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3 麻雀叫了一整天

识得最近的路最短也最长
而最远的路最长也最短：
树树秋色，所有有限的
成为无限的了
      ——周梦蝶《鸟道》

那个夜晚，是谁在我的耳畔低语，那个白昼，是我在谁的世界里沉思？当一种东西成为无限的空白的时候，其实谁和谁都无关紧要，我和我也不再区分，连同那些想到的东西，说过的话，大约就是在“无限的成为有限”的时间里，成为最近也是最远，最短也是最长的路。

时间都被放在了昨天，而且是夜晚，“地球上最长的夜晚”，是一整天，也是一分一秒，它就刻在某一个节气里，但是，天比我提早黑了，灯光次第亮起的时候，总是与遇到一些灯红酒绿的事，恍惚中，就有人不再说话了，低着头，甚至闭着眼，仿佛这最长的一个晚上，必须在光影淹没的时候，才成为我们告别的仪式。还好终于有一个回家的我，就在那曲折并且转弯的地方，过了次第亮起了黄灯的路口，似乎不再有红灯的禁止，也不再有绿灯的通行，只有一种状态，闪烁而重复，当一种时间比我更快速地移动，那被翻过去的一页里其实早就没有了必须停留的页码。

而且无字。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好几年前说起的时候指向的是末日，于是路不再有最近和最远的区分，不再有最长和最短的不同，唯一的方向，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是不需要辨别的。可是我还以为这只不过是一篇浪漫主义的文章，最近和最短的路叫做“微澜之所在”，最远和最长的路叫做“沧海之所在”，一种人为的区分，仅仅是在这个节气里做的一种虚构，白天已经远山远水地走了，夜晚也远山远水地来了，而当“脚印低于地面，桥下流的总是逝水！”——“总是”是没有歧路的，所以在一个没有了悬念的地方，一部小说已经变成了现实主义的作品，“一群形象，都是受伤的。这是他惟一看明白的地方。”

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从超现实主义到现实主义，那篇小说的结语是：“他是个次要诗人，这些人常常被人忽略。”我看不懂诗人的作品，也不看次要诗人的作品，常常被人忽略的意思就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一个伪命题，站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首先听到的不是诗歌，而是狗的叫声，而是聒噪的鸟叫声。“唯有狗叫，我们时时听到。”那个时候已经是白天了，第二天的白天，时间比我更早醒来，也是黑夜之后的白天，也是最后夜晚开始的新一天，也是诗歌之后的小说。起床，吃早饭，出门，回来，然后再出去，从一扇门出去，从白天的空隙里出去，从冬至日的第二天出去。

出去大约是构成了一种有限而无限的状态，一个白天，必须要让人遗忘夜晚，遗忘南回归线直射点的意义，甚至遗忘一座山，一个村在最无聊季节里的现实主义书写。次要诗人已经被人忽略，但是从那条似乎好久不走的路经过，遗忘和忽略的不只是时间，还有必须看见的炊烟，必须听到的狗吠，必须想起的夕阳。必须是抵达的唯一状态，唯一的轨迹，唯一的方向，唯一在白天，可是，当村庄的叙事诗在必须的时间打开的时候，只有一个长长的影子，一种被空无占有的位置。

空洞，亦无人经过

空旷的很，大地的空旷是因为没有了脚印，没有了脚印是因为了没有必须的人在行走，纵横的路其实只剩下阡陌，在野草疯长而凋零的地方，泥土兀自松软着，青菜和萝卜，绿着它们自己的绿，偶尔有一双手触碰，甚至拔起，也再无可以留恋的那个泥坑。所以空无的位置里已经没有了什么内容：空的门，空的窗，空的墙，空的故事，空的记忆。一个黄色的头盔滚落在空的地面上，作为一种曾经活着的意象，它装下过一种速度和方向，但后来一定是被遮掩了，甚至被遗弃了，就那样滚落，静止成为一个符号，像一个次要诗人，连现实主义的诗歌都没有了可以排列的词语。

空旷的很，也是天空的空，没有白云，没有蓝天，苍茫而浑浊，再也辩不出东西，再也看不清南北，一色的存在，是无限而有限，是有限而无限。可是分明看到了在电线上停着的麻雀，密密麻麻，停在下面电线的上面，也停在上面电线的下面，黑色的符号成为仰起头来唯一看见的风景，但已经不是诗行，像是没完没了的标点，就这样插在天空的句子里，甚至没有抑扬顿挫，只是作为一种存在而点缀了空洞的天空。

是不是这是它们唯一的家？地上没有脚印，连狗都不再吠叫，地上没有行人，连影子都不再出现，树在那里苍老，墙在那里斑驳，故事在那里沉默，唯一这一群的麻雀，还维持着一种活物的状态，它们是识得最近的路，“最短也最长”，也识得最远的路，“最长也最远”，世界不被打扰，它们飞来，它们离开，它们站着，它们俯视，它们沉默，它们聒噪——在一个属于它们的时间里，每一只麻雀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叫着一整天。

再无回应，再无驱赶，再无吵闹。就像十只麻雀是一只麻雀，就像十个人不再是一个人，一整天的故事发生在“地球上最长的黑夜”之后，发生在次要诗人“常常被人忽略”之后，发生在“天空是空的天空”之后，而之后的之后，是破碎的梦，是坍塌的墙，是成为废墟的家园和记忆，那不是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的诗歌，现实主义的故事最后写着：“十个人里，只有一个诗人；十个诗人，只有一个悲伤；十个悲伤，只有一个能看到自己的样子；十个看到自己样子的……只有一个会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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