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24 《自然史》：嘴巴里的进化论

从低等动物到高等动物，这是时间序列写成的自然史，它是一种发展，是一种进化，是一种文明。而当这个时间序列变成历史的时候，它变成了一个文本，用来阅读，用来思考，用来研究，而所有的一切阅读、思考和研究，主体永远是人类——人类书写了历史，历史服务于人类。

但是，时间序列可以被颠覆吗？或者时间序列会不会有一个可以改变的终点？当人张开嘴巴的时候，就像开始写就一部历史一样，用刀切碎，用叉子叉住，送进嘴巴，然后咀嚼，然后下咽，然后消化，然后吸收，然后排出废物。从进入嘴巴到排出体外，也是一个关于时间的序列，也是关于食物的历史，也是服务于人类，而只有在人体之内的时候，所有的自然史、进化史都具有了一种意义：那就是变成了维持生存的食物，变成了美味享受的食物，变成了人类更有力量的食物。

	导演: 杨·史云梅耶 Jan Svankmajer 编剧: 杨·史云梅耶 类型: 动画 / 短片 制片国家/地区: Czechoslovakia 语言: 捷克语 片长: 8分钟

这是不可改变的自然规律？这是人类书写历史的合理性？一开始，自然史里的一切都具有命名意义，它们是水生动物的海螺、大虾、螃蟹，是六足虫纲里的蝴蝶、天牛、瓢虫、蟋蟀，是鱼纲里的各类鱼，是爬行纲里的乌龟、蛇、蜥蜴，是鸟纲里的各种鸟类，是哺乳纲里的老虎、穿山甲，是类人猿亚目里的各种猿类，而最后是人类里的各种人。分门别类是人类的工作，所以人类对于动物世界首先是认识，再是命名，这是书写历史的第一步，而归类的意义就在于排列出低等到高等的序列。

命名意义之后，是赋予它们一种生命意义，起初这些动物都是黑白呈现的，都是平面上的，但是当黑白变成彩色，当狐步舞、波莱罗、布鲁斯、塔兰泰拉、探戈、小步舞曲、波尔卡和华尔兹在不同的门类中响起，在色彩和音乐的世界里，它们都在人类的视野中复活。于是各种动物都变得色彩斑斓，变得形态各异，拥有美丽花纹的海螺像是一件艺术品，各种各样的蝴蝶呈现一个耀目的世界，以及那些漂亮的鱼、蛇、鸟，即使成群的昆虫在那里爬行运动，也是关于生命的活力体现。而在另一方面，凶猛的鲸鱼、满身片甲的穿山甲，以及老虎、猿猴，也都在彩色的世界里表现各自的生命力。

《自然史》电影海报

色彩令人眼花缭乱，配上轻松欢快的音乐，大自然的创造力让人啧啧称奇，这分明是一次神奇的自然之旅，它们活着，它们进化，它们是自己的主人，是生命的主宰者。可是不管是命名的意义，还是生命的意义，背后看见的那双眼睛却一定是人类的。而在这些动物复活之后，它们在人类的书写、复活和控制中，又进入了另一个阶段，那就是被捕获、被关押、被囚禁。海螺成为装饰品，虾和蟹在那一个抽屉里，两只蟋蟀在玻璃盒子里，鱼张开嘴巴在鱼缸里呼吸，鸟和鸡也被关在笼子里，还有老虎，总是徘徊在狭小的空间里，穿山甲和猿猴似乎也难以逃脱被控制的命运。

盒子、鱼缸、鸟笼、兽笼，都是四方的空间，这是人类对于动物的约束，也是人类对于自然的拒绝，它们不再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它们的行动、目光都被这些牢笼般的存在所拒绝，而只有进入到笼子里，只有被自然拒绝，它们才变成人类的目标，才纳入到人类的体系里。是为了欣赏？是为了研究？是为了占有？当自然不再属于它们，也意味着原本属于它们生命意义的一切都被解构了。而人类掌控的动物世界里，便出现了那些骨架，鱼、蛇、鸟、穿山甲，只有骨架立在那里，它们死去，变成了标本。

从命名意义到生命意义，再到标本意义，和动物有关的自然史其实已经变得赤裸裸，那些美丽的色彩不见了，那些各异的形态不见了，那些活着的状态不见了，甚至那些被关闭在那里的无奈、痛苦和抗争也不见了，死去的骨架是动物在人类世界的一种死亡方式。但是在成为骨架之前，人类对于动物却还有另一种残忍，那就是把它们当成了食物。不管是水生动物，还是六足虫纲动物，不管是鱼纲动物还是爬行纲动物，不管是鸟纲动物、哺乳类动物，还是类人猿，最后都被切成了食物，然后送进了贪吃者的嘴巴。

刚刮过胡子的脸，举着的锋利刀叉，正在张开的嘴巴，以及被送进去的咀嚼，最后是下咽时的声音，这是一个连续的动作，这是一个吃客的特写，本来站在自然史后面的人第一次站到了镜头前面，人类一直在暗处，控制着动物，而一旦出场，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控制：把食物送进嘴巴，是欲望的满足，是动物最后意义的体现，而这种体现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占有，就是消灭。命名、复活、关押和吞噬，所有的动作书写了自然史的最后终点，这是人类的自然史，这是人类满足自我欲望的自然史。

人类是自然史的终点，也是进化论的最后一章，而在这一章里，人类如何书写关于自己的历史？第八部分是人类，配以华尔兹的音乐，从人体结构图开始，各种器官、肌肉、血管展现的也是一个被命名的人体，而当人类开始成为活动的动物，他也便具有了生命意义，再后来成为标本，也是和所有动物一起，组成了自然史。那么在人类的自我控制，自我书写里，人类又如何成为人类自己的目标？于是一种反讽出现了，照样是张开的嘴巴，照样是锋利的刀叉，照样是被切开的食物，而被送进嘴巴的时候，却是一个下颌骨配合上颌骨开始咀嚼的骷髅，却是被抽离了肉体的骨架，他一样在咀嚼食物，一样享受美味，一样满足地下咽。

人类把人类自己当成食物，人类把人类自己消灭，这是一个最终极的结果，自然史是进化史，进化史是食物史，食物史是灭亡史，人类书写了时间的序列，人类撰写了动物历史，而人类也无法逃脱自己制定的规律，其实不管是进步还是退化，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不管是他者还是自我，在规律面前，一切都是牺牲品，一切都是宿命，一切都是一个循环：原因有时候就是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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