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4《阳台电影》：生活本身就是意义
似曾相识的感觉从第一个镜头就开始了，之后越来越强烈，最后才发现早在2021年就观影了“阳台电影”——而且就在上一届的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上。只不过当时片名叫《口罩与男人》，电影的时长是11分钟，属于短片，现在则变成了100分钟，在走进剧场的时候，最本能的问题出现在脑海中：100分钟拍摄从阳台下经过的人，真的能有这么多可以被记录的故事？
从11分钟的短片到100分钟的长片，当然不是简单的加长版，两年前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全球疫情何时结束还没有明朗，所以帕维尔·洛津斯基就是通过阳台这一媒介，在未能出户的情况下，在人际关系处于隔绝的状态时，他说：“疫情期间，时光的流逝渐渐成了我的拍摄对象，世界连同摄影机在阳台上慢慢冻结。”在那个冻结的世界里，阳光撒在路上，是树枝交叉的阴影，“一帧影像框住一页零碎的世界，万物共存于这独一无二的时间切片中。”洛津斯基架起摄像机，支出录音话筒，开始纪录这个冻结和零碎的世界，而他镜头里的人也都是戴着口罩表达对疫情的看法：80多岁的老妇人牵着狗走过，没有抬头很淡然地说：“我经历了很多，这些都看淡了。”一名医学博士骑着自行车经过，当被问及如何预测这场疫情的结果时，他的回答是：“总之都是要死的。”优雅的男人怀里抱着狗，思考了一下，从另外一个角度说：“疫情总是有它的意义。”还有人似乎以戏谑的口吻说：“我们可以去中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两年前，无论是导演和观众，都进入到一种“应景”中，而在两年之后，变成了另一种应景：出现在镜头里的人再也不戴口罩，也不谈及疫情相关的话题，而观看电影观众也摘下了口罩，尽管剧场里还不时传来咳嗽声。两年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是帕维尔·洛津斯基似乎从这种阳台的视角和叙事方式中找到了灵感，这次他从疫情的狭窄命题转变为“生活的意义”宏大主题，还是一条固定的小路经过的人，还是五米高的阳台下伸出的话筒和摄影机，还是下面和上面的对话，甚至还是如上帝一样的俯视视角，“阳台电影”变成了关于世界的真实记录，变成了对于人的片段问答，变成了关于命运的直接叙说，但是，这样的记录、问答和叙说能真正完成“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终极问题？
从白天到黑夜，从春天到冬天，在时间的变换中空间是恒定的，阳台延伸的视角里是那条小路，再往外延伸则是草坪，草坪之外则是更宽的街道，更外面则是一幢阻挡目光的楼，帕维尔·洛津斯基似乎有意拓宽视角，不仅将镜头推向更远处，而且也对小路两端进行了扩展，但不管如何，一条小路以及经过的人成为了阳台外的世界，它们和阳台构成了上和下、问与答以及封闭和开放、单一和繁多的关系，也正是因为经过的是不同的人，所以问题保持了足够的开放性，回答则带来更多的多元性，他们所组成的并不是个体的生活，不是零碎的、片段的人生，而是将不同的人组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性的人，而整体性的人做出的回答也具有了宏观的整体性，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回答说：“生活本身就是意义。”
| 导演: 帕维尔·洛津斯基 |
他们是男人和女人，一对男女牵着狗经过，他们停下来说自己刚到这里，还在为找房子奔波，男人有些轻声地说，两个人都曾经离婚，重新组合开始新的婚姻；还有一对中年夫妻走过，看上去脸上还有着微笑，但是他们说已经分居了，问到原因时，女人说丈夫出轨了，面对15年的婚姻出现的危机，两个人还是微笑着，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还有一个男人在早上从路边的车子上下来，他说自己在车上睡了一个晚上，当问到发生了什么事，男人有些尴尬，然后说自己被赶出来了；邻居老妇人几次从小路上走过，她的丈夫瓦伊达刚去世，她现在很悲痛，只能在梦里见到他了，她还责怪自己在丈夫没去世之前为什么不对他说更多的爱；一对年老的夫妻走过，他们没有发现阳台上的摄像机，但是对话却被记录下来，女人责怪丈夫“没有车难道就不行了”，丈夫没有回应，推着行李车消失在镜头前……未婚的，已婚的，离婚的，离婚又结婚的，已婚而背叛的，夫妻走过了漫长人生而失去其中一个的……不同的人代表着婚姻不同阶段、不同状态，它们综合起来就是关于家的议题。
他们是坐在婴儿车上睡着的婴儿，大人将他抱起来对着镜头，说他以后可能是明星；他们是溜冰的小女孩，她的手上拿着冰激凌盒子，几乎已经吃干净了，但是她还是用勺子收集最后那一点，当帕维尔·洛津斯基让她在镜头前说一段，小女孩一直想说冰激凌很好吃，帕维尔·洛津斯基提醒她这不是广告片，是纪录片，小女孩的勺子掉在了地上，她只好离开了镜头；他们是早已经失去了老伴的老妇人，她负责每天清扫这条路，无论晴天还是雪天，有人向她借钱，她直接给了更多的钱，说这样那个人就可以再熬几天了……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喜欢冰激凌的女孩，从年轻的女人到中年男人，从还在辛苦劳动的老妇人到坐在轮椅上并不思考人生意义的老太太，经过的人是各种不同年龄段的人，懵懂、好动、对生活充满希望、淡然看待生命，人生的百态也是一个人不同年龄段的写照。
《阳台电影》电影海报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和帕维尔·洛津斯基妻子同名的女人，不自信的女人，喜欢时尚的女人，生活没有着落的男人，无所事事的男人，急着赶路的男人，他们的群像就是一个人生活的多面写照，是生活的可能投射。在这种多样人生里，有人抱怨现在的社会，一个男人说自己曾经是邮递员，但现在变成了快递员，他举例了很多出自中国的商品，他认为以前的工作会有很多福利，而现在什么福利都没有，“那都是因为他们太懒造成的。”妇人从医院回来，她说起医院收费很不合理，继而对社会提出了意见，“这个国家一团糟。”而在对路人进行记录的时候，帕维尔·洛津斯基也拍摄了自己的妻子，也拍到自己擦镜头的画面，还在和别人的对话中透露自己以前也离过婚，说起自己拍“阳台电影”没有时间和妻子出去散步，还说到自己不信教——当他把自己也摄入其中，阳台上的“上帝”也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员，也组成了那个复杂多面体的人的一部分，在看见和被看见中成为人活着的鲜活注解。
而在对行人碎片式记录中，帕维尔·洛津斯基似乎有意多次拍摄了那个从监狱出来的男人罗伯特。第一次罗伯特刚出狱，他就站在阳台底下，靠在铁丝网上，然后向经过的人讨一些零用钱；第二次罗伯特出现后，说起了自己打人的事，出狱之后他当然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于是帕维尔·洛津斯基将自己的那件格子衬衫给了他，罗伯特对他很感谢，说过几天还他，帕维尔·洛津斯基说这是送给你的，感恩的罗伯特还将衬衫折叠好；第三次罗伯特告诉帕维尔·洛津斯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教堂里做事；第四次出现的时候，罗伯特说自己已经换了工作，他伸出自己的手，然后另一只手抚摸手掌，他干的是铺砖的活，工作很累，手总是痛；到了第五次，罗伯特是在一个冬夜来到阳台下，他说自己没有能够成为一个正直的人，然后对帕维尔·洛津斯基的生活表示了羡慕，有妻子有家，还有一条狗，并让他好好珍惜……五次经过，是罗伯特不同生活境遇的写照，当如何进监狱成为一个未知的背景，现在的生活才是需要面对的，但是不断找工作的自力更生并没有改善罗伯特的处境，寒冷冬夜对帕维尔·洛津斯基的对话是他人生苦闷的象征。
罗伯特多次出境，他的故事和经历隐约构成了一条叙事线，和其他经过的人带来的碎片化信息不同，罗伯特的过去是一个故事，现在是一个故事，未来也一定是一个故事，按照帕维尔·洛津斯基的说法，他正在为下一部电影物色男主角，或者有故事的罗伯特正是他想要找的人，而故事的背后也是帕维尔·洛津斯基对人生的一次深化，每个人不尽相同，每个故事都有区别，但是人生都是不容易的，正因为如此，平凡的、普通的、表面背后的故事才是挖掘出“生活到底具有怎样的意义”的答案。而在最后，帕维尔·洛津斯基第一次将镜头拉远，并以平视的方式将远处的树、车、小区的房子以及阴沉的天纳入到镜头里，这是视角的变化，这是空间的延伸，似乎也是对于人生的再一次探寻，黑屏中的雷声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这也许也是人生必然面对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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