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4《不良少女莫妮卡》:两次出走:反抗与堕落
1952年,伯格曼在《女人的期待》中安排了一场出走,玛伊和亨里克在毋宁死的爱情誓言中驾船私奔,保罗留下的是“他们还会回来的”,两个人的出走最后是水面上飘荡的命运。一年之后,伯格曼在《不良少女莫妮卡》中续接了这次出走,似乎就是为了印证保罗的那句预言,这不过在这个“不良少女”的故事里,出走而回来成为一个宿命论,但是1953年的命运却带来了对于时代、对于现实思考的另一层含义:当莫妮卡出走后回来,她为什么又要开始第二次出走?第二次出走之后她还会回来吗?
这是属于1953年的疑问,伯格曼在这里提出的关于出走的二重性问题,其实并非简单用宿命论来阐述,因为在《女人的期待》中,卡伊和其他四个女人一样,是生活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他们遭遇的爱情问题、婚姻危机以及家庭风波,其实缺少物质的困扰,缺乏社会性的投影,甚至这是关于爱情、婚姻自身道德性的一种探讨。但是在《不良少女莫妮卡》中,道德性问题已经变成了社会性问题,“不良少女”的定义就是一个注脚:当莫妮卡在看完那部叫《梦幻曲》的电影后,独自啜泣,她问在一旁的哈利:“为什么有些人什么都有?”这里的“什么都有”似乎更多是在爱本身层面的,因为电影中男女最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爱情,莫妮卡也想像电影里一样获得爱;但是在她和哈利出走过上自由的生活,最后因为物质短缺无法生活下去的时候,回家成为他们无奈的选择,莫妮卡再次问哈利:“为什么有人运气好,有人倒霉?”她把自己和哈利都归于“倒霉”的行列,即使回家也可能一无所有。
莫妮卡的两次提问,都针对自己的出生,都面对自己的境遇,在社会存在中,她无疑就是在底层,“不良少女”就成为了自己无法摆脱的一种命运属性。莫妮卡两次质问公平,她也在这个无法问答的问题里两次出走,但即使呼应1952年的预言“回家”,莫妮卡最后还是离开了哈利,离开了女儿,离开了家,离开了婚后的生活——再一次的出走在某种意义上则是对整个“回来”行为的撤销,那么在“出走-回来-出走”的结构中,伯格曼到底要阐述什么?第二次出走的莫妮卡还会再一次回来吗?
“不良少女莫妮卡”,这是对她生活现实的某种讽喻,她生活的世界是弟弟妹妹的吵闹声,是父亲喝醉酒之后的打骂声,是母亲照护孩子的叹息声,在“愚蠢的老混蛋”的愤怒中,抽着烟的莫妮卡愤而离开了这个家。这是原生家庭本身存在的问题,而在莫妮卡身上,就表现为某种“不良”性,她抽烟,她和男人们在一起,她被杂货店里的男人乱摸,尽管有咒骂,有逃离,但是对于她来说,消极性已经在她身上变成了不良性。遇到哈利似乎是一种救赎,因为在哈利身上,她得到了关心,她发现了爱,她获得了温暖和尊重,也正由于此,她义无反顾地决定和哈利离开,“现在就出发。”他们睡在哈利父亲的那艘小船上,带着不多的物质从第二天开始了他们的“夏日插曲”——回到了伯格曼1951年营造的浪漫和纯真世界里。
莫妮卡在早晨醒来煮好咖啡,然后和哈利在礁石上抽烟,拥抱,或者跳下水游泳,或者脱光衣服自由沐浴在阳光中。这个夏天属于他们,属于他们的爱情,当莫妮卡用这样的方式得到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无疑她的出走是自由主义的一次实践,而这种自由主义隐含着对整个镇上生活的反抗,“我们要反抗,反抗所有人。”因为这个社会存在着有人什么都有有人倒霉的不公平,所以她要反抗,反抗秩序,反抗规则,反抗混乱,反抗家庭,反抗现实。这一种反抗当然有其积极的因素,因为在反抗中,天真没有泯灭的莫妮卡反而放大了这种追寻自我的理想意义。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在天与地之间,在流淌的水世界,在和哈利营造的爱里,在美好的夏日中,莫妮卡变成了活泼可爱的少女,自由主义是她们每天生活的写照,也是他们对待社会的态度。但是这一次出走最后却无奈地走向了“回家”,船上的茶用完了,煤油也没有了,吃的东西更少了,莫妮卡说:“我要回家。”但是想到家庭生活,她又拒绝回家,于是她扔掉了每天的蘑菇,开始了偷盗,潜入戈兰家的地窖,拿到了那一大块烤牛排,但是她被抓住了,戈兰甚至打电话给了警察。这是偷盗这种不良行为产生的代价,戈兰代表的秩序,警察代表的法律,都让莫妮卡成为一个问题少女——但是在这里,伯格曼似乎故意设置了莫妮卡逃离的场景,而且逃离成功,这就为她“回来”做好了准备。但是回来意味着新的困境,在逃离之后,莫妮卡就陷在找不到方向的困局里,她躲在草地里,望着湖面的方向,叫着“哈利”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应,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孤苦无援的莫妮卡,那织网的蜘蛛似乎是她命运的一种隐喻。
但哈利和船只还是出现在她面前,莫妮卡的回家终于看见了希望。从出走到回家,就是从自由主义回到现实主义,就是从与世隔绝变成社会存在,就是从反抗变成妥协。但是在莫妮卡的第一次出走以及最后的回归中,哈利提供了对于莫妮卡命运解读的一种背景。在遇到莫妮卡之前,他是一个和父亲相依为命的人,八岁时母亲的去世使他失去了完整的家,为了生活他每天都要运货,这是他生活的态度,和莫妮卡不同的是,他的反抗情绪并不强烈,他对现实也没有想要用电影来虚构的欲望,但是莫妮卡给他带来的激情和天真,也是他所需要的——在这里,一个有趣的暗示,莫妮卡和哈利从相识到相爱,从正常生活到自由夏日,都是莫妮卡采取了主动:在酒馆里,他们原本是背对背坐着,莫妮卡先转身向他借火,哈利划火柴,在划了四次之后才点燃了莫妮卡手中的眼,而当烟点燃之后哈利也开始抽起来。接着,莫妮卡主动提出要去看电影,主动拉他的手,主动让他吻自己,之后也是主动去了哈利的家,在离开家之后也是主动让哈利带着自己驾船离开。哈利是跟着莫妮卡进入到“出走”的生活中,跟着莫妮卡开始了对社会不公的认识,跟着莫妮卡开始了反抗——他终于打碎了那个玻璃杯,决定不再听送货老板的指挥,也终于跟着莫妮卡开始享受夏日的无忧无虑。
《不良少女莫妮卡》电影海报
但是和莫妮卡天生反抗不同的是,他内心对社会秩序的归属感更为强烈,他在船上就告诉莫妮卡,自己想上夜校,想成为工程师,想以后和莫妮卡结婚,住好的房子,养育孩子,“我们会有幸福的生活。”在船里物质短缺的时候,哈利还是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们要结婚,要找份工作养家。”莫妮卡去偷牛排,哈利没有参与,而回到了小镇之后,莫妮卡便怀孕了,在姑妈的努力下,他们结婚,之后又生下了女儿,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哈利的预设之中,这也是他期望“幸福生活”的开端。但是和哈利不同,莫妮卡一开始的反抗就是在否定规则和秩序,回来之后她一样没有进入到家庭的构建中,一个17岁的少女,自己还没有长大,怎么可能承担起母亲的职责?于是,照顾孩子的责任都落在了哈利身上,他晚上哄孩子睡了之后,还打开书本学习勾股定理,当然他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他看来,度过了浪漫的夏日,就是要走向现实,就是要创造幸福。
莫妮卡无法忍受孩子的吵闹,无法接受生活的清贫,无法把自己定义为妻子和母亲,于是她开始了第二次走出,她和莱利混在一起,她抱怨哈利把时间都花在学习上,在和哈利争吵之后,她再一次离开了家。第一次莫妮卡的离开是反抗,第二次的离开则是堕落:她还是希望生活像电影一样,她还是想要无拘无束的生活,她还是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不良少女”取代了妻子和母亲的身份,“我想趁着年轻享受快乐。”于是回来只不过是一个驿站,她离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不会回到需要付出的家中。而当莫妮卡离开,哈利卖掉了家具,搬离了公寓,抱着孩子走向未知的生活——在最后的场景中,哈利从那面镜子里离开,那些收破烂的老人也而从镜子里离开,生活的镜子,爱情的镜子,折射着一个男人的悲伤,折射着一个时代的痛苦,也折射着“不良少女”莫妮卡从反抗到堕落的消失过程。
从反抗到堕落,伯格曼采取的是肯定和批判的不同态度,再也不会回来的莫妮卡似乎也隐含着他的“怒其不争”的失望,而这种失望在六年后成为另一个法国导演的态度,特吕弗在《四百击》里让安托万和他的小伙伴偷偷溜进了电影院,他们看到一半就逃了出来,然后把电影院门口《不良少女莫妮卡》的海报撕了下来据为己有——在“四百击”的无情现实里,撕掉“莫妮卡”或许就是撕掉虚构,撕掉堕落,撕掉道德,因为他们需要的只有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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