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1《暗室》:不需要解蔽的遮蔽

“暗室”当然是黑暗的空间,它昏暗、幽闭、寂静,像什么也不会发生,却什么都可能发生,当那个抱着双膝静坐在那里的女人看着镜头,你期待什么事情发生?女人凝视着镜头,镜头对准着女人,在双向凝视中,看见和被看见构成了故事的基本形态,在原电影意义上却制造了一种“暗室”的隐喻:它是不开放的,它是被封闭的,它在里面独自发生着故事——但是你却以进入的方式看见了发生的事,大卫·林奇的镜头就是你进入的通道。
但是,镜头似乎又把你和这个女人“关在”一起,同时关在一起的还有地上沙发垫子上的人偶,还有右侧和女人坐着的沙发,还有沙发后面偏紫色的墙,还有墙上挂着充满印度风格的绘画——当然,还有右侧的一扇门,在门被关着的情况下,“暗室”就构成了一个封闭且独立的空间,故事按照摄影机打开的方式兀自发生。女人抱着双膝,女人望着镜头,女人在问:“你在听我吗?请到我的身边来。”然后就是女人的哀求:“别把我抛在这里,来这里,求你了!”这是关于“暗室”的叙事,它以空间被固化、人物被固位的方式发生,而实际上叙事就像暗室本身一样,在不被破坏的情况下,它沉浸在某种呓语中,谁也不知道女人在和谁说话,她向谁发出哀求,她遇到了什么。
但是暗室的存在,不是为了保持它的独立和幽闭,而是为了打破它: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个穿裙子的女人,门口似乎还站着一个男人;女人走进来之后对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看自己裙子上的洞,然后说:“你觉得我不会注意这样的小事?那你就错了。”然后裙子女开始奚落甚至指责沙发女:“我就知道这些诗,你本该变得和我一样,这是你的错……你大错特错,竟然把一切都当成了噩梦……但你会听我的,我会告诉你一切都在真实发生……”在林奇的镜头中,仰拍的是裙子女,俯拍的是沙发女,完全相反的镜头构成了两个女人不同的身份和“权力”:裙子女是主动者,沙发女是被动者,裙子女作出总结,沙发女没有反驳。由此形成了看和被看的另一种关系,而这种关系的转变就是在权力的运用中让“暗室”封闭性被打破,它导向了一种“发生”,而这个发生在林奇的意义上是可能性和必然性的分野。
| 导演: 大卫·林奇 |
沙发女一直坐在那里,她的抱怨、哀求都是自说自话,即使面对镜头面对观众,也不构成对暗室的破坏,在这里可以把沙发女看做是“思想者”,思想者就成为了像“暗室”一般的存在,它幽闭自己,它封闭自己,它只在自己的悲伤中讲述故事。而当门打开,当裙子女进来,当她不断指责沙发女“错了”,并希望她听自己的,无疑裙子女就是一个行动者,是对“暗室”封闭结构进行破坏的行动者,是对不断封闭自己甚至走向崩溃的思想者的破坏。在另一个意义上,思想者代表着可能性,而行动者代表着必然性,行动者成为权力的实施者就是对思想者的统治,就是对可能性的主宰。但是,林奇的这部电影可能最大的意义不是设置了一个幽闭的空间,不是提供了行动者的破坏行为,而是以某种嵌套的方式构建了更外层的叙事空间。
一个亚裔女孩面对镜头:“我有一个朋友,坐在一间暗室里。”说完这句话,林奇的镜头就切到了“暗室”,切到了暗室里的女人;再次回到亚裔女孩的画面,“你看到她了吗?我看不到我的朋友了。”林奇的镜头让观众看到了暗室,但是亚裔女孩到底有没有看到女孩并没有一个明示,当她问起“你看到她了”是对林奇镜头的一种说明,但是“我看不到我的朋友”却制造了看不见的疑问,也将自己从暗室的故事中脱身出来,暗室成为她“引用”的一个空间,她是站在“暗室”之外的言说者,那么按照这样的叙事层次,裙子女打开门,展示裙子上的洞,对沙发女说的那些话,沙发女最后的哭泣,都是在看不见的未知中,当然,关于思想者和行动者、可能性和必然性的关系她也无从知道,这是一种隔离,只是林奇用了镜头的切换才变成了对暗室的看见,镜头成为了亚裔女和“暗室”的联系通道,那么,这个独立于暗室故事的亚裔女又代表了什么?
这是一部拍摄于《穆赫兰道》之后、《内部帝国》之前的8分钟短片,它在林奇电影中的地位当然无法和《穆赫兰道》《内部帝国》这两部长片相比,但是这部短片可以看做是两部长片隐喻关系的连接,更可以看做是《内陆帝国》的预演,尤其是幽闭空间的设定、难以捉摸室友的设计、神秘和皈依的营造,以及断裂的叙事,都可以看到彼此之间的联系。但是在这部短片中,林奇制造的双重空间的嵌套叙事,似乎更指向了可能性问题:在暗室中,行动派的必然性对思想派的可能性带来了解构性的影响,似乎可能性正是在缺少行动的意义上变成了无意义:沙发女只要站起来,走到右侧打开门,就能走出暗室,就能告别被抛弃的命运,就像裙子女所说“你会听我的”一样,这是从可能性走向必然性的行动。但是一直执着于可能性叙事的林奇,绝不是简单用行动取代思想,当他设置了嵌套结构中的外层叙事,实际上就是回到可能性之中。
亚裔女孩说出了自己的朋友,又说自己看不到她,就是把必然性又拉回到可能性之中,而最后她甚至主动伸出手,遮住了镜头,“不要再看她了。”她取消了“暗室”中的她,也就取消了“暗室”本身,取消了“暗室”中行动派占据主动并对暗室的破坏,一种遮挡就是遮蔽,把“暗室”依然留在不被看见也不应看见的可能性之中。同样,当作为观众的“你”想通过讲述中的“暗室”,通过“暗室”里的元素和发生的故事构建一种叙事,无疑也是一种被遮蔽的无意义,而林奇的电影正是在神秘、诡异、断裂中破坏必然性的链条,解构意义的闭环,保持“暗室”是其所是的意义:人偶只是人偶,门口的男人只是男人,裙子上的洞只是洞,甚至这部电影也只是林奇的一个实验:“它始终与香蕉有关,传递关于香蕉的信息,这样我们大家在欣赏节目的同时也能学到一些东西……”
仅此而已。

《暗室》电影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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