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24 《董夫人》：命运是一块无我的牌坊

 当暗仪的男人成为自己的女婿，当自己的名字刻上贞节牌坊，一个女人面对孤独和寂寞，面对独守的空房和榜样的世界，山却还是那山，树还是那树，时间继续，生活继续，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在这平静如昔的背面，却是一种无人知晓的痛，Anguish and torment remain momentous only because we feel the pain.

世界本来是平静的，生活本来也是安宁的。17世纪的中国西南小村，一切都不被惊扰，云雾飘渺的群山，像是幽远的某种存在，其实和传统的妇道、母道，和道德的约束一样，是不容改变的。董夫人的一家有三个女人，董老夫人、董夫人和董姑娘维玲，三个女人一台戏，加上仆人老张，实际上是某种稳定的秩序和格局。只不过那一对官兵的到来，那马蹄、兵刃和拉着的赤裸犯人的闯入打破了这里的平静。在山上奔跑的羊群预示着某种改变的开始，官兵的到来并不代表着战争，但是一种阳刚的力量颠覆了这里的秩序。骑兵队队长杨尉官是官兵的代表，他借住于董夫人家，起初在老张还未回来的现实里，董家是犹豫的，毕竟这还是三个女人的世界，让一个陌生男人住进来多少有些不方便，但最后在和尚大师和邻居罗三爷的引荐和劝说下，杨尉官终于住进了董家书房，而这也预示着稳定的关系开始打破。

	导演: 唐书璇 编剧: 唐书璇 主演: 乔宏 / 卢燕 / Wen-Hsiu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香港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1970-10-14 片长: USA: 94 分钟 又名: Dong fu ren / The Arch

三个女人扮演着三种角色，实际上就是女人的三种身份，为人母、为人妻和为人女。董老夫人当然代表着母亲，而维玲代表着在成长的女儿，而董夫人实际上就具有这三种全部的角色，她在董老夫人面前是女儿（媳妇），是一个晚辈，担当着孝敬、照顾的责任，而在女儿维玲面前，她则是一个母亲，是一个遵守妇道的榜样。这三种身份的结合实际上预示着董夫人的角色矛盾，在这两条线上她既可以俯视又必须仰视，她即使遵守者又是实施者，而这样的角色矛盾当她面对杨尉官时，又完全变成了一种欲舍不得的尴尬。

一对官兵进入村子里，打破了山村的平静，而一个男人进入女人的世界，也打破了女人的安宁，至少在董夫人和维玲的内心深处激起了某种波澜。董夫人多年以前丧夫，独守空房的她自然被压抑，而杨尉官的到来，让她有了某种隐隐的情愫，这种情愫是自然流露的，下雨天，杨尉官将一些小东西送给她们，或者在闲暇之余和她们走走围棋说说话。但是杨尉官踏进董家的那一步，他似乎就看到了董夫人内心的那种压抑，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过直接的交流，但是却暗声情愫，甚至在和维玲下棋的时候，董夫人是背对着他们，却是若有所思。那思就是慢慢开启了自己的内心之门，那思就是将自己压抑多年的感情有限地得以释放，缓慢，微妙，而且细腻，也只有她和杨尉官两个人能体会到。

而那封夹在书里的诗笺仿佛是他们之间交流的符号。杨尉官所住的书房，是董夫人教书育人的私塾，而他将自己关于心情的诗笺夹在书上，在被董夫人看见，本身就是他们关系的一个隐喻，这是无法公开的秘密，这是无法围观的故事，只有在他们彼此的心里读懂。而中秋赏月把这种隐秘推向了高潮，董夫人内心的门似乎越开越大，她梳妆打扮，她面若桃花，或者是“女为悦己者容”的驱使，让她显露出内心的欲望，沉寂而压抑的心开始躁动和不安，而当杨尉官走进来看见董夫人的举止，他也读懂了所有。而那捉蟋蟀的一幕最终使他们两个人的手放在了一起，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为了捕捉那一只蟋蟀，而是捕捉彼此慢慢走近的心，双手相触，目光交汇，这微妙的交流并不持久，这看似高潮的触碰其实对于董夫人来说，却是一种节制，一种放弃，眼光从惊喜到惶恐，手也迅速拿开，而最后在走出小屋之前，她甚至擦掉了脸上刚擦的妆，拿掉了头上戴着的小花。

《董夫人》电影剧照

一切的装束都被卸下，在某种程度上是董夫人的回归，因为她知道这是不该继续的游戏，这是必须制止的爱慕，在中秋赏月、祭拜和行酒令的热闹氛围中，她独自一人卧在床上，但其实内心是困苦，是不安，是自己被自己束缚的无奈。董夫人只能这样，也必须这样。她在村里设私塾教书，又为乡民治病，可以说她代表着村民的榜样，受街坊邻里的敬重，一切教书育人和治病救人，都是她活在被崇敬的高度上，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秩序和道德之下，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当然最高的标准就是恪守妇道，任何内心有关男女之事的悸动都可能变成背叛。

而对于维玲来说，则没有这种种的约束，她是一个渴望自由，率真而大胆的女孩，她可以在河边洗衣服时脱掉鞋子戏水，可以一个人跑进山林，也可以在杨尉官面前捉迷藏搞恶作剧。而她对于杨尉官，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主动进攻的态势。在杨尉官进入董家的那一刻，躲在暗处的维玲就激起了内心的悸动，她主动找杨尉官下棋，很大胆地注视他，在中秋赏月时一起嬉戏作诗，而在山林间，两个人也是一起采野果，一起骑马下山。当杨尉官出门好几天还不见回来，维玲就守在门口等待，而等杨尉官跨进大门的时候，维玲用一种羞涩的微笑传递着爱。

具有渴望自由天性的维玲对于杨尉官，其实还有某种恋父情结。她在见到杨尉官第一眼的时候，就问董老夫人，杨尉官是不是像我的父亲？我父亲有没有杨尉官高大？说话像不像杨尉官？眼前的这个男人或者是她第一个见到的英武、帅气的男人，自然会和自己战死的的父亲作对比，“如果我不是女孩子，我也可以去当兵，如果父亲没有死，我们就可以主在京城。”对于维玲来说，对于杨尉官的关注，实际上是对于现实平静生活的不满，她需要一种刺激，一个闯入者，让她走出这样的生活状态。而她的这种对自由的向往，这种大胆而不拘小节的态度，这种隐隐的恋父情结，实际上和教书育人、维护礼仪的董夫人存在着矛盾，而这种矛盾最后直接向着两个方向行进，也使两个女人的生活被彻底改变。

维玲经常和杨尉官在小溪、山林间嬉戏，让村里人很不习惯，也对他们评头论足，甚至闲言碎语传到了董夫人的耳中，董夫人严厉批评她：“董家世代书香，你不要忘了母亲对你的教导和期望，而现在外人对你和杨尉官有闲言碎语，你这样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也对不起我的养育之恩，叫我怎么见村里人？怎么教育村里的孩子？”在董夫人看来，维玲的举动是对道德秩序的挑战，也是对自身权威的一种挑战。而维玲也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表达了不满：“我没有没有做错事，我们不是为村里人而活，难道我要跟你一样，无聊地度过一辈子吗？”为什么要为村里人而活，为什么不能拥有自己的自由？这是维玲对母亲的质疑，其实也是对压制女性意识的道德规范的挑战。

母女之间的道德观和爱情观不在一种规则之下，而身为榜样的董夫人虽然有触动，但也无法改变现实，她答应将维玲许配给杨尉官，在祠堂跪拜烧香祝福中，她真正完成了身份转换，从一个对男人暗生情愫的女人又回归到恪守妇道的寡妇母亲身上，甚至变成了一个在“再拜高堂”的仪式上被尊敬的岳母，在她面前的现实里有不可逾越的礼仪，又必须遵守的道德，而在内心深处总是想起那夹在书上的诗笺，那表达的诗句，但是对于董夫人来说，一切都必须被狠狠地压抑下去，成亲之后的那次相遇，两人无言，又走开，其实不管是杨尉官，还是董夫人，从来没有勇气冲破这道德的束缚，冲破这礼仪的牢笼，冲破别人的目光，他们相顾无言，便成永远。

而替代着内心情愫的，是那贞节牌坊，这是村民敬重的表达，是道德榜样的见证，在万岁恩典中开始了建造，而这种礼教的物化形式也将董夫人的名字永远刻于其上，而对于现实生活，则是更加孤寂，更加空虚。女儿嫁作他人妇离开了自己，母亲也突然病逝，而老张也打算离开董家，这是一个人的房子，一个人的夜晚，那长长的饭桌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叹息，过去的一切都在慢慢过去，正如维玲曾经说过的那样，一辈子就这样度过。一辈子是被规定的生活，一辈子是道德的模范，一辈子也是永远不能改变的秩序。但是对于董夫人来说，摆在她面前的绝非是爱与不爱的冲突，在和杨尉官的有限接触中，还不能完全称为爱，那只不过是一种触动，一种刺激，所以在道德和人性，规则和自我之间，董夫人陷入的是选择和被选择的矛盾，作为村里的道德模范，她的生活几乎都是被围观被看见的，所以她只能被别人选择，而那贞节牌坊无疑是村民对于她的人生来说，是最大的选择。

而董夫人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作为一名女性，似乎注定无法选择自己应有的生活。而那个夜晚，在那架纺织机面前，在不能沉寂的动作面前，思绪翻滚的董夫人似乎第一次看见了属于自己的一切，那蟋蟀，那诗笺，维玲、杨尉官，老张，以及牌坊，中秋，和那相触碰的手，叠印在她的脑子里，她第一次体会了变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我，也第一次在激动中冲进鸡舍，拿出墙角的刀，痛快地将那只鸡杀死。血溅满了双手，血溅满了衣服，血溅满了没有变化恪守道德的生活，然后是奔袭到村外，奔袭到山林小溪处，仿佛是自由的释放，仿佛打碎了许久的压抑，而这充满着暴力的行为像是一次真正的自我突破，可是，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梦，一种幻觉，甚至是自我选择的一次内心实践。

幻觉是永远停顿在了那一刻，而现实是那立起的牌坊，那在鞭炮声中竣工的牌坊，那刻着名字和“贞烈可风”的牌坊，那又一次被村民围观的牌坊，而董夫人面带微笑活在他们面前，像一个永远的不倒榜样，维护着礼仪道德，维护着贞洁。而其实，命运对于董夫人来说，选择将情愫上升为一种女人的爱，还是最终坚守道德和礼仪用牌坊，挑战的仅仅是自我选择的勇气，而那充满暴力和血腥的举动完成之后，选择的意义也就消失了，或者说在礼教和人性面前，董夫人最后的生活依然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她并不是被道德绑架的，而是被无我绑架，当她还原为一个人的时候，才是她真实的自己，而一切过去之后，山还是那山，村子还是那村子，只有时间在流动，隐隐地活着，隐隐的痛苦，却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