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12 《我父我主》:贫穷才是强制的
18岁以前是目不识丁的牧羊人,当35岁的时候成为著名的语言学家,成为畅销书的作者,对于佳维诺莱达来说,这是追求自由实现自我价值的励志人生,这是反抗父权反抗愚昧的传奇,这是超越贫穷改变历史的故事,可是在逃离之后,在成为新知识代表的一代之后,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必须回到故乡”?当佳维诺莱达看见了自由的意义,看见了生命的价值,看见了知识的作用,对于他来说,故乡和父亲却依然是一种无法抹去的符号,而他的“回来”甚至不具有强迫的意义,“出走后冬天还是要回来,我会在成为隐居者。”隐居者的意义其实在于重新建立另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重新在书本、知识和自由之外寻找特权,“我回来是寻找一种特权,就像我的父亲。”
回来变成了一种循环,离开和反抗父亲是佳维诺莱达在贫穷世界里寻找到的自由,是改变自己人生的一次重要机会,但是这样的机会在父权社会里,只是具有了一种空泛的象征意义,甚至变成家族历史里的一段小插曲,当面对的这个世界依然是贫穷,依然是只是无法改变的现实,佳维诺莱达反而需要父亲一样的权威来维持一种秩序,需要一个主人才能统治一切,因为对于这片蛮荒的土地来说,对于牧羊人家族来说,所有的宿命就在于:“贫穷才是强制的。”
因为贫穷,在上小学的佳维诺莱达必须告别知识,成为一个牧羊人。父亲以闯入的方式打破了教室里的秩序,他拿着那根粗壮的棒子,推开那扇紧闭的门,面对童真的孩子和教授知识的老师,毫无礼貌地把小佳维诺莱达拉出了教室。佳维诺莱达站在那里,尿湿了裤子,对于他来说,这是父亲暴力的开始,而这个像庇护所的学校根本不能给他这样的孩子提供保护。父权大于一切,坐在那里的孩子们听到佳维诺莱达的父亲说:“没有人敢嘲笑佳维诺莱达,今天是他,明天将会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像佳维诺莱达一样的孩子,都可能用暴力从知识的世界里拉走,都可能变成目不识丁的牧羊人。“不会轮到我。”孩子们内心在祈祷,而明天的命运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 导演: 保罗·塔维亚尼 / 维托里奥·塔维亚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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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的草地,寂静的牧场,无尽的黑夜,孤独的生活,一个孩子必须承担起与年龄不相符合的重任,他是长子,所以这个重任的意义在于延续一种家族的历史,“牧羊人不需要翅膀就能飞起来,你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牧羊人。”但是这只是父亲的理想,对于佳维诺莱达来说,是一种恐怖而残酷的生活开始。而在这种成人化的生活里,佳维诺莱达的反抗依靠的是天生具有的力量,他开始趁父亲不在的时候逃跑,他以有蛇为理由躲避一切,他甚至对在羊奶里解下羊屎的母羊泄愤:“你这个畜生,把你的奶挤出来,我在堵住你的屁眼。”
可是,种种的反抗和躲避,种种的泄愤,在父亲面前,都显得无能为力,跑回森林,站在面前的是高大的父亲,他把佳维诺莱达重新拉回牧场;父亲把躲在石头缝里的那条蛇打死,然后追着他狠狠地揍他,甚至将他打倒在地;而佳维诺莱达和临近牧场的安东尼亚一起披着毛毯游戏的时候,遭到的是两个父亲的惩罚,安东尼亚被父亲用绳子绑住,一鞭一鞭地打在他身上,最后留下的是哀求和痛苦的叫声,而佳维诺莱达,也在父亲的毒打中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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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我主》电影海报 |
他只属于这个牧场,他只能成为牧羊人,这是被确定的命运,而在这片无法逃避的世界里,他的成长必然会带着阴影,而这种阴影扩散而成为报复,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驴子、和母羊性交,在石头围起来的房间里自慰,而这种变态的生活甚至只是父亲的一个投影,在看见孩子和动物兽交的时候,父亲匆匆赶回家里,不由分说将母亲压在身上,而底下的母亲发出怪异的笑声。父母之间本来维系的是一种爱情,而当一切都变成了肉欲,和佳维诺莱达纯粹满足欲望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在父权体系里,一切都变异了,童年的快乐被暴力取代,爱情和婚姻在诡异的笑声里延续。
但是在这变异的世界里,佳维诺莱达还是看见了暴力之外的自由,封闭之外的知识。那从牧场经过的路人闯入了他的世界,一辆自行车代表着远行,一架手风琴代表着知识,所以佳维诺莱达为不顾一切地用两只羊换取这一架本来就破的手风琴,这是一次交换,瞒着父亲的交换,对于他来说,似乎就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当梦中出现手风琴的声音,当母羊变成了一顿美味的羊肉,这个世界就以梦幻的方式开始改变。从此似乎一发不可收拾,在富人被杀死的那场葬礼上,抬棺材的年轻人议论着要离开这里去往德国,而佳维诺莱达也第一次想成为一个逃离者,最后在父亲的允许下他离开了家乡,参军对他来说,并不只是父亲所期望的那样为以后是为了以后能赚更多的钱,他在这一次难得的机会里开始学习拉丁文,告别萨丁尼亚的古老语言,接受新的知识体系,对于佳维诺莱达来说,就是一次新生,是对于曾经被剥夺教育的恢复,是对于充满暴力和愚昧生活的改变。
从因为把“弄坏”说成“切坏”把“杀掉”说成“死掉”而遭到嘲笑,到蒙着眼睛识别日常生活的单词,从学会鞭痕、疼痛、田园、软弱、父亲等词汇,到向国旗和总理致敬,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向佳维诺莱达打开,而他也在这样的世界里感受到了力量和自由,感受到了文明和进步,而正是这一切的改变,最终使得佳维诺莱达开始反抗父亲和父权,开始追求自由。当他回到家乡,回到牧场,在听到父亲那句“你不能命令我,我是你的主人,你的父亲”的时候,佳维诺莱达竟然大胆地对父亲说:“你不是我的主人。”而他的反抗也不仅仅在于语言的反驳,更在于一种行动,“我要杀掉他。”这是从地里赶回来的父亲发出的警告,他命令佳维诺莱达关掉收音机,而佳维诺莱达甚至开得更响,而当父亲在他身后准备拿起棍子打他的时候,佳维诺莱达第一次躲闪开来,而且抓住了父亲的惩罚武器,把父亲按到,当父亲后来把收音机放在水里的时候,扬起手打了一个耳光的不再是父亲,而是佳维诺莱达。
手风琴、拉丁语、收音机,这是现代社会的象征,对于佳维诺莱达来说,是自由生活的符号,而将父亲按在那里、打了一个耳光,以及后来用刀划伤父亲、拿着行李离开家,都是佳维诺莱达是真正反抗父权的举动,是真正表达自由的行为。但是这种反抗,是不彻底的,甚至变成了另一种暴力,而在和父权有关的世界里,佳维诺莱达注定无法成为另一个拥有自由的人。父权的愚昧不仅仅只是父亲的淫威和暴力,不仅仅只是剥夺接受教育和知识的权力,实际上,在撒丁岛荒瘠世界里,他们真正无法逃脱的是一种宿命,一种强大的统治力,一种无法用一个人的力量改变的现状。
“贫穷才是强制的。”当初佳维诺莱达的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指向的是一种贫穷的生活现实,因为贫穷而无法离开,因为贫穷而成为牧羊人,因为贫穷而必须舍弃手风琴、收音机,那个村里的富人被杀,父亲买下那片橄榄园,是希望改变贫穷,但是一场严寒的天灾终于将这一切的希望化为泡影,最后勉强收获的果子榨成的橄榄油,却以8000里拉一磨匆匆卖掉,而其他地方却可以卖10000里拉,父亲认识到这是没有知识带来的损失,所以他要把作为长子的佳维诺莱达送去当兵,希望回来之后能帮助他赚钱。而这只是父亲的一个美好愿望,当严寒再次袭来的时候,牛奶罐子被冰冻,连生活的必需品也受到了损失,还有什么能对抗上天,还有什么能改变现状?
是的,在佳维诺莱达面前,是一个拥有父权的父亲,而在父亲面前,则是另一种父权,所以实际上,父亲的命运无非是佳维诺莱达的明天,“今天是他,明天将会是你们。”也变成了一种预言,而在佳维诺莱达不断成长、不断反抗的主线之外,隐藏着关于父亲人生的另一条副线,父亲曾经在佳维诺莱达面前问他,7×9等于多少?16×11等于多少?实际上,父亲也接受过教育,只不过他在另一种父权的暴力中,和佳维诺莱达一样,成为一个牧羊人。而当发现两只羊不见了,他也完全知道佳维诺莱达交换了那架手风琴,是在追求一种自由,但是这无法改变一切的秩序,无法真正颠覆秩序,无法摆脱贫穷的现实,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发达与愚昧、进步与落后、权力与个人、农牧文明与工业文明之间,存在着无法以个体力量改变的矛盾,知识无法改变循环的命运,反而变成另一种权力,“我的主人叫我的名字,他是我的父亲。”在这个父权统治的世界里,个体的命运无非像那株撒丁岛荒瘠原野上的橡树,它是古老的象征,是牧洋人心中的“圣树”,但是它无法改变现实,在粗砺的石块和荆棘中成长,最后也只能孤独地死去。而佳维诺莱达最后成为了语言学家,他也无法逃脱这一切,当他在寒风中回到家乡,坐在碎石堆中,就像那棵橡树。对于他来说,他将成为另一个父亲,拥有另一种父权,在贫穷和愚昧的世界里,从那间学校的教室里,用木棍为武器,拉走尿湿了裤子的另一个佳维诺莱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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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