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编号:S29·2210818·1773
作者:韩东 毛焰 鲁羊 于小韦 著
出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1年06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7.30元
ISBN:9787559457370
页数:202页

副标题:“韩东 毛焰 鲁羊 于小韦四人诗辑”。在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书写中,“他们”诗群一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韩东、鲁羊、于小韦以及近年来加入、为“他们”增添鲜活力量的毛焰,他们或蜚声文坛多年,或可在具体领域独当一面,且至今均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状态。本诗集收入四位诗人的160首诗歌作品,这是对他们相近又独具特色的诗学追求、诗歌风貌、艺术主张、创作趣味进行了全新呈现。诗集既是对四人诗歌友情的印证,展现出他们诗艺碰撞的火花与迸发的新生力量,又是对“他们”文学流派创作风采的再现,为当代诗歌研究提供了新鲜素材。本书是“他们”诗群全新的一次文学集结,从编选的角度、范围而言,虽未面面俱到,却彰显出四人一致的诗歌审美与艺术水准,也足见他们作为独立的创作个体所具备的鲜明的写作技艺与思想特性,本诗集可以代表“他们”诗群新的创作实绩和创作水准。


《他们》:一些马路空无一人

那个朋友来玩,坐在
他的轮椅上,手脚做着
胜利的动作,像是一个
诡异的确认键刚刚弹起
——于小韦《在康复中心》

善于观察的于小韦是在康复中心的走道上看到鲁羊的,那时的鲁羊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的却是鲁羊的朋友:朋友坐在轮椅上,手脚做着胜利的动作,嘴咧得很大——鲁羊推着轮椅和轮椅上的朋友,似乎也感受到了胜利。

他平时亲切地叫鲁羊为“老鲁”,这是一个如鲁羊在前几年写过的一个小说,是一种“亲切的游戏”:本来鲁羊是病人,本来鲁羊坐在轮椅上,本来鲁羊做出胜利的动作,本来鲁羊咧着嘴。但是鲁羊变成了他的朋友,为什么病人的身份会发生改变?按照于小韦的说法,是因为在医生面前,“老鲁的手指按不下确认键”,于是医生也认为“确认的确是很难的事”,但是当鲁羊的朋友坐在轮椅上成为像鲁羊一样的病人,他手脚做出胜利的动作,就像是“一个/诡异的确认键刚刚弹起”,于是他的嘴咧开来,于是像康复了一样。

和鲁羊有关的“亲切的游戏”以病人按下确认键以及做出胜利的动作、咧开嘴而结束。但是于小韦观察了老鲁,又写下了这个“亲切的游戏”,而且还“给鲁羊”的献诗,为什么他始终没有问那个朋友是谁?为什么找老鲁来玩却坐上了轮椅?为什么他会代替老鲁成为病人又让病人推着?“那会儿还是冬天”,《在康复中心》似乎是于小韦自己的一个“亲切的游戏”:老鲁是老鲁,亲切而自然,代替老鲁成为病人的朋友却没有名字,他成为一个无名者。于小韦对人总是很亲切,除了《在康复中心》写到老鲁、献给鲁羊之外,他还观察了毛焰,也献诗给了毛焰:他们一起吃了很长时间的饭,一起说了很多的话,其中说到了达·芬奇,据说他死的时候是“躺在国王怀里的”,这对于于小韦来说,是闻所未闻的故事,而现在当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光芒四射的画面已经/过去几百年了”,已经不适合作太多的联想,于是,他们在楼下一处无人看管的地方,拼命抽着烟,那根烟头闪着“黄色红色的光芒”。

于小韦把那天的经历写了下来,后来就变成了这首“给毛焰”的《说了很多话的晚上》,也许那天吃了很长时间的饭、说了很多话、又一起说到了达·芬奇的传闻、还一起坐在楼道里抽烟是他和毛焰两个人的事,但是达·芬奇和国王在场,似乎又变成了关于“他们”的一个亲切的游戏。于小韦在康复中心看到鲁羊和他的朋友,在漆黑的楼道里和毛焰一起说话抽烟谈起达·芬奇,总的来说,于小韦和他们的关系都不错,而他自己也一定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很明显,和老鲁、毛焰之间的“亲切的游戏”,总觉得有些“诡异”,病人不坐轮椅却推着朋友,吃饭谈天却说起四百年前的传闻,这是不是如鲁羊一样“按不下确认键”?没有确认键,就是不确认,就是没有必然,就是偶然,甚至就是空无。

“也许不是这样”成为于小韦不确定的象征:我们等来了等待的东西,也等来了没有等待的东西,当然还有一些没有想过的东西,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们/从来都没有/等待过它们”,这是《那个等待的故事》,等待的结果呈现出多元性,它们是等待的东西,是没有等待的东西,是不等待的东西,是从来没有等待过的东西——等待本身只是一个行为,它不涉及结果,所以空无也变成了等待的一部分,但是空无不指向等待的物化。这是于小韦的普遍情绪,在喝茶的时候,“一些东西只有一半/一些事物没有时间/我们正在喝两杯绿茶/地点难以描述(《绿茶》)”《正在发生的事》很可能是已经发生,也可能将要发生,“画一张画/等着去展览会上/写一首诗,等着被人/读到,在一本杂志上/一个人造了一个船/还没有被划走”;或者,有些画看不明白,有些字只是认识,有些东西是晚上的食物,有些诗是以后读的,“这个世界和你有关的/事只是一些,这些/是给你的,那些/是给别人的,一些事是上午的/另一些下午才会发生(《一些》)”……

等待是空无,空无也是等待,正在发生是即将发生,即将发生就是正在发生,一些事和另一些事,是同一也是相异……在不能按下确定键的生活中,于小韦感觉这是一个关于言说、关于命名的问题:本来,“他仍然是那个/叫做某某的朋友,那个/叫钟的,还是叫钟”,但是当不能按下确定键,是因为他们已经被叫做陌生人,“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陌生句子/藏在黑暗中,一些/人挤在马路上,一些/马路空无一人(《陌生人》)”你和他们被区别开来,他们在马路上坐着乘凉,他们在马路上聊着天,但是你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句子,藏在黑暗中,所以当他们“挤在马路上”,你的马路却空无一人,陌生人变成了陌生句子,陌生句子在陌生马路上,陌生马路上走过陌生人——这是一个闭环式的结构,陌生人就是陌生人的命名,就像叫还是叫钟一样,是真实的,是存在的,是异于“他们”的命名。

所以于小韦故意制造了一些语言的空无,“读着离现实/很远的一些文字”,脑子里闪过的一只猫,是上午碰到的猫,因为是碰到过而被命名为一句诗,“这会儿它径直走过来,会是/另一个陌生的句子”;还有猫掉毛这件事,它发生了,就像那些植物,就像那些昆虫,就像猫吃掉的一条鱼,都是被命名,都不是它们自己要“长成那样”,就像一个国家,一种宗教,以及一个叫贝鲁特的地方;还有说到的“遥远”这个词,也是被命名的词语,也是具有自涉的意义,“这是个很不错的词,你在/说它的时候,说的/既是前面也是后面(《遥远是个不错的词》)”还有“战争”,是一个人碰到时的命名,发生在去年和今年碰到的时候,发生在昨天和今天碰到的时候,发生在上午和下午碰到的时候,也发生在活着和死了碰到的时候,连“一个人马马虎虎地刷牙/很难说那不是战争的一部分(《战争和一个人》”……

于小韦在观察,于小韦在说话,于小韦在写诗,于小韦在命名,等待所等待的,看见所看见的,空无所空无的,其实按不下确认键,是根本不需要按下,因为推着轮椅的老鲁也可以做出胜利的动作,也可以咧着嘴,也可以像没有病一样走进或走出康复中心,就像于小韦在《后天》中写道的:“一个东西正冒着热气/一些事叫作后天”选择是一种行为,选择是选择所为,但是选择也是不选择——抛弃苹果选择橙子,抛弃左侧选择右侧,抛弃沉默选择骂人,抛弃素食选择吃肉,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存在,它是空无,它是“一些”,它是陌生,它是命名,它是不确认,它是胜利,它是挤满了人的马路,它是空无一人的马路。

但是老鲁却不这么看。那天他的确在医院,那天他的确扶着轮椅,那天他的确需要胜利的奇迹,但是那天根本没有一个坐在他的轮椅上的朋友。鲁羊扶着轮椅靠墙边站着,他按照医生的建议,是要通过轮椅慢慢学习走路,所以他开始了观察,和于小韦对自己的观察不同,鲁羊观察的对象是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他们”,他们是男的女的长的短的清闲的负重的,他们用脚走路也连着脚踝、膝盖、小腿、大腿和臀部,“仿佛这些才是他们的脸和五官”,于是鲁羊扶着轮椅靠在墙边“悄悄移动自己的两只脚”,通过刚才的观察,“忽然觉得那些走路必须使用的关节和肌肉都娇艳地呈现出来”,最后鲁羊想拉着走过去的他们,告诉他们:“走路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而鲁羊获得的更多启示是:“我会说,不为人知使这个奇迹更加不可思议(《走路的奇迹》)”

《走路的奇迹》发生在2019年1月3日,鲁羊详细地记录了写作这首诗歌的时间,这是对于小韦某种观察的补充,而这个确定的日期是不是就是鲁羊真正按下的确认键?和于小韦的“空无一人的马路”不同,鲁羊的确想要在自己的世界里按下一些确认键:“有些东西即使几乎不存在,也没有真的不存在/即使那是件丑陋的、无名的器物,早已开始松动/却忽然透出意外的真实性/和颇有把握的幽默感(《几乎不存在的器物》)”从不存在到存在,需要的是找到“意外的真实性”和“颇有把握的幽默感”,所以他把生活“真的不存在”看成是一种“据说”:据说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随机的每一天,据说每一天都脱离了理性和情感的序列,据说每一天的触摸都是全新的,据说我们经历的都是浮生——“据说”是他们在说,“据说”是真的都不存在,“据说”没有前因后果,但是鲁羊要把据说变成“我说”,“那样的诗句虽然有些难以理解/却也美如天籁”。

“我说”是因为内心是一座密林,是因为密林中有春天的到来,“这座曾经冰雪覆盖、无声无息的密林/也就在刹那间迎来了它的春天(《密林之春》)”;“我说”是因为想象可以创造世界,“我把那片山坡当作背景/让爱人置身其中/让她去采下那个橙子/让她采到那个橙子,带着水珠/递到我手里(《爱人和橙子》)”“我说”是因为在冥想中开启新的可能,“我必须输在一招不可能的错棋上/我趁你望向远山的那一会儿工夫/用左手食指的指尖轻轻一推//一枚宝贵的棋子就此变成心甘情愿的损失。(《关于左手的微小冥想》)”当然,对于鲁羊来说,“我说”是要确认一个新的自己:山下的我,眺望山顶的我,并用山顶的我的目光看见太阳,看见大山,看见温暖的阳光,从山下到山上,“我在短暂的时间里经历了一个往返/却不知道从哪里到哪里(《往返》)”往返在我和另一个我之间,他们绘制出的“我说”的线路是明确的,是确认的,是解构了偶然、随机和“他们”相关的一切,而这种往返就是鲁羊代替于小韦“亲切的游戏”而完成“走路的奇迹”。

但是,鲁羊也玩了一个游戏,那个游戏叫“装扮游戏”,里面的人是老毛——就是毛焰吧?老毛有一个画架,画架上有一幅画,画里是一只鳄鱼,“鳄鱼很假,我们一眼就看出/是亲爱的老毛装扮而成”,这是游戏的一个部分;“与此同时,老毛的画架前/坐着一条伟大的鳄鱼装扮而成的老毛”,这是游戏的另一个部分。老毛变成鳄鱼,鳄鱼化装成老毛,在双重意义上构成了这个装扮游戏,于是老毛变成了在公园里散步的鳄鱼,鳄鱼变成在在画布中作画的老毛——游戏完成了身份互换?但是这个游戏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二者当中谁会首先脱下面具/结束这次装扮游戏/或者就此合二为”——鲁羊把老毛放进了游戏中,让老毛装扮成了鳄鱼,在没有脱掉面具之前,他们就是彼此的存在,但是当鲁羊在这个“装扮游戏”中设置了“谁会首先脱下面具”的疑问,是不是如于小韦那样面临着一种不确定?显然,当鲁羊在《装扮游戏》中写下“2019.4.29”这个日期的时候,就像他在医院扶着轮椅学习走路而创造“走路的奇迹”一样,用精确到日的时间确认——鲁羊的所有诗歌都标注了写作的日期,和于小韦不同的是,他一直生活在确认的世界里,随手都按下了确认键。

但是另一个问题是,当鲁羊用老毛玩起这个“装扮游戏”,毛焰又会有怎样的想法?在鲁羊写完关于老毛的《装扮游戏》半年之后,也就是2019年10月5日,毛焰写下了关于鲁羊的《题外诗》,那时他们一起吃完了晚餐,准备相互道别,当时双方都提醒“千万别落下什么”,因为,“否则,我们将万劫不复”,当然最后那根手杖伸过来的时候,大家都朗声说道:“我必须倚杖而行……”这是被标注了确定日期的诗,纪录的是一件确实发生的事,也变成了毛焰“题外诗”系列的第64首——一切都是确定的,手杖接到手上的时候,当然也去除了“万劫不复”的预言——毛焰甚至比鲁羊更确定,因为不仅是自己,甚至连朋友也都避免了万劫不复的结果。

这似乎也是如于小韦一样是一个“亲切的游戏”,因为毛焰叫鲁羊“老鲁”,和于小韦对鲁羊的称呼一样,和鲁羊对他的称呼一样。但是毛焰在那个晚上写下《题外诗》,半年的间隔似乎在呼应着鲁羊的《装扮游戏》:为什么毛焰变成了鳄鱼还栩栩如生?为什么他们们对调了位置还无人发现?或者说,毛焰发出的疑问是:为什么我要戴上所谓的面具完成“装扮游戏”?毛焰很明显对于“自己”有着一些担心:隔着透明的塑料,通过两只猫的视角发出疑惑:“对面的/究竟是我的同伴/还是那个无法修复的自己(《下午的某一刻》)”所以他的《和自己说》里有着太多的隔离感,自己呆着的时候喜欢和自己说话,看起来是一种“便宜而隐秘的乐趣”,但是一个想要说个明白,另一个却想躲开,一个说“愚蠢”,另一个表示赞美,这是“处于两极的观点在某时集于一身”的自我,对自己说其实不如是成为一个哑巴一个盲者,“只剩下一种意义,便是接近虚无(《只剩下》)”

毛焰显然是在这种“只剩下”的虚无中找寻另一个对话的自己,所以他写了“剩山图”系列,写了“题外诗”系列。在《剩山图》里,他用各种交错、更替的圆圈将空隙填满,然后期待光从斑驳琐碎的缝隙中投射下来,“无穷无尽的影子,黑金一般地洒落”;他希望白昼成为黑夜,就像自己成为另一个自己,“让它们归回自己的来处,无踪迹可寻”;在《题外诗》中,他通过梦让一个人“继续沉睡”,像一个婴儿或孤独的死者,而醒来便是重逢;他把一扇门之外的世界看成是迷途,走进去绕着是忘记了进去的目的,“只有出来,才想起要找的/原来是自己”;即使门打开,前面是无法预判的风景,即使“我们朝向各自的方面”,也是一条平行线上的呼应。所以在面对晚餐结束时的老鲁时,相互提醒千万不要落下什么,一根手杖接过,或许两个人都可以“倚杖而行”——甚至不是两个人对彼此的确认,而是诗人和手杖之间建立了关系,倚杖而行就是相互确认,就是不进入所谓《装扮游戏》,就是一起拿下面具。

于小韦写到了老鲁,写到了毛焰,鲁羊补充了“在康复中心”的经历,写到了老毛的“装扮游戏”,毛焰也写到了老鲁,三个人构成了“他们”,但是也是“他们”中一员的韩东在干什么?韩东在看“电视机里的骆驼”,“我的心思也变得软绵绵毛茸茸的/就像那不是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而是真实的骆驼。/它当然是一只真实的骆驼。”韩东在《马尼拉》思考一匹马是不是应该变成马的雕像,“解放这可悲的马/结束它颤抖的坚持/结束这种马在人世间才有的尴尬、窘迫。”韩东吃到了很甜的果子,为了寻找“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他把一筐的果子全吃光了,夜晚,“果子消失/果核被埋进黑暗/那个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越发抽象。(《很甜的果子》)”所以韩东没有和于小韦一起吃饭,没有看见鲁羊在康复中心,没有发现装扮成鳄鱼的毛焰。他似乎是一个人,他看见拿着“长东西”走楼梯的人,没有人提到他,“那个人继续走着/带着那件被汗水擦亮的长东西/暂时与世隔绝,并逐渐从深渊升起。(《长东西》)”他看见医院的楼宇之间一些人走着,一些人躺在病床上,一些带轮子的担架在楼道里滑行,“所有这些走着或躺着的人/都是在经过这里时不慎跌落的。(《在医院的楼宇之间》)”他也看见在殡仪馆哭着的女人,“她递过来一块手帕——这太过分了!/那里的手帕也不是手帕/只是事实的一片灰烬。(《殡仪馆记事》)”

他看见,他思考,他写下,韩东更多关注的是那些生死故事,尤其是近旁的亲人,比如父亲,“我很想念他/但不希望他还活着/就像他活着时我不希望他死。/我们之间是一种恒定的关系。”这种恒定的关系是爱,所以“爱真实就像爱虚无”,“我对自己说/他就在这里。在石头和头顶的树枝之间/他的乌有和树枝的显现一样真实。(《爱真实就像爱虚无》”比如母亲,“爱得这样洁净,甚至一无所有。/当她活着,充斥各种问题。/我们对她的爱一无所有/或者隐藏着。”但是真正的爱就像母亲对我们一样,“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我们不能不爱母亲》)”比如曾经爱过或被爱过的人,“喜欢她的人死了/剩下的只是她喜欢的。/我也不会和她回到从前/打牌一打一个通宵。(《喜欢她的人死了》)”韩东就像那个诗人,写下的是:“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他也知道,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带你们回家。

韩东流露的是“悼念”的情绪,消失、遗忘、死亡都涌了出来,所以那是一个对韩东来说“乌有”的世界,“四十岁到六十岁/这中间有二十年不知去向。/无法回想我五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是何模样/甚至没有呼啦一下掠过去的声音。”被抽离的时间,被消失的年纪,朋友打电话说起被抛下那列开往北方的火车,韩东再次感慨:“甚至这件事也发生在我四十岁/他三十多岁那年。(《时空》)”从三十到四十,从四十到五十,从五十到六十,十年的整体性时间都变成了乌有的存在,大约是老了,而这种情绪和于小韦“按不下确认键”,鲁羊的“装扮游戏”,毛焰的《剩山图》有着共同的感受,这是属于“他们”在转变和不转变中的心情,这是和“他们”诗人相关必然其实是偶然的诗意,空无或者就是“有”,乌有或者也是“无”,于是,于小韦、鲁羊、毛焰和“心儿砰砰跳”的韩东一起,四个人组成的“他们”走在疫情开始之前“空无一人”的那条马路上:

于是,他们三个人一起

往草场走

离草场已经

不是很远了

不知道他们去那儿干吗

没见到他们,否则

你可能是他们

队伍中的第四个人

——于小韦《你们去哪》

完美的罪行

编号:B83·2210818·1772
作者:【法】让·博德里亚尔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14年03月第1版
定价:21.00元当当10.50元
ISBN:9787100097925
页数:150页

“假设没有表面现象,万物就会是一桩完美的罪行。”《完美的罪行》是让·博德里亚尔1995年出版的一部著作,他以独特的视角透视了后现代社会虚拟取代现实的严峻境况,包括完美的罪行、意愿的幽灵、根本性的幻觉、完善的神秘遗迹、激进的思想等。当符号与现实的关系日益疏远,模拟物取代了真实物,拟像比真实的事物更加真实,在这样的境况中,人与现实的关系变得值得怀疑了,虚拟的社会现实变成一种“完美的罪行”。 让·博德里亚尔所用"罪行"一词,显然反映的是基督教文化的原罪情结,在我们的话题中,重要的是"表象"问题,这位以后现代消费文化批判著名的法国政治哲学家接着说:“然而,恰恰它从来不是完美的,因为万物由‘表象’露出马脚,还是让人看出其真面目。”所以他认为,“识别这个世界是徒劳的。必须在事物沉睡时,或在另一种时机:当它们暂时离开自己的时候抓住它们。”


《完美的罪行》:镜中人开始报复

“让我们再回到第一个问题,”庄子说,“你问我:‘你怎么知道这是鱼儿的乐事呢?’你知道我知道这事,因为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这事的。我知道这事是因为我在濠河岸边。”
——《镜中之物》

返回第一个问题其实是艰难的,它需要回头进入的勇气,而在没有回头之前,庄子似乎都在被惠子的问题带向了那面虚拟的镜子里:在濠河堤上散步,庄子发出了“这些鱼游得多高兴啊”的感叹,但是惠子却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这是鱼儿的乐事?”对于惠子的否定,庄子亦从否定的方式给与了回答:“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这是鱼儿的乐事呢?”惠子再次否定:“我不是你,当然我不知道你知道或不知道什么。”继而得出结论:“由于你肯定不是一条鱼,很明显你不知道什么是鱼儿的乐事。”

否定,否定之否定,以及否定之否定之否定,在这个拗口的“子非鱼”的故事里,庄子不是一条鱼的结论和最初“鱼儿的乐事”隔着太多的距离,但是庄子却返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你问我:‘你怎么知道这是鱼儿的乐事呢?’你知道我知道这事,因为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这事的。我知道这事是因为我在濠河岸边。”返回而站立在濠河岸边,返回而“知道”这件事,返回而回答“怎么知道这事”——让·鲍德里亚以如此迂回的方式,引用一个中国寓言故事,其用意何在?当庄子返回,仿佛站在濠河岸边的是鲍德里亚,仿佛知道这件事的也是鲍德里亚——站在岸边知道这事是不是就是回到了实在本身?

“子非鱼”故事的演绎,是鲍德里亚对“镜中之物”的一种看见,庄子的确不是鱼儿,不知鱼之乐,但是他在返回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也不是把鱼儿放在了镜子中,或者说,鱼之乐并不是一个“子非鱼”投射的“他者”——在波德里亚看来,重要的不是把他们当成物体,而是要使他们变成物体,“使他们变成他者,也就是把他们当成他们现在的样子。”鱼之乐就是把他们当成他们的样子,而不是如惠子所说在“子非鱼”的观念中变成相异性的存在,相异而成为镜中之物,反而在被肯定中成为了被当成之物,而站在岸边的庄子“知道这事”而使鱼儿变成游得高兴,就是一种“幻觉的秘密”,就是把“幻觉的形式的能力还给世界”,“那就是把世界当成世界,而不是当成其模型。”这就是鲍德里亚所说的“重新以内在的方式”让它成为“许多事物中的一件事物”。

世界是世界,世界不是模型,世界是世界是幻觉的力量使然,世界是模型则是生产的方式制造的影像。但是,当以内在的方式变成“许多事情中的一件事情”,这一件事情是不是就是实在?把世界当成世界的幻觉是不是在另一个意义上让实在消失?这似乎是实在和幻觉之间的问题,而鲍德里亚将这本书取名为《完美的罪行》其实就是在探讨实在被谋杀的罪行,也是在探讨当幻觉被消除,实在的尸首在何处的问题。“本书写的是一桩罪行——谋杀实在罪的始末。”鲍德里亚将谋杀实在看成是一种罪,在这个罪所犯的过程中,必然会有动机,必然会有罪犯,必然会有受害人,当然还有凶器,但是谋杀实在的罪却是“完美的罪行”,“在完美的罪行中,完美本身就是罪行,如同在透明的恶中,透明本身就是恶一样。”这种完美造成的悬疑就在于既没有犯罪的动机,也没有罪犯和受害人,而且实在本身的尸首也一直未找到,而凶器——本书的主导思维也未能确定,“此罪既无动机也无罪犯,所以完全是无法说明的。这就是其真正的完美之所在。”

“完美”当然是一种讽刺,波德里亚用这个词来定义谋杀实在的罪行,并不是不追求完美之罪,而是要加重罪罚,“完美总是得到惩罚:对它的惩罚就是再现完美。”仿佛是一个悖论,惩罚完美是为了再现完美,这是一种关于罪行的统一结构,而这个统一结构在犯罪过程中就是罪犯和受害者的统一,引用埃里克·河斯的话:“综上所述,罪犯与受害者是同一个人。令人恐怖的是,只有当我们能够理解这种最后对等的实情时,我们才能将人类设想为一个统一体。”人类被设想为一个统一体为何是令人恐怖的事?罪犯和受害者的统一就是主体和客体的统一,只有主客体的统一才能理解这个世界,才能看到世界的本质,但是当谋杀实在的案件中,罪犯和受害者是同一个人,主客体不是统一,而是主体就是客体,客体就是主体——这世界是没有主体、没有主体对应客体、没有客体等待主体的世界?

完美的罪行既没有罪犯也没有受害者,更没有犯罪动机,那么实情就会永远地隐退,而且秘密永远不会被发现。但是实际上此罪却从来不是完美的,因为万物在表象中露出了马脚,而这个露出马脚的就是虚无,“因为虚无本身、虚无的延续都留下痕迹。”痕迹是在的,它只是隐藏起来,而表象总是露出马脚,但是这个虚无是不是实在本身?“收集的证据表明,除了实在,没有其它可以接受的假设。收集的相反证据表明,除了幻觉,没有其它的解决办法。”实在可接受的假设,在其背面,那就是幻觉,幻觉是与自身不一致的存在,“为避免恐惧,我们应该了解世界,消除原来的幻觉。”这是理性的一种要求,但其实,实在故意躲在后面,故意不让人知道,甚至,它就是一条母狗,“它就是愚蠢和善于算计的私生子,是献给科学骗子的神圣幻象的垃圾。”穿过表象,穿过幻觉,找到这条母狗、这个私生子、这个垃圾,是不是就是我们应该做的?是不是真的了解了世界?鲍德里亚的回答是:“若要重新找到虚无的痕迹,罪行未完成的破绽,就必须使世界失去现实。”

于是,识别这个世界变成了一种徒劳,于是,极端的真实和透明变得不可容忍,于是,需要逃避的力量需要不在场的能力——幻觉让万物躲在表象后面,“幸好,我们是以一种必需的幻觉方式、一种不在场的方式、一种非现实的和一种与事物非直接的方式生活。”这个幸好让一切都不在瞬间存在,不在当代存在,不在场,不与真身相同,这个幸好也让实在没有发生,让罪行不再完美。鲍德里亚认为世界是一种根本性的幻觉,这是世界最初的幻觉,也是最终的幻觉,因为世界的不完善才让幻觉成为根本性的假设,“使我们确信世界存在的,是世界偶然的、有罪的、不完善的特点。因此,它只能作为幻觉出现在我们面前。”而在幻觉中,世界变成了完美的、完成的、完善的、达到存在和实在顶点的世界,那么,这个“完美的罪行”是不是反而属于幻觉本身?问题也从“幻觉从而何来”变成了“现实从何而来”,而消除幻觉似乎又变成了抵达现实的策略。

但是穿过幻觉而抵达的现实,根本不是现实本身,也根本不是实在,它是一种符号,这就是模拟,“为了一个绝对现实的世界的利益而使世界的幻觉死亡——就是确确实实的模拟。”模拟消除了幻觉,“把这个世界视为实在的,给它以实在的力量,不惜任何代价使它存在并具有意义,剥去它所有神秘的、任意的、偶然的特性,驱走其表象,提取其意义,使它脱离宿命论,让它走至尽头,并发挥最大效力,使它脱离其形式让它回到自己的模式中。”但是模拟却在技术的把戏里变成了计算,变成了虚拟,它看似具有合理性但是却是缺乏理智的计谋,甚至也是一种幻觉,如尼采所说,其中希望得到实情的愿望只是一种兜圈子和一个灾难。

传道书上说:“拟象不是掩盖真实的东西,是真实掩盖乌有。拟象是真的。”拟像是真的,但是拟像变成一种具有另一种幻觉的虚拟,则是一个灾难:模拟代替了世界中心的上帝,发明了一个最终是虚拟的过去,于是靠上帝的威望而存在的实在消失了,更进一步,上帝赠给人类一个过去的现实消失了,让我们产生时间消逝的幻觉也不见了;于是在所有数据现实化的罪行中,上帝拥有了90亿个名字,克隆人取代了人类自身,人工智能取代了思想,一切变成了虚拟存在,它们是音乐的虚拟的高保真、性的虚拟的淫画,思维的虚拟的人工智能,语言虚拟的数字语言,身体虚拟的遗传基因码和染色体,“在实时尽情放纵地生活吧——直接在屏幕上生活和受苦吧。在实时思索吧——你们的思维直接被电子计算机译成电码。在实时干你们的革命吧——不是在大街上,而是在录音室里。在实时体验你们的爱情吧——在其整个发展过程中都有录像。在实时深入了解你们的身体吧——体内视频检查、你们血液的流动、你们自己的内脏,就像你们在里面一样。”而且,技术带来的“人类的外延现场”还将驱逐人类自身,“我们既被吞食,又被吸收和完全排出。”

虚拟现实的元年到来,人类进入到末日倒计时之中,所有在此前的东西都变成了化石,这就是伟大的虚拟,这就是完美的罪行。如果说人类自身通过消除幻觉制造幻觉,通过虚拟抵达实在,是一种主观意义上的幻觉,那么既没有罪犯也没有受害者的完美的罪行就必定在制造主观幻觉的同时也制造了客观幻觉,这便是鲍德里亚所说的“物质的幻觉”,它是主体和客体不在有区别的幻觉,它是主观幻觉也是客观幻觉,“客观幻觉,就是不可能发生的客观现实,也是所有以这种区别为根据不可能有的认识。”于是这一切变成了“任何实在都不在这里出现”的绝对的幻觉——一方面,“完美的罪行”毁灭了所有的幻觉,充满了绝对的现实,另一方面,又取消了主客体之间的区别,将一切纳入到绝对的幻觉中,取消了所有的实在。

当然,鲍德里亚的目的是要从“完美的罪行”中找到世界原本的不完善,“这种不完善,我们人类就是其痕迹,因为完善属于无情者的范畴。”但是寻找不完善是为了完善实在,它永远是在未完成的状态中接近完成,永远在缺乏中作斗争,这就是鲍德里亚所说的“流亡的标记”,“惟一证明其身份的东西同时也表明这个人已变成和他自己不相干的人。”布莱希特在《流亡者的对话》中描写了两个过境的流亡者,他们在火车站餐厅里面对着一杯啤酒开始对话,一个叫齐费的人说:“这杯啤酒算不得啤酒。不过,它被这支雪茄也算不得一支雪茄这件事所平衡。如果刚才那啤酒不是一杯啤酒,而这雪茄却是一支雪茄,那么一切都会不正常。”流亡者口中的平衡和不正常,在布莱希特看来,指向的是两种状态:“当在未指定的地点有实在之物,就是混乱。当在指定的地点什么也没有,却是秩序。”混乱和秩序对于鲍德里亚来说,就是关于不完善和完善之间的选择,实在之物出现在未指定的地点,看起来是完善,是理想,但实际上是混乱,而在指定的地点什么也没有,是走向了不存在的规律,这便是秩序的开始,“幸运的是,最终在指定的地点,什么也没有,而不是有某物。”

什么也没有,意味着什么也不指定,它避开了混乱重建了秩序,它不是被当成物体而是变成了物体,而这便是庄子所说“我知道这事是因为我在濠河岸边”的肯定,便是“把世界当成世界”的秩序,便是“许多事情中的一件事情”的内在。所以与世界的自动输入相反,鲍德里亚认为必须i“自动取消世界的程序“:不要必要的法规,而要命运决定的规则,不要没有人平等的法律,而要人人平等的规则——”因此,唯一的民主就是游戏规则。“它是六合彩,它是随即的喧闹,它是没有上帝和任何人的在场,在这个游戏里,幻觉和实在一起玩,引诱和欲望一起玩,隐喻和真实一起玩,甚至实在的存在和实在的毁灭一起玩,”最奥妙处,就是一个想法作为想法消失后变成许多事物之中的一件事物。就是在这里,它找到了完美的自己。由于变得与周围的世界不可分离,它不再有理由出现,也不再像这样被禁止。“

回到民主规则的游戏中,鲍德里亚不再让世界混乱,把世界当成世界,当成“许多事情中的一件事情”。至此,鲍德里亚找到了“完美的罪行”的凶器,“依靠虚拟,我们不仅进入取消现实和参照系的时代,而且跨入了消灭他者的时代。”所以完美的罪行中不再有他者,不再有敌人,不再有掠夺者,不再有消极性,不再有死亡,不再有相异性,不再有诱惑,不再有幻觉,不再有秘密,不再有定命。但是,鲍德里亚真的完成了对“完美的罪行”的审判?那一篇题目叫《罪行的另一面》的文章是鲍德里亚戳穿现实罪行的另一种努力,虚拟的技术时代消灭的是相异性的他者,而另一种罪行则是以生产的方式制造他者——当他者被制造,是不是可以回到“把世界当成世界”的秩序中?

实际上,这个对他者的生产是回到了主体和客体对立的世界中,生产必然有生产者,生产之前必定是消失——维尔日利奥·马丁尼在《无女人的世界》一书中描写了一种神秘的疾病:从青春期到绝经期,所有的育龄妇女大量死亡。女性死亡,是一个隐喻,它在男性视角中就是一个相异性的存在,只有在她们的死亡中,另一个他者才能生产出来,而制造出来的他者并不能维持主客体的统一,它变成了无客体的主体,“在无卡路里的糖中、在无钠的盐中、在无盐的生活中、在无原因的结果中、在无敌人的战争中、在无对象的激情中、在无记忆的年代中、在无奴隶的主人身上、在无我们这些主人的奴隶身上可找出。”不再具有二元关系,女性于是变成了客体女性,“一个纯客体(它不把自己当作一个主体)、一个非现实的、化了妆的、用脑的、消耗脑脊髓灰质和里比多物质的人。”

这是一个冷漠社会的图景,它的核心是在仇恨中取消了差异性,“所有形式的性别、种族、人种或文化歧视都源于同样的极度不满、共同的悲哀,对已消逝的相异性的悲哀,其背景是普遍的冷漠——我们全世界令人赞叹的‘团结友爱’的必然产物。”鲍德里亚那一篇《对萨拉热窝没有怜悯》的文章,把这种冷漠和仇恨指向了欧洲:萨拉热窝的战争使得那里的人活在不幸、苦难和死亡中,而欧洲人高呼着“我们必须拯救它”,而这种拯救就是对他者的生产,“吹牛的欧洲、难得的欧洲,在最虚伪的骚动中暂时凑合修理的欧洲之船自行凿沉在萨拉热窝。”欧洲人用他们的白色完整主义、保护主义表现着他们的歧视和控制的欲望,甚至于将萨拉热窝作为不幸、作为受害者、作为不在场证明的“他者”的复活,所以在鲍德里亚看来,“他们是活生生的,而我们却已死亡。”从波斯尼亚的尸体旁走过,没有真正的感情,没有怜悯和悲哀。

而真正的灾难不是没有怜悯和悲哀,而是在这种所谓对他者的生产中,仇恨反过来成为了他们的行动方式,因为不是镜中之物的他们开始了“镜中人的复仇”——博尔赫斯在《镜中野兽》中说,镜中人起先被监禁在镜子中,丧失了力量和形象,并迫使他们成为简单的模仿映像,但是,“总有一天,他们要摆脱这种魔法的嗜眠症……那些形象将开始醒来。它们将渐渐地与我们不同,越来越少地模仿我们。它们将打碎玻璃和金属的屏障,而且这次它们不会被打败。”他们越来越不像我们,他们打破了玻璃和屏障,他们开始了反攻,而且他们不会被打败,这就是“罪行的另一面”:“这个相同物和相像的奴隶状态将有一天被相异性的猛烈出现所打碎。”

庄子在濠河岸边“知道这事”,是因为懂得“把世界当成世界”的规则,鲍德里亚看到了“镜中人的报复”,当他高喊出那一声“I'll not be your mirror!”也许完美的罪行正在上演,当罪犯就是受害者,每个人都是有罪的,这是时代之罪,人类之罪,科技之最,现代化之罪,因为敌人无处不在,因为你自己就是敌人,“在任何映象、任何相像、任何复现表象后面,都躲着一个被打败的敌人。”

迟来的旅行者

编号:S38·2210818·1771
作者:【俄】维利米尔·赫列勃尼科夫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9年10月第1版
定价:68.00元当当34.00元
ISBN:9787020153404
页数:376页

维利米尔·赫列勃尼科夫,生于俄罗斯阿斯特拉罕的一个学者家庭,父亲是鸟类学家,母亲是历史学家,中学毕业后考入喀山大学,攻读数学和自然学,1908年到彼得堡,与马雅可夫斯基等人一同发起未来主义运动,他尝试运用未来主义手法写诗;在晚期作品里力图创造未来自由人类的“新的童话”和语言。著作有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和1917年革命的长诗,如《苏维埃诞生前夕》等。他又是一个斯拉夫文化优越论者,热爱俄国和俄国语言,其声誉在1917年后开始衰落,他的大多数诗歌成于漫游生活中,后因患斑疹伤寒和饥饿病死在从波斯返回俄国途中。作为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著名诗人,赫列勃尼科夫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实验性,大胆革新诗歌语言和形式,对俄国现代派诗歌运动产生深远影响,马雅可夫斯基称他为“发现诗歌新大陆的哥伦布”,曼德尔施塔姆称他的诗泉“千百年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巴别塔诗典”系列之一。


《迟来的旅行者》:众神是一道墙上的阴影

“妈妈!我刚刚做了一个最伤心的梦!
某个比我强壮得多的人
操控了我的意志
然后我救起那只瓢虫,看!
现在它得以晾干翅膀
飞向它喜欢的任何地方。”
——《裂开的宇宙·奇迹世界》(1921)

老人在说:“我们已离开峰顶,/沉溺于低谷中。”儿子在说:“用毫不懈怠的臂膀/划开我们的路穿过死亡之河。”一边是向下而看见死亡,它们是死神巨大的太阳,是燃烧的镜子,是收集谷物的沉睡山谷——一边是向上而发现死亡,它们是过去和将来制造的力量,是世界钢铁般运转的动力,是游泳带来的精神振作。在老人和儿子构筑的二元关系里,向下和向上是死亡的两种维度,在死亡成为过去和未来一样的命运,这个宇宙反而具有了同一性。年轻领袖在说:“我们将会让天空变成一个说话玩偶!/所有你们伟大设计的孩子们,/跟随我!”升起一把云梯,像武士般击打盾牌,打破理性骷髅的紧闭,像蚂蚁一样猛冲,是为了让死神发出嘶嘶声;年轻战士在说:“我已经旋开它。完成了。”完成了意味着朦胧的世界像以前一样,意味着甲壳虫还在花上休息,意味着故乡再次从灾难中获救——一边是发号司令的领袖,一边是投入战斗的战士,从天堂跳下去完成的“壮举”,只不过是回到了灾难,在喝彩声中,依然是悲剧,“我们将翱翔进入天空/而几千年后,我们将回到地球/像模糊的灰烬。”

老人和儿子构筑了向下的坠落和向上的力量,领袖和战士构筑了向上的战斗和向下的灾难,这是一个对应的结构,关于死亡,关于战争,关于灾难,关于国家,只不过是最后一个梦:当学生合上书页闭上眼睛时,一个梦便到来了,“一个小女孩把我的国家捧在手心,/然后把它扔到虚空中。”从手里扔掉,国家便从高处落入地下,“我的国家灭亡之际”,但是当学生呼喊着老师并将其看成是“多么痛苦的一个梦”时,老师并没有出现,一种缺席的状态让整个梦、梦里的国家都成为了一种缺失;而这个梦最后在孩子那里醒来,被“比我强壮得多的人”操控了意志,当那只瓢虫不再被人救起,它的飞翔不是逃离而“飞向它喜欢的任何地方”,而是成为和这个被毁灭的国家一样的命运——在孩子喊叫着“妈妈”的时候,妈妈也没有出现,她和缺席的老师一样,让学生/老师、孩子/妈妈的关系变成了没有呼应的孤独状态,和老人/儿子、年轻领袖/年轻战士所构筑的死亡同一性一样,整个世界便成为看上起是奇迹,但其实是裂开的宇宙。

这是赫列勃尼科夫写于1921年的诗作,选入诗集成为最后一首诗歌,弥漫着某种无法挣脱的死亡意识,而赫列勃尼科夫的命运一样,一首诗是不是将诗人的所有希望都带入死亡?一个国家即将灭亡的梦,是一只瓢虫无法飞翔的现实,它飞不到任何地方,它会在飞翔中坠落,它是裂开的宇宙的牺牲品。这种飞翔而抵达的死亡意识,其实在赫列勃尼科夫“第一首”诗歌中就已经形成了,写于1908年的《“严酷的静谧拉紧弓弦”》中那喧闹的呼叫开始颤抖,它吸纳了寂静,寂静像一面盾牌追捕黑暗并且杀戮,“数百杀手,数百头颅。”而赫列勃尼科夫给了“寂静”毁灭性的力量,“弓弦松弛,在手边被击倒/寂静说明将来是什么,/通过混乱力量的冲突/飞走。”谁飞走?飞走而去往哪里?

飞走的是反舌鸟,是燕子,是“眨眼睛的太平鸟”,是鸽子,是雄峰,是天鹅,飞走的姿态在赫列勃尼科夫的诗歌中构筑了三种命运:一种是欢快地飞翔,“你是太阳、歌曲和歌手/你用嗓音触及我们的灵魂,/所有季节里罕见的歌手,/而你却飞走。(《“眨眼睛的太平鸟在哪儿鸣叫”》)”在欢快的飞翔中,即使飞走也成为一种超越,一双翅膀被赞美,就在于它是“去往自由的象征”,在趋向于穹顶的飞行中,抵达的是“高度,高度,到那绝对的顶点”,然后唱起不休的歌;但是第二种飞翔却是带着阴影,因为天空之上的阴云是“一些庞大的鸟”,它们“拖拽着地狱之上的暮色”,“神秘的柔如羽毛的阴影/在翅膀广阔的圆弧里漂流。/我逃往虚伪的科学/莽撞匆促地进入黑暗。(《“传来急促的呼啸声”》)”云制造了阴影,翅膀里夹带着阴影,积雪之上是无法消弭的阴影;第三种飞翔则是当“倦怠的翅膀降落在寓言中间”,当死亡发生,再一次的飞翔就是“进入他们的永恒之地”——从欢快地飞翔,到变成阴影之下的飞翔,再到死亡之后永恒的飞翔,这是赫列勃尼科夫制造的三种飞翔,“飞去”所构筑的正是这飞翔带来的三种命运,而梦见了这一切发生的赫列勃尼科夫是不是能够救起那只瓢虫,让它晾干翅膀,最终“飞向它喜欢的任何地方”——一种永恒意义上的自由归宿?

赫列勃尼科夫一直在飞翔,像反舌鸟一样飞翔,像燕子一样飞翔,像天鹅一样飞翔,但是他的飞翔从一开始就带着诗人的孤寂,“在盛大的青春我们形单影只。”因为在青春里,他看到了长长的拥抱而归于悲叹的沉寂,看到了如萤火虫微光的“浮华的求婚”,看到了午夜星空中的宿命,“白天是蓝色的而夜晚是黑色的,/一个单一整体的两半;/我是你的奴隶,我亲吻你的双脚,/我们拥抱,一个单一的发光的灵魂。(《“那儿太阳像现金一般”》)”如果这些只是在情感上的孤独,只是无法两个人相伴的孤寂,那么从情感到命运,赫列勃尼科夫则是一个生活在阴影之下无法张开翅膀飞翔的放逐的人。放逐于大海,“河流交错着冲入大海:/它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的手卡住另一个人的脖子。(《“发情的大象,撞碎乳白色的象牙”》)”放逐于远方,“黑人的眼睛/大海进入远方。(《“黑人的眼睛”》)”放逐于天空,“天空拿走蓝色的,黑色的,灰色的残羹冷炙,/安静地将它们缝进夜晚。/而他们正忙于吞咽鱼子酱。(《“月亮开始流动”》)”放逐于暴风雨,“暴风雨!……谁在怒视/蔫掉的花朵。(《“一束黄色的金凤花”》)”

对于赫列勃尼科夫来说,放逐的主题来源于自己的出生和流亡,“到处,像雅罗斯拉夫人的手/在描画的佩切涅格人之上。(《“从果园里传来一阵安宁的香味”》)”佩切涅格人,即突厥游牧民族,他们从6世纪开始占据黑海以北草原,10世纪控制了顿河与多瑙河下游之间的土地,当他们以控制的方式让自己定居下来,其实是制造了冲突和战争,他们构成了对拜占庭文明的严重威胁,于是,“死人漂浮。/昨晚。它是光荣的,狂喜的。/死人划桨。”这是赫列勃尼科夫对历史的追溯,也是对出生记忆的还原:他出生的地方就是信奉佛教的蒙古游牧部落的汉营,这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处于俄罗斯正统的东正教控传范围之外,里海之滨错综复杂的文化形态影响到赫列勃尼科夫的诗歌,在多元文化中,赫列勃尼科夫所寻找的记忆源头其实就意味着放逐,而这种放逐有着太多的阴影,“国家,脸面,时代过去,/看起来像在梦中,/一条曾经流动的小溪。”在这条梦中流动的小溪中,“星星是网,我们是他们的捕获物”,于是并未定于一尊的宗教信仰中,“众神是一道墙上的阴影。”

这是和国家有关的时代,这是和脸面有关的时代,这是和出生的过去有关的时代,当“众神是一道墙上的阴影”,赫列勃尼科夫的飞翔就在这道阴影之下。阴影之中,是像弱小的兔子般的恐惧,“沼泽地里的树桩/到处都是,以至于那眼睛/盲目地眨动,不知道/一次快速的颤抖/来自另一次恐惧。(《“这年秋季是一个兔子的事”》)”阴影之下,是察里津的囚禁和死亡,“一个未知的宿命,一场未知的战斗/那儿拉紧弓弦的树木模糊了光线……/九十三步兵团/将是包括我在内的孩子的死亡。(《“我在察里津”》”阴影之下,是奥德修斯无法回家的困境,“一瞬间,当渔夫们的声音/重复着奥德修斯的字句/并超越在远处的汹涌波涛/一对上升的翅膀,在海浪之上徘徊。(《“夜晚的颜色孕育着深蓝色”》)”阴影之中,当然连远方都无法逃离,“晚上周围变暗/白杨伫立在它的土地上/大海有话要说/而你已在远方。(《“晚上周围变暗”》)”而成长于这片土地的我,是不是也有一幅阴影之下的脸面?阅读凯撒的《高卢战记》,听老埃及人称呼外国人,撕开罗巴克的黑暗,用多瑙河的一瞥目光看见,在欧洲文化的成长中,“我”所模仿的是托尔斯泰只不过是一个阴影,因为“你的时代结束了”,因为我的声音所唤醒的是“那嗡嗡叫的世界!”因为世界早已经是一个无人区,“在铅灰色的尼曼河之外,/到尼曼之地,到无人区,追随,信徒。(《“小号从未发出过失败的信号”》)”

这是一个叫“俄罗斯”的国家,这是称作“俄罗斯”的土地,它已经出生,它迎来革命,它期待新生,但是俄罗斯对于赫列勃尼科夫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游过苏达克海湾,/我骑着一匹野马。/我大叫:/‘俄罗斯已经灭亡,不再存在,/现在像波兰一样被分割!’”打倒了欧洲最大王朝哈布斯堡的统治,囚禁了德国普鲁士的霍亨索伦王室,旧的俄罗斯就死了?新的俄罗斯将诞生?这是一种超越式的飞翔,“我写下鹰的羽化边缘,金色,柔滑,它盘旋在坚固的大翎毛之上。”于是走在美丽的湖边,于是把里海的水倒入喀拉海,于是将卡茨别克山巅的雪称为永恒,于是投入在乌拉尔秋天柔软的锦缎里……但是,这一切真是飞翔的超越,真是美好的开始?当我喊叫着“俄罗斯已经灭亡”,人民却在忏悔,当我像鹰一样俯视大地,却发现格里本山脉“魔鬼鱼的牙齿”;当帝王的坟墓修好,周围却躺着被击败的奴隶;当俄罗斯的旗帜被父辈的精神引导,传来的是“多布里尼亚的战斗乐队”的战鼓声……

这是怎样一个时代?这是怎样一个国家?“当一个国家发现它没有灵魂,/它去邻居那/买了一个!售卖!/……并被赋予灵魂!(《作为人民》)”曾经他们就是和蒙古人交战,曾经他们“淫荡地进入他们乡村的管道”,曾经他们去除了土地上的欢笑,所以每一片土地上都留下了骨头的哀号:“我们将永远记住战争。”这是一个在历史上不断上演的寓言,那是属于我们的悲歌:我们用信鸽运输炮弹,我们赞美凶残的战斗,我们铸造卡农炮的梦,我们砍下西伯利亚所有的树,我们学习吃人肉。俄罗斯是没有灵魂却从别处买来灵魂的国家,而莫斯科只不过是“一个疯狂的古老颅骨”,“有字母之眼的建筑物,/一柄剑上悬挂着一个奴隶,/无人哀悼的傍晚的奴隶。”

在“我们”中的我为他们高歌,为他们欢呼,“我是痛苦的,我一直没有找到词语去描述/一个我爱着,却背叛了我的人。/不,我是疯狂的元老政治家的人质;/我仅是一只他们想去驯服的害怕的野兔(《坏消息,1916年4月8日》)”甚至,苏联全俄肃反委员会“契卡”叫我走三十英里“为了一个审讯”,那里只有营火的残余,只有黯淡的黑点,只有四溅的骨头,只有“一个牧羊人和他一千只羊的牧群”,而我的审讯“看不见读者”,当契卡将我调离,我看见了骚乱的城市,“一棵雄伟的树正折磨着另一种属的树/用盛开造成血腥——再见,你们所有人。”为他们高歌,为他们欢呼,因为这是一个“同意授予自由给成千上万的人”的俄罗斯,“我赤身裸体站在海滩上,/我就这样将自由带给我的人民/和晒黑的劳工阶级。(《俄罗斯和我》)”因为这是一个“永远不断扩张”的俄罗斯,面对西方放大的声音,面对“肥胖的巨人”,俄罗斯需要的另一种出路,“一个为了人民的权利,针对庞大的艺术的斗争者:/你已给予俄罗斯的灵魂/一个出海口。”因为这是一个用预言构筑未来的俄罗斯,“我已在你们人民的思想深处/扎下根基,我制定好一条轴线。/在坚实的地基上我建造了一幢房子。(《“俄罗斯,我给你我的预言”》)”

赫列勃尼科夫:发现诗歌新大陆的哥伦布

歌唱俄罗斯的英雄主义,捍卫俄罗斯人的种族,拥有现代俄罗斯人的心,即使倒下也不失俄罗斯人的技能,“然后我们开始明白谁教会那些俄罗斯人怎样去战斗!噢,你们这些猎鹰,在空中与苍鹫搏斗!你们锐利的鸟嘴向里翻转!但是从不会像大头针,由于承载着荣耀,忠诚和责任几乎不会刺穿一只害虫!”那些赞歌是向上的飞翔,是改变命运的超越,但是俄罗斯的英雄,俄罗斯的技能,俄罗斯的力量,俄罗斯的战斗,却一定会制造阴影,一定会走向战争,一定会产生奴隶,一定会制造权力,“马的比赛是对人的评判,/用新的闪电环绕地球。/战争越过边境,寻找鲜血。(《“总有一天我会忘记斯旺兰”》)”而那飞翔的鸟就是战争之鸟,“昨天我吹口哨:咕咕!咕咕!咕咕!/成群的战争飞下来啄食/我手中的粮食。”恶魔在上方,捕鼠器里是老鼠,食尸鬼蛊惑所有人,女人在巫术的舞蹈中……唱着战争的歌谣的后代是愚蠢的,因为他们划亮的是宿命的火柴,是死亡的火柴,是权力的火柴,“田野是成熟谷物的海洋/但没有人留下来收割。/没有人能幸存。可怜的人/谁要逃跑:一颗子弹将撂倒他。(《“三年内战——”》)”

所以在这样的宿命中,在被权力照亮的世界中,在俄罗斯的未来笼罩在阴影里的时候,打破噩梦的唯一办法便是自由,而这才是这个民族的永恒之歌。“自由之歌,再一次你的声音!/这些赞美诗——炸弹和子弹击中火焰。/人民为了自由建造了纪念碑/在轨道车那儿我签字放弃我的王冠。(《“人民高举至上的权杖”》)”自由击败炸弹和子弹的火焰,自由纪念碑被建造起来,自由迎战黑暗,自由成为人民的权力,而这才是赫列勃尼科夫所说的永恒的飞翔——从阴影中突围,从死亡中复活,抵达至上的天际,是要将众神制造的阴影去除,“让我们开始一段奇妙的旅程/在雷鸣般的行军声中;/如果众神还在他们的监狱里,/我们将把自由还给诸神!(《自由》)”这是至高的信仰,这是永恒的法则,而自由的意义不只属于俄罗斯,它是亚洲的执念,“亚洲,我已经使你成为我的执念。/就像少女们触摸她们的眉头,我抓住雷暴云;/我抓住你的夜间谈话/就像我将伸手去触碰温柔而充满活力的肩膀。(《“亚洲,我已经使你成为我的执念”》)”它是全世界仅存的书,从伏尔加河到尼罗河,从扬子江到密西西比河,从恒河到赞比西河,从鄂毕河到泰晤士河,“人类的种族,你们是这本/封面承载着创造者签名的书的读者,/我名字的天蓝色字母!(《那唯一,那仅存的书》”它就是人类唱起的歌,“我们一直希冀/数个世纪。人类滴答作响的计时器!/像我思想的箭头那样移动!/随着政府的自我毁灭而成长,通过/这本书成长,让地球/最终成为无君权!单独的前地球行星/将会是我们至高无上的歌曲。(《“假设我制作了一个人类的计时器”》)”

至高无上的歌唱起,这是最后的飞翔,没有了阴影,没有了战争,没有了奴隶,没有了权力,甚至也没有了噩梦,那天空之上的反舌鸟在飞翔,燕子在飞翔,云雀在飞翔,天鹅在飞翔,它们就是自由的存在,即使在裂开的宇宙中,赫列勃尼科夫也用自由之歌救起那只瓢虫,在晾干翅膀之后,“飞向它喜欢的任何地方。”

西利斯

编号:B36·2210818·1770
作者:【英】贝克莱 著
出版:商务印书馆
版本:2000年07月第1版
定价:20.00元当当10.00元
ISBN:9787100028868
页数:281页

《西利斯》于1744年初版于都柏林,连这版在内,当年一共印行了6版,全部被译成其他文字是20世纪以后的事情,如1914年被译成德文,1920年被译为法文。贝克莱在世时,英国和大陆的一些国家之所以重视《西利斯》,是由于它介绍了一种新药,据称这种药物在许多地方、许多疾病中具有奇特的作用,甚至可称之为万灵药。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西利斯》的命运发生了喜剧性的变化。如前所述,其功绩主要应归于A.C·弗雷泽,他第一次发现了该书的哲学价值,揭示了它在贝克莱哲学发展中和整个哲学史发展进程中的意义,并对贝克莱哲学提出了新的研究结论,如认为贝克莱从《人类知识原理》进到《西利斯》,其实是从洛克转向了相拉图,《西利斯》表达了一种不同于早期哲学的新哲学等。从此,《西利斯》再次在英国和大陆风行开来。一些学者纷纷著书立说,致使研究贝克莱思想的论著大量涌现,形成了贝克莱哲学研究中的一个罕见的高潮。


《西利斯》:生命应归功于焦油水

在人体中,心灵指挥和推动肢体的运动,而精气则被认为是它们运动的直接的物理的原因,所以,在宇宙体系中也是这样,心灵指挥它的一切部分,而发动和激活它的各个部分的直接的、机械的或工具性的原因则是纯粹的、根本的火,或宇宙精神。

不仅指挥和推动肢体的运动,也在灵魂逃逸肉体的过程中,超越疼痛和疾病,这是心灵的作用,但是当它具有动力变成动力因,它并非是从自身产生的,真正提供运动直接物理原因的是精气,它是火,于是在火、精气和心灵结合而提供的动力中,人体也成为一个微型的宇宙,它制造着生命延续着生命,最终向着爱和善的方向前行,抵达上帝。

这是贝克莱的“证明”,而这一切的证明都是为了一个更现实的论题:焦油水几乎就是万灵药,它有植物的香脂制作而成,它融解在水里,它变成一种药物,它指向健康,最终成为上帝的奇迹,“有鉴于此,我把饮用焦油水看成是世上最大的幸事。我深知,在上帝的保佑下,我的生命应归功于焦油水。”当贝克莱将自己的生命归功于焦油水,焦油和水化合而成的焦油水为什么有这样的奇效?它缘何成为一种万灵药?1744年出版的《西利斯》是贝克莱全面介绍焦油水的一部著作,之后他还在“致T.普赖尔先生”的三封信中,补充介绍了焦油水的功效、制作、服用方法,尤其在治疗温疫中的特殊用途;他还在“致尊敬的黑尔斯博士的信”中谈及了焦油水在治疗人类和家畜的热病中的用途;在“对焦油水的进一步思考”中,他还针对当时人们的疑惑甚至质疑,论证了焦油水特殊的效果。

一部著作、四封信和“进一步的思考”构筑了贝克莱关于焦油水的理论和实践范本。焦油水到底是什么?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贝克莱首先介绍了焦油水的制作方法:将1加仑的冷水倒入1夸脱的焦油中,然后用木制小勺或扁平小棍,将其搅拌五至六分钟,让焦油和水完全融合在一起,然后用器皿将其完全盖住,停放三天三夜之后,焦油便充分沉淀下来,然后将上面的漂浮物撇去,再将清水倒出,这便是用于之病的焦油水。焦油水有怎样的功效?贝克莱同时制定了焦油水的药方:早晚空腹饮用半瓶脱,如果在饭前或饭后约两小时服用,用量可根据不同的病情和病人的年龄进行增减:它可以治疗皮疹,可以预防天花和治疗天花,对肠溃疡、肺痨咳嗽、排脓的肺部溃疡、胸膜炎和肺炎都有疗效,还能治疗消化不良和哮喘,能够治疗胸腔病和丹毒性高烧,也可以用作止痛药,对于恶病质和癔病患者也有很大的疗效,当然焦油水既是愈合剂,也是利尿剂,所以对于治疗尿砂病也有好处,而且对于水肿病也非常有效——贝克莱还以自身实践证明这种药的奇特药效,“它曾治愈极为严重的皮下水肿病,当时患者有极度的口渴,通过服用焦油水,在很短的时间内,上述症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焦油水的确在贝克莱看来是一种万灵药,它不仅安全,而且还能确定无疑地恢复健康和精神,所以贝克莱才会把饮用焦油水看成是世上最大的幸事,才会把自己的生命归功于焦油水。当然,这么好的东西,不仅是自己的幸事,他也有责任将其推广开来,“我自认为,我这样做是被每一个人对人类所负有的那种不可推卸的责任驱使着的。”推广焦油水,让更多的人饮用焦油水,是贝克莱为人类做出的贡献。当然,贝克莱介绍和推广焦油水绝不仅仅是介绍一种药物,更在于揭示出关于生命的哲学性思考,“我关于这一虽然低级但十分有用的课题的思想就会引导我作更进一步的探究,并由此进行其他一些可能是更遥远、更富有思辨性的探讨,但是,我希望这样做不是完全无用或没有兴味的。”而要探讨焦油水具有的哲学意义,就必须分析焦油水的化学成分和在人体中的作用过程。

焦油水中主要起到效果的当然是焦油,焦油是一种自然的产物,它寄居于树木中,通过燃烧将它从那里释放出来,而寄居于树中的焦油其实就是松脂,所以贝克莱对焦油水、焦油的分析重点就在于对松脂的形成进行分析。松脂当然是一种物质,“热力聚集同质事物,排斥异类事物,我们发现:化学适合于对物体进行分析。”在这种化学分析中,贝克莱就认为,松脂是植物的香油或精油,从树皮流出或渗出的香油凝聚而成为树脂,而这种香油或精油就是他所认为植物中的“精气”,“植物的特效性质、气味和味道就存在于这种精气之中。”按照布尔哈夫的看法,精气天生居于主导地位,它不是油、盐、土或水,“而是一种如此精微的东西,以至于不能独自存在和被肉眼所见。”

精气是居于主导地位的东西,精气只有在太阳的作用下,经过对阳光的吸收,靠在提升和浓缩之后,才能散发出气味,才能成为名贵的药物,“这就是一棵由于时间和太阳的作用而完全成熟的树的最后的成果。”而实际上在阳光的吸收、提升和浓缩中,空气中含有的各种化学成分,如蒸汽、油、盐和“我们所知道的一切物体的精气”也都会散发出来,这和香油中的精气产生过程一样。这种通过太阳释放出来的过程,在贝克莱看来里面就是施于植物生命中的力:植物的生命形式、灵魂或本原的东西存在于阳光的发散物中,光在宏观世界中的位置就像精气在微观世界中的那种东西,“力的内在的构造、力的微妙的工具和承载者。”所以发光的精气作为植物的形式和生命,形成了植物的不同差别和特征。

植物中存在着精气,而动物中也存在着和植物相似的形式和生命,贝克莱认为,“在植物体内有不可胜数的精细的稀奇古怪的部分”,在动物上有着类似性,在他看来,动物躯体就像植物一样,是一个“具有导管和管道的有机体”,血液在动物体内循环,就像树汁在植物内循环,同样,动物和植物一样是一部完好而复杂的机器,所以精气当然存在于动物体内,存在于人体内。而和植物界的一样,化学变化也在人体内发生,它“给火的威力增添最微妙的、多种多样的和非自然的渗透作用”。从植物转向动物,转向身体,贝克莱认为,身体内的体液是为了适应适当的比例而保持流动,这就是健康,健康需要动力,健康需要流动,当焦油水发挥精气,无疑就能有助于健康——实际上,身体的体液保持流动,在贝克莱看来,就是被关在身体里的灵魂产生了动力,“由于灵魂赋予整体以生命,直接与灵魂有接触的东西必定与一切东西有关联。”

贝克莱:服用焦油水吧!

从植物到动物,从动物到人体,从人体到生命形式,贝克莱开始深入探寻生命中精气所在。在他看来,空气是一种生命的混沌状态,“是由无数不同的因素组成的活跃的集合体”,是腐烂及产生的普遍源泉,一方面,空气使得物体腐烂,这是一种分割、磨损和带走微粒的过程,另一方面,则使新的微粒产生,不停顿地毁坏和授与形式,在这个腐烂和产生的新旧交替过程中,空气中的一些成分便直接地反映出生命的状态,贝克莱认为,维持生命力和维持火焰是同一种东西,空气在贝克莱看来是一种普遍的动因,它通过分割、打碎和鼓动颗粒从而唤醒所有其它物体的性质和力量,“使它们四处飞散,成为挥发性的和活性的东西。”所以借助空气,“火燃烧起来,生命之灯被保存下来,呼吸、消化、营养、心脏的搏动以及一切肌肉的运动等似乎才得以进行。”也就是说,空气是直接的动因,而纯粹不可见的火是空气获得力量的第一推动力或源泉。

但是火的力量从而何来?贝克莱认为,人身上的精气就是感觉和运动两者的中介或自然的原因,精气就表现为人的灵魂,“灵魂直接地作用于纯粹的火,纯粹的火也直接地作用于空气;也就是说,火使得世间万物的磨擦都具有流动性和伸缩性,与此同时,磨擦又减弱了火的流动性和膨胀力,因为它们吸收和附着火的微粒。”灵魂是精气、以太的承载者,也是协调理智和以太的东西,而以太、精气也是一种居中的协调物,由此,贝克莱建立起自己的“西利斯”的体系——西利斯,即“siris”,它是一个希腊单词,本意是:尼罗河,从其源远流长、连续不断、川流不息等含意中又可引申出这样的意思,即“线索”或“链条”、“系列”。贝克莱用“西利斯”就是要建立以太或精气、灵魂、身体的连接关系,按照毕达哥拉斯学派、柏拉图主义者以及斯多亚学派的主张,世界是一个动物——世界是一种整体性存在,它的整体性就是通过“西利斯”而组织、结合在一起,并在链条中形成一个宇宙,而这个宇宙真正的精气、以太就是上帝,“上帝是一种有理智的、火性的精神。”

“理智照耀一切事物,爱把它们联系起来,至高无上的善将它们吸引在一起。”贝克莱认为,所有事物都是为了至高无上的善而被创造出来的,上帝创造所有事物并结合在一起,“世界的各部分相互联系、连结、运动和感应,以致它们似乎表明:这个世界是被一个灵魂富于其生命,并由其结合在一起的。”他有神圣的动因,他控制着火和光,使它们成为精气,从而使得整个物质团和可见世界的一切都充满生气,都活动起来。所以贝克莱从这种“西利斯”的关系中得出结论:最高心灵及其活动,都是恒久的存在,“是包容、连结、激活整个体系”,这就是“自然的进程”,最高的存在产生一切事物的力,规划一切事物的理智,完善一切事物的善,所以贝克莱希望每个人都不要意志消沉,而是要奋力向前,“以重新获得、到达那更高的境界。”

贝克莱在“西利斯”中阐释了以心灵为本体的世界观、以调和折中为特色的认识论、笼罩着神秘气氛的辩证法思想——在他看来,宇宙万物就处在普遍的、必然的相互联系和转化之中,都有一个变化的动因,而任何事物也都是一和多的统一,由此,他完成了“哲学反思和探讨之链”,而这个反思和探讨之链最后的结果是看到真理之光:

真理就是要唤醒一切人,而戏弄少数人。因此在它成为人们主要的追求对象的地方;它就不会给庸俗的关注和观点让路;它也不满足于生命初期所出现的那一点点热情;它也许会积极地寻求,但不是那么适应重压和修正。一个人要想在认识上取得真正的进步,就必须在真理的圣坛上付出他的青春年华和大好时光,奉献出最初的果实和新近的硕果。

在最高的存在中看见真理之光,理智的火的精神就是上帝,火的燃烧保存了生命之灯,空气是一切事物直接的动因,沿着这条可以回溯的链条,贝克莱的“西利斯”又回到了实践的源头,这就是给人类带来健康的焦油水,于是在“致T.普赖尔先生的第一封信”中,贝卡莱希望自己站在足够高的位置,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向所有体弱多病的人大声疾呼:“服用焦油水吧!”

恶时辰

编号:C65·2210818·1769
作者:【哥】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3年03月第1版
定价:29.50元当当14.70元
ISBN:9787544263931
页数:205页

《恶时辰》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以《百年孤独》为冲锋前的“演练”。然而,在这次“演练”中,马尔克斯的大师气质似乎就已“初显身手”了,196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借《恶时辰》获得了创作生涯第一个文学奖“埃索文学奖”。作为马尔克斯的第一部获奖作品,《恶时辰》的故事其实十分简单:一座无名的小镇突发了一桩由匿名帖而引起的杀人事件,由此镇长决定对缠绕小镇已久的匿名帖开展调查,随着调查的开展,表面看似平静的小镇却暗流翻涌、人心思变。就是在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中,马尔克斯用白描的手法,为读者描摹出了一幅诡异时期的小镇“浮世绘”,更令人惊讶的是,我们在这幅“绘卷”中居然读到了作者此后在《百年孤独》里着力渲染的那种情绪——孤独。“我所满意的是描写孤独的书,《恶时辰》里你又一次感受到这种悲剧气氛,就是权力的孤独。镇长原本来征服小镇的,结果自己越陷越深,反而感到被小镇征服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如此解读孤独。


《恶时辰》:这是道德方面的恐怖主义

“昨天夜里又有人弹奏小夜曲了吧。”神父说。
“是用枪子儿弹的,”米娜说,“刚才还响枪呢!”

再没有人提起匿名帖,小镇似乎再也没有眼花缭乱的事件,一切像是平静了,或者还有五点钟的五声钟响,或者还有清越的、节奏明朗的单簧管吹奏声,或者还有做弥撒的人群——这是一种秩序的恢复?可是那份同游击队联系的人的名单还在,可是佩佩·阿多马被处决了,可是在小夜曲的声音中还夹杂着枪声,可是理发店的地板下还发现了武器——监狱里关满了人,男人们都去上山找游击队去了,小镇迎来了真正的“恶时辰”。

枪声弹奏小夜曲,这是权力对生活的干扰甚至侵害,秘密传单的搜查还没有结束,反对派还没有全部抓起来,所谓处决更像是一种“逃跑”,在这个声音置换的小镇,对于六十一岁的安赫尔神父来说,这绝不是秩序的恢复,甚至当他停住脚步,看见米娜夹着空盒子,盒子里也再没有被砒霜毒死的老鼠,在米娜“神经质”的笑容里,小镇笼罩在新的恐怖之中——匿名帖事件似乎从来没有结束,那一段美丽动人的小插曲在眼花缭乱的事件中,其实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了无秩序世界中的匿名者——匿名而写下别人的罪状,被匿名者写下关于自己的罪恶,匿名和被匿名的状态构成了一种每个人都难以逃离的恐惧。

新的匿名帖是在星期四晚上贴出来的,星期五清晨,安赫尔神父的五点钟声已经敲响,但是几个女人正在码头高声谈论匿名帖,为什么她们会议论和关注匿名帖?匿名帖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按照法官秘书的说法,“由于到处张贴匿名帖,那个小镇七天之内就完蛋了,有的居民互相残杀,侥幸活下来的人把死者从地里刨出来,带着遗骨远走他乡,发誓永远不再回来。”匿名帖揭露不同的人的罪恶,导致居民互相残杀,而生者将永远不再回来。当秘书说起匿名帖的危害,阿尔卡迪奥法官似乎不以为然,他说出了一个故事,住旅店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其中一人已经死了,但是他并不是在旅店里被杀害的,而是在来旅店之前就死了,也就是说,死亡在事件之前就已经发生了,一种死亡往往掩盖着另一种死亡,或者说,死亡是一件预知的事,“这个故事是十二年前写的,但是,早在公元前五世纪,这个秘密就被点破了。”

死亡提前发生,死亡隐藏着秘密,而对于小镇来说,在匿名帖出现之前,就已经发生了相互残杀的事件——巴斯托尔被塞萨尔·蒙特多杀死了。那是在星期二的时候,塞萨尔在起床前梦见了几只大象,起床后把六法猎枪子弹装进衬衫衣兜里,他临走前对妻子说的是:“要是雨不停,礼拜六我就不回来了。”他走进了吹奏小夜曲的巴斯托尔的住处,那时巴斯托尔住在玛戈特·拉米蕾丝家里,塞萨尔一走进去遍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中屋子抖了一下,巴斯托尔的身子像一条虫子似的扭动着爬了几步,底下是沾满鲜血的细碎的羽毛。塞萨尔为什么用猎枪杀死了吹奏小夜曲的巴斯托尔?“蒙特罗家的罗莎莉奥和巴斯托尔一块儿睡觉,这件事谁不知道?”罗贝托·阿希斯告诉母亲这件事的根源,“巴斯托尔最后那首歌就是献给罗莎莉奥的。”

这是相互残杀的开始,对匿名帖议论之前,而其实梦见了大象的塞萨尔·蒙特罗是第一个看见那张匿名帖的,死亡不是提前发生,死亡就是在现场发生——当枪声代替了小夜曲,当死亡覆盖了五点的钟声,对于小镇来说,匿名帖的出现改变了“一套毫厘不爽的程序”。在塞萨尔的枪声制造的死亡之后,更多的人出现在匿名帖中,更多的恐怖弥漫在小镇上。匿名帖意味着什么?希拉尔多大夫问神父怎么看这些匿名帖?神父的回答说:“这是在一个堪称典范的城镇里出现的妒忌现象。”就像他后来对镇长说的那样,“这是道德方面的恐怖主义。”

神父将匿名帖行为看成是一种妒忌,看成是道德方面的恐怖主义,这的确是从一个六十一岁的神职人员口中的定义,而这正是这个小镇道德腐烂的象征。巴斯托尔将一首歌献给罗莎莉奥并和罗莎莉奥一起睡觉,这是匿名帖上的内容,于是塞萨尔一枪打死了他;那天的匿名帖上还写着蕾薇卡·伊莎贝尔不是罗贝托·阿希斯的亲生女儿;而女人们在码头议论的匿名帖上写着,拉盖尔·孔特蕾拉丝今年出门不是去装牙套,而是去打胎。匿名帖或者只是“道德恐怖主义”的一种显性表达方式,而在小镇人的日常生活中,处处充溢着道德的堕落:塞萨尔为什么枪杀和罗莎莉奥的巴斯托尔?七年前当罗莎莉奥来到小镇上的时候,就是塞萨尔帮她将箱子运到了学校去,后来她便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按照希拉尔多大夫的想法,“罗莎莉奥认识塞萨尔·蒙特罗仿佛是又一次从帽子里抓阉,中了彩。”黑人卡米查埃尔被人贴了匿名帖,是因为大家怀疑他和白人妻子生下的孩子,“那张匿名帖说,只有那些黑孩子是我的。还把另外几个孩子的父亲列了一张名单。连安息在九泉之下的堂切佩·蒙铁尔也被卷进去了。”这是卡米查埃尔对寡妇蒙铁尔说的,而寡妇死去的丈夫堂切佩赫然在孩子的父亲清单中,黑人卡米查埃尔和白人妻子能生出黑孩子之外的白人孩子?而希拉尔多大夫对堂萨瓦斯说他“唯一的美德就是厚颜无耻”,堂萨瓦斯兴奋地说:“除此之外,还有旺盛的性欲。”还有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她在神父面前会叉开腿,当神父希望她和法官结婚,建立一个正式的家庭,否则孩子就会是私生子,女人回答他的是:“我压根儿没想过,神父,眼下更不用想了,我快要给他生儿子了。”

还有当马戏团来到小镇,镇长让老板把卡桑德拉脚来占卜吉凶,而实际上镇长的用意很明显:“我倒想和她睡一觉。”安赫尔神父身边的特莉妮达有一次对神父说自己这几天都可能不过来了,原因是“我的叔叔布罗西奥在追求我”,“有一天晚上,他硬要在我的床上过夜。”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总是在伦理之外交往着,而他们的故事自然成了匿名帖的内容之一,当安赫尔神父听到特莉妮达的话,“内心感到一种恐惧”,他只能用祷告的方式来抵御这种恐惧,而在镇上,他在五点敲响的五声钟响,他召集人们做弥撒,甚至在杀人的塞萨尔被关进监狱的时候让他忏悔,都在构建一个救赎的世界,这是以信仰对抗“道德恐怖主义”。但是安赫尔神父在祷告的时候,为什么会有“灾难临头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灵”?身为神父,安赫尔也被欲望控制着,早上醒来闻到的是晚香玉的香味,想到的是“我的泪水让海水上涨”和“小艇把我带进你的梦乡”的歌词,当然六十一岁的他会在起床后撒一大泡尿——他需要秩序,需要晨钟,需要清越的小夜曲,需要良好的家庭,需要体面的婚姻,但是在他内心来说,他更需要的是被激活的欲望:当他站在蕾薇卡·德阿希斯面前的时候,他暗想的是:“这个娘儿们怎么会散发出这样一股热烘烘的香味。你看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白腻腻的皮肤照得人眼花缭乱,她长得多么丰满啊!”

妒忌是一种恶,道德恐怖主义更是一种恶,匿名帖是一种形式,内心的恶才是本质。但是当小镇因为匿名帖响起了枪声制造了互相残杀的死亡,匿名帖的道德恐怖主义其实已经变成了政治恐怖主义。道德上有“匿名帖”,政治上也有匿名帖,而这个匿名者便是“镇长”——这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无名无姓者,当去除了名字符号,“镇长”是一种匿名,更是一种权力普遍化的象征。在塞萨尔枪杀了巴斯托尔之后,镇长在枪声中猝然惊醒,他赶到现场,让塞萨尔把枪扔在地上,连忙召集希拉尔多大夫验尸,召集阿尔卡迪奥法官处理案件。这是新上任的镇长雷厉风行的表现,他还让叙利亚人埃利亚斯搬家到公墓附近,“那儿是公家的地方,不用你们花一分钱,镇里把那块地送给你们了。”为了能识别大选之后居民身份问题,他任命了检察官,突破了过去必须有镇议会任命的制度约束;他对镇上居民说的是:“新政府很关心公民的福利。”“咱们现在讲民主。”“过去是政治家说了算,现在是政府说了算。”……

神父口中“连镇长都换人了”,是一种对权力的赞美?还是一种权力更替的无奈?镇长的匿名性就是他的普遍性,他所改变的正是他没有改变的:电影《塔桑和绿衣女神》曾经是有益于大众的影片,现在变成了对公众缺乏尊重的影片;以前只有镇议会才可以任命检察长,但是当检察长被人打了稀巴烂,镇长自己到处找人“送人管做”;就像镇长说“新政府很关心公民的福利”,女人打断他的话说:“换汤不换药……”换了一种形式,却没有换权力的实质,换了匿名帖的内容,却没有换“道德恐怖主义”带来的恐惧,甚至更换了形式、更换了内容背后,是另一种权力的滥用:当塞萨尔被关进监狱,镇长告诉他的是:“你的一切全都捏在我的手里,上边有命令,叫我们结果了你,叫我们设个埋伏杀死你,把你的牲口全部没收。政府要拿这笔钱支付全州大选的庞大开支。你也知道,别处的镇长可都照办了,只有我们这儿没照命令办事。”于是塞萨尔用五千比索再加五只牛犊换来了自己和罗莎莉奥·德蒙特罗母女的自由。

当然还有权力之下制造的死神,镇长宣布实行宵禁:从睌八点到第二天凌晨五点,任何人没有镇长签名盖章的通行证不得上街;镇长亲自挑选居民参加巡逻队,下令只要警察连喊三声“站住”,都可以向不站住的人开枪;在特殊时期,他宣布电影院为公共事业,他赶走了马戏团——镇长的所有努力看起来是为了找到写匿名帖的匿名者,但是,一方面,正如卡桑德拉所说,写匿名帖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全镇的人,因为人人都是匿名者,人人都是道德恐怖主义;另一方面,镇长自己也被人贴了匿名帖:“中尉:用枪打兀鹰,白费弹药。”他的解释是:参加巡逻的人站岗站腻了,所以用匿名帖解闷——而实际上他也处在恐怖主义的恐惧中,也因此,他开始了个人权力下的屠杀:他发现了传单,说:“政府是换了,还许了愿,说要和平,提出了各种保证。一开头大家都信以为真。可是,当官的呢,还是原班人马。”他抓获了散发传单的佩佩·阿马多,并在佩佩·阿马多母亲找到他之前处决了他;他没收了蒙铁尔寡妇的财产,“从现在起,何塞·蒙铁尔留下的全部牲口,无论在什么地方的,全部归镇政府保护。”他看管了卡米查埃尔,他用枪威胁大夫和法官,他制造谎言说佩佩已经逃跑了——但是却对安赫尔神父说:“您该高兴高兴了,神父。匿名帖就是那个小伙子贴的。”

“咱们这个国家快要出事了。”理发室的这句话也成为了罪证,当小镇在镇长的权力体系下发起了对匿名帖的追查,开始了对反对派的秘密屠杀,这个匿名事件何尝不是匿名的镇长所实施的一次镇压?没有民主只有专制,没有福利只有恐怖,“我的牙可不介入党派之争啊。”就是在牙医那里他施展了自己的权力,而其实镇长的权力本身就是对旧有秩序的继承,对旧有暴力的延续,曾经死去的检察官、法官在镇上还留着恐怖主义的影子,曾经的堂萨瓦斯、堂蒙铁尔还阴魂不散,“死神来了”不是新的恐怖主义来了,而是从来没有远去过,和镇上淹死的散发着恶臭的母牛、被砒霜毒死的老鼠、不停用蹄子踢外墙的驴子、像玻璃小鸟一样的玻璃猫,以及四十年前被打死的那只手淫的猴子一起,构成了小镇不可逃避的“恶时辰”,“这种事早晚得出,这种事早晚得出全国都罩在一张大蜘蛛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