上帝的世界之船被魔鬼驾驭,犯错的上帝是不是在允许魔鬼航行?
上帝与魔鬼的合一,在收录的第一首诗歌《“黑色骑士来自海上”》中,斯蒂芬·克莱恩已经给出了注解,黑色骑士来自海上,它制造了“矛和盾碰撞时的叮当声”,制造了“马蹄和人的脚后跟的踢踏声”,制造了疯狂的呐喊和头发的波浪,而这一切只有唯一的一个名字:“罪恶的旅程”。来自海上最后开启了罪恶的旅程,这是不是就是上帝制造了世界之船导致的错误?是不是地下都是魔鬼的“荒谬的旅程”?黑色骑士是不是就是罪恶本身?神圣是不存在的,只有打人的愤怒的神,“他扇着响亮的耳光/挥着重重的拳头/声音响彻大地。”当那个人去咬神的脚,人们却认为人是邪恶的,而神是可敬的;先知是不存在的,先知打来那本智慧之书,但是,“我竟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上帝是不存在的,“上帝躺在天堂里死了;/天使唱着送终的圣歌,/紫色的风呜咽着,/他们的翅膀滴着一滴滴/血/掉落在地上。(《“上帝躺在天堂里死了”》)”
不仅不存在,他们所解构的是信仰本身:圣洁只是一种谎言,只不过“把外衣/从罪恶身上拿掉并放在/小孩的手上。(《“凭借眼睛和手势”》”上帝是虚无,当“没有上帝”被叫喊着,“一只迅捷的手,/一把从天而降的剑,/向他猛击,/于是他死了。(《“一个幽灵飞驰着”》”于是,奇怪的小贩在街上贩卖着上帝的模型……而在上帝之外,人寻找的是自我的位置,是一种善意和爱,这种善意和爱甚至在上帝之死的对立面。《“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神面前”》里,陌生的神怒喝着人类:“跪下,凡人,奉迎/屈膝敬拜/我非凡崇高的威严。”当那个人逃走了走向另一个神,作为思想之神,眼神温柔的他闪烁着无限的理解,“我可怜的孩子!”神和神是不一样的?思想之神是不是那个逃走之后的虚构?还有《狂暴的神》,当他踏过天空,当他高声威吓,却听到有人说不怕他,“即使从你最高的天庭/把你的矛刺进我的心脏,/我不惧怕你。”但是他怕的一个人,一个唾弃了神的人,“我宁愿死去/也不愿看到我灵魂的眼泪。”而在《“上帝躺在天堂里死了”》里,上帝在天堂里死了,但是在悲伤中有一个场景令人难过,“一个女人的手臂试图挡在/一个熟睡男子的头上/避开最后那只野兽的吞噬。”
一方面,上帝的神性被解构,另一方面,上帝的人性被建构,在神性和人性、解构和建构之间,斯蒂芬·克莱恩绘制出了这两者之间存在的“战争”,“不要哭泣,少女,因为战争是仁慈的。/因为你的恋人将狂野的双手伸向天空/而惊恐的战马独自奔跑,/不要哭泣。/战争是仁慈的。”向上的天空和伸出的手,向下的战马和奔跑,向上是永恒的死,向下是血流和死亡,在“战争是仁慈”中,一种永恒意义的抵达,显得如此强烈又如此脆弱,所谓战斗,是不是最后必将是“伟大的战神”制造的死亡?是不是一定是上帝在考验着人类?《“你是否曾经造出一个正直的人?”》里上帝说自己造了三个人,两个已经死了,第三个呢?“你会听到他被打败的重击声。”第三个是骑士,第三个在战斗,第三个在死去,“一匹马,/喘息,蹒跚,血腥的事物/被遗忘在城堡的墙脚下。/一匹马,/死在城堡的墙脚下。(《“骑士策马飞奔”》)”骑士踏上的是一条罪恶的旅程,因为骑士就是“黑暗骑士”,于是回到向上的目光中,曾经爬上屋顶“向上天求助”的人看到了天庭中出现的景象,“并且——终于啊终于——/——上帝——天空中布满了军队。”
天空中布满了军队,就是上帝带来了战争,在这一场关于人和神的战争中,无论是“上帝在哪里?”的疑惑,还是“你告诉我这是上帝?”的质疑,都进入到一种怀疑论中:谁让血污中的蘑菇长出来?谁让上帝的清单只有“一支燃烧的蜡烛和一个蠢货”?谁用钱币制造了十字架?天空中布满了军队,大地中充满了罪恶,九百九十九条舌头在说谎,留下的唯一一条舌头也在没有信仰、没有上帝、没有善和爱的世界中死去,回到现实的斯蒂芬·克莱恩更是无法言说:
报纸是法庭
每个人都受到由卑劣又诚实的人作出的
仁慈而不公正的审判。
报纸是市场
智慧贩卖它的自由
瓜皮由群氓加冕。
报纸是游戏
他的错误使游戏者得分
而另一人的本领却赢得死亡。
报纸是象征:
是琐碎生命的编年史,
是一本喧嚷故事的合集
浓缩永远的愚蠢,
在久远的年代不受束缚地生活,
在不设防的世界中漫游。
——《“报纸是半真半假的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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