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7《恶时辰》:这是道德方面的恐怖主义
“昨天夜里又有人弹奏小夜曲了吧。”神父说。
“是用枪子儿弹的,”米娜说,“刚才还响枪呢!”
再没有人提起匿名帖,小镇似乎再也没有眼花缭乱的事件,一切像是平静了,或者还有五点钟的五声钟响,或者还有清越的、节奏明朗的单簧管吹奏声,或者还有做弥撒的人群——这是一种秩序的恢复?可是那份同游击队联系的人的名单还在,可是佩佩·阿多马被处决了,可是在小夜曲的声音中还夹杂着枪声,可是理发店的地板下还发现了武器——监狱里关满了人,男人们都去上山找游击队去了,小镇迎来了真正的“恶时辰”。
枪声弹奏小夜曲,这是权力对生活的干扰甚至侵害,秘密传单的搜查还没有结束,反对派还没有全部抓起来,所谓处决更像是一种“逃跑”,在这个声音置换的小镇,对于六十一岁的安赫尔神父来说,这绝不是秩序的恢复,甚至当他停住脚步,看见米娜夹着空盒子,盒子里也再没有被砒霜毒死的老鼠,在米娜“神经质”的笑容里,小镇笼罩在新的恐怖之中——匿名帖事件似乎从来没有结束,那一段美丽动人的小插曲在眼花缭乱的事件中,其实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了无秩序世界中的匿名者——匿名而写下别人的罪状,被匿名者写下关于自己的罪恶,匿名和被匿名的状态构成了一种每个人都难以逃离的恐惧。
新的匿名帖是在星期四晚上贴出来的,星期五清晨,安赫尔神父的五点钟声已经敲响,但是几个女人正在码头高声谈论匿名帖,为什么她们会议论和关注匿名帖?匿名帖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按照法官秘书的说法,“由于到处张贴匿名帖,那个小镇七天之内就完蛋了,有的居民互相残杀,侥幸活下来的人把死者从地里刨出来,带着遗骨远走他乡,发誓永远不再回来。”匿名帖揭露不同的人的罪恶,导致居民互相残杀,而生者将永远不再回来。当秘书说起匿名帖的危害,阿尔卡迪奥法官似乎不以为然,他说出了一个故事,住旅店的时候人们发现了其中一人已经死了,但是他并不是在旅店里被杀害的,而是在来旅店之前就死了,也就是说,死亡在事件之前就已经发生了,一种死亡往往掩盖着另一种死亡,或者说,死亡是一件预知的事,“这个故事是十二年前写的,但是,早在公元前五世纪,这个秘密就被点破了。”
死亡提前发生,死亡隐藏着秘密,而对于小镇来说,在匿名帖出现之前,就已经发生了相互残杀的事件——巴斯托尔被塞萨尔·蒙特多杀死了。那是在星期二的时候,塞萨尔在起床前梦见了几只大象,起床后把六法猎枪子弹装进衬衫衣兜里,他临走前对妻子说的是:“要是雨不停,礼拜六我就不回来了。”他走进了吹奏小夜曲的巴斯托尔的住处,那时巴斯托尔住在玛戈特·拉米蕾丝家里,塞萨尔一走进去遍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中屋子抖了一下,巴斯托尔的身子像一条虫子似的扭动着爬了几步,底下是沾满鲜血的细碎的羽毛。塞萨尔为什么用猎枪杀死了吹奏小夜曲的巴斯托尔?“蒙特罗家的罗莎莉奥和巴斯托尔一块儿睡觉,这件事谁不知道?”罗贝托·阿希斯告诉母亲这件事的根源,“巴斯托尔最后那首歌就是献给罗莎莉奥的。”
这是相互残杀的开始,对匿名帖议论之前,而其实梦见了大象的塞萨尔·蒙特罗是第一个看见那张匿名帖的,死亡不是提前发生,死亡就是在现场发生——当枪声代替了小夜曲,当死亡覆盖了五点的钟声,对于小镇来说,匿名帖的出现改变了“一套毫厘不爽的程序”。在塞萨尔的枪声制造的死亡之后,更多的人出现在匿名帖中,更多的恐怖弥漫在小镇上。匿名帖意味着什么?希拉尔多大夫问神父怎么看这些匿名帖?神父的回答说:“这是在一个堪称典范的城镇里出现的妒忌现象。”就像他后来对镇长说的那样,“这是道德方面的恐怖主义。”
神父将匿名帖行为看成是一种妒忌,看成是道德方面的恐怖主义,这的确是从一个六十一岁的神职人员口中的定义,而这正是这个小镇道德腐烂的象征。巴斯托尔将一首歌献给罗莎莉奥并和罗莎莉奥一起睡觉,这是匿名帖上的内容,于是塞萨尔一枪打死了他;那天的匿名帖上还写着蕾薇卡·伊莎贝尔不是罗贝托·阿希斯的亲生女儿;而女人们在码头议论的匿名帖上写着,拉盖尔·孔特蕾拉丝今年出门不是去装牙套,而是去打胎。匿名帖或者只是“道德恐怖主义”的一种显性表达方式,而在小镇人的日常生活中,处处充溢着道德的堕落:塞萨尔为什么枪杀和罗莎莉奥的巴斯托尔?七年前当罗莎莉奥来到小镇上的时候,就是塞萨尔帮她将箱子运到了学校去,后来她便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按照希拉尔多大夫的想法,“罗莎莉奥认识塞萨尔·蒙特罗仿佛是又一次从帽子里抓阉,中了彩。”黑人卡米查埃尔被人贴了匿名帖,是因为大家怀疑他和白人妻子生下的孩子,“那张匿名帖说,只有那些黑孩子是我的。还把另外几个孩子的父亲列了一张名单。连安息在九泉之下的堂切佩·蒙铁尔也被卷进去了。”这是卡米查埃尔对寡妇蒙铁尔说的,而寡妇死去的丈夫堂切佩赫然在孩子的父亲清单中,黑人卡米查埃尔和白人妻子能生出黑孩子之外的白人孩子?而希拉尔多大夫对堂萨瓦斯说他“唯一的美德就是厚颜无耻”,堂萨瓦斯兴奋地说:“除此之外,还有旺盛的性欲。”还有阿尔卡迪奥法官的女人,她在神父面前会叉开腿,当神父希望她和法官结婚,建立一个正式的家庭,否则孩子就会是私生子,女人回答他的是:“我压根儿没想过,神父,眼下更不用想了,我快要给他生儿子了。”
编号:C65·2210818·1769 |
还有当马戏团来到小镇,镇长让老板把卡桑德拉脚来占卜吉凶,而实际上镇长的用意很明显:“我倒想和她睡一觉。”安赫尔神父身边的特莉妮达有一次对神父说自己这几天都可能不过来了,原因是“我的叔叔布罗西奥在追求我”,“有一天晚上,他硬要在我的床上过夜。”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总是在伦理之外交往着,而他们的故事自然成了匿名帖的内容之一,当安赫尔神父听到特莉妮达的话,“内心感到一种恐惧”,他只能用祷告的方式来抵御这种恐惧,而在镇上,他在五点敲响的五声钟响,他召集人们做弥撒,甚至在杀人的塞萨尔被关进监狱的时候让他忏悔,都在构建一个救赎的世界,这是以信仰对抗“道德恐怖主义”。但是安赫尔神父在祷告的时候,为什么会有“灾难临头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灵”?身为神父,安赫尔也被欲望控制着,早上醒来闻到的是晚香玉的香味,想到的是“我的泪水让海水上涨”和“小艇把我带进你的梦乡”的歌词,当然六十一岁的他会在起床后撒一大泡尿——他需要秩序,需要晨钟,需要清越的小夜曲,需要良好的家庭,需要体面的婚姻,但是在他内心来说,他更需要的是被激活的欲望:当他站在蕾薇卡·德阿希斯面前的时候,他暗想的是:“这个娘儿们怎么会散发出这样一股热烘烘的香味。你看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白腻腻的皮肤照得人眼花缭乱,她长得多么丰满啊!”
妒忌是一种恶,道德恐怖主义更是一种恶,匿名帖是一种形式,内心的恶才是本质。但是当小镇因为匿名帖响起了枪声制造了互相残杀的死亡,匿名帖的道德恐怖主义其实已经变成了政治恐怖主义。道德上有“匿名帖”,政治上也有匿名帖,而这个匿名者便是“镇长”——这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无名无姓者,当去除了名字符号,“镇长”是一种匿名,更是一种权力普遍化的象征。在塞萨尔枪杀了巴斯托尔之后,镇长在枪声中猝然惊醒,他赶到现场,让塞萨尔把枪扔在地上,连忙召集希拉尔多大夫验尸,召集阿尔卡迪奥法官处理案件。这是新上任的镇长雷厉风行的表现,他还让叙利亚人埃利亚斯搬家到公墓附近,“那儿是公家的地方,不用你们花一分钱,镇里把那块地送给你们了。”为了能识别大选之后居民身份问题,他任命了检察官,突破了过去必须有镇议会任命的制度约束;他对镇上居民说的是:“新政府很关心公民的福利。”“咱们现在讲民主。”“过去是政治家说了算,现在是政府说了算。”……
神父口中“连镇长都换人了”,是一种对权力的赞美?还是一种权力更替的无奈?镇长的匿名性就是他的普遍性,他所改变的正是他没有改变的:电影《塔桑和绿衣女神》曾经是有益于大众的影片,现在变成了对公众缺乏尊重的影片;以前只有镇议会才可以任命检察长,但是当检察长被人打了稀巴烂,镇长自己到处找人“送人管做”;就像镇长说“新政府很关心公民的福利”,女人打断他的话说:“换汤不换药……”换了一种形式,却没有换权力的实质,换了匿名帖的内容,却没有换“道德恐怖主义”带来的恐惧,甚至更换了形式、更换了内容背后,是另一种权力的滥用:当塞萨尔被关进监狱,镇长告诉他的是:“你的一切全都捏在我的手里,上边有命令,叫我们结果了你,叫我们设个埋伏杀死你,把你的牲口全部没收。政府要拿这笔钱支付全州大选的庞大开支。你也知道,别处的镇长可都照办了,只有我们这儿没照命令办事。”于是塞萨尔用五千比索再加五只牛犊换来了自己和罗莎莉奥·德蒙特罗母女的自由。
当然还有权力之下制造的死神,镇长宣布实行宵禁:从睌八点到第二天凌晨五点,任何人没有镇长签名盖章的通行证不得上街;镇长亲自挑选居民参加巡逻队,下令只要警察连喊三声“站住”,都可以向不站住的人开枪;在特殊时期,他宣布电影院为公共事业,他赶走了马戏团——镇长的所有努力看起来是为了找到写匿名帖的匿名者,但是,一方面,正如卡桑德拉所说,写匿名帖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全镇的人,因为人人都是匿名者,人人都是道德恐怖主义;另一方面,镇长自己也被人贴了匿名帖:“中尉:用枪打兀鹰,白费弹药。”他的解释是:参加巡逻的人站岗站腻了,所以用匿名帖解闷——而实际上他也处在恐怖主义的恐惧中,也因此,他开始了个人权力下的屠杀:他发现了传单,说:“政府是换了,还许了愿,说要和平,提出了各种保证。一开头大家都信以为真。可是,当官的呢,还是原班人马。”他抓获了散发传单的佩佩·阿马多,并在佩佩·阿马多母亲找到他之前处决了他;他没收了蒙铁尔寡妇的财产,“从现在起,何塞·蒙铁尔留下的全部牲口,无论在什么地方的,全部归镇政府保护。”他看管了卡米查埃尔,他用枪威胁大夫和法官,他制造谎言说佩佩已经逃跑了——但是却对安赫尔神父说:“您该高兴高兴了,神父。匿名帖就是那个小伙子贴的。”
“咱们这个国家快要出事了。”理发室的这句话也成为了罪证,当小镇在镇长的权力体系下发起了对匿名帖的追查,开始了对反对派的秘密屠杀,这个匿名事件何尝不是匿名的镇长所实施的一次镇压?没有民主只有专制,没有福利只有恐怖,“我的牙可不介入党派之争啊。”就是在牙医那里他施展了自己的权力,而其实镇长的权力本身就是对旧有秩序的继承,对旧有暴力的延续,曾经死去的检察官、法官在镇上还留着恐怖主义的影子,曾经的堂萨瓦斯、堂蒙铁尔还阴魂不散,“死神来了”不是新的恐怖主义来了,而是从来没有远去过,和镇上淹死的散发着恶臭的母牛、被砒霜毒死的老鼠、不停用蹄子踢外墙的驴子、像玻璃小鸟一样的玻璃猫,以及四十年前被打死的那只手淫的猴子一起,构成了小镇不可逃避的“恶时辰”,“这种事早晚得出,这种事早晚得出全国都罩在一张大蜘蛛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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