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22《老井》:古老土地上的另类饥渴
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这是被列入“找水禁区”的村落,那块“千古流芳”的碑石上刻着历史的纪年,刻着挖井的过程,也刻着长长的死亡名单——从“清雍正三年前”到“一九八二年孙旺财坠井身亡”,一代一代的老井村村民为挖出一口水井而付出艰辛的努力,甚至生命的代价,“三辈出个人,十辈出个神”的古老遗训是一个带着渴望的期盼,但是现实的无情一次又一次将他们推向宿命之中。而对水的渴望背后却是与大自然的漫长搏斗,那种不屈的光辉理想最终在历史的深处涌出,留给这片古老土地的是生命之水,人性之水。
“老天爷瞎了眼,把村子按在这。”这是高中毕业落榜的巧英的感叹,老井村通往外界只有一条路,乡亲们坐着拖拉机和进出村子,那只买来的电视机没有信号,即使天线架在高山上也没有任何节目——这种隔阂的现实映射了老井村枯燥、单调、没有娱乐的生活。而对于老井村来说,更大的现实是:这里没有一口水井,村里人喝水都要到几十里外去挑水。但是巧英的那句话有着哀怨,但更多的是抗争,是搏斗,是生命的押宝行动。“打井打了几百辈子,都是干窟窿。”没有水的生活已经变成了村民们无法改变的现实,但是对于他们来说,那种饥渴已经刻入了每个人的骨头里,万水爷、孙旺泉、段孙井,这些名字的背后有着多么焦灼的渴望。不光是名字,村里人,尤其是男人的命运已经完全被这井这水捆绑住了。
| 导演: 吴天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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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围绕在孙旺泉身边的男人都被那一口口黑井吞噬了生命,但是井依然没有水,村子依然是找水禁区。除了男人们以献出自己生命这种极端形式来原打井的梦想之外,老井村也在历史中寻找命运改变的形式,甚至可以说,他们对于打井找井的渴望超过了生活意义,而变成了一种信仰,一种理想,而这种理想必定是带着悲天悯人的味道。他们从石碑的碑文上知道曾经有过双泉井,东泉和西泉分属东门村和老井村,这段藏在井底的碑文让他们第一次知道,东门村吃了几十年的独食,于是以孙旺泉的爷爷为首,和东门村进行了对于井的归属权的争夺,这场争夺在铁锹、锄头、铁棒和互不相让中演变成了械斗,拳打脚踢换来了鲜血和疼痛,甚至是孙旺泉在以身护井中坠落井下,留下的是一个黑乎乎的洞口,20秒的长镜头是对于惨烈械斗的回应,也是对于仪式化命运的悲悯,所谓填井和争井,所谓历史的记录都没有了实质的意义,虽然石门村的支书因为械斗被开除了党籍,那井最终也判给了老井村,但是这口井早已经没有了水,无水之井对于村民来说,也是一种命运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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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电影海报 |
不惜牺牲只为了一口没有水的井,也是老井村这片古老土地对于命定的现实的反抗,“咱这地方被判了死刑。”因为老井村的土地属于石灰岩构造,靠人工打井根本不可能打出水来,所以对于世代被井水困扰的村民来说,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是知识,是文化,而这样被寄予厚望的代表是孙旺泉和巧英。他们是高中同学,也是一对恋人,虽然高考落榜,但是对于老井村来说,他们是有知识的代表。从县城里回来,巧英带来的是一台电视机,这是新时代的代表,也是文化和知识的象征。而省里来的总工程师在实地查看了老井村的打井现状后,给了孙旺泉去县里学习的名额,而这也打开了科技打井的序幕,这是对于曾经延续几百年来人工打井历史的转变,而这种改变不仅只是打井方式,更重要的是人与大自然的搏斗方式。旺泉的爷爷就对他说:“三辈子出个人,十辈子出个神,去县里把本事学成,找出水来,列祖列宗就能合眼了。”爷爷给旺泉敬酒,这是告别愚昧的仪式,也是告别宿命的仪式。而学习回来之后,村支书拉着孙旺泉的手说:“我当村支书二十几年了,虽然一桩一桩的事情办了,但是没有将那桩事情办好过,所以最后只希望在我的手里打一眼井,给子孙后代留下产业,不要被别人戳脊梁骨。”而村支书的这番肺腑之言最后变成了对孙旺泉的哀求:“帮叔一把,打出水来,我给你们立碑,打不出水来,我也立碑,要子孙后代断了打水的念头。”打出水来,或者打不出水来,都要立碑,一种是荣耀,一种是警示,但不管何种方式,都已经从曾经打井的狂热变成了理智,变成了对于科学和知识的尊重,所以孙旺泉立下的誓言是:“这井,打,打到十八层地狱,我顶上一颗人头。”用人头的誓约对于孙旺泉来说,绝不仅仅是意气用事,是延续几百年来的盲目,而是在科学知识的指导下的理想主义光辉,而这种精神支柱正是老井村几百年来所稀缺的。
当然,对于这片古老土地来说,和文化知识一样稀缺的是性,或者说,古老村落里水的饥渴只是一种表象,更重要的是对于文化和性的饥渴,这是人性和欲望的长期压抑。“累断腰,渴死牛,有女不嫁老井沟。”这是流传着的一句话,没有井水带来的现状是外地女子不敢嫁到老井村来,所以在孙旺泉的爷爷看来,老井村的后生们为了结束打光棍,“弟兄合用女人”是一种羞耻,“脸红哩,羞哩,给祖宗丢人哩。”但是羞耻却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有女不嫁老井沟”对于这片土地来说,是一种情感的缺席,即使最原始的性也是被压抑的,孙旺泉的弟弟孙旺财在打井之余,请来了瞎子唱戏班,而村民们围拢在一起不是挺那传统的戏,而是要“来一个荤的”,虽然起先瞎子唱戏班在以毛主席思想觉悟面前不敢唱荤的,但最后还是在孙旺财的鼓动下唱起了《摘豆荚》,这些“淫词艳曲”对于老井村来说,是一种可怜的释放,而孙旺财偷偷藏着的女人内衣则将这种压抑推向了极端,被女人们成为“灰鬼”的孙旺财的借口只有一句话:“他明着一个暗着一个,你们怎么不管管?”他当然指的是他的哥哥孙旺泉,这个曾经和巧英志同道合的男人一直有着正常的感情生活,但是他对于命运的改变依然没有能力,虽然有过和巧英私奔,但是还是被爷爷抓回来了,而在父亲被打井的哑炮炸死之后,孙旺泉便屈从了那一门婚姻,但是在他的内心来说,仍然是反抗,或者说,孙旺泉的爱情也依然是在一种压抑的状态中。
喜凤虽然是个善良可怜的女人,但是他和喜凤之间的婚姻也是无法抗争的宿命,甚至当喜凤偷偷塞给他一些钱叫他买衣服,他也浑然不知自己即将到来的婚姻,虽然一气之下离开,虽然和巧英想要私奔,但是最后依然无法改变生活,在结婚之后,他总是背对着喜凤,留下的是喜凤一个人蒙着被子哭泣,虽然后来旺泉处于某种怜悯,和喜凤睡在了一张被子下面,甚至也让喜凤怀了孕,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有着无奈和抗争。他和喜凤的母亲吵嘴,“难道男人就一定要倒尿盆盆吗?”就彰显了他内心对于这样无奈生活的解脱渴望,对于喜凤想好的孩子名字叫段孙井,但是对于孙旺泉来说,只是礼节性的同意。小寡妇、倒插门,对于孙旺泉来说,是男人地位的压抑,但更重要的是自己和巧英男欢女爱真正爱情的抹杀。
他们相遇在挑水的路上,口渴的旺泉向巧英要了一瓢水,巧英故意将头巾上的杂草弄在水瓢里,不说一句话的冷漠其实并不是内心的拒绝,相反,在巧英心里,也是一场搏斗,只不过她要搏斗的是传统,是风俗,是命运。她跟着学习归来的旺泉上山给井定位,也积极参与到打井的施工中去,甚至故意在看戏的时候和旺财接近让旺泉不舒服,她就希望自己能把握命运,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而那场打井造成的塌方让她和旺泉一起被埋在了井底,这场灾难造成了孙旺财的死亡,而对于他们来说,却成为唯一只有两个人的现场,成为真正表达爱意的机会。她靠着他,他亲吻着她,外界的一切都已经在他们之外,权威的爷爷,倒插门的婚姻,以及上面的施救,都似乎已经不存在了,他们拥有的是爱情,“泉哥,我都是为了你,咱俩,这是命,这是命中注定的。值了,跟俺泉哥死在一起值了。”这是巧英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内心最真实的表达,也就是在这个几乎绝望的现场,成全了他们不为外界所许可的爱情,这是一种痛苦之后的欣慰,是一种压抑后的释放,就像一场婚礼,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短暂上演。
但是他们还是被救了出来,他们又要面对老井村,面对挖井的现实,面对这片古老的土地,也要面对重新被压抑的爱情欲望。巧英和旺泉作为农村知识分子的代表,渴望着独立自主,渴望着自己主宰命运,但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只是一个美好的理想,只是灾难面前的微弱光芒,而对于老井村来说,受压抑的命运何止巧英和旺泉,何止孙旺财,何止喜凤,这是整个群体的命运,这是几辈人的生活,所以他们即使缺水,也从不背井离乡,在羞耻般的生活中延续着。而打井在某种意义上是寻找饥渴的满足,古老的土地象征着被压抑的男人,而那口出水的井无疑和女性有关,那黑洞洞的井口里是无法预知的命运,是男人的牺牲,根本无法用一根绳子来解救。
孙旺财一辈子都没有能找到出水的井,他的压抑,他的意淫最后换来的是个体的死亡,在葬礼上,带进旺财棺材的是一包烟,一本时尚杂志,一本写有“爱情诗”的书,一支钢笔,以及一枚别在胸前的校牌。时尚杂志和“爱情诗”是性欲望的某种满足,而一支钢笔和校牌当然是知识的隐喻,也就是说,在孙旺财身上体现着老井村人的集体悲剧,被压抑的人性和欲望,缺席的文化和知识的教育,或者只有到生命停止的那一刻,在棺材钉子狠狠钉下去的时候,才变成一种“现实”。这种现实充满了讽喻,甚至在出葬的时候,县文化局还来对一个死者调查关于请瞎子唱黄色歌曲的事。
对于老井村人命运的改变靠的不光是那一井的水,是理想,是信念,是文化,是人性。所以最后大家筹集资金要进行机械作业开挖井的时候,是一种感化和教化的意义。村支书率先拿出100元钱,记在孙旺财的名下,万水爷将自己的棺材拿出来“折几个钱算几个钱”,喜凤将自己的缝纫机拿来捐献出来,“总会打出水来的,老天爷长着眼呢。”在一阵阵的掌声中,大家抬来了电视机,柜子、棉被,这是巧英捐献的东西,这些都是她的嫁妆,“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将嫁妆捐给了挖井事业,对于巧英来说,也是爱情有关的隐喻,那场在井下的生死之恋已经完成了它的仪式,也就意味着人性的压抑被释放了,她对于老井村来说,是自我和独立的符号,而她的离开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古老土地的彻底解构。
捐钱打井,机械深井,对于老井村来说,最后改变的是无水的历史,是村民的命运,但更重要的是这片古老土地上,世代被压抑的人性和欲望的释放,是理想发出真正的光芒,贫穷和愚昧,痛苦和死亡一直贯穿在那老井村的打井史上,而那改变的命运就像最后涌出的水,记载在“千古流芳”的碑文上:“一九八三年元月九日,西坟坡第一口机械深井成,每小时出水量五十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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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它的言语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