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2《兔子》:我有一个无人知道的秘密

42分钟,在大卫·林奇的实验短片中算是比较长的一部,当短片的时间被拉长,是不是意味着其中的有效信息会增多?是不是为人物之间的关系添加了更多的可能性?是不是更突出了叙事意义的故事性?
这是站在观者位置必然会提出的问题,而问题从来都是为了寻找答案,或者问题的存在指向了和它相关的答案,它们构成的问答就是一个趋向必然的系统,甚至说,这是最完满的自足系统。但是林奇在42分钟的短片中,不是在构建从问题到答案的完整系统,不是建立问答的必然链条,而是以反系统、反链条的方式破坏着其中建立起来的脆弱关系。如果是以问题为这个系统的构建起点,那么这个起点就是穿着黑衣的兔子杰克打开门进来,在他进来之前是站在舞台后侧正在熨烫衣服的苏西,和坐在沙发靠右侧的简,她们之间没有对话,她们自己也没有独语,杰克进来之后坐在沙发靠左的位置,然后问道:“有人来过电话吗?”
第一个问题,就指向了具体的物件,就指向了最重要的对话元素:电话,这也意味着关于这个房间、这个夜晚、这些人物之间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故事开场了。之后杰克继续提问:“现在几点了?”“它在哪里?”“是金发吗?”在杰克的提问中,并没有说话的简和苏西也开始回应,或者说:“没人打电话过来。”或者是:“别忘了今天是星期五。”或者告诉他:“一个穿绿西装的男人。”简还说了一句:“我把它拿来了。”从杰克开门走进房间,到坐在沙发上提出问题,然后是简和苏西的回答,看起来问题和答案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个对话的系统,但是问题和答案之间没有形成必然的链条,或者说这是一个明显“答非所问”的场景,问题所期待的答案没有出现,答案所针对的问题子虚乌有,它们形成了一种明显错失的关系。
| 导演: 大卫·林奇 编剧: 大卫·林奇 |
这像是林奇故意为之的效果,杰克在走进来时就说:“我有一个秘密。”然后又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的。”秘密需要答案破解,答案是为了揭示真相,杰克有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需要答案,但是林奇让杰克的秘密藏在那里,也由此整部短片都变成了秘密永远不会有真相的缺失叙事。如果把这一个场景变成单元,那么之后转入的是一个类似梦境的单元,有着暗淡光影的房间里灯光熄灭了,色调换成了更暗的红色,从舞台后侧的拱门离开的苏西又返回,手上多出了两个亮点,接着左、上、后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怪脸,他张开嘴巴在说着什么:暗红色调、手上的亮点,墙壁上的怪物,都形成了另一个空间,另一个场景,另一个叙事,它和原先“三只兔子”的夜晚房间形成了一种隔离状态,或许这可以称为现实和梦境的隔离。
但是在这个梦境过后,场景再次更换,在林奇将光源放大、模糊而制造了富有标志性的切换之后,房间又回归到了常态,但是这次不是“三只兔子”,而是只有苏西一只兔子,“事情不太对劲”是对这个片段的一个提要,之后苏西站在舞台前侧,做出不同的动作,发出类似歌唱的声音,然后变成词语的密集输出:寒冷、阴暗、挥动的翅膀、手指、炎热、镜子、血债……此时后面的墙上火焰在燃烧,在输出这些词语之后,苏西在舞台前侧慢慢隐去。一个人的房间,一个人的呓语,一个人从出现到隐去,这是一个类似梦境又有着现实特质的房间,或者可以将其看做是梦境和现实的过渡。也由此林奇创造了三种不同的场景:三只兔子在一起的现实夜晚,忽然跌入到阴暗世界的梦境,以及为每一只兔子喃喃独语的过渡空间。
这三个空间在后面的故事中按照顺序再次出现,也就是三个空间形成了更大的单元,于是在后面重复中,整部短片其实就变成了更大的三个单元,但是不管是单元内部的现实、梦境和过渡空间,还是不同单元之间按照规则进行的叙事,都没有建立问答的对应关系、必然性链条和清晰的叙事逻辑:兔子说出的句子包含着很多信息,它们是“今天是星期五”,是“穿绿西装的男人”,是下雨,是“一只狗在爬行”,是金发,是港口,是晚上8:35,是“七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是电话,是“天亮的时候就走了”……但是这些信息并没有成为彼此有关联的故事;在独语的空间里,每一只兔子都在输出词语,疾病、电、带刺的铁丝网、刀、漆黑的房间、绿色的裂口、黄色的唾液、窗户、远方的船、插座、眼睛打开黑暗……每一个词语似乎都保留了可能,似乎都有潜在的叙事性,但在断裂中它们又回归到词语本身。

《兔子》电影海报
这是一个因为狗被撞上而爬行引起恐慌的事故?这是穿绿西装男人莫名离开而引起不安的故事?这是谁都不知道真相却留下血债的悲剧?有和夜晚8:35、星期五、午夜相关的时间,有和港口、铁丝网、窗户有关的地点,有和穿绿西装、金发、他有关的人物,似乎这些故事的元素可以解读出那个秘密,但是没有,时间只是时间,地点只是地点,人物只是人物,甚至这一切都是通过词语的形式出现,它永远无法组成关于事件的线索——也许林奇唯一赋予事件性意义的就是“电话”,它是问题,它是回答,它是词语,但是电话真的在房间里响起,杰克真的走过去接起了电话,甚至林奇还给了这部黑色电话一个特写,在整部短片中,都是固定机位拍摄,景别都没有变化,只有这一部电话机,林奇史无前例地给了它特殊的照顾,但是即使是特写,即使形成了叙事,即使杰克真的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也没有声音,杰克接电话与其说是一个情节,不如说只是一个动作,不关涉事件的动作,不解读秘密的动作,就像词语本身一样,它是独立的,却也是断裂的,它带来了叙事的可能性,却将故事变得支离破碎。
而这也许就是林奇制造的“兔子”故事的意义所在。三只兔子,是拟人的兔子;兔子,就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兔子;兔子,是站在舞台上演出的兔子。当电影开场幕布被拉开,当演员表出现在屏幕上,林奇就是把这个故事放置在了舞台上,就是把这一切变成了演出。舞台上的演出,无疑是反电影的,因为舞台区分了上面和下面,区分了观众和演员,区分了现实和戏剧,而且林奇用观众的“罐头笑声”、人物出场时的鼓掌和欢呼等设置制造了舞台效果,让观众更强烈感受到这是一出情景剧,他拒绝观众的融入,拒绝间离,拒绝沉浸,更是拒绝观众成为戏剧的影响者——这就是舞台本身具有的隔离功能。而这样的反电影设置,对于林奇来说就有了让秘密永远呈现出封闭的状态:舞台之上和舞台之下相互隔离,舞台之上的兔子也是被相互隔离的,秘密没有答案,秘密没有真相,秘密就是一个无人知道的秘密。
在杰克开门进来之前,简和苏西在各自的位置上,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们是彼此独立而孤立的;当杰克进来之后,他提出了很多问题,简和苏西也进行了回答,但是问题和答案之间没有形成必然关系;在每一只兔子独语的时候,它们输出了密集的词语,词语是潜在的线索,但是根本无法构建有效的信息;电话被接起却没有通话,门被打开却没有客人……如此,即使在舞台之上,兔子和兔子之间也没有实现真正的沟通,无法形成真正的对话,当对话被取消,当沟通无法实现,最后三只兔子坐在沙发上相拥在一起,也只是一个简单的行为,而不具有情感、叙事上的意义。秘密无人能解,对话永无可能,这就是林奇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就像短片最后依然回归到问题本身:“我想知道我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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