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23 《调音师》:被引用的“看见”
被引用的“看见”不是为了看见,是为了不看见,而在自我设定的世界里,看见的是眼前的现场,而看不见的永远是身后的现场。在弥漫着死亡和油漆味道的房间里,对现实的逃避反而变成了无法藏匿的恐惧,它一层一层剥开衣服,剥开身份,只剩下一个不被遮蔽的赤裸身体,断裂的音乐声响起,又消失,而死亡成为封闭世界里最后也是最恐惧的声音。
回环的故事,在一个倒置的叙述结构里,“这个男人是谁我不知道,我是一个盲人,我只为身后的人演奏。”清脆的声音响起,是黑色的句号,是通向最后的结局,屏幕上只有L'accordeur的字幕,起点,是一种开始,一种复活,却永远走向未知。而在黑色的句号之前,是故事的开始。这是一段被自我虚构的故事,是从钢琴师变成盲人调音师的转换。那个叫阿德里安的人,人生的起点就是一架钢琴,15年的学习,被认为是一个天才钢琴家,但是这种被动的评判带来一个巨大的疑问,所谓天才并不是一种永恒的状态。在梦寐以求的伯恩斯坦钢琴大赛上他功败垂成,那是紧张的喘气声,那是颤抖的双手,以及冒汗的脸,失败成为人生的注解,“我掉进了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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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音师》电影海报 |
可以说,成为钢琴天才是阿德里安一直在努力的方向,也是他曾经的自我定位,但是现实重重地几岁了他的梦想,在颓然中他失去了自我。但是当他“复活”的时候,他改变了自己的身份,他不再以钢琴师的身份出现,他变成了盲人调音师。一副墨镜,连同在真实眼睛上的那副隐形眼镜,是他虚构的自我,他把自己遮蔽起来,这种遮蔽一开始是为了逃避现实的失败,逃避钢琴师破碎的梦想,但是后来却成为了他获利的资本。这种获利一方面是经济上的,他的调音的订单不断翻番,使他拥有了“更多的小费,更少的提防”,甚至让他的朋友也大为吃惊。同时,他用这种虚设的身份打开了不为人知的世界,他可以毫无遮拦地在调音的同时观看脱去衣服的女孩,那么光明正大,那么毫不顾忌,眼前他看见的世界在别人看来却是不可见得,是茫然的空白。
那个莫卧儿王朝的故事在阿德里安看来,是一个成功转型的励志寓言。皇帝沙贾汗最爱的皇后死了,他招来最好的建筑师,他问建筑师爱不爱自己的妻子,建筑师说,爱,而且爱妻子超过了生命中的一切。所以沙贾汗下令将建筑师的妻子杀死,因为只有将建筑师最爱的妻子杀死,才能让他知道自己失去妻子的那种痛苦。所谓感同身受,是一种死亡的实践。建筑师的妻子之死成全了沙贾汗皇后最美的坟墓,也成为世界著名的泰姬陵。在阿德里安看来,因为失去才会有更敏感的心智,才会有最绝情的复活,所以他要让自己变成盲人调音师的时候,变成另一个天才,“这会让我的耳朵无与伦比。”但是这种听觉上的无与伦比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设,因为阿德里安拥有正常人的视力,他可以看见对面脱去衣服的女孩,可以看见每天记下的日程本,也可以看见死去的那个丈夫。
对于阿德里安来说,在耳朵有限打开的同时,眼睛并没有被遮蔽,也就是说他是带着某种虚假的身份“看见”现实,这正如他的朋友所说:“这社会不是偷窥癖就是暴露狂。”在盲人身份的背后永远有一双看得见的眼睛,而这双眼睛甚至成为偷窥的工具。所以阿德里安的复活是对现实的掩盖,是一种自我设定,他用和服务员争辩少了一张钱来深化自己的盲人身份,他用对马路上老人说“我来帮你过马路”来获得诧异的快感,他是在享受这种自我设定,享受被虚构的自我。但是当他进入猝不及防的凶杀案发生现场的时候,一切虚构的属性开始剥离,开始脱落。
在门铃按响的时候,当被屋里的女人拒绝的时候,阿德里安在没人看见的现场是真实的,他拿出自己口袋里的日程表,仔细看着上面的信息,然后再次按响门铃,当女人说丈夫不在的时候,阿德里安说我是盲人,让我进来再解释一下。其实,不管是阿德里安还是门内的女人,他们都在用一种设防来杜绝真实,阿德里安拥有的是墨镜、拐杖,而那个在凶杀房间里的女人拥有的是一扇隔开的门,门外的世界是虚构的现实,而门的另一面却是一个充满着死亡恐惧的现场,而当女人开门阿德里安走进去的时候,当门又被重重地关住连续锁上的时候,现实完全被隔绝了,留下的是有对面邻居诧异的眼神。
一个房间,两个虚构的人站在一起,对于女人来说,阿德里安是闯入者,是对于凶杀案的破坏,而对于阿德里安来说,他自我设定的身份被无情地一层层揭开,因为他看见了一切。他完全没有准备,眼前的死亡让他暴露了自己,虽然他尽力装作是一个盲人,一个看不见的盲人,但是在一个被打开的世界里,他根本不可能做到虚构。他跌倒用手去扶住钢琴,或者还无意地停留在死去的那个人身上,或者还有衣服口袋里的那本日程本,所有一切都成为结构他盲人身份的证据。他脱下了沾满油漆和血迹的衣服,赤裸地面对钢琴,面对眼前的死亡,在这个几乎窒息的封闭世界里,他调着那架钢琴,而身后,那个女人举起了锋利的电钻,对准他的后脑勺。
对于阿德里安来说,世界又被无情地分割成两个世界,看得见的陌生死亡,和看不见的威胁。因为看见,所以他无法逃避现场,因为看见,他更要让自己自然、冷静,“调好钢琴就走,希望她不要翻我衣服的口袋。”这是他的希望,并且时时告诫自己“别回头”,回头意味着让不看见真正变成了“看见”,意味着自己成为现场的见证人,意味着女人的隐藏被揭露。但是现实已经不可复原,阿德里安的美好希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只要他走出房门,他就会破坏女人苦心经营的这个被遮蔽的现实,所以世界永远是封闭的,永远有着看见的死亡——阿德里安看见的是眼前的、已经发生的死亡,而他看不见的是身后的死亡,而这种看不见却会被女人的眼睛所看见。身前和身后,看见和看不见,其实对于一个虚假的身份、虚设的场景以及虚构的故事来说,已经没有了分别。
那清脆的声音响起,死亡变成了现实。这是黑色的句号,也是黑色的疑问:到底是阿德里安被女人杀死,还是在音乐的断裂和救赎中女人用一种悔悟自杀?结局被看见,又不被看见。而在这个虚构的影像之外,也永远有无数双看见的眼睛,是观影者的眼睛,是被带进现场的眼睛,但是声音之后是黑色的句号,所有的可能都是不可见的,就像阿德里安一样,看见和不看见成为人为分割的现场,它拒绝现实,它重新回到虚构,它是一个不在现场的现场。
14分钟的故事,又重新被关闭,重新回到倒置的叙述中,14分钟定义了含混的现实,14分钟是被引用的“看见”,在这个封闭的回环里,2011年卢纹(Leuven)国际电影节最佳短片奖、2012年法国恺撒奖最佳短片奖的荣誉使“看见”成为一个隐喻,最里面是死亡,死亡的外面是一扇门,门的外面是一双眼睛,眼睛的外面是自己的现实,而现实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毁灭,一层一层,被虚构被遮掩被覆盖,一层一层,又被剥离被解构被复活,在双重的过程中,你永远无法深入现场,永远只是在那一面镜子的反光里看见赤裸的身体、举起的电钻和黑色的女人,“我弹琴的时候她不能杀我。”一种持久、恒定的关系像要无限延长,而实际上,你看见的是即将被打破的恐惧和不安,是即将到来的死亡。
只有闭上眼睛,看见看不见的东西,世界成为永远没有结局的黑色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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