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21 《百万美元宝贝》:偏僻更偏僻处的尊严
偏僻处是黑暗的,康复中心的那条走廊似乎就通向最黑暗的夜晚,弗兰基甚至要等到护理人员完全离开才打开病房的那扇门;偏僻处是无声的,一个人的病房里,插着呼吸机的麦琪根本无法动弹,她内心只有一种求死的欲望;偏僻处是残忍的,弗兰基终于还是拔掉了他的呼吸管,还是注射了药水,在麦琪流出眼泪路出微笑的时候,他让她静静地走向死亡。黑暗、病痛和死亡,当这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偏僻处,那个比偏僻更偏僻的地方又在哪里?
或许只是病床前面那盏微弱的灯光,只是弗兰基最后握住麦琪的手,只是麦琪最后欣慰的眼神,还留在拳击训练馆的斯科雷普说:“弗兰基走后他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已经找到了那个小屋,读着叶芝的诗歌,这是他比偏僻更偏僻的地方。”这一句话写给了弗兰基的女儿,很长很长的岁月里,他们父女不再见面,即使弗兰基每周给女儿写信,最后的结果是信件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我希望你知道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斯科雷普以父亲的朋友写就的这封信,会让冷漠的父女关系得到改善吗?而那个日渐苍老、封闭自我的父亲会收到女儿的第一封和解的信吗?
或者,斯科雷普也并非是要这样一种结果,当弗兰基以近乎犯罪的方式满足了麦琪求死的欲望,当他从偏僻处走向更偏僻处的时候,甚至当他再也没有回到拳击馆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找到了一种可以实践的梦想,就像麦琪一样,只有当身体再也无法站立起来,她以决然的方式会把自己的梦想留在最后一滴眼泪,最后一点微笑里,“我已经取得这么多成就之后,我看见了这个世界。人们高呼我的名字。可他们为我欢呼。我上过杂志。你以为我以前做过这样的梦么。我出的时候只有1磅1.5盎司。打拼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也会打出一片天地。那是我唯一想做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全部都得到了。别让他们从我身边一点点带走。别让我一直躺在这儿,听不到他们的欢呼。”
| 导演: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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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击如生活,向左用力是为了获得向右的力量,后退一步是为了再向前,所以死是为了不死,失去是为了不失去。但是这样的要领如何把握,因为当你后退的时候,本来是为了更勇敢地向前,但是如果退后太多呢?那么你就退出比赛了。麦琪就是在后退和前进的逆向过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但是作为一个怀揣着梦想的女人,她在这个并不属于她的舞台上进攻得太多,最后也退后得太多。13岁起麦琪的人生就走向了拳击,在她来说,拳击可以使她摆脱贫困,可以使她找到梦想,一个很早就出来做服务生的女孩,一个在餐馆里把剩下的牛排打包看到消费兴奋的女孩,一个在31岁生日、32岁生日和33岁生日,都在拳击世界里度过的女孩,没有什么比梦想更能让她告别卑微的生活。
哥哥在监狱里,父亲已经去世,母亲重312磅,这便是世界给她的一切,所以对于她来说,走上拳击这条路与其是为了自己的梦想,不如是为了告别那种生活,这是她从偏僻走向光明的一条必然之路。所以她找到了弗兰基的拳击馆,所以她支付了六个月的学费,所以她每天勤学苦练,所以她一定要弗兰基教她拳击的要领。如此决绝,如此坚定,如此执着,其实也是一次冒险。如果仅仅把拳击当成是一种摆脱现实的办法,那么这样的拳击无疑只是一种职业,无疑只是一种工具,甚至是一种暴力的工具、赚钱的工具。但是她遇到的是弗兰基,一个把拳击当成是有尊严运动的教练,“人们热爱暴力,他们根本不懂拳击,拳击是有尊严的,在你捍卫自己尊严的东西,也就剥夺了他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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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美元宝贝》电影海报 |
所以,他一开始拒绝招收女学员,在他看来,女人练拳击甚至连一点点尊严也会被剥夺,她走向拳击坛的时候,就是丧失尊严的开始。这并非是一种歧视,对于弗兰基来说,和女儿之间的冷漠关系让他保持着一种警惕,自己和女儿无法对话,一封封写出的信总是被退回,父女之间的隔阂因为拳击而起,也毕竟走向一种无尊严的结束。而麦琪和家人的关系无非也注解着弗兰基自己的现实,因为他和她,都是在一意孤行中走上拳击之路,而在这坚决、偏执的前进中,却往往忘了后退。
弗兰基只是一个拳击训练师,只是一个比赛的经理人,拳击在他手里已经慢慢变成了有关利益的运动,但他内心深处让拳击保持尊严的唯一办法,就是告诫拳手在比赛时要懂得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就是保护自己的尊严,也是保护了对手的尊严,就是不再完全后退中退出了比赛。那个拳击手威力,在赛场上所向披靡,但是弗兰基却在他有着巨大优势的时候故意输掉了比赛,却在大好机会中拒绝他参加总冠军的比赛,因为他要让威力后退一步,因为他要保持拳击的尊严。但是,威力还是离开了他,他需要的是在再赢两场的机会中走向总冠军的荣誉殿堂。
威力事件对于弗兰基来说,是无情的,其实也让他看见了理想主义的脆弱,当初或者就是怀抱着理想主义离开家人,所以他再也找不到和女儿沟通的机会,在一种封闭的世界里静默和忏悔。所以当麦琪出现在他面前,她强烈的渴望又让他找到了当初自己的影子。这是一种矛盾,似乎总在前行和逆向的过程中让他犹豫,让他徘徊,让他选择。终于,他前进了一步,他开始在麦琪32岁生日到来那天,决定教她拳击的方法。“必须在精神上把对方剥光。”要保持自身的平衡,不要在击打中屏住呼吸,要在后退中抓住机会反击……而最重要的一条,仍然是:“要保护好自己。”
其实,当弗兰基成为麦琪的教练,他的目的就是让麦琪变得更强大,在他的努力下,麦琪参加了第一场比赛就获得了胜利;在他的帮助下,麦琪参加商业比赛实现了11场全胜的记录;当对手不和麦琪比赛的时候,他又买通经理人让他们的拳手和麦琪过招;甚至他冒险将麦琪的级别提升,让她面对更强大的对手,在鼻梁骨被打断的情况下,麦琪依然没有放弃,最终在仅剩20秒的时间里击败对手;甚至,他让她参加次中量级比赛,直接和实力强劲的英国选手争夺世界冠军。
在比赛开场之前,弗兰基给她的那件赛服上写着“莫库什勒”的字样,一句高卢语,弗兰基没有告诉麦琪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却在她走向赛场的时候,全场都喊起了“莫库什勒”的口号。他们的欢呼,他们的鼓掌,他们的膜拜,其实是重新命名了麦琪,当麦琪被“莫库什勒”取代,她也成为一个符号,一个弗兰基书写的符号,一个必须进攻才能胜利的符号,一个不再后退的符号。她胜利了,在一个比她强壮,比她年轻,比她更多经验的对手面前,麦琪轻易抵达了自己拳击事业的辉煌,也轻易击败了弗兰基自己关于拳击的那些理论。
是一种冒险,“她总是一开场就把对方击倒。”当斯科雷普对弗兰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潜在的危险,这个曾经也是作为优秀拳手的老人,似乎站在一种理智的告诉看待麦琪和弗兰基,他无法忍受一开始弗兰基对麦琪的冷漠,也无法接受之后弗兰基的进攻哲学。是他,把拳击馆的梨球借给她训练,是他在麦琪生日的时候给她吃蛋糕,是他告诉麦琪自己有关拳击痛苦和快乐的经历,打拳击打了23年,在他37岁生日之后遇到了弗兰基,那一场比赛中在经理不见的情况下,只有弗兰基全程陪伴着他,在他受伤的时候给他一遍又一遍包扎,终于在第15回合中,他击败了对手,但是在收获成功之后的第二天,他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东西了。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109场比赛,却也是最后一场全力进攻的比赛,“我很想收回着109场比赛,但我想参加第110场比赛。”109场比赛,他是拳击场上的胜者,却失去了一只眼睛,所以如果有下一场比赛,他或者正如弗兰基所说,要保护自己,要保留尊严。所以当在训练馆里,那个心急气躁的丹尼尔狂妄地叫喊要击败所有的对手的时候,他看见的是这个连排名都没有的年轻人的盲目,终于他被那个黑人谢瑞尔儿打得头破血流,斯科雷普戴上一只手套,走到谢瑞尔面前,然后在谢瑞尔挥拳的时候将他击倒,“这是我的第110场比赛。”他说。
110场比赛是理智的比赛,不进攻也不退后,当然也和理想无关,它只关乎尊严。而在斯科雷普第110场比赛同时,弗兰基却带着麦琪参加了世界次中量级世界冠军的争夺,当麦琪走进赛场的时候,她依旧听到了如雷般“莫库什勒”的喊声,她依然自信地站在拳击坛上,而弗兰基也依然给她鼓励,提供建议,“你应该打她胸,让它掉下来。”“你应该打她屁股,让坐骨神经受伤。”不是小伎俩,却也完全走到了尊严的背面。而在逐渐丧失了尊严的赛场中,那个曾经是德国妓女的对手更是丧失了所有的尊严,在麦琪取得优势地位的时候,在一回合叫停的时候,名叫“兰熊”的对手却以一记阴招,狠狠击中了麦琪,当她重重率向已经准备她休息的凳子的时候,麦琪关于拳击的梦想瞬间破灭。
一次偷袭,让麦琪严重受伤,她的脊椎断裂,她全身瘫痪,甚至无法自主呼吸,连坐上轮椅都要花费几个小时,而在康复中心,她的双脚最后也被截肢。在即将拿到一分为二的100万美金的时候,麦琪以这种悲剧性的结果结束了自己的拳击生活,这是致命的,当麦琪看着身上的东西一件件被拿走,她终于选择了自杀,咬舌自尽被救下之后,她恳求弗兰基能够让她安乐死,就像自己小时候那只断了腿的小狗,最后是在父亲的怀里安静地死去。
麦琪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看见了复活的自己,而在这痛苦的遭遇中,她也终于又回到了那个自私的家庭更里。曾经麦琪用打拳击赢得的奖金为母亲买了房子,母亲不但没有感激反而认为她这样做会让政府取消她的福利,而当悲剧降临的时候,母亲和哥哥、嫂子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前来探望全身瘫痪的女儿,甚至先是带着小孩子去玩了迪士尼,甚至在最后来到病床前的时候,商谈的是让麦琪把财产转到自己名下。麦琪终于吐掉了塞在她嘴里让她签字的笔,终于在失望中叫他们滚出去,也终于发现所有美好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被拿走——和身体一样,她退后太多,终于一下子退出了比赛,甚至从拳击台上摔了下来。
前进而后退,这一种逆向的过程总是相伴发生的,就像保全了自己也就保全了对手,而在拳击世界里,有如丹尼尔一样盲目型的拳手,有像麦琪一样热爱型的拳手,有像斯科雷普一样理智型的拳手,也有像弗兰基退缩型的拳手,而在这四种如拳击一样的人生里,只有到最后,才会看见一个人最不能剥夺的尊严,才能知道一种无法被取代的命运。麦琪的梦想,弗兰基的冒险,最后却以进攻的方式走向了相反的结局,没有百万美元,没有荣誉殿堂,只有残酷,只有悲剧,而这或者是拳击世界最悖反的命运。
当呼吸管子被拔除的时候,当注射针被打进身体的时候,弗兰基告诉了麦琪那件赛服背后的“莫库什勒”的意思,这个词的含义就是“我的挚爱,我的血肉”。在麦琪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眼泪和微笑证明她已经读懂了这个词,有所失有所得,有所进攻有所退让,而弗兰基也在麦琪的世界里,找到了如父女一般的感觉。但是感悟或者也是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重新开启了那扇门,关于弗兰基和不来往的女人,关于麦琪和自私的家人,似乎都注定了一种失去,而唯有自己的一切,才能在退后中不被全部拿走,于是,她安静地睡去,于是,他走向了比偏僻更偏僻处,在离开的世界开始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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