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

  • 编号:C65·2240707·2147
  •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 版本:2015年05月第一版
  • 定价:35.00元当当16.00元
  • ISBN:9787544275552
  • 页数:212页

“和人生中好的那些朋友欢聚一堂,我开心得忘了那是自己的葬礼。醒来后我决定写一写我在欧洲漂泊时结识的一些来自拉丁美洲的朋友的故事,以及那个时候的我的故事。”《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中的十二个故事源于一场梦中的欢快葬礼。七十六岁的老妓女在梦中窥见自己将死的预兆,开始无比耐心地准备身后事,甚至教会了一只狗狗长途跋涉到她的墓前哭泣……德国家庭女教师简直是个纳粹,我们从爸爸的古董罐子里弄来些残存的希腊毒酒,掺在那女人偷喝的酒里,第二天她看上去一点事儿没有,但第三天她真的死了……淑女和小混混相爱了,钻石、豪车、貂皮、盛宴护卫的真挚爱情完美得不像是真的,直到淑女娇嫩的手指被玫瑰花刺扎了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口子……蜷在巨大城市里租来的蜗居中,读落魄青年马尔克斯和他朋友们的欧漂故事,这是怎样一种酸爽的体验?或许欢乐,或许悲摧,或许古怪荒唐,但里头都藏着一点儿相似的东西。

迷宫中的将军

编号:C65·2170417·1377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4年11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44274371
页数:238页

“写玻利瓦尔是一项文学事业,对此我投入了所有的文献知识、技术知识和智力知识。《迷宫中的将军》具有超过我其他任何作品的重要性。它表明我写的全部内容都符合一种地理现实和历史现实。”就如其中的写作手法一样,没有了魔幻,以直接而准确的叙述介入到历史中,变成了一种关于1830年历史的知识。南美解放者玻利瓦尔在生命最后的14天,沿着马格达莱纳河走向自己一生幻影般的旅程:在被疾病困扰、心灰意冷和种种超出了他的控制的不利条件下,重访了河岸边的城市,重走了见证他起伏辉煌的战绩的河流,这趟旅程满载着他曾经的抱负、他曾经的同路人以及遭受的背叛,奔赴大西洋——迷宫中的将军“首次出场”,却是在奔向一种死亡……


《迷宫中的将军》:我不想听到行刑的枪声

“这场自相残杀的战争唯一真正的原因就在于此,”将军说,“最悲哀的是,人们自以为是在改天换地,其实是在长期延续西班牙最落后的思想。”

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四日,波帕山麓的那所房子里,当五点钟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总管何塞·帕拉西奥斯告诉将军:“殉道的童贞女圣克里斯蒂娜日。”将军睁开眼睛,说了一句话:“四十七岁了,妈的,我还活着!”活着就是不死,就是战斗,就是激情,就是将军之为将军的存在——仿佛是第一次唤醒了他,就像二十年前他跨上战马,佩戴那把象征自由、主权、独立的宝剑,率领那些渴望独立的士兵,翻山越岭,冲入西班牙殖民者的阵营。

是的,二十年来,他四次横渡大西洋,骑马踏遍他比任何人都解放得多的山川,二十年来,他从西班牙统治者下解放了五倍于欧洲面积的土地,二十年来,他身兼玻利维亚总统、哥伦比亚总统、秘鲁独裁者三重职位。当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七号五点钟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四十七岁的活着状态对于将军来说,是一种关于独立、权力的延续,还是像波帕的雨夜一样,在潮湿的世界里归于沉寂?西蒙·何塞·安东尼奥·德拉桑蒂西马·特立尼达·玻利瓦尔-帕拉西奥斯,这是一个被南美历史永远载入史册的名字,它是自由的团结的象征,它是主权和独立的符号,当二十年的历史重新被唤醒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将军,而是变成了“我们”。

六月十六日,国家议会授予他终身年金,他在给莫斯克拉总统的正式信件里,模仿帝王用讽刺的语气第一次使用了第一人称复数:“我们有钱了。”六月二十二日,他收到了出国护照,高举起来挥舞着说:“我们自由了。”两天后,当他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在吊床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真伤心。”有钱的我们,自由的我们,伤心的我们,将军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将军,不再是二十年来的那个“我”,而这种以第一人称复数代替单数的改变,也把“我还活着”的惊喜变成了“我们还活着”的状态。

我们活着,就是一种集体的存在,就是一种复数的力量,即使厄运降临,即使病魔产生,即使时日无多,将军还是像二十年前一样,向着世界的“我们”召唤:“中尉军阶以上的人,凡是想去委内瑞拉打仗的,都可以报名。”打仗是为了解放,打仗是为了独立,打仗是为了生存,当第二天早晨波帕山麓的房子变成了撤空的军营,所有人都变成了“我们”,而将军也成为“我们”的一个:“将军满怀希望地期待一场新的战争使昔日的荣誉重放光彩。”

这是将军的另一次命名,曾经他作为英雄被推上了权力的王座,他是别人的将军,他是历史的将军,而现在,他在四十七岁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在被重新唤醒为“活着”的状态中,在看见了复数的“我们”血脉贲张的时候,他的自我命名仿佛开始了新的传奇,“现在他已经不是失败引退、出国流亡的模样,而是一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二十年前的功勋已经翻过了一页,二十年后的历史似乎正在开启,而这开启的历史里,却沾满了鲜血,充满了权力,散发着恶臭。就在六月四日,将军最好的朋友,也是自己辞职之后最理想的继承者苏克雷元帅,和家人一起经过昏暗的贝鲁埃科斯地区时,遭到伏击,他被人打冷枪从背后暗杀;在离开最高统治的权力王座后,他听到了曾经庇护过策划暗杀行动的桑坦德再一次制造了暗杀事件,甚至想伦敦借款纵容朋友贪污腐败;九月五日,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发动了哥伦比亚的第一次政变,华金·莫斯拉克总统和凯塞多副总统成了孤家寡人,继而离职出走,暗杀、腐败、政变,当这些词语组成了独立后的国家标签,对于将军来说,二十年来的努力都变成了一场空,在自相残杀中,所有的改变都走向了被统治的老路,所有的奋斗都回到了被奴役的起点,“最悲哀的是,人们自以为是在改天换地,其实是在长期延续西班牙最落后的思想。”

所以,在“像臭鱼一样让人恶心”的世界里,他要重新变成将军,他要投入新的战争,他要重塑昔日的辉煌,反对制宪议会授予他的职权,拒绝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让他回去的邀请,作为重新回到“我们”中的将军,他需要剥夺派斯将军对委内瑞拉的控制,他需要从库库塔发起大规模进攻,他需要在自己四十七岁生日开始一种“活着”的状态,但是,二十年的战斗已经过去了,昔日的辉煌已经不再,即使自由和团结、主权和独立就在自己眼前,对于将军来说,“我还活着”已经是奄奄一息之后的回光返照,就像那个英国外交官在给政府的报告中说的那样:“他的时间所剩无几,连到坟墓都很勉强。”

一切已经结束了,而一切的结束早已经被注定了,不是别人的预言,是自己看见了末日,当他第一次发表总统演说的时候,他就说过:“我获得和平的第一天也就是我执政的最后之日。”而在一八二三年写给桑坦德的信中说:“仿佛魔鬼主宰了我一生的际遇。”在争取民族独立的战争中他看到了魔鬼,在站上权力王座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落幕,这是一种必然的循环?那次他对苏克雷说:“总而言之,我们双手创造的一切,正遭到别人的践踏。”而懂得他的苏克雷说:“那是命运的嘲弄,我们似乎把独立的理想播种得太深,如今人们互相都在搞独立。”从西班牙殖民者的手中夺得五倍于欧洲的土地,这是独立战争的胜利,但是胜利并不仅仅是坐上权力的顶点,并不只是被授予英雄,并不只是成为一种象征,当那支卫戍部队要求补发三个月的欠饷,游行变成了哗变,当以自由派的名义清除异己的时候,权力制造了分裂,当议会开始新的选举,制度变成了摆设,而这一切无疑又走回到了曾经西班牙统治时期,无疑将所有的战果都变成了个人的私利。

一八二六年二月八日在利马举行的招待会上,将军祝酒时说的话还历历在目:“在秘鲁辽阔的土地上,如今一个西班牙殖民者都不剩了。”那一天美洲迎来了独立,而对于将军来说,他的更大目标是把美洲变为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庞大、最不平凡、最强盛的国家联盟。只是这仿佛是一个梦,就像他自己,当他身兼玻利维亚总统、哥伦比亚总统、秘鲁独裁者三重职位的时候,他其实早已经脱离了“我们”的世界,而成为那个被推上巅峰的“我”,高高在上,却又孤寂无比。所以将军看见了主宰自己一生的魔鬼,看见了胜利旗帜下的末日,他在吃肉汤时说:“任何议会都救不了共和国。”他在临睡前说:“我明天就离开这个国家。”

辞去总统的权力,离开统治的位置,对于四十六岁的将军来说,这是自我否定时代的开始,“刚过去的七月,他满了四十六岁,但那鬈曲粗硬的加勒比人头发已经花白,骨骼由于未老先衰变了形,他显得如此衰弱,仿佛熬不到明年七月。”他变成了一个人,即使有总观,有部队,有看守,但是对于将军来说,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人,而在这孤独的世界里,他看到的一切都变成了否定的现实。当他听说华金成为新的总统的时候,他发出的疑问是:“难道我一票没有?”当谈到君主制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我的额头永远不会被皇冠玷污。”当他听说总统软弱、副总统是个机会主义者,而被别人推举为最合适的人时,他却说:“我已经不存在了。”当他回想是三年前皮亚尔将军在安戈斯图拉被枪决的情境时,他说:“我不想听到行刑的枪声。”

一票没有的选举,不被皇冠玷污的额头,不存在的自己,不想听到行刑的枪声,这些否定句构成了将军对权力的排斥,也像是在回应总统就职时的那句谶言:“我获得和平的第一天也就是我执政的最后之日。”而实际上,这些否定仍是一个将军的否定,也就是说,他的离开在某种程度上更加凸显了他内心隐藏的权力影子,议会、总统、枪声、国家,如何能绕过将军,绕过二十年的独立战争,绕过越演越烈的权利斗争?所以辞去总统权责,离开首都,前往欧洲,在将军的内心来说,却依然无法忘记那些争斗,那些暗杀,那些权力,甚至当他成为一个权力的牺牲品而被暴民称作是“独夫”的时候,一种权力体制依然无法从他否定的状态下彻底消失。

而在离开的那条路上,看见的,想起的,也都是和二十年来的独立斗争有关,和英雄主义的自己有关,和革命、胜利的荣誉有关,在破败不堪的翁达城,他会想起得势的最初几年,在盛大宴会上和客人们一醉方休,那个豪华时期使用的刻有他姓名第—个字母的专用餐具保存了下来;在“上帝之乡”蒙博克斯,当群众涌进康塞普西翁教堂参加感恩意识的时候,他会想到曾经辉煌时的种种仪式,人们跪倒在他的脚下,高喊着他的名字;在卡塔赫纳,当将军坐在破旧的四轮马车上的时候,他想起了一八一三年八月胜利开进加拉加斯时的情境,“那次他头戴桂冠,坐着一辆由城里最漂亮的六个姑娘拉的敞篷彩车,在热泪盈眶的人群中间缓缓通过,正是在那天人们给了他一个光荣不朽的称号:解放者。”英雄、解放者、总统,这些荣誉刻写在每一个城市的记忆中,而这些记忆也组成了将军无可逃避的权力影子,当政局发生改变,对于将军来说,无非是那些权力影子的扭曲,“毁掉我光荣的不是敌人的背信弃义,而是朋友的卖力。是他们使我陷入奥卡尼亚国民议会的灾难,卷进了君主制的麻烦事,他们先是怂恿我争取重新当选,后来又用同样的理由劝我辞职,现在又把我困在这个国家,一筹莫展。”

又回到了“我”的时代,在孤寂和疾病的折磨中,将军似乎第一次想要一个真正的自己,真正的“我”,不管是从独立战争的“我们”状态,还是从权力争夺的“我们”状态中走出,都将可能是一次真正抵达内心的努力。而在离开的途中,在将军世界里出现的那些女人,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一个独立的“我”的命名。“我很爱你,如果你现在比以前更理智,我会更爱你。”这是陪伴了他八年的曼努埃拉·萨恩斯对将军说的话,“她是将军丧偶二十七年来长期保持爱情关系的最后一个女人,也是将军的心腹、文件保管员和最富激情的朗读者,并且是他的参谋部成员,有上校军衔。”他们可以在不关门,不脱衣服,也不睡着的床上,可以读十遍卢梭的那部《爱弥儿》,甚至在将军陷入困境的时候,曼努埃拉扮演了国内第—个玻利瓦尔分子的角色,“她单枪匹马发动了一场反对政府的宣传战。”八年炽热的感情,十遍渴望自由的书籍,以及一生奉献给独立的追求,她成为将军生命中最动人的风景,而她之存在,在爱情的意义上拯救了将军的灵魂。

而对于将军这一生来说,女人的出现,或者如路易莎那样,在满足之后给了她自由身;或者如米兰达一样,她在自己编织的柔情中获得了将军队丈夫的赦免;或者如马格达莱纳河边的那个女仆,让她有了被宠幸的时光;或者如带进禁止妇女人内的斗鸡场的卡米尔,是女性的一次解放;或者如波帕山麓的房子里的那个天使般的少女,头上隐隐发光的萤火虫装饰是幻化的美……女人世界里的肉体、欲望和美,在将军的世界里,早已不是如曼努埃拉的那种爱情,“他迫切需要情爱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把她们弄到手。一旦满足之后,他只限于在幻想中继续怀念她们,在远方给她们写热情冲动的信,捎去贵重的礼物表明没有遗忘她们,但从不让自己的生活受到丝毫牵连,他的感情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虚荣。”

也是男性欲望的表达,而这种欲望即使在将军离死亡越来越迫近的时光里,也无法逃脱男权的影子。所以将军寻找的自我,永远无法脱离“我们”而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在否定的语句中看见“我”,这或者是最宿命的悲哀。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这边的海岸到另一边的海岸,从听说的这一场政变到另一场政变,从记忆中的女人到眼前的女人,“整个国家已经四分五裂,内战的幽灵在她的废墟上肆虐,在逆境面前知难而退是将军最厌恶的事。”而在四分五裂的国家面前,他最后做出的作战计划,多少也只是自我安慰,那个“我们”永远不再,那个“我”早已走向了死亡。

当十二月份的天空变得浑浊,当“世界的命运有赖于里奥阿查”的战略走向失败,已经四十七岁的将军终于看见了自己,“是圣马特奥的气味。”这里是他乡愁的中心,三岁失怙,九岁失恃,二十岁丧偶,当将军成为将军叱咤风云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其实保存在古老的记忆中,但是,“他一生中几乎每晚都梦见圣马特奥的房屋,有时梦见他的父亲、母亲和每一个兄弟姐妹,但从没有梦见过妻子,因为他强忍悲痛把她埋葬在遗忘深处,才能没有她而继续活下去。”父母、兄弟、妻子、故乡,以及糖厂的味道,这些东西才是属于他自己的,“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更接近自己的家。”而现在,从二十年的战斗中回家,从权力的世界里回家,从被折磨的痛苦岁月中回家,才敞开了那个叫做我的世界,而他在看见我的时候,第一次抛弃了否定句式,在写给一个朋友的信中,他说:“我至多再能活两个月。”

再活两个月,不是“妈的,我还活着!”的惊喜,不是“我已经不存在”的否定,不是“他的时间所剩无几”的悲哀,但是在这一种回家的喜悦中,“至多再能活两个月”何尝不是自我的预言?当生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月,必然的终点就是死亡,两个月的生命就是两个月之后的终结,而这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提到死亡。但是死亡来到,对于将军来说,却又是坦然的,因为他已经回家,回到了没有纷争、没有战斗,没有权力争夺的家,回到了没有皇冠、没有宝剑,没有总统职位的家,“我不想听到行刑的枪声”,世界其实安静如刚出生时的样子:“于是他叉起手臂搁在胸前,开始听到榨糖厂的奴隶们在下午六点钟唱的圣母颂,看到窗外天上那颗无缘再见的明亮的金星,终年不化的山顶积雪,爬藤新枝上的黄色钟形花,第二天星期六由于举哀紧闭门窗,不能看到它吐放了,还有那永远不会重复的生命的最后光芒。”

礼拜二午睡时刻

编号:C65·2170417·1376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5年03月第1版
定价:
ISBN:9787544275606
页数:168页

“《礼拜二午睡时刻》入选中国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收入美国大学文学课本。”写在腰封里的话把“不容错过的马尔克斯经典小说”带向了教科书的境遇,这是一种褒奖,还是一种贬低?作为马尔克斯首部短篇小说集,收入其中的《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似乎才有限接近其之后成熟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希望“把现实翻转过来,让读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的努力使马尔克斯开始在写实和魔幻中搭建了创作的桥梁。《礼拜二午睡时刻》共收录8篇经典短篇小说,包括《礼拜二午睡时刻》《平常的一天》《咱们镇上没有小偷》《巴尔塔萨午后奇遇》《蒙铁尔的寡妇》《周六后的一天》《纸做的玫瑰花》和《格兰德大妈的葬礼》。


《礼拜二午睡时刻》:上帝的意志难以捉摸

小伙子想起了妈妈说过的一句话:“所有小镇的所有街道不是通往教堂,就是通往公墓。”
——《周六后的一天》

为什么是两条路?为什么是必须的两条路?“不是……而是”的选择,其实根本不指明一个方向,当所有的小镇,当所有的街道都在没有选择中进行选择的时候,可能性意味着不可能,教堂意味着救赎,公墓意味着死亡,救赎是信仰意义上的皈依,死亡是肉体意义上的寂灭,却最后在殊途同归中无法接近一个上帝,那时候所有的小镇都沉睡了,所有的街道都关闭了,所有的救赎都没有了意义,而所有的死亡却都指向唯一的死亡,那神父在“才躺下五分钟”的午睡中醒来时说:“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

就像一本书,当打开了所有的页面,当读完了所有的句子,当走向了所有的可能,即使听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1962年发出的诡异叹息声,看到了马孔多格兰德大妈隆重的葬礼仪式,也发现了“哺育全体族人,垂死时仍然是个无儿无女的老处女”的封闭时代,但是1962年的上帝不指向可以选择的方向,所有的东西最后都以合拢的方式完成一种结局,那个孩子,那个母亲,被搁置在陌生的小镇,在星期二午睡时刻,无助而无力地在一个封面的故事里,再也无法看见孩子的面容,再也无法发现救赎的力量,他们死去,遗忘了一个星期最后可以离开的时间。

是的,从1962年过来,时间是唯一可能逃离的出口,时间的礼拜一,没有正式学位的牙医堂奥雷略·埃斯科瓦尔打开了诊所的大门,或者小镇的台球厅老板堂罗克重新营业,像是殡仪馆的台球厅上写着一句话“本室无球,暂停打台球”;时间的礼拜二,穿着褴褛的丧服女人和小女孩来到了大家都午睡的小镇;时间的礼拜三,镇上最有钱有势的何塞·蒙铁尔死在了他的吊床上,或者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之后,清洁工从丢下的垃圾开始,“清扫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时间的礼拜四,那个年轻人离开从学校里搬离出来的母亲,坐火车去往小镇的教堂;时间的礼拜五,发现假袖子还没有干的米娜错过了去教堂做弥撒以及领圣餐;时间的礼拜六,主持祭坛圣礼的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看见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跌落在他的脚边,或者小镇上的人不再给“不肯说出把球放在哪儿了”的黑人提供食物;时间的礼拜天,妻子安娜不肯借钱给达马索买台球,空虚而漫长的一天变开始了。

从时间的礼拜一到时间的礼拜天,七天都可能打开不同的入口,开门做生意,开门进城,开门去往公墓,开门清扫垃圾,开门去做弥撒,开门救助受伤的小鸟,但是不同的入口却通向唯一的出口,否定的出口,错失的出口,死亡的出口,以及午睡的出口,当所有的入口通向唯一的入口,当所有的可能通向唯一的不可能,上帝又在哪里?一个七天的轮回,一种七天的仪式,时间不是编织新的机会,在“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无措中,魔鬼便制造了“不是……就是”的选择。

九十四岁,是神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的时间,他在自己的时间里,很肯定地说曾经三次亲眼看见了魔鬼。但是当九十四岁之后,三次看见的魔鬼却变成了三只死鸟,落在脚边,落在街道上,落在小镇的生活里,“那是在礼拜五夜间,他本来睡得就不踏实,突然被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熏醒了。是噩梦,还是魔鬼撒旦用一种新颖独特的手法在打搅他的清梦?”神父第一个闻到死鸟的臭味,对于这个礼拜五来说,他其实看见了和上帝无关的死亡。镇上的纱窗都破了,而原因是那些小鸟,它们撞破了纱窗,然后跌死在屋子里。纱窗被撞破了,是意味着秩序的死亡,而小鸟发出臭味,却是自己的死亡。

在死亡面前,神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却想到了上帝的意志,时间的礼拜六,“从天上开始掉死鸟起九天之后”,神父在路过寡妇雷薇卡太太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跌落在他脚边。这次不是秩序的死亡,也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从天上掉下来未完成的死亡,奄奄一息的小鸟还有生命,所以神父希望救活这只小鸟,而且想通过雷薇卡太太来完成这次救护,在他看来,雷薇卡太太自从上校的弟弟在屋子里死在抢下之后,她已经远离了上帝,一年只做一次忏悔,就像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鸟一样,需要接近上帝的救赎。但是那只小鸟在雷薇卡太太手上,却不是抵达活着的命运,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提前进入了死亡,雷薇卡太太厌恶地掐住小鸟,往瓢底下一扔,对神父说:“要不是撞坏我的纱窗,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被撞坏的纱窗是秩序的死亡,把小鸟提前进入死亡,甚至不是它自己制造了死亡,雷薇卡太太在神父面前这样做的时候,她是不是神父又一次看见的魔鬼?一种死不同往教堂,甚至也不通往公墓,它只在上帝即将到来的时候通往每一个时间的坟墓,雷薇卡太太像一个魔鬼,认为自己是一具死尸的神父呢?“三加三等于六,一个礼拜就碰到半打。”神父在重新审视死亡的时间时,发现了死亡之后的上帝,“心中突然一亮,意识到一生中伟大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因为,他从《启示录》上看到那句话说,当魔鬼出现的时候,他便是那个被选中的上帝的使者。死亡之后的救赎,魔鬼之后的使者,九十四岁成为一具死尸之后的复活,当那个为母亲搬离“退休”的年轻人来到城里的时候,神父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使命,而这个使命就是发现死鸟背后的原因,发现魔鬼行走的轨迹,“这回说是看见了流浪的犹太人。”在讲坛上发疯的神父用这样一种方式定义了真正的恶,用大布包来敛钱,目的是驱逐流浪的犹太人,“敛完钱,把钱交给那个最早到这儿来的小伙子。就说神父叫他去买一顶新帽子。”

这就是“周六后的一天”,礼拜六之后是礼拜天,上帝有着另外的意志,但是当掐死奄奄一息小鸟的寡妇雷薇卡太太、撞破无数纱窗的无数小鸟、发疯的九十四岁神父,一起出现在礼拜天的时候,所有的小镇,所有的街道,在这所有的时间里,都通向了死亡,在秩序之死,小鸟之死之外,又多了一种信仰之死,而在礼拜天上演的死亡里,是不是上帝一直在午睡?“不是通往教堂,就是通往公墓”,当上帝沉睡在“周六后的一天”,那么不妨在上帝难以捉摸的意志之外,可能性地走出一条可以选择的道路,从设想开始,从《启示录》的引语开始,从奄奄一息的小鸟开始,那条路就这样通向了公墓,一种和肉体有关的死亡。

肉体的死亡,是那个叫森特诺·阿亚拉的人,时间的礼拜一,凌晨三点,当那个还是叫寡妇雷薇卡太太的人拿起那支老式左轮手枪的时候,她会认为一个魔鬼来到了面前,“她不是凭门锁的响声来辨认方向的,二十八年的独身生活在她身上激发的恐惧感使她不但能够想象出门在哪里,而且能够准确地知道门锁的高度。”于是有人中枪了,于是有人死去了,那只是一个深夜行窃的小偷,寡妇无非是用枪来惩治一种恶,但是当“星期二的午睡时刻”,森特诺·阿亚拉的母亲和女儿一起来到这个小镇的时候,那个在礼拜一死去的小偷是不是走向了那条通往公墓的路?“借用一下公墓的钥匙。”女人想要打开通往公墓的路,但是,在这个小镇,在礼拜二,所有的人困乏得睡午觉去了,甚至连神父也不例外。但是才躺下五分钟的神父终于还是办理了手续,当他面前是一个母亲的时候,他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因为他知道,其实通往公墓的那条路在午睡的小镇上,早就已经关闭了。

因为,“人们都知道了。”一个小偷,一个深夜行窃的小偷,一个被抢打死的小偷,死亡之后从来不通向教堂,但是最后在午睡的小镇上,连通往公墓的路都没有了,就像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鸟,在被命名为魔鬼之后,必然是像雷薇卡太太死掐而毁灭的命运。一样是小偷,自己就住在镇里的达马索潜入了那个台球厅,当他发现没有东西可以盗窃的时候,拿走了里面的三个台球,头一次行窃,没有被发现,还能拿回三个台球,这无论如何也是一次“战果”,但是当他把自己命名为小偷的时候,其实已经走上了通向公墓的那条路,镇上和警察开始讨论谁是小偷,那个无辜的黑人被当成了嫌犯,镇长鞭打他,不给他饭吃,“黑人没穿衬衫,他下唇裂开,一边的眉毛肿着,像个拳击手。”而看见了这一切的达马索陷入在一种无法退出的困境中,黑人是无辜的,却遭受了毒打,而自己是小偷,却已经无法回头——只拿了三个台球,台球厅老板堂罗克却说,抽屉里的二百比索的钱也不见了。终于,当那个夜晚,达马索像第一次行窃那样走进台球厅准备把台球放回去的时候,他被抓住了,连同三个台球和找不到的二百比索都成为了对他的指控,“有二百比索。现在你得受点儿皮肉之苦了。倒不光因为你是个小偷,更因为你是个笨蛋。”

不光是皮肉之苦,一个带着忏悔意识的小偷终于被送上了通往公墓的那条路,“咱们镇上没有小偷”,但是却有无法根除的恶,在这种恶的世界里,死亡就是“以为他死了”。一直靠做黄鹂的鸟笼生活的巴尔塔萨做出了最漂亮的一个鸟笼,那次是镇上富人切佩·蒙铁尔的儿子佩佩让他做的,在他拒绝邻居购买这只鸟笼之后,送到了切佩·蒙铁尔的家里,“他身穿白色衣服,刚刚刮过脸,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态,穷人来到富人家里都是这样。”何塞·蒙铁尔看到了鸟笼,却认为儿子没有跟他商量就擅自做出了扎鸟笼的决定,巴尔塔萨却告诉他,这只鸟笼是送给佩佩的,“没想过收钱。”付出的劳动,明明可以收六十比索的钱,却最后变成了赠品,在巴尔塔萨的世界里,这或许也是对于权力的谄媚,而可悲的不是白送了鸟笼,反而在众人面前说拿到了五十比索,“从切佩·蒙铁尔那儿拿到这么多钱的,你是头一个。可得庆祝一番。”

这是谎言带来的盛宴,这是自我欺骗构筑的美好,而巴尔塔萨甚至从来没有觉得是一种虚伪,反而变成了虚荣,在喝酒庆祝的迷失中,“巴尔塔萨大谈他要扎出上千个价值六十比索的笼子的庞大计划,然后,再扎出一百万个笼子,凑足六千万比索。”即使最后跌倒在大街上,他最美好的梦依然没有醒来,“几个赶着望五点钟弥撒的女人走过来,都不敢看他,以为他死了呢。”一条路通往做弥撒的教堂,而另一条路则通向了自我迷失的墓地。那个被驱逐的流浪的犹太人,那个深夜中枪死去的小偷,那个偷了三个台球的笨蛋达马索,那个迷失的巴尔塔萨,他们就是以这样可悲而无奈的方式走向了寂灭的命运,而这一切全是因为在他们之上有那一只权力的大手。

那只大手是九十四岁还能看见上帝光辉的神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给人忏悔的手,是“能够准确地知道门锁的高度”的雷薇卡太太拿出老式左轮手枪射出子弹的手,是镇长和警察以及台球厅老板惩处小偷的手,是富人切佩·蒙铁尔最后拿着巴尔塔萨鸟笼的那只手,而他们的手都让自己通往了教堂?“堂何塞·蒙铁尔死了。除了他的寡妇以外,人人都觉得大仇已报。”他是镇上最有钱有势的人,六年来享受了不义之财,还把儿子和女儿安排了最好的差事,但是,当一种死亡到来的时候,也是所有的东西终结的时候,“假如上帝星期日不曾休息,就有时间让世界终结了。”葬礼上,只有寥寥几个人送来了花圈,而镇上的人仿佛在这时间的终结中重新看见了希望,但是在堂何塞·蒙铁尔通往教堂之路的死亡之外,寡妇却在权力的崩溃中走向了另一种死亡,一把剪刀、一卷胶布和念珠,业绩夜晚的祈祷,她是看见了上帝的荣光,可是那却慢慢睡着了,拿着念珠的手顺着体侧滑了下去。在睡梦中他看见了格兰的大妈站在院子里,裹着白被单的格兰德大妈是死亡的象征,当寡妇问她“我什么时候死啊”,格兰德大妈抬起头,说:“到你觉得胳膊累了的时候。”

一种死亡已经降临,不是睡梦,是必然的现实。而那个马孔多王国的绝对主宰格兰德大妈呢?“在本世纪,格兰德大妈曾是马孔多的重心,正如过去她的兄弟、父母、父母的父母在长达两个世纪里独揽霸权一样。”她是母权制度的实施者,“她天生就有能力单独一人哺育全体族人,垂死时仍然是个无儿无女的老处女。”她把财产和家族姓氏封闭在一个神圣的铁丝网内,“在网内,叔父和侄孙女结亲,堂兄弟和姨妈结亲,弟兄们和小姨子结亲,直到组成血缘关系错综复杂的一团乱麻,造成一个恶性循环的繁殖圈子。”她创建了闹哄哄的集市,执掌了先辈传下来处置生命和财产的权力;她甚至超越了政治权利和宗教权力:“政府机关的某位官员为她扇扇子,即使在举扬圣体的时刻,她还享有免跪的特权,为的是不弄坏镶着荷兰式荷叶边的裙子和浆过的波浪边衬裙。”而在葬礼上,共和国总统发来了电报,国防部长亲自发表演讲并默哀一分钟,教皇“搭乘长长的黑色凤尾船,奔向遥远的、不同凡响的格兰德大妈的葬礼”,甚至,总统下令举行九天的国葬,按照为国捐躯沙场的女英雄举办葬礼。

死亡不仅仅是死亡,它是权力的再现,它超越了活着的荣耀,格兰德大妈有着永远握着权力的手,和那些权力中心的人一样,他们组成了权力体系,当那些小偷、黑人、扎鸟笼的商人、牙医走向通往公墓道路的时候,他们却走向了通往教堂的路,但是当九十四岁的神父在神坛上发疯了之后,教堂之路上还有什么上帝的荣光?小镇在沉睡,马孔多在沉睡,从礼拜一到礼拜六,再到世界终结的礼拜天,连上帝也在沉睡,而在丧失了意志,没有了救赎,迷失了信仰的午睡时刻,死亡其实废除了1962年的上帝,而那些魔鬼从来就是扮成上帝的撒旦,所以真正需要指明一条救赎之路的不是上帝已经制定的七天,而是重新开始的“明天”:“清洁工会来到这里,清扫葬礼丢下的垃圾,清扫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苦妓回忆录

编号:C65·2150517·1179
作者:【哥】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出版:南海出版社
版本:2015年03月第1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12.60元
ISBN:9787544275590
页数:114页

“我唯一的解释是,就像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会被忘记一样,有些未曾发生过的事也可能留在记忆里,彷佛真实发生过一般。”作为马尔克斯小说的封笔之作,首印130万册、一周内加印50万册的西班牙语出版奇迹只是写在腰封上的数字,《苦妓回忆录》像是对于马尔克斯叙事的一次真正告别,一封情书带来的是爱的渴望,还是一种虚无?一个老记者为了庆祝自己的九十岁生日,给妓院老鸨打电话,要找一个处女过夜,重温旧年激情,真正面对少女时无动于衷更像是一个寓言,而这种疯狂的爱给他带来的仅仅只是回忆,是自己一生的风流与荒唐,是历历在目的情欲与混乱之爱的轨迹,是一生的堕落而孤独。这或者正像七十岁的马尔克斯一样,在老去的记忆中找寻一种极端、纯洁、不可能的爱的价值。


《苦妓回忆录》:弥留之际死于美好的爱情 

那晚,我为一切都做好了准备,我躺了下去,等待着最终的疼痛在我九十一岁的第一时刻降临。我听见了远处的钟声,闻到了侧身睡着的黛尔加迪娜灵魂的芳香,听到了地平线上的一声呼喊,以及也许一个世纪前便死在了这卧室中的人的啜泣。

一晚是一生,或者,一生便是一晚,浓缩的一晚,仪式的一晚,救赎的一晚。九十岁的最后一天,九十一岁的第一天,在白天和白天之间,在人生和人生之中,躺下去等待只是一个仪式的一部分,爬上楼梯是拖着沉重的双腿,还有冷漠的那个世纪的“巨大重量”,但是一张母亲芙萝莉娜·德迪奥斯·卡尔加曼托斯的床,仿佛重生了一些记忆,一些爱,以及一些祝福,看见曾经的死亡放在面前,对于我来说,却变成了一个求生的欲望,所以给卡瓦尔卡斯的那个电话,交给她的那些信,可怕结局之后的安排,都变成了人生的另一个延续,只有在死亡的重量里,我才能感觉到一种生的荣耀。

无非是弥留之际的安慰,那远处已经敲响的钟声,那黛尔加迪娜发出的灵魂的芳香,以及地平线上的一生呼喊,一个世纪前的死其实已经变成了想象中的记忆,而现实的黑暗里,也变成了覆盖前世的遮羞布,拉起黛尔加迪娜的手指,十二滴眼泪、十二次钟声,像是对于仪式的一次完满皈依,“荣耀的钟声和圣日的爆竹响起,它们都在庆祝我健康平安地活到了九十一岁。”没有死亡的威胁,只有重生的祝福,对于我来说,从九十岁而过,从黑夜而过,便是新的黎明,新的清晨,新的白天,新的人生,“清晨六点十五分,我的家沉默而有序,正要披上幸福霞光的色彩。达米亚娜在厨房放声歌,而那只起死回生的猫在我的脚踝旁卷起了尾巴,跟着我走到书桌前。”生命的活力只在于一种被唤醒的爱情,就如卡瓦尔卡斯所说:“这孩子正疯狂爱着你呢。”爱着延续生命,爱着洗涤寂寞和冷漠,爱着看见幸福的色彩,“真正的生活开始了,我的心安然无恙,注定会在百岁之后的某日,在幸福的弥留之际死于美好的爱情。”

弥留之际是死亡的逼近,却也是美好爱情的开始,这是不是一种悖论?而走过九十岁人生的我经历了堕落生命力的不幸,经历了充满谣言的婚姻,经历了疯狂爱欲带来的道德负罪感之后,仿佛在钟声敲响的时候清除了所有的过往,以一种“无爱之爱”的方式找到了人生的最后注解。新的开始,真正的开始,就像曾经十四岁的黛尔加迪娜在那张租来的巨大的床上熟睡一样,赤裸而无助,“宛如初生”。但是这样一种赤裸的“初生”在曾经的故事里,却充满了兽性,充满了肉欲,一种安睡的状态其实是不设防的,甚至没有衣服的遮蔽,只要十四岁的黛尔加迪娜完全作为一个妓女而进入我的视野,所以对于我来说,她唤醒的是我的肉欲,是我对九十岁人生的一次总结,“活到九十岁这年,我想找个年少的处女,送自己一个充满疯狂爱欲的夜晚。”而且必须是处女,必须在今晚,在肉体和肉体的媾和中,在金钱和金钱的交易中,或许永远不存在道德,永远没有罪恶感和羞耻感。

“到五十岁时,我已经分别和五百一十四个女人至少睡过一次了。”这便是我的对于欲望的数字化经历,从二十岁左右开始做记录,将每一个上床女人的名字、年龄、地点以及对情境和风格的简要提示都记录下来,对于我来说,五十岁的人生之中只有这样的肉体,这样的数字,这样的交易,记录下来的意义并非是炫耀,也并非是报复,而是用这些素材讲述“我堕落生命中的不幸”。我命名为“不幸”,是因为受伤,是因为被骗,是因为无法逃脱某种宿命。母亲作为富商的千金,是引人瞩目的莫扎特演奏者,是通晓多种语言的加里波第拥护者,是这座城市里拥有无双天资的绝代美人,可是最后的死亡却只留下那一张床,一张没有有爱的床。而对于我自己,我就是一个没优点没光彩最没用的人,一个只是为报纸写专栏的人,一个“没有狗没有鸟也没有用人”的人,甚至“只有忠诚的、把我从那些意想不到的困境中拖出来的达米亚娜”,每周过来做她需要做的家务。仅此而已,所以,不管是五十岁之前的堕落,五十岁之后的寂寞,都是对内心之爱的抹杀和压抑。

而那个有着某种仪式的婚姻呢?赤身裸体的希梅娜·奥蒂斯是被撞见的,却变成了“从未交谈便疯狂地爱上了彼此”的爱人,求婚,交换戒指,发布婚礼公告,以及那个在“上帝的权能”酒馆开的舞会,所有的仪式最后都变成了一种对爱情的亵渎,我许下了“直至我入士之日的幸福和供养”最后也变成了谣言:希梅娜当晚就出国了。不是逃避,像是一种游戏,疯狂地爱上彼此就是疯狂地游戏对方,到最后都为某种无爱的生活注入了新的耻辱。所以对于我来说,也许在那无休止的肉欲生活中才能获得某种安慰,获得解脱。

可是,即使引用西塞罗的句子“没有老人会忘记自己的宝贝藏在哪里”,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来说,最无力抵抗的就是记忆,那些女人,那些欲望,那些肉体组成了生命的物主义,被包围,被覆盖,被困扰,而对于我来说,人生的缺失并非只是来自爱情,还有社会,还有制度,还有人性。那靠祖父靠贩卖妇女发财做了半路出家记者的马可·图里奥,那用“托尔克马达”之笔审查的可恶的九点先生,那些连猫也不放过的街上巡逻队,都组成了一个个像爱情一样的谎言,无处逃避的现实即使写了抗议信又有何用?
 
而只有十四岁的黛尔加迪娜会是拯救者吗?她是年轻的处女,她是出生的婴儿,但是她一样无法逃脱这样的现实,她要先哄弟弟妹妹吃饭睡觉,还要照顾因风湿病而瘫痪的母亲上床休息,之后才能接客,而在我的床上之前,地下妓院老鸨罗莎·卡瓦尔卡斯又给她服用了熟睡的药,实际上,黛尔加迪娜是一个和我一样被伤害的人,是一个被推向死亡边缘的人,赤裸而无助,就是她最生动的注解。而在这无助面前,我对于她的“看见”其实是对于自我境遇的一种认同,“于是我在她耳边唱道:黛尔加迪娜的床被天使围绕。她放松了些。”妓女被天使围绕,这也是一种悖论,道德的恶被解救,全都在于我的想象,而面对一个“年轻的处女”,“一股热流从我的血管里蹿涌上来,我迟缓的兽性从漫长的睡梦中苏醒了。”苏醒是回到从前,还是新生的开始?她熟睡,其实是一种受害者,而我在旁边,即使有着被唤醒的兽性,也即刻被消灭在无爱之爱的崇高和愉悦中,“那一晚,令发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愉悦,便是在没有欲望相催、没有羞怯阻碍的情形下欣赏一个熟睡女人的身体。”

没有进入她的身体,没有破坏的处女,肉欲甚至已经让位于灵魂,那个房间,那张床,那个夜晚,都像是留给两个人的城堡,隔绝着社会,隔绝着记忆,隔绝着那不幸的家庭生活,我用口红在镜子上写道:“我的小姑娘,在这世上我们两个孤单做伴。”我在浴室的镜子上写下:“黛尔加迪娜,我的生命,圣诞节的微风已经来了。”用充满挑逗的口红写出了灵魂深处的呼喊,这像是一个象征,超越肉体和欲望,而归于一种神圣的救赎。而这种救赎看起来是对黛尔加迪娜的,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我给她读《圣经》、 《小王子》、《圣经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将所有有关的肉欲都剔除干净,而且在她十五岁生日的时候送了她自行车,还亲吻她全身。

十五岁生日,九十岁生日,不管是黛尔加迪娜,还是我自己,都希望有这样的一种仪式,寻找身体的归宿,寻找灵魂的救赎,“在夜里,我感觉她离我是那么近,甚至能察觉到卧房里她呼吸的声响,我枕头上她面颊的轻轻颤动。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们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那么多事。”但是这样一种爱,一种灵魂,却完全是一种投影,黛尔加迪娜始终以熟睡的方式出现,始终以赤裸的初生样子展示,所以在这个“无言”的象征面前,我其实是脆弱的,敏感的,甚至那一个“苦妓”的身份,让无爱之爱变得有些畸形,“我梦中的姑娘”其实在一种隆重的仪式面前变成了恐惧,而离开夜晚之后,离开房间之后,离开熟睡的大床之后,一切又以相同甚至加剧的方式伤害于她,最后也伤害于我。

“性是一个人在不能得到爱时给自己的安慰。”问我为什么不和她结婚,我的回答是把性有关的肉欲当成了一种无爱的安慰剂,但是当无爱之爱以想象的方式降临的时候,性又该安置在何处?当我的身体逐渐走向死亡的时候,爱如何存在?在压抑的现实里,想象也是脆弱的,“她还没有和人发生过关系,但是会结婚,最终在很老时死去。现在她身边有个深色皮肤的男人,但他并不是她此生的归宿。她本可以有八个孩子,但会决定只要三个。三十五岁时,如果她能依照心意而不是理性行事便能赚得大钱,四十岁时还会得到一笔遗产。她会去很多地方。会有双重生活也会有双重运气,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对于她的未来的另一种想象,和床无关,和熟睡无关,和初生无关,这是解构的开始,而更为无奈的是,在解构她的爱的同时,我也在解构自己。
 
黛尔加迪娜仿佛失踪,我疯狂地寻找某种想象的爱,“从前,我一向觉得为爱而死不过是诗歌的特权。那个下午,当我在没有了猫也没有了她的境况下回到家里时,我证实了人不但可能为爱而死,而且我,老迈的、不拥有任何人的我正在为爱死去。”还是关于身体,黛尔加迪娜不在床上的身体,我老迈的身体,共同的身体寓言使得寻找变成了一种可笑而伤害自己的行为,失踪是关于爱的失去,也是关于贞洁和灵魂的再次堕落,当床上再次出现黛尔加迪娜的时候,我才发现“她长到了些”,而这种长大对我来说已经完全变成了陌生人,“但是我不可能认错了人,因为她的乳房已经长到我不能一手握住的大小,腰身也已成形,骨骼亦更加结实匀称。我喜爱这些自然而健康的生长,但那些人为的矫饰让我晕眩:假睫毛、涂上珠光甲油的手指甲脚指甲,还有与爱情毫不相关的廉价香水。然而使我失去理智的却是她戴在身上的财富:镶绿宝石的金耳环、天然珍珠项链、缀满璀璨钻石的金手镯,以及套在每根手指上的宝石戒指。”一切外在的属性装点着她,一切外在的东西破坏了她,她似乎不再属于我,也不再属于她自己,她重新回到了她自身的起点:婊子。

九十岁发现了自己的本性,九十岁又在这样一种歇斯底里中丧失了自己,“一个人最终一定会变成他人心目中的那个他。”引用凯撒那句阴险的话,其实是把黛尔加迪娜推向了一种自我命名的深渊,也把自己放在了生命的对立面,肉欲死去,爱情死去,而最后是不是就是身体的最后死去?那么即使有堕落的不幸,即使有强烈的羞耻感,即使有无爱之爱,对于生命来说,死亡看起来也像是最后的仪式,最后的解脱。“只有死亡是确定的”,但是当我站在年轻的医生面前,听到的却是四十二年前被他祖父同样说出的话,时间仿佛没有改变,“您总会处在某一个年龄”,这个年龄里没有必然的死亡,只有对死亡式追求的欲望摆脱,但是医生的回答是:“以您这么好的状态,还真不容易走到那儿。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能让您满意。”

“从小我的羞耻意识就比死亡意识更强烈。”但是当经历了无爱之爱,和像诗歌一样“为爱而死”的美好之后,死亡意识才被凸显出来,而这种死亡意识更是生命意识,由肉欲而灵魂,由自灭而自救,对于最后的黛尔加迪娜来说,完全被符号化了,度过了十五岁生日的她已经走在了另一条路上,那被叫做“婊子”的自我属性似乎再我被改写的可能,所以即使在我九十一岁到来的夜晚,在十二滴眼泪中,在十二次钟声里,在双手交叉的共眠中,在平安健康的祝福中,生命到底会走向哪一个天明的日子?符号化的爱情变成了永恒,这也许是对于死亡最大的认同,九十一岁而新生,而延伸,而到了百岁之后的某日,我的生命之路,会“在幸福的弥留之际死于美好的爱情”。

爱情而美好,或者是我最后的希望,弥留之际看见美好和幸福,必然是消除了一生的羞耻,必然涂抹了一生的罪恶,必然磨灭了一生的记忆,现在而未来,只是保留在一面用口红书写希望的镜子里,镜子里有熟睡的黛尔加迪娜,宛如初生的黛尔加迪娜,永远不足十五岁的黛尔加迪娜。

霍乱时期的爱情

编号:C65·2120921·0918
作者:【哥】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出版:南海出版公司
版本:2012年08月
定价:39.50元亚马逊29.60元
ISBN:9787544258975
页数:401页

霍乱和爱情,在肉体和精神的巨大折磨中开始的爱情,忠贞、隐秘、粗暴、羞怯、柏拉图式、放荡、转瞬即逝、生死相依……如此种种,或许都是作为爱情的形容词,可是在灵与肉的交错中,什么东西是真正永恒的?作为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完成的第一部小说,其实更为单纯地描述了可能的爱情,而其实,在获诺贝尔文学将之前,他已经在创作这部小说了,而诺贝尔文学奖的巨大光环让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创作进入了“霍乱时期”,而当现在一个老人已经没有知觉的时候,再来读这小说,似乎有些感怀:如果视觉的镜头慢慢拉长,一眼望去穷尽一生,那种及生至死的缓和感就会令自己觉醒,原来在十岁经历的父母离异,或是二十岁时和初恋男友分手,更或是许许多多某一刻的痛彻心扉不堪回首,在这些事情里的感受全在时间的洪波里不足挂齿,总会被片片冲蚀掉,总会被带走,只有生活着的过程才是永恒。


《霍乱时期的爱情》: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

大部分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却没有一种像衰老这样独特。

衰老的指针不断向前,它指向八十一岁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指向七十二岁的费尔明娜·达萨,后来还指向了七十六岁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他们身上,总是会有一种比致命的疾病更独特的味道,那些味道在“过去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的等待,或者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船上,始终要带向一个称作爱情的彼岸,漫长的衰老,其实不是走向最终的死亡,而是在一种时间的流逝中拥有永恒和经典:“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在时间的后面,是迟来的生命,当取代了死亡,是不是会在衰老的岁月里重新长出爱情?作为加勒比河运公司的董事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体悟到了那种漫长的相遇和等待,在哀伤的日子里,一切都没有最终的目的,那封信留到了最底层,没有人再重新打开,而读过的句子已经生锈,就像爱情,在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开始散发气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没有机会单独见过费尔明娜·达萨,在他们漫长一生的几次相遇中,也再没有单独和她说过话,直到五十—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她成为寡妇的第一个晚上,他才再一次向她重申自己对她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成为寡妇的第一个夜晚,费尔明娜·达萨的身份标签里已经具有了死亡和衰老,以及爱情的味道,而对于被她称为“可怜的人”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完全是一个预设的场景,一个被取代的爱情寓言。这种取代看上去像是爱情忠诚和不渝,是空缺之后的另一种满足,但是对于习惯了被取代命运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这“一生一世”的承诺看上去更像是完成了一种仪式,爱情的仪式,甚至是肉体的仪式。

那仿佛就是一个劫,“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费尔明娜·达萨,天真的日子就此结束。”结束的天真,是不是形而上的精神世界?而这“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也无非是“偶然的一瞥”,像是染上了致命的疾病,从此在“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或者“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数字时间里,宿命地走向衰老。“我对您唯一的请求,便是请您收下我的一封信。”从一封信开始,告别孤独?对于费尔明娜·达萨来说,这是一种秩序的改变,孤寂的生命中出现了那些独特的味道,还有小夜曲。在那种孤独被取代的青春里,会不会有一种比衰老更浓烈的味道?而在被唱诗班开除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身上,欲望张开了毛孔,那种栀子花,还有母亲箱子里的香水,都已经变成了那个遥远爱情的味道。这种取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甚至用相思病来取代霍乱,这两种疾病不仅具有“相同的症状”,而且独特的味道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上了万劫不复之路。香味之后,她变成了“花冠女神”,这首小夜曲的曲名成为费尔明娜·达萨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成为永远的爱情象征,它出现在参加舞会的那封电报里:“请告诉她我以花冠女神的名义起誓。”它也出现在被阻止的大教堂广场上:“这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甚至,它就是那个不同于众人的独特风景,莱昂德罗·迪亚斯的引用明白地写在书的扉页上:“这些地方走在众人之前,/它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花冠女神。”

“好吧,我同意结婚,只要您保证不逼我吃茄子。”在“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之后,费尔明娜·达萨真的成了“花冠女神”,那个隐喻的符号刻进她的身体,相思病是不会痊愈的,变成了另一种霍乱,在“想念对方、梦见对方、焦急地等信并回信”的漫长而无措的过程中,爱情却被“戴上五磅重的镣铐”。在教会学校里,费尔明娜·达萨写着情书,取代做笔记,当被发现时她却拒绝说出恋人的名字而被教会法庭开除,一种被取代的生活降临,而父亲洛伦索·达萨更是反对爱情,反对婚姻:“唯一比坏身体更糟的,就是坏名声。”甚至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请求“您朝我开枪吧”并宣称“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光荣的了”的时候,爱情之火早就熄灭了,在不断被阻隔的路上,爱情更像是一场栀子花和香水混合而成的幻觉,而真实的味道却是杏花的味道,隐隐约约的轮廓一直在那里,“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花冠女神”永远是一个符号,一种幻觉,而取代它的是一支玫瑰。

“您就像一朵初开的玫瑰。”这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费尔明娜·达萨说的一句话,从此,世界向不同于栀子花和香水的味道的路上行走,“他初识这位将与他共度一生的女人时,心里没有丝毫波澜。”这是一种爱情吗?这是取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比为爱而死更光荣”的爱情?作为一名医生,“他们的爱情是一次误诊的果实”,或者也是致命的疾病散发的独特味道使他们开始于一种被称作“爱情”的东西,它是玫瑰,带着刺的反叛,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就是与霍乱进行着斗争,他的父亲因为霍乱而死,他的爱情源于霍乱的误诊,他所医治的霍乱是不是也是另一种相思病?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似乎就是为了维护秩序,医治霍乱,消除各种迷信生活方式,他建立起来的世界温文尔雅,充满着一种仪式感,甚至最后和费尔明娜·达萨,也是为完成了她父亲的愿望。所以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达萨的爱情甚至婚姻中,秩序就是一切,仪式就是一切,甚至“让上帝裁决浴室的香皂盒里到底有没有香皂”。对于费尔明娜·达萨来说,结婚对她来说,不仅是寄人篱下的事情,而且要容忍自己最讨厌的“茄子和竖琴”,还要和和婆婆“和谐相处”,这些所谓的秩序让他觉得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是个无药可救的懦夫:一个靠姓氏带来的社会地位而耀武扬威的可怜虫”。在安全感、和谐和幸福组成的爱情世界里,费尔明娜·达萨并不需要这些看似是爱情的东西,但他们不是,而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来,这也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如此而已,爱情就是一朵漂亮的玫瑰,却不是真正的“花冠女神”,所以他们的爱情“除了床单上那朵贞洁的玫瑰,没有其他任何血腥仪式的痕迹”。仪式取代了气味,仪式取代了爱情,甚至尖刺不在玫瑰的身上,而贞洁成为玫瑰的属性。

但是贞洁在哪里?在床单的花朵里?还是在苦杏仁的气味里?属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花冠女神”已经变成了那一朵没有任何“血腥仪式”的玫瑰,而在没有爱情甚至连死也没有的等待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于另外的女人完全变成了“秘密探险”,相思病之后,他的“取代”生活又开始了,而这一次,完全从肉体开始,那个四十岁的女诗人萨拉·诺列加将爱情从肉体中移除:“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而对这句话的注解是:“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腰部的分界线,深深地刻在那里,刻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生活中,从小夜曲、栀子花、香水的幻觉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一次强奸打开了肉体之门,解放了“腰部以下”的欲望,“他千方百计想找出那个技艺精湛的强奸者,或许在她那豹子般的本能中,他能找到医治自己痛苦的良方。”这是痛苦的等待的终结,这是花冠女神的死亡,对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肉体呈现了另一种取代灵魂的爱之路,而这种取代也在泯灭着那种床上的“贞洁”,拿撒勒寡妇那段飘忽不定的经历为他打开了街头爱情之门,而寡妇在此之前却守住了五年的忠贞婚姻,而在忠贞之后,是迷茫与物质,是不能“满足守丧期间被严酷禁止的欲望”,把忠贞的寡妇变成娼妇,这是一种对于爱情仪式的取代。而对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也从此打开了肉体欲望之门。船长的情人奥森西娅·桑坦德尔、黑妓女莱昂娜·卡西亚尼、刚结婚的养鸽女奥林皮娅·苏莱塔、女诗人萨拉·诺列加……在这一串长长的名单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趴在不同形式的床上,只是这些床,“从不允许仪式性的做爱”。

消灭仪式,是不是也是消灭贞洁,也是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爱情观走向了相反的路,对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除了满足“腰部以下”的肉体之外,更是对于那份与花冠女神费尔明娜·达萨不可期待的爱的无奈,“只因缺少那一个女人”,所以用疯狂的肉体欲望取代对于爱情的守望:“事实是,每当他感到恐惧惊慌,他便格外地需要她们。”就像相思病取代了霍乱,衰老取代死亡,“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还有什么比宽恕自己的欲望之灾更让人伤痛的。而对于肉体而言,也只是肉体,养鸽女奥林皮娅·苏莱塔因为留下肉体的记号而被丈夫杀死,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从来都在让身体进入没有疾病的困扰,但是却永远进不了贞洁的玫瑰世界,那只高喊着“自由党万岁!他妈的自由党万岁!”的鹦鹉最后让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走向了衰老的终点,一直信奉“手术刀是药物无效的最有力证明”的医生,在死的时候似乎还在想着肉体里的救赎,但是玫瑰还在那里开放吗?在爱情死亡的身体里,其实已经没有了玫瑰的味道,也没有了栀子花和香水的味道,“在我们那个时代,送的可不是玫瑰,而是山茶花。”那些死去的东西其实都需要仪式的安放,包括肉体:

从此,这座著名的霍乱墓地改叫“玫瑰墓地”,直到一位不具民间智慧之现实性的市长,一夜间铲除了所有的玫瑰丛,在墓地入口的拱门上挂起一块政府的牌子,上面写着:“普世公墓”。

灭了玫瑰,灭了疾病,而在那艘“新忠诚号”,当衰老散发出”特殊的味道”,当爱情的等待经历了“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当花冠女神从玫瑰的寓言中又回到了栀子花的幻觉里,“腰部以下”的肉体反而有了爱情的味道:“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当爱情以“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做爱”的方式回归的时候,那些与妓女、寡妇有关的肉体都变成了幻觉,而留下来的是时间之外的象征:“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贞。”

这是灾难中的爱情?霍乱是一个时代的标记,也是“记忆中的一种幻觉”,这种“这座殖民城市的所谓独特生活”,其实用普世来代替那些玫瑰,而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面前,霍乱其实是一种社会里的病态,在种族、革命、选举组成的现实里,那些致命的疾病也如瘟疫一样袭来,而肉体和精神也已完全不是简单的“腰部以下”的区分,死亡变成了另一种仪式,没有止境地浸染在时间深处。而在那边,衰老的那边,一个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老人正在孤独地坐着,他已经被衰老的时间拖向了生命的暗处,那种不能说话的现实或许早就没有了痛苦,因为在1985年的“霍乱”里,他已经完成了对于“多年以后”这个句子永恒和经典的又一次命名:

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那个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她从昔日那些支离破碎的黄昏中分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