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21 《梦溪笔谈》:唯山间木荫率意谈噱
岂特物为然,人亦如是,中间不为物碍者鲜矣。小则利害相易,是非相反;大则以己为物,以物为己。不求去碍,而欲见不颠倒,难矣哉!
——《辩证一·阳燧照物》
“阳燧照物皆倒,中间有碍故也,算家谓之格术。”一面凹面铜镜,聚焦的不是阳光,不是用来取火,却是在照见物体的时候形成颠倒的影像,这是一种阻碍,这是一种暌违,这是一种牵制,所谓格数就是颠倒的原理,就是原物成影的常理,就是“碍”,而这碍也是摇橹的橹皋,也是鸢影的窗隙,也是腰鼓的细腰。碍是区分了本末,区分了物影,甚至是无处不在,就如这光影,照见了世间所有,却在“本末相格”中成颠倒之象。
“海翻则塔影倒”只不过是一种荒唐的说法,而去除这《酉阳杂俎》中的妄说,便是回到“影入窗隙则倒”的常理,而回到常理便也从物象学转折到了人伦学,“岂特物为然,人亦如是”使沈括看到了那种种存在的“碍”,那一种障碍,一种暌违,一种牵制:“小则利害相易,是非相反;大则以己为物,以物为己。”也就是说碍如果小,则形成了利害关系的混乱,是非标准的悖反,而如果往大处说,则是物我关系的颠倒和否定,自我变成了那外物,而那外物变成了自我,或者说,我成了物,物成了我,不仅是混淆了主客关系,而且形成了一种颠倒的依附格局,而这样错误就在于忘记了无我之间存在的碍,忘记了那牵制的力量,忘记了橹稿、窗隙和细腰,而把责任推到了碍之外的东西上,所以便有了那种不切实际,不按常理的陋见,所谓“不求去碍,而欲见不颠倒”,是一种违背科学的处理,甚至是一种盲目主义的想法。
从物象到人伦,从成像的倒影到无我的颠倒,沈括无非是通过一种现象学的阐述来针砭时弊,来辩证现象,这是一种直接的阐释,却也是隐秘的谴责,这是科学的判断,却也是人文的批评,对于沈括来说,这世间有太多的碍,有太多的颠倒,有太多的影子,而面对这样的现实,关键是要“去碍”,而不是只想消除颠倒的结果,否则只能是本末颠倒。所以“阳燧照物”在成为一种辩证的同时,也或者是沈括自身对于现实的某种反抗和逃避。
| 编号:H75·2140512·1079 |
而在这样的理想世界,沈括并不是沉溺其中,不是在玩物丧志中重新被“碍”所困,而是要真正“去碍”,这便是“笔谈”:“予退处林下,深居绝过从,思平日与客言者,时纪一事于笔,则若有所晤言,萧然移日。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谓之《笔谈》。”“梦溪”是精神的回归,“笔谈”是现实的翻转,“梦溪”是理想的美好,“笔谈”是年老的淡然,而在这《梦溪笔谈》里,则完全去除了横隔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物世界与我世界的“碍”:“所录唯山间木荫率意谈噱,不系人之利害者,下至闾巷之言,靡所不有。亦有得于传闻者,其间不能无阙谬。”在山林之间,在树荫之下,都是吕巷之言,而绝无“人之利害”的言论,或者说沈括自觉远离那个曾让自己投入又伤心的政治生活,远离那个混淆物我颠倒影像的有碍世界,“圣谟国政,及事近宫省,皆不敢私纪。至于系当日士大夫毁誉者,虽善亦不欲书,非止不言人恶而已。”这是一种回避,“以之为言则甚卑,以予为无意于言可也。”这也是一种超脱,帝王私事,当朝得失,人事毁誉,乃至之前自身的仕途遭遇等等,都已经成为那个被颠倒的影子,沈括都没有也不愿意去涉及,而在“不系人之利害者”的世界里“率意谈噱”。
所以沈括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却让他用自己的笔记录那些科学技术,记录自然成就,“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正是沈括构筑自我世界的优势,所以这个被称为“中国整部科学史中最卓越的人物”摆脱了那一套有碍的政治生活,书写出这一本“中国科学史的里程碑”的著作,唐宋制度史、宋代财政史、音乐学、天文历算学、医药学、地理地图学、考古学、诗学及书画学、音韵学、文献考证学等,进行分门别类介绍,而那些前沿的自然科学则让他站在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天体运动的观察、日月食形成的机制和极星测量;日月之形和月球发光原理的推测;月球和海潮的关系;彩虹和太阳位置的关系;流星、陨石的记载;数学中的隙积术、会圆术、围棋变局总数的计算及其他;华北冲积平原的形成机制;炼钢的记载;冷锻铁甲的记载;革囊纳声的记载;江湖行船避风术;人体解剖学的记载;大量生物学、药物学的记载……
沈括的世界是自足的,在这个“不系人之利害者”的世界里,沈括独享着那些自然成果,一方面他是记录者,另一方面他也是发现者。在《乐律》中,他讲解十二律的性质、名称、次序、产生机制和方法、变化模式和规律等,又讨论如《柘枝曲》、《霓裳羽衣曲》、《广陵散》的一些些古曲的演变源流及唐宋时各种乐曲的构成模式和调式等,同时他还讨论羯鼓、钟口、罄、羌笛、琴等乐器的形制、制作及演奏,记录、考辨一些古代善歌者的故事,并论及演唱方法等。如“透空碎远,极异众乐”的羯鼓,如“古曲悉皆散亡”的杖鼓,如“善歌者有语”的标准是“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如“二十八调,但有声同者即应;若遍二十八调而不应,则是逸调声也”的“声同共振”现象。在天文历法中,他记录和阐述了《奉元历》改移闰朔、极星测星、二十八宿、日月之形、日食和月食等现象。在《器用》中,他介绍了包括铜黄彝、铜钲、蒲璧、谷璧、曇、吴钩、矢服、弩机、神臂弓(偏架弓)、沈卢剑、鱼肠剑、凸面镜、肺石、钱币、透光镜、有矩弩机、笋铜區、铁甲、玉钗、古印章、玉辂等古器物,这些器物并非从书本中抄来,大都是作者亲见的实物。如对于“吴钩”,沈括说:“唐人诗多有言吴钩者。吴钩,刀也。刀弯,今南蛮用之,谓之‘葛党刀’。”对于“革囊纳声”,沈括概述为:“古法,以牛革为矢服,卧则以为枕。取其中虚,附地枕之,数里内有人马声,则皆闻之。盖虚能纳声也。”
而在记录和描述这些和科学技术有关的知识时,沈括也重点记载了北宋一些重大科技发明和科技人物,如记载喻皓《木经》及其建筑成就、水工高超的三节合龙巧封龙门的堵缺方法、淮南布衣卫朴的精通历法、登州人孙思恭解释虹及龙卷风、河北“团钢”“灌钢”技术,羌人冷作冶炼中对“瘊子”的应用、“浸铜”的生产等,均属科技史上珍贵史料。“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 “布衣毕昇”发明的泥活字印刷术的记载,成为世界上最早的关于活字印刷的可靠史料,“昇死,其印为予群从所得,至今保藏。”
在自然科学之外,沈括作为一个文人墨客,自然对于人文世界的掌故了然于胸,但是他显然不是为了评说历史,不是为了毁誉人物,而是客观的记录,《故事》是介绍翰林之称、学士宣召、玉堂故事、中国衣冠用胡服、幞头宣头、百官见宰相等一些宋朝典章、管制、礼仪、科举等掌故和知识,《官政》则涉及的是茶法、盐法、钱法、赋税制度、物价平衡、京师供米之数、漕运、陆运、治水、赈灾、边境守备、行政区划变动、法令、司法案例、吏禄、驿站制度、馆职的职责等内容。这些内容大部分只是与国家财政有关,茶法、盐法中还有具体的统计数字,这些都是数字只是具备了重要的经济史料价值。
沈括对人文知识的记述也有人事,也有权智,但是人事却是“不言人恶”,是在正面材料中展现伕事本身,是真能给人以启发者则记之,在事而不在人,故既无阿谀赞颂之词,也无志异奇之心。如面对面对困难泰然自若的寇准:“人以其一时物,比之谢安。”如不重财物的李士衡、不受砚的孙之翰、不受紫团参的王荆公,如诚实不隐的晏元献、嗜酒如命不饮而卒的石曼卿、不悔婚约的刘延式等等,都着眼于对事实的记录。而《权智》也并非是政治上讲的“权术”,也非军事指挥的层面上的“诈术”,而完全是日常生活中机智或机警。那“雨盘”其实是一个保持枯井不干的一种发明:“后有人以一木盘满中贮水,盘底为小窍,酾水一如雨点,设于井上,谓之‘雨盘’,令水下终日不绝。”而“雷简夫窖大石”则是县令“于石下穿一穴”将大石推在窖中已绝水患而已。在《艺文》和《书画》上,则是记述一些和文艺有关的解读,《相错成文》中沈括对韩退之集中的《罗池神碑铭》那一句“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进行解读,指出应该是“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而这种改变是一种修辞格:“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词》‘吉日兮辰良’,又‘蕙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这种修辞格的意义是可以“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耳。”在这里他还介绍了唐诗“旬锻月炼”的意义,宋初古文运动的经过,切韵之学的起源。在《书画》中也同样是一些解读,什么叫“耳鉴”?什么叫“揣骨听声”?“藏书画者,多取空名,偶传为钟、王、顾、陆之笔,见者争售,此所谓‘耳鉴’。又有观画而以手摸之,相传以谓色不隐指者为佳画,此又在‘耳鉴’之下,谓之‘揣骨听声’。”还有“以大为小与以大观小”的创作手法,当以神会的“书画之妙”等等。
在对于人文意义上的掌故和知识并不是简单的介绍,沈括还运用自己的素养,对文献记载、书本知识进行辨别考证,所谓“辩证”,再加上自己的亲历见闻、实地调查及自身实践经验,对鼓劲文字记录进行验证,构筑起一个足以服人又自成一格的实证体系。如“《楚辞》‘些’字”中他认为,“此乃楚人旧俗,即梵语‘萨嚼诃’也,三字合言之即‘些’字也。”《庄子》有一句:“程生马。”沈括认为,从《文字注》来看,“秦人谓豹曰程。”这是书本上的知识,加上作者的亲历和耳闻,“予至延州,人至今谓虎豹为‘程’,盖言‘虫’也。方言如此,抑亦旧俗也。”便有了新的辩证之说。另外,比如沈括将“玄”解释为赤黑色,而不是浅黑色,将《诗经》中的“南”解释为乐名,把《庄子》中“野马也,尘埃也”的“野马”解读为一种田野间的浮气,而并非是与尘埃是同一物;他将“除官”之“除”解释为新旧交替,而不是解除其原有官职:“‘除’犹‘易’也,以新易旧曰‘除’,如新旧岁之交谓之‘岁除’。”
不管是对自然科学的记录和阐述,对人文科学的解读和辩证,沈括始终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或者始终远离是非评判,始终“不系人之利害”,在自成一体的世界里“梦溪”而“笔谈”,这其实看起来是对于现实无奈的拒绝,更是一种将自己从那个物我颠倒的世界中抽离出来,转过身,背过脸,在自娱自乐中寻找一种精神的乌托邦,而这样一种“唯山间木荫率意谈噱”的非现世生活,更像是逃避,所以更多了一些“神奇”,更多了一些“异事异疾”,比如身体无故缩小“临终仅如小儿”的怪病,“啖物不知饱”的老妇,“忽不识字,数年方稍稍复旧”的县令,“鱼身而首如虎”的怪物,“其长盈尺,黑鳞白章,两首文彩同,但一首逆鳞耳”的枳首蛇,等等。这些古人不能解释的一些传闻异事,自然沈括自己也不能解释,所以在这些异象面前,沈括有意无意转向了神秘主义,甚至变成了宿命论,在某种程度上也偏离了科学的轨道。
从当初居于润州而“笔谈”,是对于有碍的破除,是对于自我的保护,而这些怪诞和宿命的记载,这些无法解释的现象和传说,又无形之中增设了“碍”,在神秘主义中使“我”又退到了物的层面上,或多或少又变成了“以己为物,以物为己”的颠倒世界,但毕竟这只是小部分,在这样一个有着各种利害,各种得失,各种有碍的时代里,沈括能够去碍而“欲见不颠倒”,足见其勇气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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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被涂血的瑞士军刀
顾后: 潘帕斯雄鹰的散步和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