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3《江边旅馆》:关于死亡与背叛的冰山理论
一扇门开着,一扇门关着;开着的门似乎等待着有人进入,关着的门似乎在拒绝着别人;开着的门里,两个儿子进去,是看不见却已经发生了的死亡,“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不是已经过世了?”接着传来对父亲的叫喊,传来悲伤的哭泣;关着的门里,两个女人并排躺在床上,她们在相拥而眠中各自响起了什么,各自流下了眼泪……
江边旅馆,大雪过后的江边旅馆,客人稀疏的江边旅馆,一条走廊连接的两扇门,各自发生着故事,一种叫猝然而至的死亡,一种叫心痛到流泪的伤感,但是在这两个故事各自走向最后终结的时候,他们经历的一切依然没有得到完整的还原:旅馆里的父亲高英焕是不是自杀?在第二天到来的时候,在旅馆大厅等待父亲的两个儿子接到了短信:“我已经回到旅馆,你们自己回家吧。”回到旅馆,还用短信报了平安,高英焕应该不会选择自杀,但是当他以这样的口吻让儿子离开,是不是反而是一种预谋?自杀的证据是充足的,因为是高英焕把两个儿子叫到自己租住的江边旅馆的,而在父子见面的时候,高英焕甚至告诉他们,最近自己常常做噩梦,梦到了自己的死,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甚至感觉明天就在明天。”因为很久没有见他们了,所以叫他们来相聚,而且还拿出手机,拍摄了两个人的合影,高英焕告诉儿子的另一个信息是:前两天去拍了遗照。
做到自己死去的噩梦,拍了遗照,和久别的儿子合影,一切的迹象都证明高英焕有自杀的倾向,而且在死前的那一晚,高英焕在支开两个儿子后,偷偷回到了餐厅,遇到两个女孩之后,给他们念了一首诗,敬了他们几杯酒,“你们是天使。”然后说了一句:“我死都可以了。”像是在自言自语——种种迹象都表明高英焕是在这最后一天用仪式化的方式走向了死亡。但是,当第二天两个儿子接到短信推开那扇并未关着的门,发现父亲已经逝世,在空镜头里,他们似乎站在卫生间的位置,当死亡在镜头外发生,在某种意义上取消了死亡的在场性,而在场性的缺失使得死亡又回到了未知的位置:高英焕的死亡是不是昨晚喝多了酒造成的?不被言说的死亡,无法证明的死亡,导演洪常秀似乎在诠释着“冰河理论”,显露的只是一种表相,更多的真相在缺省中成为真正的悬疑。
同样在另一件房间里,两个女人也是从昨晚的酒店里回到江边旅馆的,他们在一起喝酒时发生了什么?高英焕对她们吟诗之后是不是独自回到了酒店?而回到酒店之后,甚至第二天天亮之后,在高英焕死去的同时,她们为什么躺在床上?两个人哭泣是不是在面对同样的问题?线索或者也是有的,年轻女子住在江边旅馆里,她约了叫姐姐的朋友来,两个人见面之后便说起了“他”,“姐姐”说:“他真不是一个东西。”女人笑了笑:“没关系,我现在已经好了。”但是女人受伤而包扎的手完全证明受害还没有完全消除,所以她之后说“不知道”,当姐姐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女人似乎并没有下定决心。在两个人闲聊到窗外的喜鹊,一起出去踏雪吃面,又回来躺在一起,女人似乎又开始谈及“他”,一种念念不忘的感觉甚至让她徘徊不前,“我其实还在想他……”
导演: 洪常秀 |
一段未能完全斩断的情感,纠结在女人的心里,姐姐来陪她,似乎也被她带入到了不想走出的感情漩涡中,但是,女人的情感通过片段的线索能够拼接起大致的故事:“他”是一个有妻子的女人,他重新回到了家庭生活中,最后留下她一个人痛苦。但是在这个故事之外,“姐姐”的故事却充满了诸多的未知,女人在听到“姐姐”安慰自己时说了一句:“姐姐,你也是。”没有更多的信息,但是这一句“你也是”仿佛将姐姐也置于无法走出的困境中——两个女人是不是存在着情感的相同遭遇?当姐姐过来陪女人,也意味着自己需要某种安慰,而当两个人睡觉,踏雪,吃饭,姐姐对于男人的态度似乎更为决绝,也更多敌意,当第一天高英焕的小儿子高并秀发现父亲不见的时候,他开始喊“爸爸”,两个女人在房间里听到了,女人认出高并秀是一名电影导演,于是谈起了他执导的电影,但是姐姐似乎对他拍摄的电影不屑一顾;当那天晚上,她们看见高英焕父子三人正在隔壁吃饭时,听到高英焕发出感叹:“人要有爱情,即使失败了,也不能有愧疚而在一起。”这是姐姐说了一句:“男人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太幼稚了!”
对男人的敌意,把自己的故事隐藏在暗处,以及发现两个儿子开的车是自己车祸后卖掉的二手车而偷了里面的一副手套,其实都把姐姐的故事放在了冰山之下,和高英焕的死亡一样,成为一种隐秘的存在。而其实,在江边旅馆发生的这两个故事里,洪常秀根本不打算完整叙事,当线索成为碎片,当真相在空镜头外,当故事不再完整,或许只有猜测,只有错位,只有未知,而猜测、错位和未知拼接起来的故事,永远不是故事本身——洪常秀就是在一种拆解的快感中,将所谓的死亡和爱情相关的背叛放置在表相之外,在迷局中让现实变得支离破碎,或者,在他看来,现实就是一种破碎的存在。
《江边旅馆》电影海报
从第一个镜头开始,这种破碎就成为叙事的风格:高英焕从床上坐起,走到窗口,看到窗外站着的黑衣女子,自言自语:“啊,今天也是寒冷的一天,希望天气不要再这么冷了。”然后看着地板抽烟。当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说买了咖啡要上楼,他却说去咖啡馆,一个想到房间来,一个想到外面去,父子之间的这种反差就已经把故事推向了两个方向——在某种意义上,高英焕是在逃避现实,所以当两个儿子坐在下面咖啡馆等他的时候,他却迟迟没有出现;当他们见面之后,交谈了一会儿,高英焕却被所谓的社长叫去了,之后又是找寻不到;晚饭三个人一起吃,吃好后两个儿子在外面等他,高英焕借口上厕所,但是最后却发短信说自己回去,而其实他是重新回到饭店去找被他誉为天使的两个女人;最后死在房间里,更是一种彻底的逃避,只是这种逃避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在没有定论的情况下,就只剩下现实本身。
其实,洪常秀以这样一种消解线索的破碎方式来叙事,并不是要消解现实本身,而是又通过故意制造隐秘的情节引诱观众来猜谜。高英焕把两个儿子叫来,告诉他们自己做的噩梦,告诉他们自己拍了遗照,似乎只是为了让敏感的高并秀不安,他问是不是父亲身体出现了问题,高英焕否定了;之后他几次消失,使得高并秀一次次寻找,似乎马上要接近高英焕所说的死亡,他又忽然回来了——一个是逃避,一个是寻找,自然引发了观众对高英焕和儿子之间故事的猜疑:当两个儿子来到江边旅馆时,小儿子高并秀说了一句:“你和我长得一点也不像。”的确,两兄弟无论在身高还是在相貌上,根本没有共同点,猜疑是:他们是不是亲兄弟?这种猜疑自然回到了高英焕身上:他和两个儿子是不是亲生关系?或者说是两个儿子不是同一个妻子所生?由这个猜测出发,洪常秀又在之后提供了某种佐证:高英焕拿了两个玩具给儿子,但是两个玩具有着完全不同的故事,一个是抓娃娃时获得的,一个则是女人送的;坐在那里,高英焕让高并秀用汉字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给他讲述名字的含义:一方面是希望两个人一辈子相亲相爱,另一方面则意味着人内心有两种力量并存,“这两种力量是感受苍穹的力量和路上行走的力量,两种力量并行才能生活富足,我们是苍穹的一部分,这也就是诗歌。”作为诗人的高英焕把苍穹的力量看成是诗歌,其实是在定义自我,而这种定义又把自己推向了不平衡的状态,“如果感知不动,就像死了一样,一种力量太强就可以杀死其他力量。”或者高英焕正处在这种失衡的状态中,所以他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而这种失衡的状态又是如何造成的?
高英焕抱怨自己每天的生活都在重复,说自己已经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这就是诗歌生活的失落,而导致失落的原因或许和女人有关。高并秀还没有女友,大儿子高京秀早已经结婚,而且有个漂亮的老婆连作为父亲的高英焕也心生羡慕,所以从这里可以看出,高英焕和妻子之间发生了故事,高并秀不结婚是因为怕女人,高英焕问他是不是因为母亲?高京秀也在旁边说并秀从小就怕妈妈,接着高英焕问:“妈妈还好吗?”高京秀说:“妈妈说你是个好怪物,骂你是世界上最坏的人类,死了最好。”此时高英焕发出了感叹:“人要有爱情,即使失败了,也不能有愧疚感而在一起。”这似乎就证明了夫妻之间出现了问题,高英焕或者是躲避这段失败的婚姻才住到江边旅馆的。一边是现实婚姻的破败,一边则是对女性的觊觎:在雪地里遇到两个踏雪的女人,他说自己是诗人,说他们真漂亮;在支开了两个儿子之后,又返回酒店遇到她们,依然赞美他们是“天使”——在女人面前献殷勤,高英焕似乎在追寻诗歌的生活,以告别庸俗的生活,但是这种觊觎式的廉价赞美就像他念出的那首诗一样,“被抛弃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我感觉过爱”,也是一种拙劣的表达——高英焕所谓的诗歌生活,似乎就是他和妻子产生矛盾,家庭出现裂痕,和儿子出现隔阂的关键。
但是,这些对话,这些细节,都只是洪常秀制造的诱惑,它打开了一个可以进入的口子,但是在让观众进入之后,却又关闭了那扇门,高京秀三次寻找父亲,就是这种错位带来的缺失,于是,在一只猫循着的足迹中,在两个女人对喜鹊的谈论中,在服务人员到处求签名的尴尬中,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没有如苍穹一样的诗歌,没有喜鹊般的爱情,没有和谐的亲情,当最后变成死亡和泪水,而更多的冰山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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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停顿在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